屋旁的桃树

题记：在我的记忆深处，屋旁有棵桃树。它没有挺拔的躯干，也没有优美的枝条，默默地生长，默默地开花，默默地结果……

一

父亲喜欢种树，袓屋前后种有楸树、樱桃树、枇杷树、拐枣树。那棵粗壮的樱桃树比祖屋还高，我去村旁的山坡上放牛，喜欢坐在光滑的岩石上看祖旁那棵开满洁白花朵的樱桃树。樱桃树的后面，隐隐露出盖着瓦片的祖屋。母亲升火煮饭时，缕缕炊烟从树桠飘散开来，带着温热的气息，拼凑着诱人的图案。有村子的地方就有树，种满树的村子就是我的家！

父亲是名乡镇干部，在八里外的小镇上班。他不会骑自行车，早上出门晚上回家，每天走十几里路。特别是冬天，父亲裹着一身寒气回家，脸被冻得通红，脚腿上沾满了稀泥，看着让人心疼得想掉眼泪。

那年，我上初二。我记得是个冬天，父亲从八里外的小镇回家，手里握着一棵小桃树，根上还沾着泥土。父亲在路上捡到一棵被人扔掉的小桃树，带回来打算种在屋旁的菜园角落。我望了望父亲手中的小桃树，一点也不起眼，还擦破了树皮，半死不活的。我在心里想，这桃树种得活吗，父亲肯定会白忙活小半天功夫。父亲顾不上歇息，乐呵呵地从大门背后找来锄头，哼着民间小调一锄头一锄头挖坑，放进小桃树，小心翼翼的填土，最后还叫我浇水。水一点点浸入泥土，滋润着小桃树。种下树后，父亲早晚去看一眼，满目疼爱。他还弯着腰轻柔地摸抚一把桃树，铲些鸡粪放在树脚。父亲喜欢种树，小桃树就是他疼爱的孩子！父亲种下了桃树，种下了生活的希望！

小桃树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默默地在阴暗的角落生长。父亲担心桃树长虫，在树干上抹上一层石灰浆。天冷时，父亲怕桃树冻着，扯来一把稻草，蹲在地上搓一截草绳，把树干一圈一圈绕起来，像给它穿上衣服。

正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阳光洒满了菜园的角角落落。我在菜园的篱笆墙上晒床单，无意中看到父亲种在菜园角落的小桃树，细长的枝条上挂着粉红色的花朵，羞答答的，怕被人看到。花朵在春风中一点点经轻晃动，散发出春天的气息！

二

小桃树一天天长高长粗，才短短几年时间，它有脚腿肚那么粗，枝桠伸到平房顶，伸到篱笆墙外面，往四面八方自由伸展，像一把大伞撑着一片晴朗的天空。我们家住在路边，父老兄弟们出门赶场或干活回家，从桃树下走过，纷纷伸出大指头夸：好大的一棵桃树呀，桃子成熟的季节，来你家掏桃子吃！

父亲点点头，把几寸长的乌木烟杆装进口袋，望着桃树嘿嘿笑了起来。

这是一棵不起眼的毛桃树。七月，毛桃才熟，桃子压弯了枝桠，果实成熟的味道钻进鼻孔。毛桃个小，不让人贪心，就算熟透了也带着一丝酸味。老家凉水井，是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晓得我们家有棵桃树，桃树每年都结满了桃子。他们来家里掏桃子吃，打声招呼，自己上树，桃子捧在手里，当宝贝一样左看右瞧，用手抹一抹，放进嘴里咬，粘稠的汁液流了出来。他们吃饱肚子，还不忘装满裤包，带回去给老人小孩吃。

在那缺吃少喝的年月，贪嘴的孩子们也没什么零食吃，眼巴巴站在桃树下，伸长舌头舔着嘴唇，眨眨眼四处瞅瞅，见没人跳起来伸手去抓枝桠。孩子们人矮手短，连着跳了几次，都抓不着桃树的枝桠。他们不甘心，捡起半截干树枝，咬着牙使出浑身力气往桃树上扔去。枝桠晃了晃，掉了几个桃子在地上。他们捡起来，抹抹沾在皮上的灰尘，大口大口吃了起来。我一点也没想到，这棵不起眼的桃树，悄无声响活在人世间，给孩子们带去那么多快乐，带去童年的那么多美好回忆！

村庄的夜晚，一片寂静。一尘不染的夜风，从蛙声如潮的稻田上飘过来，滑过桃树的枝桠，轻吻着祖屋的门窗，木窗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和弟弟睡在阁楼上。

“哥，有人偷我们家桃子。”弟弟摇晃我的肩膀喊。

我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打着哈欠不以为然地说：“睡觉，桃子不值钱，我们家又吃不完，让他们掏。”

“哥，这些偷桃子的人毛手毛脚的，会踩断了枝桠。树上的桃子不多了，爸爸讲是留给大姐吃的。”

我慌忙翻身起来，一把拉开窗户，月光从窗户透进来，丝丝柔柔的像溪水一样在地上流淌。我和弟弟光着上身，蹑手蹑脚下木梯，轻轻拨开门栓，弓着脚一寸一寸挪到桃树下蹲着。

“这桃子熟透了，吃在嘴里头甜得要老命！”

“我白天站在树脚，看到树桠上的桃子，口水四颗四颗顺着下巴淌。”

“小声点嘛，怕他家听到。”

“鸡叫两遍了，他家睡着了。”

“我们先吃饱肚子，再掏几斤回家去，藏起来慢慢尝。”

听声音，树上掏桃子的是两个小孩。他们吃完桃子，把桃核扔下树，差点掉在我的头上。我用手紧紧捂着嘴巴，生怕忍不住笑出声来。枝桠在晃动，地上的月光也跟着一闪一闪晃动。蟋蟀的叫声，在朦胧的夜色中听起来是那样细腻，蜻蜓点水般一波一波传入耳膜。

“我的袋子装满了，下树吧。”

“我的两个荷包也装不下了，下树。”

他们刚从树上下来，弟弟站起来大声喊：“你们胆子不小嘛，半夜深更跑来偷我家桃子。”

两个小孩被弟弟吓着了，低着头一声不吭，把装着桃子的口袋递过来。

“你们偷桃子，踩断树桠没有？”

弟弟往前迈一步，握紧拳头在空中挥动几下，扯开嗓门大声问。

两个小孩只顾摇头，大气也不敢出。这时侯，院坝头响起了脚步声。我转过身去，是父亲披着衬衣走过来。他从弟弟手中拿过口袋，递到低着头的孩子手里，轻声说：“把桃子拿着，夜深了，快回去睡觉。你们想吃桃子，白天来掏。晚上爬树，不小心摔伤手脚，自己挨痛。”

孩子看一眼弟弟，又看一下父亲，接过父亲的口袋，转过身拔腿往巷道跑去，眨眼间不见人影。

弟弟不服气，撇了撇嘴问父亲：“爸，你心太善了，把人放走了，还把桃子送他们。你要狠狠地骂他们几句，让他们长长记性，下次不敢偷我们家的桃子！”

父亲嘿嘿笑了笑，摸了摸弟弟的头，轻声说：“儿呀，这些娃娃嘴谗，掏几个桃子吃，就让他们掏吧，不要吓着他们。你喜欢吃樱桃，也经常去掏过人家的樱桃。”

“爸，树上的桃子不多了，是留给姐姐吃的。”弟弟慌忙说。

“儿呀，明天爸爸掏桃子，给你姐送去。”

天刚亮，透进一丝光来，父亲起床掏桃子。他背着背兜站在长凳上，找来钩子把高处的枝桠轻轻拉弯，挑熟透的桃子摘。他转过身，轻轻把桃子放进背兜。父亲掏了五六斤桃子，他舀来半盆水，蹲在灶房门边仔仔细细洗。他怕揉破了皮，动作轻柔，用手掌一下一下抹。洗干净桃子，父亲找来干布，轻轻抹去水渍，一个个小心翼翼放进背兜。忙这活时，父亲一直笑着，一脸的幸福和满足！

“爸，姐姐住街上，不缺吃喝。这桃子不值钱，你送姐姐，她会吃吗？我忍不住问。”

父亲意味深长地说：“娃呀，你人小还不懂事。这是爸栽的桃树，长在屋旁的菜园头。树上的桃子，吃着有味道，你姐喜欢吃呀！”

父亲背着背兜出门，就像背着沉甸甸的父爱，一步一步远去的背影透出了说不出的喜悦！

我来到屋旁的桃树下，摘一个桃子放嘴里咬一口，细细咀嚼，慢慢回味父亲的话，尝到了父亲的味道，尝到了家的味道！

三

那年，父亲病倒了，下不来床，每顿吃半碗稀饭。桃子成熟的季节，三亲六戚来家里看望父亲，父亲对我说：“娃呀，快去树上掏些桃子给亲戚们吃。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牛奶饼干提着来看我，实实不容易啊！”

我爬上桃树，想着病情一天天加重的父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喷涌而出。我特意挑了一个熟透的桃子给父亲，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娃娃呀，爸爸吃不下去，你吃。今年的桃子结得多，你掏些送给左邻右里吃，烂在树上可惜很呀！”

“伯，我爸喊我掏桃子给你吃。”我送桃子给坎脚的伯伯。伯伯望着脸盆里的桃子，用手背揉了揉眼窝，抬起头望着天，使劲跺了跺脚，喊叫着说：“娃呀，老天瞎了眼睛哩，你爸这么个心善的好人，怎么会生怪病呢？”

我傻傻地站着，喉咙像被什么结结实实地堵住，大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串串泪水不争气地掉下来，像溪流淌满了脸颊。我用手背去擦，泪水怎么也抹不干，怎么也抹不干呀！

桃树是父亲种下的，可父亲病了，躺在床上连一个桃子也吃不下去。我一次次站在桃树下，抚摸着树皮，祈祷奇迹出现，父亲会一天天好起来。桃子成熟的季节，他摘下一个个桃子，一个个洗干净，背去给街上的姐姐！

风过，发出“沙沙”声响，我知道那是桃树在陪着我哭泣。树上的叶片在一阵阵无情的秋风中一片片掉落，当最后那片树叶掉在地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时，受尽病痛折磨的父亲永远闭上了双眼……

父亲走后，我喜欢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桃树下，想起他疼爱的目光，想起他栽树的那些画面，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清晰！起风了，带着丝丝凉意从脸上飘过。风声听起来沙哑，我轻声喊了一声“爸爸”，没有应答，菜园静悄悄的，什么也听不见。爸爸去了哪儿呢？

泪眼朦胧中，我仿佛看到慈祥的父亲站在凳子上，握着铁钩一点点拉弯高处的枝桠，摘下一个个熟透的桃子，蹲在灶房的门边洗干净，背着桃子一步步走出家门，往住在街上的姐姐家赶去。他走着走着转过身来，对着站在桃树下的我轻声说：“这是爸栽的桃树，长在屋旁的菜园头。树上的桃子，吃着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