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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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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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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候在村口的父亲

夕阳,靠着村子对面的小山坡一点一点往下滑去,恋恋不舍地挥洒着最后的余辉。连着田坝和村寨的是祖先们走出来的弯弯拐拐的小路。这路不显眼不张扬,静静地卧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一尘不染的风从田野上拂过,绿油油的庄稼在高高低低的田埂上尽展着身姿。禾苗和青草的味道,一缕缕在空气中飘散,往鼻孔里钻,还夹着一丝丝淡淡的甜味。

我背着二十多斤狗尾巴草,迎着绚丽多彩的霞光一步一步往霞光染亮的村子赶去,无暇顾及小路两边的迷人风景。压在背上的草,像小山一样沉重。我低着头,大口大口喘气,汗水像小溪在脸上蔓流。脚越走越沉,每一步都要使出浑身力气,双腿在打颤,眼前的小路一下变宽一下又变窄,仿佛在来回晃动。汗水从额头上冒出来,顺着脸颊往下巴滑落,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我想到了温顺的老黄牛,想起了跟在牯牛后面犁地的父亲,耳畔仿佛响起一声声沙哑的吆牛声。我心底顿时滋长出一股力量,咬紧牙关,耸动一下压在背上的青草,像蜗牛一寸一寸往前挪去。远远望去,背草赶路的人就像一个黑点在小路上移动。

童年的记忆中,村口有棵挺立的芶皮树,枝干向四周延伸,树冠像一把大伞撑起一片温暖而晴朗的天空。轻柔的风从枝叶间拂过,枝丫间升起缕缕炊烟,氤氲着饭菜的诱人香味。父亲守在挺立的芶皮树下,眼巴巴地等着我从山坡上回家。他担心我从半人高的地埂上跳下来会摔伤脚,他担心芭茅的狭长叶片会划痛我的手背,他更担心二三十斤青草会压伤我的腰背。树下的父亲,渡了一层霞光,是我童年记忆深处一道最美的风景。

“娃娃呀,少背点草,怕压着腰杆。”父亲从我背上把竹箩抬下来,心疼地说。他说完话,见我那红彤彤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汗珠,赶忙用手捊去小脸上的汗珠。

我仿佛卸掉了肩上的千斤重担,浑身有着说不出的轻松,抢着说:“爸,你不晓得,今天我运气好!在山坡上遇到一小片狗尾巴草,足足有半腰高。我蹲在地上割草,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来,怕别人跑过来跟我抢。家里头的老黄牛喜欢吃狗尾巴草,我就多割了几大把。”

父亲满眼庝爱地望着我,咧着嘴巴哈哈笑了起来。他笑,我也跟着笑,笑声在芶皮树的树桠飘荡。这挺立芶皮树,还有生养我的小村子,仿佛也跟着笑了起来!父亲背着竹箩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面,顺着狭长的巷道回家,上石梯时弯下腰去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根狗尾巴草,捏在手里来回晃了晃。柔和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照亮了回家的巷道,地面一声声响起父亲的脚步声,浓浓的父爱撒满了巷道的角角落落。这是童年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光,就像一颗珍贵的宝石,镶嵌在我那记忆的最深处,闪动着晶莹的光芒!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一次次守候在村口的芶皮树下,眼巴巴地等着我从山坡上回家。我的童年成长岁月中,从没离开过父亲那疼爱的目光!

我一天天长大,望子成龙的父亲决定把我转学去城里读书。那以后,我在外读书的漫长岁月里,父亲担心我吃不饱饭,担心我会被调皮的同学欺负,更担心我在回家的路上碰着坏人。仔细想一想,他这位父亲是多么不容易呀,为了儿女,一辈子有着操不完的心,在担惊受怕中过着日子!

我至今还记得父亲在三中附近找好房子,帮我铺好床,用手掌来来回回抹平粉红色的床单,望着我轻声说:“娃娃,天快黑了,爸要赶回十几里外的村子去,你在外头好好读书,别惹祸……”父亲说不下去了,用手背揉了揉眼窝。父亲怕我看到他难过的样子,赶忙转过身去。小半天后,父亲转过身来,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我看到他的眼角红红的。父亲长叹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出了光线昏暗的出租屋,他那渐渐远去的背影一点点变小,最后消失我那模糊的视线中……

在外求学的艰难日子里,我总会想起村口的那棵挺立的芶皮树,想起守候在芶皮树下等着我回家的父亲。每次想到这些,那些艰难的日子又一点点变得温暖而美好起来!在县城上学的每个周末,我走上十几里山路,回家拿十几块钱的生活费。周六上半天课,我一路小跑回到出租屋,用煤油炉煮饭吃,写完老师布置的作业才从县城赶回家去。

弯弯曲曲的山路,像软柔的飘带挂在山间。走在长满刺梨蓬的小路上,在这远离人间烟火的荒山野岭,我走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藏在草丛中的鸟雀,也许是被我的脚步声吓着了,扑闪着翅膀“嗖”一声往空中飞去。草叶子在一闪一闪晃动,我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过一处荒坟坝,我一边安慰自己世上没有鬼怪,可心里头还是感到莫名的恐慌,老觉得有双冰冷的爪子从脊背缓缓往下滑。我拔腿往前面飞跑,山风“呼呼"叫着从耳边吹过……

我一口气跑过荒坟坝,坐在一块光滑的岩石上大口大口喘气,汗水淌满了脸颊。这时候,我望着不远处的山恋,总会想起父亲那挺拔的腰背,总会想起他那慈祥的笑容。我抠着脚底板想,父亲一定做好了香喷喷的饭菜,守候在村口的那棵芶皮树下,等着我回家!

我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落日黄昏才赶到日思夜想的小山村。父亲守候在村口,出神地注视着远方,眼巴巴等着在外读书的儿子回家,目光里有着不安和焦虑。

父亲见到我,那颗悬着的心才缓缓落下来。他快步迎上来,激动地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着我,就像我从天涯海角回来一样。他疼爱地说:“娃,你回来了,爸等你小半天了。我做好了饭,快回家吃。”

像我六七岁时去山坡上割草回家那样,父亲走在前面,我跟着他回家。柔和的灯光从一扇扇窗户透出来,照亮了回家的路。内向的父亲仿佛变了一个人,话一下子多了起来,细细仔仔问起了我在县城上学的点点滴滴。当父亲听到我的数学考了满分时,他激动得半握着拳头望着我,半张的嘴巴小半天才闭上,脸上露出了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那年冬天,姐姐结婚了。姐姐坐上婚车离开村口后,父亲咕咚咕咚倒了半碗香甜的米酒,一口气喝完,红着脸打着酒嗝笑着对我大声说:“你姐姐有了自己的幸福和依靠,爸心里头高兴,爸心里头高兴呀!”

从小到大,我第一次见父亲喝这么多酒,也第一次见父亲这么高兴!是呀,天底下的每一位父亲,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个好的归宿呢?

姐姐结婚后,过着自己的日子。月色朦胧的夜晚,父亲坐在院坝头一边咂叶子烟,一边想着为生活奔波的姐姐。想着想着,他长长地叹一口气,站起来轻轻拍打几下膝盖,回屋里取出姐姐的相片,轻柔地抚摸起来……

年初三,父亲知道姐姐回来拜年,他比谁都激动。初二晚上,他坐在火炉边谋划着姐姐回家来,做哪些姐姐喜欢吃的菜,他开始守在煤灶边煨猪脚,时不时用勺子翻搅一下大锅,犹人的肉香味在灶房弥漫开来。父亲坐在煤灶边咂烟,想着姐姐,一脸幸福,一脸满足。我不知道这一夜,父亲有没有睡好觉。

年初三,父亲天麻麻亮起床,家里家外打扫干净。他往炉膛里加煤块,炉火燃得很旺,把人烤出一身汗来。父亲淘米煮饭后,就去村口乐呵呵守着,等姐姐们回家。父亲守望着幸福,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手表,巴不得早些见到姐姐。记得小时间,父亲去赶场,傍晚时姐姐带着我去村口等他回家。姐姐结婚后,父亲像小时侯的我们那样,去村口等姐姐回来!父亲是个心细的人,也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他怕别人发现自己内心的秘密,提着几尺长的竹子烟杆,假装站在村口咂烟。从山谷那边吹来的风,硬朗。这硬朗的风从父亲的脸上擦过,生痛。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父亲的脸被风刮得红通通的,看着让人心疼。可想着回家拜年的姐姐,他的心里头暖烘烘的!姐姐来了,父亲的脸上浮起幸福的笑容。

“爸,您不用站在村口等我。外面很冷,怕你感冒。”姐姐心疼父亲,抢着劝说。

“爸身体好,身体好呀,不会感冒!”

在姐姐心里,父亲守候的村口,就是最温暖的地方!就像姐姐认不得回家的路一样,父亲接过姐姐手中的东西,在前面引路,带着姐姐顺着陕长的巷道回家。有些贫玩的小娃娃,点燃鞭炮往空中一扔,鞭炮发出清脆的声响。父亲生怕鞭炮声吓着姐姐,叫那些小娃娃等姐姐走出巷道,才放鞭炮。回到暖烘烘的家里头,父亲舍不得姐姐忙家务活,他系上围裙,乐呵呵地进进出出张罗饭菜。家人团聚,逢年过节坐一桌吃顿饭,是父亲最大的幸福!父亲是个平凡的人,也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他的幸福就是这么简单呀!

我原以为时间还会很长很长,父亲会一直陪着我好多好多年。他会站在村口,我和姐姐每次回家时,领着儿女走过狭长的巷道,回到饭菜飘香的家。可那年冬天,疼爱我的父亲离开了人世,我的世界没有了父亲。村子,还是生养我的村子。村口,还是那个熟悉的村口。芶皮树,还是记忆中那样挺立。父亲去世后,我每次从村口走过,再也见不到这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了。有风拂过,枝桠发出“沙沙”声响,就像父亲在对我轻声说:娃,你回来了,快回家吃饭!

这时侯,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扑籁扑籁掉了下来。在我心里,父亲没有走远,他一直默默地在村口守候着,等着姐姐回家,等着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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