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还是从2001年说起吧!
那是七月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像火球无情地炙烤着大地。没有一缕凉风拂过,大树耷拉着脑袋,半天也没有动一下,灰白的叶片失去了往日的光鲜。枯黄的蒿草时不时发出窸窣的声响,像要燃烧起来一样!
这时候,火车站下面的那条夹在包谷地中间的毛毛马路见不着人影,静静地往绿色深处延伸。一只藏在草丛中的蚂蚱弹跳起来,草叶子轻轻地摇晃几下,转眼间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中午一点多钟,一个刚下火车的瘦高个小伙,背着用粉红色床单扎紧的厚棉被,左手提着一口褪了色的黄皮箱,右手腕上挎着灰色的手提袋,像载着硬壳的蜗牛,在毛毛马路上蜿蜒爬行。小伙子叫张一鸣,穿着一套天蓝色的旧校服,脚上是一双半新不旧的运动鞋,散发着刚从校园走出来的青春气息。阳光像带着锯齿的芭茅叶子,狠狠地划着他的肌肤,犹如补衣服的大针刺进肉里,火辣辣地痛。额头上的汗水,溪流般淌在一鸣那黑瘦的脸颊上。可怜的一鸣实在腾不出手去揩一把,豆大的汗珠缓缓地爬上他那高挺的鼻梁,吧嗒吧嗒掉落在烫热的砂石上。
毛毛马路望不到尽头,显得张一鸣的脚步十分细碎。他默默地行走在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张一鸣吃力地挪动着修长的双腿,热汗淋漓地爬上垭口,嗓子快要冒出烟来。实在没有力气赶路,他只得放下棉被和皮箱,在一块巨大的岩石边歇脚。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搓揉着酸胀的膝盖。天空飘来了一朵洁白的云彩,遮挡住了炫目的阳光,凉爽的山风从山梁上吹来,颀长的包谷叶在风中沙沙响着,像水缓缓地向看不见的远方流去。路边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苦蒿,散发出淡淡的苦涩味。一只觅食的黑蚂蚁,顺着一鸣的大腿一点点往上爬,仿佛一下子碰触着他的心尖,搅动着他那平静的内心世界。他托着下巴,满眼惆怅地望着空荡荡的毛毛马路,不自觉地陷入了对往事深深的回忆中……
张一鸣十一岁那年,村里遭遇了一场百年难遇的旱灾,田里的稻谷颗粒无收,父老们就靠地里的包谷维持生活。让一鸣万万没想到的是望子成龙的父亲居然在那样艰难困苦的年头,把他转学到举目无亲的县城读书。父亲扛着行李走在前面,瘦小的一鸣紧紧地跟在后头。那是张一鸣第一次穿黑皮鞋。皮鞋有点磨脚,他像个跛脚鸭子怎么也走不快。父亲时不时停下脚步,转过身等他,满眼怜爱。父子俩刚走了两里多路,家里的大黑狗撒开四腿没命似地追上来,呜呜叫着,围着一鸣一下前一下后地打转。大黑狗似乎明白了什么,用嘴巴死死咬着一鸣的裤腿,不让往前走。父亲摸了摸黑狗的头,叹着气说:“回去吧,我们是去城里,十几里路,晚上才回来。”大黑狗点点头,一屁股坐在地上,竖着耳朵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等一鸣走去老远,回过头来,大黑狗还是没有回家,一团黑影在他眼前晃动……
父亲担心一鸣累着,就在路边一处流淌着山泉水的地方停下歇脚。父亲蹲在地上,颤抖着手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摸出烟袋,摸索着翻找烟叶。可他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摸出来。父亲干脆把枯脆的烟叶倒在地上,又一片片理齐,再装进烟袋。父亲慢慢吞吞地裹着烟卷,装进烟锅,放嘴里吧嗒吧嗒咂了起来。可咂了半天,也没发现忘了点火。父亲摸着一鸣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儿呀,你才十来岁,去城里上学爸爸实在放心不下,可种地苦呀,一年忙到头,就糊张嘴饱。读书,是农村娃娃的最好出路。你不要惹祸,爸爸有空就去城里看你。”父亲再也说不下去,把头扭到一边,不停地搓着眼角。那是张一鸣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父子俩走走停停,直到落日黄昏才赶到灯火闪烁的县城。那以后的日子,这条坑坑洼洼的毛毛马路就和一鸣那艰辛而漫长的求学时光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他风里来雨里去,一走就是整整九年,走完了自己人生中的求学时光。这么多年来,这条熟悉的毛毛马路没有变宽一尺,也没有缩短一寸,可父亲大半年前已经去世了,一鸣不知道今后摆在自己面前的将会是怎样的一条人生道路。太阳渐渐往西边移去,一鸣担心自己回去晚了母亲会着急,站起来背着行李一步步往村里走去。他想,母亲一定为自己做好了热乎乎的饭菜,就眼巴巴地等着儿子回家!
村子叫大水井,掩藏在大山的皱褶中。要是在炎炎夏日听到这样的村名,心底就会升腾起丝丝凉意。村子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村前的小河唱着轻缓的歌谣,低矮的瓦房掩映在树林里面,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默默地守候在村口,像在呼唤着异乡的游子早些回来。张一鸣家住在寨脚的小路边,祖屋前面有块平整而宽大的水泥坝子。当他一脸汗水进了院子时,几个老人坐在光滑的石墩上咂烟,青灰色的烟雾裹着淡淡的清香漂浮在院子上空。一鸣一下子想到了去世的父亲,父亲在世时,也像村里那些老人一样,饭前饭后喜欢坐在家门口咂烟,一脸的满足和自在!在那几个咂烟的老人中间,一鸣没有看到父亲那亲切的面庞,泪水很不争气地流淌下来。父亲呀,您为什么走得那么早,你喜欢咂叶子烟,可儿子还来不及给您买上一片烟叶呀!
那几个老人见到一鸣,纷纷放下手里的烟杆,站起来拍了拍手,又在衣服上搓了几下,有的帮着提箱子,有的拧包,还有的抢着抱棉被。隔壁的二爷使劲揉了几下昏花的老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把一鸣看了一遍,捋着花白的胡须满意地点点头,嘿嘿笑了几声,说:“像你爸一样,是个高个子。见着你,二爷就想想起了你爸爸。哎,你爸是个好人,可惜走得太早,老天不长眼睛哩……”
二爷还没把话说完,二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把脸歪在一边,气呼呼地抢着说:“老糊涂了,讲话一点也不分场面,孙儿刚从学校回来,你就提起这些伤心事儿,惹一家老少啼啼哭哭的。”
三伯把嘴巴凑到一鸣的耳边,轻声问:“你从学校毕业了,分在那个单位上班?”
“三伯,我……我没有……工作,政府没有分配工作,自己找出路。”一鸣低着头,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三伯那饱经沧桑的脸庞上顿时写满了失落,接着用力跺了跺脚,抓着头发大声吼喊起来:“哎呀,白读了几年书,还花去家里的一两万块钱呀!你仔细想想,一头六岁口的大牯牛,也才卖一千多块钱哩。娃娃呀,没有工作你也不要难过,跟着老伯盘庄稼,饿不着肚子。过几年瞅个手脚利索的媳妇,安安稳稳过庄稼人的日子。”
一鸣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妹妹一秀在县城上初二,假期正忙着补课没有回来,空荡荡的屋里就住着体弱多病的母亲。母亲系着围裙在后院喂鸡,她端着升子,抓起一把金黄的包谷撒在地上,十几只老母鸡“咯咯咯”叫着,围在她身边啄食。在城里找不到工作,一鸣恨自己没有一点出息,低着头不敢看母亲。母亲微微地笑了笑,细声说:“娃呀,回家就好,回家好呀!家里有田有地,日子过得下去。你饿了,妈去热饭。”母亲用围裙擦了擦手,一头钻进灶房。一股暖流刹那间涌上了一鸣的心头,家是避风的温暖港湾,母亲是孩子的幸福依靠!
父亲去世后,母亲就靠一点抚恤金供一鸣和妹妹上学,她舍不得吃油,就吃一碗酸白菜下饭。日子再苦,母亲的心里充满了希望。她一直坚信:等儿女毕业后,家里的条件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母亲给一鸣打了几个荷包蛋,劝一鸣多吃点,可望着母亲眼角的皱纹,羞愧和无法言说的难受交织在一起,不要说是几个荷包蛋,就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去呀!父亲去世了,母亲体弱多病,妹妹还在上学,一鸣不知道自己那稚嫩的肩膀是否扛得起生活的重担,给母亲和妹妹撑起一片温暖而晴朗的天空!
一鸣勉强吃了两半碗饭,喝了几口蛋汤。母亲劝他多吃一些,可他实在吃不下去。洗涮好碗筷,把母鸡赶进鸡圈后,家里没有电视机,一鸣觉得无聊得很,想去村里走走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