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几年前,五龙哥家在村旁的公路边修了新房,他家的老屋空了起来。春节回家,我伫立在老屋前,大门上的春联是五龙哥几年前一笔一画写的。经过风雨的侵蚀,毛笔字褪去了往旧的鲜亮。我抚摸着木门,生怕惊醒了沉睡中的老屋,生怕惊醒了岁月沉淀下来的那些往事。几十年了,老屋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就连蹲在屋檐下的那只麻雀,羽毛还是灰灰的,嘴巴还是尖尖的。我的思绪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去了很远很远,时光沉淀下来的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一
老屋坐东朝西,冬暖夏凉。
太阳落下了村子对面的山坡,天空飞着几片红色的霞朵。落日余辉静静涂抹着淡远而宁静的村子,老屋披上一层羽翼般的光彩。一只麻雀从三姑爹家的龙枣树上飞下来,稳稳地落在屋顶,叽叽喳喳叫上几声,蹲着想起了淡远的心事。不晓得谁家贪玩的孩子,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粒手指头大小的石子,使出浑身力气往屋顶扔去打麻雀。麻雀受到了惊吓,扑闪着翅膀尖叫着往霞光染红的天空飞去,石子顺着瓦沟嗒嗒往下滚落……
伯妈系着围腰布从堂屋钻出来,搓了搓手,抬起头望了望屋顶,拖长声调喊:“娃娃们,不要丢石头打我家房子嘛。打破了瓦片,下雨天家里头会漏水哩。”
扔石子的孩子听到伯妈的喊声,猫着腰往老二哥家前面的巷道逃去,眨眨眼不见了人影。伯妈轻轻叹了口气,低着头进了堂屋。灶上的鼎罐咕咚咕咚响着,一缕缕热气冒出来,四季豆的香味在灶房一点点弥漫开来……
伯妈是个热心热肠的人,说话轻声细语的,慈爱的脸上时常挂着亲切的笑容。五龙哥和伯妈顶嘴,伯妈扬起手来吓唬五龙哥,可手掌一直僵在空中,落不到武龙哥的身上去,我捂着嘴巴忍不住笑出声来。五龙哥摸了摸脑勺,把头歪到一边笑了,伯妈也跟着我们笑了起来!
我去村旁的偏山上放牛,中午才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吆牛回村。一路上,肚子叽叽咕咕叫着,我揉了揉额头上的汗水,心想母亲做怎么好吃的菜呢?她会不会用酸辣椒炒一盘洋芋丝呢?说起洋芋丝,胃液往上冒,怎么也压不下去。我不由得挥了挥手中的鞭子,放开脚步赶去村里。牯牛踩在地上,地面咚咚响着,一下一下往逼仄的巷道飘去。
伯妈系着围腰布,踮着脚伸长脖子往路口张望,好像在等人。伯妈见到我,迎上来笑眯眯地说:“儿哩,你妈去大用赶场,你在伯妈家吃午饭。”我家和伯妈家坎上坎下住着,五龙哥只比我大一岁,兄弟俩个正好玩到一块去,光着屁股去村前的小河捞鱼,吹着口哨去山坡上放牛,还脱下鞋子爬上树掏鸟窝。我一天去他们家玩几次,就当自己家那样熟悉!
四四方方的饭桌上,摆着一钵冒着热气的四季豆汤。豆是伯妈种的白豆,用鼎罐煨了几个小时,豆汤粘稠。伯妈用勺子往我碗里舀几勺豆汤,叫我把饭拌转吃。我吹几口碗沿,大口大口扒饭。桌上还有一碗酸菜,小半碗用香葱做的辣椒水。伯妈是村里榨酸菜最好吃的人,她去菜园剥半篮子菜叶回来,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淘洗干净。煤灶上的水烧开了,伯妈把菜叶放进开水焯,菜叶变暗变软,捞起来放进罐子里用酸汤泡。伯妈榨的酸菜,金黄金黄的,撕一小绺放嘴里,嚼几下,脆脆爽爽的。
我抹了抹嘴巴,揉了揉鼓涨的肚子,说:“伯妈,你教我榨酸菜。学会了榨酸菜,可以天天吃酸菜嘛。”
伯妈闲不下来,坐在灶房门边搓苞谷籽,膝盖上放一个竹筛,一粒粒苞谷籽从手掌滑落下来,发出“嗒嗒”声响,在阳光下闪动着金色的光芒。她笑着说:“儿呀,你是放牛娃娃,学犁田犁地,不用学榨酸菜。榨酸菜是女人家的活儿,你长大娶了媳妇,她榨酸菜给你吃嘛。”
我那时候才几岁,想着长大后娶个会榨酸菜的媳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变得红红的,像被炭火烤着。
伯伯养了两箱蜜蜂,蜂糖芬芳甜蜜,甘醇的花香浓郁而清雅。伯妈见我放下碗筷,舀了两勺蜜糖和半碗糖水,一口一口吹冷,递到我手里。我一口一口喝完糖水,舔了舔嘴唇,心里头甜滋滋的,肠胃变得舒畅而柔软。伯妈眯着眼看着我喝下糖水,脸笑成了一朵花。
我回家时,伯妈还抓来一大把苞谷花放进我的口袋,香脆的味道往鼻孔钻。苞谷花的味道,就是童年的味道,更是老屋的味道!
二
串门,老家叫摆寨。
冬天,白短昼长,父老兄弟们喜欢去五龙哥家摆寨。伯妈往火坑里放一把柴草,蹲在地上鼓着腮帮吹几口,柴草噼噼啪啪燃起来,火苗舞动着欢快的身子,一团旺火把人烤得满脸是汗。炉盘上煨着一罐热茶,倒半碗冒着热气的茶水,对着碗沿吹几下,喝上几口,神清气爽,浑身有着说不出的舒坦!
父老兄弟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说起话来直来直去,不拐弯也不绕道,说的是心里话。他们熟悉的是田土、庄稼、乡场,说的是长膘的架子猪和地里头的油菜苗。他们拉扯的是柴米油盐陈谷烂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到那里就算那里。这些话题,大家都熟悉,说起来也亲切,谁都说得上几句,一个接着一个说,说得热火朝天说得唾沫横飞。说到热闹处,一个个就畅畅快快地大笑起来。屋里的角角落落盛不下,笑声又从瓦缝里钻出去,撒落在漫长而寒冷的冬夜里。一屋子人就这样开开心心地拉话,一直到夜深人静。
伯妈早就煮了一锅甜酒粑粑,满满地装了一碗又一碗,热气腾腾地端到大伙手里。大家都是同村人,平时相互换气干活,红白喜事也互相搭上一把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人见外,端着碗就痛痛快快地吃了起来。吃完粑粑,还喝上半碗甜酒水。放下碗筷,抹抹嘴鸡刚好叫两遍,大伙纷纷起身各回各家……
这样的夜晚,我喜欢听伯伯讲故事!
再怎么不起眼的村子,也流传着许许多多动人的故事,一代代人就是听着这些故事一天天长大的。伯伯坐在椅子上,勾着头吧嗒吧嗒咂叶子烟,烟火忽明忽暗,丝丝缕缕的烟雾在灶房飘散开来。他过足了烟瘾,在鞋帮上磕磕烟灰,扬起头来倒半碗冒着热气的茶水,对着碗沿吹几下,喝一小口,接着吹几下,再喝一小口。
喝好茶,伯伯开始讲起了建于清朝雍正年间的古庙,拱形的院门,石块铺就的院坝,飞翘的檐角,用樟树雕刻的雷震子,住在庙里的苏师傅。我的眼前浮现出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的苏师傅,耳畔仿佛响起了清脆的木鱼声。伯伯讲起了跟着平西王吴三桂南征北战的老祖人刘起高。在伯伯深情的讲述中,我闭上眼勾勒着老祖人的形象,眼前浮现出一条土路,老祖人骑着战马飞奔而来,身后尘土飞扬。他身上的战袍,他握在手中的长刀,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供奉着雷震子的古庙,村旁长了千年的神树,骑着战马的老祖人刘起高,让生养我的村子一点点变得神秘而古老起来。村子简直就是一部厚书,翻开来仔细看看,一页一页记满了村子的前世今生。故事像一棵树,有枝有叶,有色有形。我想村子像树一样是有根的,人也是有根的!
我坐在老屋的火炉边,抬起头望着伯伯,仔细听着久远而动听的故事,连眼睛也忘记眨一下。我听得仔细,生怕漏过一处细节,生怕错过精彩的片断,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散在记忆深处。
有故事的夜晚,多冷的冬夜都是温暖而美好的!
三
村里家家户户养牛。五龙哥家养一头温顺的老黄牛,肚子上有几撮白毛。那牛去山坡上吃草,路过庄稼地,也不偷吃一口黄豆叶。天黑,老黄牛摇晃着尾巴,慢慢悠悠回家。
午饭后,五龙哥在牛圈门边喂牛。一箩满满的青草,重三四十斤,是五龙哥去山坡上割回来的。草,有狗尾巴草,有金丝茅草,有白蒿,还有何首乌的嫩滕。不同的草散发出不同的味道,金丝茅草有一丝丝甜味,白蒿有些苦涩,何首乌的嫩滕带着一股淡淡的酸涩味。牛吃草,干人世间最苦最累的活!
五龙哥提着草把,在空中抖一抖,草把散开来落在地上。老黄牛伸出舌头一卷,草就进了嘴,不慌不忙咀嚼起来。牯牛抖抖肩,甩动几下尾巴,有时还用舌头舔了舔五龙哥的手背,“哞”叫了一声。
五龙哥指着何首乌的嫩滕笑着说:“兄弟哎,听老辈人讲,何首乌长了一千年,变成人的模样,有鼻子有眼睛哩。变成人形的何首乌叫人身,挖来泡酒喝,长生不老哟!”
听五龙哥这样说,我觉得这何首乌神秘得很,眨着眼睛问伯伯:“伯伯,你见过长了一千年的何首乌吗?”
伯伯摇了摇头,被我这个天真的问题逗笑了。屋檐下有个精致的燕子窝,一对燕子扇动着剪刀似的尾巴,叽叽喳喳叫着飞进飞出,在空中划出两道优美的弧线。有只雏燕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燕子窝,想听听我们在说些什么。也许是我们的笑声大了些,吓着了胆小的雏燕,它匆匆忙瞅了我们一眼,又赶紧把头缩回去了。
五龙哥担心热着牯牛,提来半桶水,均匀地喷洒在牯牛身上。直到牯牛吃得肚儿鼓圆,才赶进牛圈。五龙哥找来扑克牌,我们喊叫着玩牌,输家从四四方方的木桌底下钻过去。
村里人没有午睡的习惯,伯伯坐在椅子上唱花灯调子!
花灯调子是村子的灵魂。村里的老人们,多多少少都会哼唱几句花灯调子。往往是一人起头,大家一块唱,摇头晃脑地唱,自由自在地唱,粗门大嗓地唱,越唱越有力气,越唱越畅快,唱了一调又一调。
伯伯嗓音宏亮,唱的花灯调子听起来动听而悠扬。他还比划着动作,语调时高时低,一句一字,就像一把钩子,结结实实地把你的心你的魂钩住,身子也不想动一下。你仔仔细细听着,就想一直听下去,直到日落西山。听花灯调子,就像在看电影,远古的历史画面一幕幕在眼前呈现,把人引入到动人的情节中去。听着欢快的花灯调子,村子一点点变得鲜活起来!
我一直记得伯伯唱的《阳雀调》:
一更阳雀叫啁啁,
高点明灯妹梳头。
左梳左挽盘龙髻,
右梳右挽插花刘。
二更阳雀叫喳喳,
高点明灯妹戴花。
左边戴朵灵芝草,
右边戴朵水仙花。
……
伯伯唱花灯调子,尾音拖得很长,听着顺耳入心。他唱一句,我跟在后头念一句,一句一句记在心坎上,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喝词中那个梳着新娘头坐在红烛下的女孩,在我眼前晃动,一下远一下近,眼角似乎还闪烁着点点泪花!
一个秋天的早晨,我背着几件换洗衣服离开了生养自己的村子,去遥远而陌生的城市闯荡。从伯伯家院坝走过,他坐在屋檐下拖长声调唱花灯调子:
歇店要歇高楼店,
茅草蓬蓬藏贼人。
三杆竹蒿打下水,
少个回家报信人。
……
这调子像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使劲搓揉着我的心尖。不知为什么,烫热的泪水不知不觉蓄满了眼眶,唱花灯调子的伯伯,还有他身后的老屋渐渐地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