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张一鸣那小家伙在城里头找不到工作,回村里种地来了?”
“嗯!回来了。”
“他去一家化工厂实习,和一个开饭店的女娃娃处对象,那个女娃叫什么冬雪,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编造的假话!张一鸣没有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哪个女娃瞎了眼睛会看得上他哩。小家伙身子太瘦,扛不动犁耙,等着饿肚子吧!”
中专毕业后,虽然张一鸣把户口落在了城里,可他深深爱着的那个城市没有为他打开一扇门窗,走投无路的他带着失落和忧伤回到了生养自己的小山村,不晓得今后摆在自己面前的将会是怎样的一条人生道路。晚饭后,他去村里走走看看,想把积压在心头的怨气消散出去。还是那些盖着青灰色瓦片的老屋,还是那些逼仄的巷道,可一鸣觉得一切是乎都变了样,不再是记忆中的村子。可到底是哪里变了呢,他自己又说不清楚。哎,记得几年前,张一鸣是在父老乡亲们羡慕的目光中走进中专学校的大门的。可正因为他毕业后没有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就成了那几个妇女茶余饭后的谈资。一鸣痛苦地闭上了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想这些妇女没有见过世面,懒得跟她们计较。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说什么由她们去说吧。
张一鸣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低着头放开脚步从那几个妇女身边走过。有个妇女不知是没有看见一鸣,还是想故意气气他,喳声卖嗓地说:“读书有屁用!我家幺妹不识字,在深圳一家电子厂打工,管着几十号人,每月工资也有一千多块钱哩。张一鸣的老爹哎,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儿子送去城里头读书,儿子还没有毕业就闭上了眼,苦累了一辈子,值不得呀!”
张一鸣觉得这人的声音很熟,就是住他家房背后的秋花嫂,从几里外一个叫岔河的村子嫁到村上来的。说起这个秋花嫂,那可是个泼辣的角色。村里不管是谁家的娃娃去山坡上割草,只要从她家包谷地里走过,她看到了就会双脚跳高骂上半天。有一次她家里的一只几斤重的老母鸡不见了,她怀疑是左邻右里偷去杀吃了,拍脚打手整整骂了三天,专捡那些恶毒的言语,吵得人没有清净日子过。张四哥实在听不下去了,好心劝她几句,她就一口咬定人家偷了她家的鸡。要是没有张一鸣的父亲死死拉着张四哥,这个泼辣的女人少不了一顿捶打。一个星期后,秋花嫂去茅房舀粪水浇菜,才发现家里丢失的那只母鸡掉进茅坑淹死了。张一鸣上初三那年,秋花嫂的双腿无缘无故地肿了起来,她舍不得花钱治病,请了个巫婆来家里跳神,闹腾了大半夜病情也不见好转,反而一天天加重,从早到晚哭爹喊娘地叫唤着。拖到最后,秋花嫂连洗衣煮饭的家务活也做不了,她杵着半截木棒来到张一鸣家,搓揉着泪眼可怜巴巴地对一鸣的父亲说:“叔叔,我想去城里治病,可手头一分钱也没有,厚着脸皮去找几家亲戚,可他们说没钱,不肯帮我一把。叔叔,求你借点钱给我治病,您的恩情我一辈子记挂在心坎上。”一鸣的父亲看着她可怜,借了几百块钱给她治病。可让一鸣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个嘴巴上说记得父亲一辈子恩情的秋花嫂,居然在闲聊时说出这样的话来。秋花嫂的这些言语,就像牯牛那坚硬的弯角,把他往生活的绝处用力抵,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是的,我张一鸣没有一点出息,上了四年中专学校连一份工作也找不到,你怎么说我都无所谓,可你不能说我张一鸣的老父亲!老父亲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呀,他坚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受尽了生苦的苦累也要把孩子送去城里上学,这样无私而伟大的父亲不值得人们尊重吗?
张一鸣气得双腿发抖,他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浑身的肌肉紧绷着,一团怒火在胸膛里燃烧起来,怎么也压不下去。温顺的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握着拳头气汹汹往梨树下扑去,恨不得把秋花嫂的嘴巴撕烂。
那几个说人长短的妇女,见到张一鸣显得有些不自在,慌忙闭上了嘴巴。只有秋花嫂一点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她右脚往前跨了小半步,左手叉在腰上,揉着鼻子不怀好意地说:“哎呀一鸣兄弟,你是喝墨水长大的人,好意思偷听我们这些妇女人家说话吗?不对呀,你不是找了个叫冬雪的女朋友嘛,她没有跟着你回来?”
“我不是你兄弟!”一鸣拍着干瘪的胸膛恶声恶气地吼喊起来。
“你们大家快来看看,都说读书人懂礼节,我看你是把书读进牛屁股里头去啰,对着我这个堂嫂没大没小地喊叫。”
愤怒的火焰在张一鸣的心里熊熊燃烧起来,他眼里迸射出仇恨的火花,伸手就去揪扯秋花嫂。这时候,有人一把把一鸣拽住。那是一双粗糙而有力的大手,一鸣怎么也挣脱不开。他转身,看到拽着自己的人是柱子哥。柱子哥没有说话,用力拉着一鸣往村口的一棵构皮树下走去。一鸣被拉着走了几米远,秋花嫂也没有闭上自己的臭嘴巴,仍在不依不饶地吆喝着说;"张一鸣,你要是动了我秋花一根汗毛,我那三个壮实的儿子,打断你的几匹肋巴骨。孤儿寡母的,我不会抬锅去你家火上架。是的,几年前我是给你家借了几百块钱去治病,可那钱八百年前就还上了,你不要一直想着我欠你家的人情。再说我的大腿治好后,也去帮你家栽了两天包谷,我们两家谁也不欠谁的!“
到了那棵构皮树下,柱子哥才把手松开。柱子哥四十多岁,中等身材,黑里透红的脸上时常挂着亲切的笑容。那年冬天,父亲去世了,张一鸣和妹妹还在学校上学,家里缺少劳力,他母亲舍不得家里的几亩田地丢荒,就厚着脸皮去求村里的几户人家帮忙照管。一鸣的母亲还没有把话说完,那些人就摇头晃脑地劝道:“大娘,这些年大姑娘小伙子都出远门打工去了,村里田地丢荒的不是一家两家。我们这山旮旯没有大江大河,望天落雨靠天吃饭,碰上旱灾连买种子肥料的钱都收不回来。村里家家都缺少人手,自家的田地都种不过来,鬼二哥(谁)还会去种别人的田地?”一鸣的母亲佝偻着腰,叹着气挪动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回到风雨飘摇的祖屋。这位可怜的母亲,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想着去世的丈夫,想着一双上学的儿女,想着艰难的生活,不停地搓揉着昏花的老眼。就在这时候,柱子哥主动问上门来了。他开门见山地说;"大娘,我刚犁田回来就听说你去求别人帮你家照管田地,我饭也顾不上吃就赶紧过来了。大娘,你不要着急,你家的田地我来种。“柱子哥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可他除了自家的农活,还帮着两个出门打工的哥哥照管田地,一年到头都在田间地头干活,没有一天空闲。
“柱子,你家老大铁锅出门打工去了,你手头的活路很重,我家的事儿你就不要管,我不想拖累你。哎,家里的田地,我自己想办法。”
柱子哥是个直爽人,他站起来急着说:“大娘,叔叔走了,你多病多痛,种不了庄稼。一鸣和一秀还在上学,你们家用钱的地方还多,我这个做哥哥的就想帮你们一把,我希望一鸣一秀活出个人样来,不落别人的笑话。大娘,记得十几年前,我家田地少孩子多,每年粮食都不够吃,到了青黄不接的季节,几个娃娃饿得哇哇大叫。叔叔就把我叫到家里,打开粮仓借稻谷给我家熬过难关。我流着热泪把稻谷挑到家里,对几个娃娃说,是你们家救了他们的小命。大娘,我的良心没有被狗吃掉,你们家的恩情,我一辈子不会忘记!”听着柱子哥这些温暖心窝的言语,一鸣的母亲不由得点了点头。从那以后,柱子哥一直帮着一鸣家照管田地。
柱子哥搓了搓手掌,摸出烟吸了一大口,叹着气说:“兄弟,村里的那几个妇女,吃饱饭找不到事做,喜欢聚拢在一块说人长短。你跟那些人吵嘴,白费口舌。” “柱子哥,我没有招惹她们,是她们说我爸,我实在忍不住,我……”
“你和我家铁锅一块玩大的,你是什么样的人,哥一清二楚。那个秋花嫂,用人时嘴巴喊人,不用人时屙尿淋人。听说你从城里回家了,哥想去陪你坐坐,说些宽心话。可走到你家院坝里,我想自己是个种地的庄稼人,帮不上一点儿忙,就返回家去。你心里苦,哥明白,可你妈身体不好,你不要在外惹祸,给她添加麻烦。在城里找不到工作,也不要灰心,种地也饿不着肚子。你不想种地,过几天铁锅回家,你可以和他一起出门打工。我还要去坡底坑放田水,你回去早点睡觉。过些日子等我把包谷地薅完,捉家里养的大公鸡杀了,两兄弟好好喝上几杯。”
柱子哥说完话,扯开脚步往田坝中间的小路上走去。张一鸣没有急着回家,他顺着一条狭窄的田埂路来到小河边,河水缓缓地向前流淌着,却带不走他的忧伤和哀愁。张一鸣久久地凝视着远处模糊的山峦,不知道这四面环山的村子外面,是否还有一片更广阔的田地。是的,不管是出门打工还是种庄稼,这样的人生道路对张一鸣来说都是艰辛而曲折的。但他不能逃现实,父亲不在人世了,他就是这个家的依靠,他只有好好活着,像骆驼那样在满天黄沙中一步一步走向苍茫的远方,才能把体弱多病的母亲和年幼无知的妹妹带到风平浪静的港湾!泪水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出来,顺着他的脸颊一滴滴滑落。夜一点点往深处走去,他蹲在河边捧着水洗了洗泪痕斑斑的脸,等心情平静下来才顺着田埂路回家。一只青蛙“噗通”一声跳进稻田里,几只蚂蚱弹跳起来,从田野上飘来的一丝夜风,夹着丝丝的凉意。
张一鸣走进院坝,家里的灯还亮着,堂屋里还有人在说话。他想村里人习惯早睡早起,母亲这时候是和谁在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