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鸣前脚跨进门,后脚还在门外就见母亲从凳子上站起来,迫不及待地说:“我说你这个娃娃,晚上瞎跑个哪样子嘛,黄老师都等你小半天了。”
张一鸣笑着叫了一声“黄老师”,急着去倒茶水。他才提起茶壶,黄老师轻声说:“一鸣,不用客气,你妈给我倒过了茶水,老师不渴。”张一鸣放下茶壶,从大门背后搬出木凳子,坐在黄老师的身边。黄老师家住在寨顶,屋前有一排笔直的大杉树,黄老师喜欢坐在大杉树下吹笛子。张一鸣在村里上小学三年级时,黄老师教他们班的数学。黄老师身材矮胖,一年四季穿着灰色的中山装,胸前的小口袋里插着一支银白色的钢笔。他性情温和,说话时音调拖得很长,喜欢眯着眼睛望着学生笑,时不时还弯下腰轻柔地抚摸一下男学生的头。两年后,黄老师去了教辅站上班。教辅站离村子有八里路,他一脚一脚吃力地踩着自行车,走在村前那条坑坑洼洼的毛毛马路上。也就在那一年,村里出门打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村里没有通电话,连着城市和村子的是一封封穿越万水千山的书信。村里交通不便,没有邮递员送信,黄老师每天下班后,就去邮电所把寄往村里的信件带回来。一些老人眼巴巴地守在村口,见到黄老师就颤抖着身子迎上去。有些老人不识字,黄老师就一字一句念给人家听。黄老师的声音很大,站在老远的地方都听得见。张一鸣进城读书后,有时回家拿生活费碰着黄老师,黄老师就把自行车停下,叫一鸣坐在货架上,踩着自行车稳稳当当地上路。
张一鸣正想着那些旧远而模糊的往事,黄老师伸出大拇指开始夸赞起来:“一鸣呀,你妈妈刚才把你的一摞荣誉证书给我看过了,你太了不起了。你在中专学校读了四年书,年年都被学校评为“优秀学生干部”,有一年还被团市委评为“三好学生”,听说你还和市人大的一位副主任握过手哩。你还写了好些文章发表在校刊上,有几篇还在征文比赛中获奖,你是老师的骄傲,也是你妈妈的骄傲呀!”
张一鸣抠着自己的膝盖,缓缓地抬起头,低沉地说:“黄老师,这些荣誉证书没什么用,要是我妈妈不拦着,我一把火就把它烧掉了。在城里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我回到村里没有脸面见人,好些人说我一点用处都没有,只有您还在夸我。”
“是呀,国企工人下岗,乡镇精简人员,在我们这个巴掌大的县城,就业机会本来就少,找工作比登天还难!我打听过了,有个叫岔河的村子缺一名代课老师,离我们这儿有几里路,你想不想去教书?”
父亲去世后,张一鸣觉得这个世界变了,一些人越来越冰冷,特别是过去那些来往密切的亲戚,这时候也不来家里走转了。他们远远地躲着一鸣和他的母亲,生怕一鸣母子会拖累了自己。可让一鸣万万没想到的是和他家非亲非戚的黄老师,就在他绝望而无助的日子里伸出了温热的双手。一鸣那阴暗的天空,漏进了一丝光亮,幸福而温暖的激流一波波拍打着他的胸膛。一鸣的祖父和父亲都在学校教过书,教师是人世间一份伟大而崇高的职业,他一生中最大的梦想就是像自己的祖辈和父辈那样,站在三尺讲台上书写无怨无悔的人生,为生养自己的那片瘠薄而贫穷的土地抛撒青春和血汗!
“黄老师,我去!”张一鸣激动得从凳子上跳起来,对着黄老师大声说。他本来还想说些感激的话,可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母亲那皱纹密布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母亲笑了,一鸣觉得祖屋也笑了,甚至整个世界都跟着笑了起来!
“一鸣,不过我要给你讲清楚,代课老师的工资每月只有一百八十块钱,每学期补助三百斤煤。我们这穷山区缺老师,代课老师往后有机会转正。”
每月工资一百多块钱,这点钱实在少得可怜,连自己都养不活。一鸣那颗热腾腾的心仿佛被一瓢冷水沷着,一下子又冰冷下来。望着母亲那枯柴般的瘦手,想着这个一贫如洗的家,他咬着唇重重地摇了摇头。他不想让母亲那么累,他要和母亲一块扛起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对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农村娃娃来说,家里没有当官的亲戚,教书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一鸣还是放弃了这样的机会,他从来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父亲去世后,母亲的安康就是一鸣最大的幸福。他不想为了自己的前途,踩着母亲那瘦弱的腰背往上爬!是的,他还年经,可以守在一所边远的山区学校,熬着青春去等侍一个转正的机会,可母亲一天天老去,那样漫长的等待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黄老师叹了叹气,脸上写满了失落,对一鸣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回家去了。送走黄老师后,母亲对一鸣说:“娃娃,不想教书就不去,做什么事都不要太委屈自己。对了,我们家的田地是你柱子哥帮忙照管,可我自己还种了一小片自留地,收下的包谷可以养些鸡。现在是薅二道地的季节,明天你看家,妈去薅地。”
“妈,我去薅地,你看家。”
“娃呀,太阳恶得很,我担心你去薅地会脱掉一层皮。”
“妈妈,我毕业回家了,还让你去薅地,那我还是人吗?只要我在家,重活我来做,你在一边歇着!”
“嗯,那妈听你的,记得早些睡。”
张一鸣踩着木梯上楼,可他一点睡意也没有。月光迈着轻盈的步子,一点点透过窗棂洒在地面上,一鸣的心底漂浮着一丝忧伤和迷茫。蟋蟀的叫声和从稻田里飘来的蛙声交织在一起,让这月色朦胧的夜晚久久难以平静下来……
清晨,窗户透进一丝亮光,厚实的木门“吱嘎”响了一声,母亲在灶房里走动。她系着围裙生火炒饭。油锅“吱吱”响了起来,饭粒在锅里欢快地跳动,一丝诱人的香味从门缝钻了进来,飘进张一鸣的鼻孔里。他翻身起床,扒了一碗炒饭,背着肥料,提上薅刀顺着一条挂满露水的小路去包谷地里干活。
那地方叫弯弯地。还是那条路,很窄;还是那那座山,很陡;还是那片包谷地,很瘦。这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模样,多少年过去了,仍旧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记得村里的女孩子去看婆家,看的就是男方家的田地,多一分田地,日子就多了几分踏实。兄弟分家,主要是分田地,多一点肥田厚土,生活就多了些奔头。一些田地少的人家,就去半山上挖荒地,谁不想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富足一些呢?可从一九九二年后,村里的大姑娘小伙子都离开了这片土地,潮水般涌入城市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路边的一些包谷地抛荒了,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风起风落,蒿草摇曳着枝叶,散发出刺鼻的浓烈味。不知为什么,莫名的酸楚和不可言喻的悲凉叠加着压在胸口,让张一鸣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坎下的王奶奶也在薅地,她背着几个月大的孙子,在瘠薄的包谷地里吃力地刨挖着。不知是饿了还是渴了,王奶奶背上的孙子“哇哇”大哭起来。她解开背带,放下孙子抱着喂水,哄乖孙子后,她又接着薅地。王奶奶对土地的热爱和执着,强烈地震撼着一鸣的心灵,一种感动从脚底钻出来,一直往上蔓延,渗透着血液流淌在身子的每一个角落。凝望着这片养育了一代代人的包谷地,一鸣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小,他不由得轻声对自己说:你既然无法改变这个世界,那就去改变自己,你既然回到了这片土地,就该用自己的汗水浇灌出沉甸甸的粮食,让往后的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甜!你看看从这片瘠薄的土地上冒出来的芭茅,它们顽强地生长着,没有一丝怨言,也没有一丝绝望,在烈日的炙烤下还是那样苍翠,依旧摇摆着狭长的叶片。
薅二道地,是最苦的活儿。包谷叶交织着像一张网罩着包谷地,四季豆藤缠着包谷杆往上攀爬,黄豆的叶子在地头铺散开来。张一鸣的右手端着一钵肥料,左手握着汤勺,走一步,就往包谷根脚放一勺肥料。包谷根脚长满了野草,他蹲在地上拔掉野草,抖落根系上的泥巴,扔到地埂上晒,再接着放肥料。亮晶晶的露水在叶片上闪着光芒,顺着晃动的枝叶滑进润湿的泥土里。地里长满了腾腾蔓蔓,干活时一点也不利索,好几次,一鸣差点被豆藤跘倒。他晃动着瘦弱的身子,吃力地在包谷地里挪动脚步,时而地头拔草,时而撒上一勺肥料。
放完肥料,张一鸣握着薅刀开始松土、把野草连根挖掉。太阳一点点升高,地里像蒸笼那样冒着热气,额头上的汗水一滴滴爬上鼻尖,“吧嗒吧嗒”掉进土里。包谷叶擦着他的脸,从汗涔涔的手臂上划过,痒痒的。包谷叶划过的手臂,有时会留下一道血痕,伤口粘着叶片上的茸毛,像虫子一口一口啃咬着,火辣辣地痛。躲在暗处的花蚊子,这时也出来捣乱,飞到脖颈上咬一口,叮咬过的地方冒出了小疙瘩。不管是叶片擦着脸颊,还是蚊虫叮着脖颈,一鸣都顾不上去揉一下,只想着松土、除草。就连掉落在眉毛上的汗水,他也腾不出手去抹一把,汗水缓缓地淌到嘴边,咸咸的,涩涩的。回过头去,翻松的泥土冒出了一缕缕的芳香,包谷叶看上去是那样鲜活,挖起的野草一点点枯萎,他的心底升起了一丝丝暖意,有种说不出的舒坦!
人累了,口也渴了。一鸣坐在包谷地边上的一块荒地里,抖干净鞋里的泥巴,不停地捶打着酸胀的腰背。这时候,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挺拔的高山构成了一幅迷人的风景画。风起风落,云朵在飘,蜻蜓在飞,灰蚂蚱在跳,眼前的画卷一页页翻动着,田地间弥漫着淡淡的清香。一鸣抠着手指头,想起了未卜的前程,心底泛起了丝丝忧伤,眼角不由得流下了酸涩的泪水。那片包谷地,那一棵棵包谷杆,像亲人那样陪在身边,默默地望着他,默默地跟着他一块伤心难过。还有那只善解人意的红蜻蜓,时不时闪动透亮的双翼,不知什么时候停歇在他身边的那棵蒿草上。也许是看到一鸣坐在荒地里孤单,停下来陪陪他。村里那些善良而勤劳的妇女,嘴巴上说自己男人毛手毛脚的,薅过的地是“猫儿盖死”(除草不干净),其实是怕自己男人累着,就不让男人插手薅地的农活。她们相互帮着薅地,今天你家明天她家,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场面热热闹闹。这些妇女干活累了,坐在地埂上,扯开嗓子唱起了山歌:
山歌好唱口难开
樱桃好吃树难栽
白米好吃田难种
鲜鱼好吃网难开
……
歌声在包谷林里飘飘荡荡时隐时现,像透亮的山泉咚咚咚咚响着,缓缓流进一鸣的心窝,滋润着他那干涸的心田。听着山歌,一鸣觉得日子不苦了,他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斑斑泪痕,握着半人高的薅刀,钻进密不透风的包谷林里,流淌着汗水不停地刨挖起来。一鸣汗流浃背地干了半天农活,他的脸变黑了,骨头一点点变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