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包谷地里的农活,手头没什么事做,张一鸣就坐在阁楼里翻看一本本旧杂志。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这一本本旧杂志,是他上中专时买来的。张一鸣在中专学校读了四年书,他每个学期都会拿到一笔奖学金。别人领到了奖学金,就呼朋唤友去学校对面的饭馆里大吃大喝一顿。可他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就把奖学金拿去买杂志看。周末,张一鸣一大早起床,去饭堂买了两个干馒头,啃着干馒头去逛街。那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随时可以见到一些中年妇女,地上铺着一张塑料布买旧杂志,一块钱一本。地上的旧杂志,像春风中绽放的花朵,散发着芳香的气息,从鼻孔飘进的心田,让人一点点沉醉。一鸣激动得像筛糠那样颤抖着瘦弱的身子,迫不及待把杂志捧在手里翻看起来,像贪婪的婴儿吮吸着文学甘露,滋养干涸的心田。他精挑细选了自己喜欢的杂志,乐呵呵地掏钱买了下来,当成了金银宝贝抱在怀里,眉开眼笑地往学校赶去。他把一本本旧杂志放进床底下的红皮箱里锁起来,周末宿舍里没人时就拿出来看。这一本本不值钱的旧杂志,就像一串闪闪发光的钥匙,开启了张一鸣的阅读之门,他一步步走进了文学的百花园,听到了竹笛的悠扬声,看到了细密的春雨,渐渐沉醉在洁白的樱花中。
张一鸣每个周末都去逛一次街,每次都会买十几本旧杂志。他每个月底回家拿生活费,手里提着用报纸包着的几十本旧杂志。在别人的眼里,这些杂志不值钱,可一鸣觉得他提着的旧杂志就是自己的整个世界!几年下来,张一鸣买了几百本旧杂志,这些旧杂志装满了几个大纸箱。他一边翻看杂志一边想,在这个远离喧闹与嘈杂的封闭的村子里,要是没有这一本本杂志,自己不知道怎样熬过这些困苦而艰难的时光。这一本本杂志,就像一位患难与共的知心朋友,陪着一鸣一块面对人生中的风风雨雨,始终不离不弃。里面的一行行质朴的文字,就像一双温热的大手,为他拍去这一路走来的风尘,为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是的,一页页鲜活的文字,犹如丝丝缕缕的阳光,一点点透进一鸣的心田。他的身子里渐渐滋长出一种神奇的力量,觉得自己一点点变得强大起来,而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也会一天天变得美好起来!一鸣暂时忘掉了尘世间的苦累和生活中的忧愁,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翻出那支金黄色的钢笔和一本洁白的稿纸,流淌着烫热的泪水,一笔一画涂抹着埋藏在心底的那个绚丽多姿的梦想!那一夜,他觉得木床变成了弯弯的小船,载着自己慢慢悠悠向着梦中的地方飘去!
那些纸张发黄的杂志,就像一架梯子,张一鸣踩着它一步步往上爬,看到了大山外面那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那是个中午,张一鸣没有半点心思看书,他望着远处的山峦久久地发呆。时间仿佛停滞不前,一分一秒犹如世纪般漫长。这种漫长,让人烦乱,让人厌倦。这时,木梯上响起了“咚咚咚”脚步声,紧接着虚掩着的木门“吱嘎”响了一声。张一鸣回头一看,是柱子哥的大儿子铁锅,听柱子哥说铁锅有点事要回来一趟,可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快就回来了。一鸣慌忙站起来,一把拉着铁锅的手,半天没有松开。记忆的风帆缓缓地飘过岁月的河流,成长中那些美好而难忘的生活片段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一鸣的眼前……
铁锅比张一鸣大一岁,叔侄俩正好可以玩到一块去。记得几岁时,父亲叫一鸣去古庙边的小卖铺买盐巴,父亲多给他两分钱买糖吃。一鸣买了糖后,自己舍不得吃,留着给铁锅送去。铁锅不在家,他就蹲在院坝边一直等着,母亲拖长声调喊他回家吃饭,他假装没有听见,饿着肚子就那样等着。铁锅去山坡上放牛,在草丛里扒了些地瓜,他也舍不得吃,装进口袋里留给一鸣吃。铁锅喜欢来一鸣家玩,夜深了就在一鸣家歇,叔侄俩一直叽叽呱呱地讲话,直到夜半深更。铁锅对一鸣说,听张四叔讲咂烟比吃鸡肉还香,我也想学一学。一鸣也觉得好玩,就把父亲那根几寸长的乌木烟杆偷出来,和铁锅蹲在家门口的草跺脚学着大人裹烟卷,可怎么也裹不紧,急得满头大汗。裹好烟卷后,一鸣不敢咂,铁锅就像他爸一样翘着二郎腿点火。才吸了一小口,把他呛得眼泪鼻涕流。为了咂烟这事,铁锅还被他爸大骂了一顿。百花齐放的春天,柱子哥给铁锅缝了一架风筝,铁锅就和一鸣在油菜地里跑着放风筝,欢声笑语撒满了田野的角角落落。蝉声如潮的夏天,一鸣就约铁锅去村前的小河里洗澡。他们三两把扯掉身上的衣服,“噗通”一声跳进了半腰高的河水里,溅落的水花伴着他们那爽朗的笑声,飘落在绿油油的稻田里。洗好澡后,叔侄俩顺着松松垮垮的河堤,走上几里路去邻村摘酸枇杷吃。那棵高大的酸枇杷树长在一块稻田里,铁锅是个爬树高手,脱下鞋子,像蛇那样爬上大树,摘那些熟透的酸枇杷扔给树脚的一鸣吃。酸枇杷的味道就是童年的味道。有一次,铁锅有些大意,摘酸枇杷时从枝桠上跌落下来掉进了稻田里,满脸都是稀泥,幸好没有摔伤手脚。记得那个瓜果飘香的秋天,家家户户的院坝里堆满了包谷,圆滚而密实的籽粒一行行排列着,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那天是中秋节,张一鸣老家那边叫八月十五。月亮像个古典美女,在天空露出了迷人的笑脸,皎洁的月光撒满了村子的角角落落。村里流传着“偷老南瓜”的习俗,铁锅就约一鸣去偷秋花嫂家的老南瓜。秋花嫂是个喜欢骂人的角色,一鸣胆子有些小,担心被秋花嫂逮住。可铁锅拍着胸脯说不怕,她家那个老南瓜有二十多斤重,放进锅里煮熟甜得要老命,我们不去偷也会被别人偷走。再说按老辈人的说法,谁家的老南瓜被人偷走了,要是骂了人就会走霉运的。一鸣听了铁锅的话,就跟着他去偷秋花嫂家的老南瓜。那个老南瓜长在一棵樱桃树下面,秋花嫂怕人偷走了,用一些枯草盖住。铁锅弯着腰正要用镰刀去割瓜蒂,没想到一瓢粪水泼了过来,秋花嫂张开嘴巴就骂了起来:短命儿,我晓得今晚上有人会来偷我家的老瓜,我就在地里头守着,这个老瓜是我留着做种用的。铁锅慌忙叫上一鸣,拔腿就往家里跑。可跑到太快,铁锅掉了一只鞋,来来回回找来半天,还是没有找着。铁锅怕回家挨打,一鸣就借了一双旧鞋给他穿。白雪皑皑的冬天,一鸣就叫上铁锅,带着家里的黑狗去山坡上追兔子。他们顺着兔子留下的印痕一路追去。一只灰兔子慌乱中钻进了刺梨蓬,铁锅蹑手蹑脚地靠过去,一把抓住兔子的后腿。可铁锅心肠软,最后还是把兔子放跑了。是呀,童年的情谊,就像清澈的山泉水,透亮透亮的,让人一辈子怀念!
一九九二年,一鸣转学去了城里读书,可他和铁锅的情谊没有因为空间距离而疏远。铁锅知道一鸣每个周末会回家拿生活费,他就走上几里路去接一鸣回家。到家后,他们又一块去山坡上放牛割草,摘刺莓吃。铁锅上初三那年,他家的大牯牛掉进山谷摔死了,牯牛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他们一家老小哭了好几天。也是这头牛,彻底改变了铁锅的人生轨迹,他含着热泪对爸妈说自己不想读书了,出门打工挣钱买头牯牛。那年一鸣在上初二,铁锅背着几件换洗衣服去城里找他,说要去深圳打工,已经订好了车票。送铁锅去车站的路上,泪水一直在一鸣的脸上流淌,他不知道十几岁的铁锅出门打工能做些什么。铁锅检票后,一步步走进站台,没有回头。一鸣搓揉着模糊的泪眼,跑进车站边的一条巷道,穿过一片菜地,翻过半人高的栏杆,跳进站台去找铁锅。那是从昆明开往广州的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车门无法打开,铁锅踩着一鸣的肩从车窗翻进去的。列车越走越远,到了最后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只剩下空荡荡的铁轨往天边延伸去。一鸣的心里空空的,像被人掏走了五脏六腑,同时又塞进了无边的忧伤。他拖着散了架的身子,一步一挨回到学校边的出租屋,从不喜欢唱歌的他,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遍遍唱着《一路顺风》这首歌。房东还以为他喝酒醉了发酒疯,端来半碗酸汤给他醒酒哩。铁锅去深圳打了几年工,一直没有回家过年。一鸣考上中专学校那年,他托从深圳回村的张四哥给一鸣带来一支几十块钱的黄色钢笔。一鸣把钢笔捧在手里,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不知道铁锅为了送他这支钢笔,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在工地上搬了多少块砖。一阵风从家门口吹过,树叶响起了哗哗啦啦的声音,一鸣不知道是不是远方的铁锅再向自己问好!
几年不见了,铁锅还是没有改变,只是身子比以前壮实了不少。都说深圳天热,可不知为什么,他的皮肤好像比以前还白了不少。一鸣回村后,心里头藏着好些话不知对谁说。今天铁锅回来,他多想把心里的苦闷说给铁锅听听,可千言万语不知从哪说起。铁锅是个直爽人,从口袋里摸出烟咂了一口,粗门大嗓地说起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