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纳种村,是老家一个静谧而神秘的村子。在我的老家六枝,一些村子喜欢用“纳”字开头取名。听一些老人说,纳的意思是收和入,表示吉祥安康,繁荣昌盛。
说起纳种村,绕不过去的主题是樱桃树。纳种村樱桃树多,樱桃树种在房前屋后、种在田边地角、种在洼地山坡。樱桃树的来历,流传着一个令人心悸的神话故事。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月亮仙子下凡游玩,邂逅了忠厚善良的的后生薛贤。月亮仙子回宫后闷闷不乐,日夜思念着勤劳朴实的心上人,渴望过上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那以后,月亮仙子隔三差五偷偷下凡和薛贤幽会。有一次,月亮仙子忘了回宫,凶狠的王母娘娘命令千里眼和顺风耳来到人间捉拿月亮仙子。千里眼和顺风耳在一间低矮的小茅屋里找到月亮仙子,把她带回了天宫。临别时,月亮仙子眼里流出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眼泪落在苞谷地里长成了一棵树,薛贤坐在树下翘首盼望月亮仙子的归来。可是,陪伴他的是冷月清风和重重山影。没想到几天后,小树开出了洁白的花朵,一树白花在风中摇曳,像是月亮仙子的素裙。倏然间,一树白花又变成了大如指拇的红果,红果的小大恰似月亮仙子的朱唇。薛贤忘情地吃了几颗红果后飘飘如仙,腾云驾雾飞往天上和日思夜想的月亮仙子相会去了……
人们为了记念月亮仙子,把那树叫樱桃树,把树上长出来的红果叫樱桃。从此,纳种有了樱桃树,村里人吃上了肉多汁丰的樱桃。
世代流传的美丽传说,寄托了人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良好愿望。流传着神话故事的纳种村,披上了梦幻般的神秘色彩,让这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沾满了灵性!
二
去纳种村玩,是一个油菜花开的季节。
纳种,离老家凉水井村有三四里路。出凉水井,顺着马路走去,过凹溏水沟,穿马道子,下纳种垭口,眼前是一片溢满花香的油菜田。这季节不冷不热,阳光格外温暖。油菜骄傲地挺立,默默地生长,天地间一望无际的金黄。那稻田肥厚,那油菜稠密,那油菜花开得热烈,金色的海洋在春风中一波一波荡动,芳香在天地间流淌,沁人心脾。
脚下是蜿蜒的小路,油菜田后面是白墙黛瓦的屋舍,更远处是淡墨般的高山。那山是岁月的刀一下一下刻出来的,看上去生动活泼。碧蓝如洗的天空,白墙黛瓦的屋舍,溢满花香的油菜田,构成了世外桃源般的迷人风景。眼前的纳种村犹如挂在天边的一幅画,荡漾着村子的气息,弥漫着希望的光芒!
抬眼望去,那樱桃花像银妆素裹的瑞雪,清香馨人,把纳种村映衬得如仙境般美丽。樱桃花在阳光中脉脉含笑,娇小而柔弱,带着羞涩带着村人的期盼,张望着宁静的村子和脚下的这方土地!微风轻拂,拂过面庞,清香的气息溢满村子的角角落落。细碎的花瓣在春风中变得活泼起来,在空中旋转,在空中飞舞,落在屋顶,落在肩上,跃动着生命的活力,飘进心底。这时侯,你会想到冬天的雪,和樱桃花一样的洁白,和樱桃花一样的轻盈。可雪给人冰冷的感觉,而眼前的樱桃花是那么轻盈而灵动,又是那么纯洁而明净,温暖不知不觉溢满心间,浸入灵魂。蜜蜂扇动着透亮的双翼,翁翁叫着在花丛中采蜜,母鸡在落满花瓣的小路上觅食,鸟雀叽叽喳喳叫着呼朋唤伴,村庄生活充满了甜蜜和希望!
房屋是石头垒的,石墙厚重敦实。屋顶盖着瓦片,一早一晚升火煮饭时,青灰色的炊烟在屋檐游戈,拼凑着温热的图案。屋旁是菜地,种白菜种葱种香菜。那白菜水嫩,放锅里煮,喝一口汤都是清甜的。
纳种村人热情好客,家里来了客人,端来香脆的葵花,那葵花还捕捉到阳光的味道。主人家系上围腰布钻进灶房烫粉吃,香菜和细葱是从屋旁的菜地扯来的,蹲在地上仔仔细细拣干净,用刀切碎,香味在厨房一点点弥散开来。
主人家笑着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米粉,香味往鼻孔钻。那米粉晶莹白亮,劲道顺滑,翠绿的葱花红艳艳的辣椒,看着赏心悦目,一点点飘散着家的味道!葱花的香味钻进鼻孔,直逼肺腑。米粉滑入喉咙,把胃肠慰烫得舒舒服服的,浑身暖和。那多年过去了,想起在纳种村吃过的米粉,葱花的香味仿佛残存在齿间,让人一辈子怀念!
三
纳种村的樱桃,大如姆指,皮薄如蝉翼,透明如水晶,核小如黄豆,吃在嘴里,鲜嫩的果肉倾刻间化作酽酽的汁水,甜中带酸,满口生津。
樱桃成熟的季节,纳种村的小伙子每天都会挑樱桃晃晃悠悠去云盘卖,竹子扁担吱嘎吱嘎响了起来,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比过年还高兴。他们一路上哼着些悠长的调子,远去的背影一晃一晃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油菜黄了。
天麻麻亮,母亲带我去凹溏水沟收油菜。
村里人收油菜,不用镰刀,握着油菜杆从泥土里连根拔起。油菜一根根拔起来,汗水一颗颗砸进土里去。我站在地坎边,饱满的豆荚像在咧着嘴巴笑。我激动得弯下腰,右手握着油菜杆拔起来,抖落根上的泥点,放在左手里。一棵棵拔油菜,拔了一把,左手实在捏不住,才转过身去把油菜放在地上。抖油菜根上的泥点时,泥点会落到头发上,跳进口袋里。
“幺姐!幺姐!”
我听到有人喊母亲,抬起头望了望,是冯仙孃站在不远处的马路上。
“仙孃,你要去哪里?”
“幺姐,樱桃熟啰!你家没有樱桃树,我喊小荣去我家掏樱桃吃。”
五月,也是樱桃成熟的季节。听说樱桃熟了,一串串鲜红的樱桃就在眼前晃动起来。我舔了舔嘴唇,使劲咽了咽口水,眼巴巴望着母亲,低声下气央求她让我跟着冯仙孃去掏樱桃吃。
“仙孃,樱桃金贵得很嘛,你们留着去场坝上买钱哩。”
“幺姐,我家里头有几十棵樱桃树,小荣吃得了多少嘛。”
母亲笑了笑,望着我说:“仙孃喊得这么热心,你就去吧,爬树要小心点。”
我跃过地埂,连跑带跳来到冯仙孃身边,蹦蹦跳跳跟着她顺着毛毛马路去她家,脚步声听起来是那么轻快。一路上我就在想,自己至少可以吃一斤樱桃,想到这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冯仙孃结婚在纳种,家里有几十棵樱桃树。
过凹溏水沟,走马道子,下纳种垭口,来到纳种村口。冯仙孃指着马路旁的一排樱桃树说:“小荣,这是我家的樱桃树,你上树要小心点。”
一串串樱桃挂满枝头,风过,掀起稀疏的树叶,樱桃若隐若隐。我点了点头,用力吸了一口气,一丝丝甜味飘进鼻孔。我抓着枝桠,身子一闪,稳稳落在树上。那樱桃闪亮亮的,不沾半毫灰尘,摘下来住嘴里送。香甜的汁水沁入咽喉,流入心田。
一颗颗樱桃,把肚子撑得又圆又鼓。
“去家头吃饭。”冯仙娘说着拉我。
“仙孃,吃樱桃饱了。”
“我掏了几斤樱桃,你提回去给姐姐们吃。”冯仙孃笑着说。
我提着几斤樱桃小心翼翼地回家,不敢走快,怕把袋子里的樱桃搓破了皮。我走到纳种垭口,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路上浮动一层若有似无的霞光,暮色笼罩着纳种村。从竹林背后透出了朦胧的的灯光,有种说不出的温暖和亲切。想着热心的冯仙孃,一股热流在心里缓缓流淌。
那以后的日子,到了樱桃成熟的季节,我总会想起这个叫纳种的村子,想起冯仙孃家的樱桃树,想起树上那红彤彤的樱桃。往事悠悠,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不晓得冯仙孃家的那些樱桃树还在不在?如果樱桃成熟的季节,有空去纳种村吃樱桃,现在的樱桃还能尝出童年的味道来吗?
四
还记得屋旁的菜地里有两棵樱桃树,这两棵樱桃树是纳种的玉学哥送家里栽的。
在老家,冬天是种树的最好季节。一天傍晚,父亲裹着一身寒气回家,刚迈进门坎就抢着说:“娃娃们,今天我去纳种,赵玉学说送两棵樱桃树给我们家栽。明天去扛树,栽在屋旁的菜地头,你们每年可以吃樱桃啰。”
在我记忆里,有人送瓜送果给家里吃,有人送小猫小狗给家里养,可听父亲说有人送树给家里栽,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爸,人家栽了几年的樱桃树,舍得送我们家栽?“
“舍得,舍得呀!你玉学哥是个讲话算数的人哩!”
我就在脑海里勾勒起樱桃树的样子,枝叶,竭色的树皮,树干有多高有多粗。就在那一夜,我梦到了樱桃树,开着洁白无瑕的花朵,结出鲜红的樱桃。从梦里醒来,我忍不住舔舔嘴巴,仿佛嗅到了甜甜的味道。
天麻麻亮,我穿衣起床,洗脸后守在大门口,等父亲起来,就跟他去纳种村扛树。父亲起床,坐在院坝头不慌不忙咂烟,说:“不急,去纳种才几里路。我们去早了,怕人家没起床。”
父亲带着我出门,顺着村口的毛毛马路去纳种。我一路上想着樱桃树,向天空伸展的枝桠仿佛在眼前轻轻晃动。过凹溏水沟,走马道子,下纳种垭口,一路走来,脚步声听起来轻快,风带着丝丝寒意,吹在脸上的冷风,我也感觉不到一丝寒冷。马路两边种着油菜,绿油油的油菜仿佛在咧着嘴巴对着我笑!我有些激动,走着走着抢到了父亲的前面去,
一层薄雾笼罩着村子,一柱一柱升起的炊烟和灰白色的雾交织在一起,氤氲在村子上空。玉学哥肩着锄头守在村口的竹林下,腰上绕着绳子,脚边蹲着一条油光闪亮的小黑狗。玉学哥见父亲,打着招呼迎上面,小黑狗从地上爬起来,不停地摇晃着尾巴。玉学哥哼唱着欢快的小曲,带着我们爷俩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往村旁的半山腰走去。
一片油菜地,地埂上种着一排排大大小小的樱桃树。这季节,樱桃树看上去光秃秃的,一动不动立在地头,好像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玉学哥站在地埂边,笑着对我说:“小兄弟,这一片樱桃树都是我家的,你选两棵。”
父亲说:“玉学,你送那棵我要那棵。”
玉学哥嘿嘿笑了笑,选了两棵长了两三年的樱桃树,弯着腰握紧锄头小心翼翼地刨土,找埋进地下的树根。他怕伤着树皮,一下一下刨,动作轻柔,枝桠跟着一下一下轻轻晃动。我用绳子缠绕枝桠,往一边轻轻地拉动,树缓缓往一边倒,最后靠在地上,根系上沾着润湿的泥土。
玉学哥搓了搓沾满泥土的手,笑眯眯地说:“我每年都种樱桃树,把樱桃树当娃娃养。”他说话时,脸色露出掩饰不住的激动。
挖好树,玉学哥引着我们顺着来时的小路回村。我觉得扛着的不是一棵樱桃树,而是童年的整个幸福!我跟在父亲后头慢悠悠地走,来到垭口,父亲担心我累着,停下来歇脚。他轻轻地抚摸着树皮,语重心长地说:“娃娃呀,我们要把这两棵樱桃树树栽活,要不对不住玉学哥哩!”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眼前浮现出纳种村旁的半山腰上,弯着腰握紧锄头小心翼翼刨土挖树的玉学哥,泥点弹跳到他的头上,又从头上滑落下来……
到家后,父亲把两棵樱桃树种在屋旁的菜地头。每当看到那两棵樱桃树,我总会想起那个叫纳种的村子,想起住在纳种村的玉学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