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我爸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每回都啰啰嗦嗦说上大半天,一个劲催我回家相亲。你说我才二十一岁,我爸着什么急嘛?我打算到了寒冬腊月才回家过年,听我爸在电话里说你在城里头没找着工作,我就急着赶回来了。我们叔侄两个一块玩耍长大,好几年没有见面哩!”
“是的,我们是有几年没见面了。你去深圳打工那年,我还在上初二,时间过得也太快了,一眨眼几年就过去了。” “叔,我过几天就回深圳去了,你跟着我去打工吧。呆在家里头,没有来钱的门路,买包盐巴还得眼巴巴地盯着粮仓里的几颗粮食。”
是的,从学校毕业回到小山村的那天起,张一鸣就开始思考着自己今后的出路。多少个落日黄昏,他坐在家门口的光滑石墩上,长久地望着高远的天空和连绵起伏的群山,一遍遍泪流满面地问自己,你情愿像祖辈那样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吗?不,不能那样,他咬着唇一次次回答自己。可你的出路又在哪里呢?这时候,他是乎听到了鬓角的血管在哏哏地跳动。他思来想起,热泪不知不觉在脸颊上刷刷地流淌着,在冷酷而严峻的现实中,实在想不出一条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想着未知的前程,一鸣不由得感到了一片令人心悸的渺茫。人呀,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哩!
张一鸣激动地用力拍了一下大腿,暗暗地对自己说:对呀,你怎么这样笨呀,就没想到去深圳闯一闯呢?可他一下子又想到了体弱多病的母亲,要是自己出了远门,家里家外的活儿就靠她一个人苦苦操劳。哎,去深圳打工还是留在家里种地,对张一鸣来说都是一种痛苦的选择。可除了这两条曲折而艰难的路,生活在城市与山村的夹缝中的他别无选择。要是有了一份轻松而体面的工作,谁还会出远门打工呢?
铁锅好像看穿了一鸣的心事,用小船一般长的大脚在地板上来回搓了几下,比划着一字一句地说:“叔,我晓得你内心的想法,你放心不下太太(奶奶),太太没种田地,肩不挑手不提,管照得了自己的。你从村头数到村尾,大姑娘小伙子都出远门各奔前程,村里就剩下些老人和嫩娃娃。你窝在这个穷山沟里,修新房和娶媳妇的钱从天上掉下来?你不出门打工,大人小娃都会说你没有出息,到时候怕你连媳妇都娶不上呢?叔,张媒婆还要带我去岔河张石匠家相亲,我去走走过场应付家里的大人。我爸说那女娃身子结实,是干活的好手,脸蛋还白嫩嫩的,可我一点也没把相亲的事放心上。我走了,晚上从岔河回来,就过来和你好好聊一聊。”
铁锅急匆匆地下楼去,而他刚才说过的那些话一直索绕在一鸣的耳际。记得在学校读书时,政治老师在课堂上说深圳是改革开放的窗口,可一鸣觉得那座激情四溢的城市远在天边,和自己的世界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后来铁锅去深圳打工了,一鸣每次听到《春天的故事》这首歌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是的,铁锅说的那些话,就像萤火虫闪着的亮光,照亮了一鸣那暗淡的天空,他在心底第一次做起了远行的梦。他仿佛听到一种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情感的激流猛一下在胸膛汹涌澎湃起来!远方有梦有诗,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人,难道不该去拥抱那些梦那些诗吗?
一鸣走出阁楼,来到家门口的那棵毛桃树下坐着。那棵毛桃树是一鸣上初二那年种下的,毛桃树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生长着,没人给它浇水,没人给它施肥,没想到几年后就长到了脚腿肚那般粗,果实压弯了枝桠。一鸣摘了一个毛桃,轻轻咬了一口,有股淡淡的苦涩味。这淡淡的苦涩味远远比不上生活中的苦味,可这人世间又有谁没尝过生活的苦味呢?一鸣在毛桃树下一直坐到落日黄昏,他看到夕阳静静地涂抹着村前的那片茂密包谷林,颀长的包谷叶披着一层蝉翼般的光彩。母亲在灶房里喊他吃饭,他才心事重重地下楼去。一鸣扒了几口饭,长长地叹了叹气,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妈,刚才铁锅约我去深圳打工,我这样歇在家里也不是办法,想出去闯一闯。”
母亲半天没有吭声,无奈地摇了摇头,揉了揉眼睛,说:“哎,要是你爸还活在人世,你就不会过得这么苦呀!不过也不要怕,你爸年轻时为了养活一家人,也去昆明卖过茶叶。那时是集体,公家查得紧,把茶叶藏在怀里用外衣遮盖着,见人就低声下气地问一声。这年头政筞宽松了,你们年轻娃娃可以出门去自由自在地拼闯世道。妈晓得你心里头苦闷都很,出去走走也好,靠自己的命去打闯。别老是记挂着家里,我没有种庄稼,每天就煮几碗饭吃。儿呀,你在外面累了,就回家歇一歇。”
一鸣重重地点了点头,忙着收拾碗筷。母亲念过书,识些古体字,急着翻箱倒柜找出老黄历,眯着眼仔仔细细挑选出门的日子,最后把一鸣出门的日期定在了农历六月二十六。一鸣完全理解母亲所做的一切,翻看历书挑选出门日子,不是母亲思想迷信,而是她希望儿子平平安安出门,平平安安回家!这是天底下每个母亲的心愿!
一鸣十一岁就转学去县城上学,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洗衣煮饭照顾自己,比同龄人更多更早体会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和悲欢离合。可再过几天,他就要离开炊烟熏染的祖屋,别离体弱多病的母亲和年幼无知的妹妹,去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找寻未来。离别愁绪犹如一张严严实实的大网,把他从头到脚笼罩起来,无法动弹。一鸣是去打工,带着几件换洗衣服就可以出门,可他又挑选了二十几本心爱的杂志放进背包里。他想要是深圳没有那么远,他一点会把这几箱杂志带上,有空就找处没人的地方看一看读一读。收拾好行李,他无意中看到了床头的一册影集。他看着那些渐渐泛黄的老照片,多想把从指缝间流走的时光找回来呀!他找到了初恋女友的照片,照片中的这个女孩就是秋花嫂提到的冬雪,穿着浅蓝色的上衣,下配一条长长的白裙子,荷花般清新淡雅,白净秀气的瓜子脸上有对盛满笑意的小酒窝。他那平静的心湖仿佛投进了光滑的石块,激起一层层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来。冬雪像从照片中走了出来,想对一鸣说着太多太多的知心话。他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酸楚,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冬雪呀,你的一鸣就要去遥远的地方打工,遥无归期,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你一面。说不定两人苦苦相爱一场,等我一鸣从遥远的城市回来时,你早已成了别人的新娘!
一鸣去深圳打工的前一天,母亲忙着为他收拾行李。一鸣记得自己小时候去县城读书,进城的头天晚上,母亲把他的衣服铺在床上,扣着一颗颗纽扣,整理衣领,拾着衣角对折,然后放下,最后再摊平。母亲叠衣服的动作,是那样连贯,又是那样优美,这动人而温馨的画面深深地留在一鸣的脑海里。一鸣一天天长大,可在母亲的眼里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二十岁的儿子就要出门打工了,她还是嫌儿子毛手毛脚叠不好衣服,又在忙着给儿子叠衣服。她小心翼翼地叠着衣服,时不时叹一口气,还停下来抹一下眼角。叠好衣服后,可不知为什么,母亲又把衣服抖散,再重复叠上一次。平平整整的衣服,就像一件工艺品摆在一鸣的眼前,上面有着母亲的体温,温热而熟悉!母亲把衣服连同浓浓的母爱装进背包里,陪着一鸣去走天涯闯海角!忙完这些,母亲从一块扎紧的花手帕里取出六百块钱,颤抖着双手递给一鸣,她还是不放心,又找来针线,叫一鸣把钱装进口袋里,一针一线把袋口缝补起来。烫热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洪水淌满了一鸣的脸颊,他把头歪在一边,心底顿时涌动着一股青春的激情,他暗暗对自己说:为了母亲和妹妹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一定要拼出个人样来,终会等来荣归故里的那一天!
那是个烟雨蒙蒙的清晨,一鸣趁母亲不注意,用力扯开母亲缝好的内衣口袋,从路费中抽出两百块压在母亲的枕头脚,才背着简单的行囊跟在铁锅的身后,一步一步离开了体弱多病的母亲,一步步离开生养自己的小山村。小路的两边是一座座挺拔的大山,像忠诚的卫士守护在村子的四周,大山就这样默默地望着一鸣一步步离去。一鸣走,大山跟着头;一鸣停,大山跟着停。一鸣忍不住转过身去,看到了住着几百户人家的村子,青灰色的瓦片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大山的怀抱里;丝丝缕缕的炊烟,漂浮在空中编织着温热而诱人的图案;弯弯曲曲的山路就像舞动的腰带,往天那边飘去。这是一片漂浮着白云的净土,可生活在这方净土上的儿女们,为了各自的梦想不得不选择离去。不管他们去了天涯还是海角,家是游子永远的牵挂!不晓得是村里的那位老人,在荒坡上大声唱起了这样的花灯调子:
歇店要歇高楼店,
茅草蓬蓬藏贼人;
坐船别坐船头上,
恐怕船家起黑心;
三棵篙杆打下水,
少个回家带信人;
多在外面少在家,
只为银钱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