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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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十一岁那年，父亲带我顺着村前那条坑坑洼洼的毛毛马路，一步一步离开了老家凉水井，去十几里外的六枝上学。那以后的日子，这个叫凉水井的村子经常在我梦里出现。从梦里醒来，思念的泪水挂满两腮，涅透枕巾！
一、回家的路
云盘桥边有家回族人开的饭店，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妇女在饭店前面摆摊卖茶水。她除了卖茶水，还卖五香瓜子，一袋两角钱。周六回家拿生活费，从云盘桥边走过，我掏出几角钱买了两袋香脆的五香瓜子，磕着瓜子赶路。
晃晃悠悠来到云盘大桥，拐上田坝中间的一条蜿蜒的小路。这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回家路，是祖先们用脚踩出来的，往大山深处自然延伸。这田坝春开黄灿灿的油菜花，夏长绿油油的庄稼，秋结黄橙橙的稻谷。春天从溢满花香的油菜田走过，油菜花开得热烈，金色的海洋在春风中一波一波荡动，芳香在天地间流淌。勤劳的蜜蜂扇动着透亮的翅翼，嗡嗡叫着在花丛中采蜜，腿上沾着金黄色的花粉。夏天，绿油油的秧苗一浪浪翻滚着从脚下涌过去，又一浪浪从山脚下涌过来，在田野上尽展着身姿。秋天，田野铺上一层金色的地毯，金黄色的稻谷散发出璀璨的光泽和诱人的清香。走在弯弯曲曲的田埂路上，空旷的田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跳动的音符撒落在路边的草丛中。一缕晨风飘过来，挂在半青半黄的稻叶上的露珠顺着叶脉缓缓滑动，空气夹着丝丝的清凉钻进鼻孔。
不同季节从田坝走过，见到的是不同的迷人风景！这条回家的路，让我感受到了大地的博大与深厚，让我感受到了田野的生动与美好！
过云盘田坝，接下来爬胡家梁子。小路两边长着半人高的灌木丛，我那瘦小的身影在灌木丛间晃动。山野一片寂静，我默默地走在一个人的世间里，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我爬上陡峭的山梁，一蓬刺树下淌着清澈透亮的山泉水，山泉水正在亲切地等着我的到来。这山泉水，滋润着多少赶路人那干涸的心田呀！我望着山泉水顺着小水沟流淌，似乎流进我的心里，那声音就像小提琴拉出来那样悦耳。听着这样的声音，我想到了母亲的叮咛，不管走多远的山路也不会孤单。我抹抹额头上的汗水，蹲在草地上喝几口清凉的山泉水，揉了揉酸胀的膝盖，一步一步往挂在山腰的小路赶去……
穿箐门口，过一个叫骂冗的村子，来到了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这河叫青岗河，缓缓往前方流淌，注入十几里外的鲤鱼洞。这是母亲河，用丰沛的乳汁喂养着河岸两边的六七个村寨。岸边开着朴素的野花，风起，这些不起眼的野花在波光中摇晃，故乡的气息一点点弥漫开来。
青岗河离家也就两里路，我捧着河水洗几把脸，浑身清爽。我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歇脚，空气中仿佛飘来了米饭的清香。我想母亲这时侯在灶房转动着，煤灶上煨四季豆，鼎罐咕咚咕咚冒着汽泡，四季豆的清香溢满了灶房的角角落落。父亲这时就守在圈门边喂牛，温顺的老黄牛甩着尾巴，有滋有滋咀嚼着狗尾巴草，时不时“哞"叫上一声。父亲抚摸着牛背，满意地笑了起来。
我穿过几丘稻田，上了毛毛马马，过了大团坡就到了日思夜想的村子。夕阳挂在村子对面的山坡上，马路染上一层若有似无的霞光。一只腿脚细长的鸟儿叫着从头顶飞过，缓缓滑向村旁那个叫小箐的树林，霞光染红了羽翼。
我站在一个叫大坟的地方，凝望着眼前的村庄。村子依山而建，房屋从山脚往山顶一层层廷伸，看上去并不整齐，但错落有致。故乡山多，那山是大自然的刀削出来的，形态各异，生动活泼。一座座挺拔的大山，相依相连，像一道道天然屏障守护着村庄！
这村子叫凉水井。
二、故乡的月亮
在我的心里，故乡的月亮最圆最亮最美！
筛箩，是用来筛米面的一种竹具。在老家，最圆最亮的月亮就叫筛箩月亮，形象而生动！
月亮是从村子后面的山坡升起来的，那坡叫后头坡，形似一位晒太阳的慈祥老人。夏夜，一尘不染的夜风从朦朦胧胧的田野上飘过来，滑过樱桃树的枝桠，轻柔地抚摸着祖屋的木窗。木窗轻轻晃动，发出“吱嘎”的声响。听父亲说，祖屋是祖父结婚后不久修建的，住着四户人家几十口人。祖屋前面有块平整的院坝，白天晒粮食，孩子们喜欢在院坝里玩游戏唱童谣。晚饭后，有些小孩放下碗筷来到院坝里，盯着后头坡，盼着月亮快些升起来。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如水泻进院坝，温馨而明亮。凉风习习流萤飞舞，蛙鸣虫吟星星点灯，童画般的美好！孩子们牵着手围成一圈，喊叫着唱起了祖先们一代代流传下来的童谣：
大月亮、二月亮，哥哥出来做木匠，嫂嫂出来蒸糯米。蒸得半碗米，拿给幺幺吃，幺幺吃了肚子疼，请个端公来叫魂。端公吃酒醉，倒在鸡窝睡。鸡蛋当枕头，鸡毛当盖被……
折耳根，遍地生，家外婆，野外孙。我从外婆门前过，外婆喊我进家坐。煮碗豆芽十二根，蒸碗肥肉像墩墩。外婆叫我多吃点，舅妈门前挤眼睛。外婆叫我吃三碗，舅妈门前跺脚跟……
大姨妈，会剪花，剪个金鱼剪个虾，剪个金鸡蛤蟆样，剪个洋人骑白马，剪个耗子背南瓜，剪个和尚留头发，剪个姑娘背娃娃，剪个猴子学画面，剪个老人来看花……
……
稚嫩的童声宛如天籁,在夜风中缓缓流淌着。童谣像一泓清澈透亮的山泉水，给我们带来无穷无尽的乐趣，伴随着我们无忧无虑地成长。
父亲坐在家门口咂叶子烟，清香的烟雾从烟嘴飘出来。十几岁那年，他就学会了咂叶子烟，身上常年散发着一种淡淡的烟味，烟叶的味道就是父亲的味道！我唱童谣累了，来到父亲身边坐下，想听听他讲一些神秘而古老的故事。父亲过足了烟瘾，抬起头来望着长在屋旁菜地角落的那棵柿子树，咳嗽几声清清嗓子，说起来安葬在晴隆的老祖人刘起高，说起了大龙潭的来历，说起了带着血泪的家族史。
父亲给我讲得最多的就是他去郎岱上学的往事。
父亲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去县城郎岱上的中学，从老家凉水井去郎岱，有八九十里路。他天麻麻亮出门，直到落日黄昏才流淌着一脸汗水赶到学校，脚底板磨起了几个血泡。父亲去遥远的郎岱上学时，祖母躲在背门后，抹着泪眼望着儿子那矮小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门前的小路上，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
父亲上学的路，是曲曲折折的山路。小路两边的山，望不到顶。脚下的路，看不到尽头。父亲人小，脚下的路显得那么漫长！茂密的树林，时不时发出野兽的怪叫声，让人汗毛直竖！这样的路，父亲硬着头皮走，走一次怕一次。碰到雨天，他钻进路边的瓦窑躲雨。上学的路是那么艰难，从父亲额头上流下来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八九十里山路，十几岁的父亲咬着牙坚持走了三年，一步一步走完了坚难的求学岁月！
父亲摸了摸我的头，意味深长地说：“爸在郎岱中学读了几年书，村里缺少文化人，才有机会去代办中学教书。后来建凉水井乡，爸又去了乡政府上班！娃娃哩，知识可以改变命呀！”
最后这一句，父亲加重语气说！父亲的话，我一时听不懂，可还是一字一句刻在了心坎上！等我长大些，也要像父亲那样去十几里外的县城上学，用知识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
三、童年的时光
屋房有块菜园，母亲种瓜瓜果果。这些瓜瓜果果，滋润着一家老小的生活。菜园里的青菜，叶片宽大，母亲剥菜叶回家榨酸菜，金黄脆爽。语文老师要求放学回家背古诗，我觉得好玩，就蹲在菜园里把古诗写在菜叶上：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我一字不漏把古诗写下来，摇头脑脑地读，却体会不到离乡游子的孤独。住我家坎下的五龙哥走到我身后，拍着肩膀说：“小荣，不读了，去明亮家玩耍。”
明亮和武龙哥同岁，他们比我大一岁，几个人正好玩到一块去。明亮家住在马家院院，我和五龙哥隔三差五就去他家玩。
穿过五龙哥家的院坝，顺着逼仄昏暗的巷道走到头，拐弯走几步，顺着石梯下去，钻进拱形的院门，到了马家院院。明亮家的院坝角落，种着一棵蟠桃树。夜风拂过，蟠桃树的枝桠在月光中摇曳，仿佛披上梦幻般的神秘色彩。
“明亮，蟠桃熟了，给我留一个，看看有没有《西游记》里面的蟠桃大哈。”五龙哥开着玩笑说。
明亮摇着头无奈地说：“听说是蟠桃，还没等熟，就被贪嘴的娃娃们偷光了。”
明亮说完，去堂屋搬来板凳，叫我和五龙哥坐下。我们坐下后，他去灶房端来一钵苞谷花，几个人坐在一块边吃苞谷花边天南海北的闲聊，时不时哈哈笑上几声，笑声撒满了院坝的角角落落。我们说起了箐脚村的酸枇杷树，说起了纳种村的樱桃，还讲起了那味村的山楂。那酸枇杷那樱桃那山楂，仿佛在眼前一闪一闪晃动，带着犹人的香味飘进鼻孔。光说这些还不过瘾，话题就越说越宽泛，说到了女孩子。五龙哥说起了从村前马路上走过的那个长发女孩，那头发黑亮亮，好像会发亮。明亮咂咂嘴巴讲起了坐他前面的那个短发女孩，讲起了女孩盛满笑意的酒窝。我是个笨嘴笨舌的人，胆小怕羞，不敢开口和女孩子说话，更不敢抬头望女同学一眼。五龙哥和明亮说起女孩子时，我插不上话，听着听着，脸渐渐地红了起来，像火烤着。
夜深了，我和五龙哥就在明亮家睡。木床有点窄，睡三个人有点挤，睡着睡着把明亮挤下床去。他找来凉席，铺在地上睡觉。几个人睡一块，有聊不完的话，聊着聊着就进入了梦乡……
月亮挂在窗外的枝桠上，月光像一汪轻柔的水从窗户流进来，在地上淌着。听着五龙哥那此起彼伏的鼾声，想起聊天时说到的那些村寨，觉得这样的夜晚是那么美好，让人一辈子怀念！
也有睡不着的夜晚，五龙哥把我和明亮喊起来，去村子里逛。月光如水，撒满村子的角角落落，仿佛还听到淙淙的流水声，我们吹着口哨来到村旁的古庙边，听到几个老人拖长声调唱花灯调子：
十二唱起祝英台，
撞见马家接亲来。
有灵有圣墓门开，
无灵无圣马家抬。
不怕马家人手多，
马家抢得裙角落。
不怕马家人手快，
马家抢得罗裙带。
……
我觉得好奇，问一位唱花灯调子的老人，村里每年为什么玩花灯呢？那老人嘿嘿笑了笑，一字一句说起了花灯的根源：
说根生来讲根生,说起花灯有根生。灯由唐朝起,灯从唐朝生。只因皇母娘娘身有难,许下七 十二盏长寿灯 。午朝 门耍狮子,后花 园内玩花灯 丑角就是唐二主,旦 角皇 后 姓长孙 ……
老人念一句，我记一句，这些形象生动的说词，构成了一幅历史画卷，让生养我的村子凉水井一点点变得神秘和鲜活起来！
凉水井，我的村子我的家，让异乡游子一辈子怀念和向往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