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父亲是十月初二离开人世的。每年的这一天,我格外想念父亲,想念他煮的豆腐鱼!
父亲离开人世整整二十二年了。父亲去世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念他煮的豆腐鱼!
那几年,我和弟弟在离家几百公里的城市上中专,吃清汤寡水的大锅饭。暑假回家,父亲守在家门口,眯着眼把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怎么也看不够,就像儿子从天涯海角回去一样。那个假期,父亲每天都乐呵呵的,有空就系上围腰布钻进厨房,变着花样张罗好饭菜给我们兄弟吃。七月,地里头的毛豆可以下锅了,父亲天麻麻亮起床,踩着挂满露水的小路去山坡上扯来半抱毛豆煮汤吃。绿色的毛豆米,红色的西红柿,看着让人赏心悦目。那豆,鲜嫩。那汤,清爽,带着一丝丝甜味,喝了半碗,还想再喝半碗。父亲是个心细的人,他去屋旁的菜园摘来嫩辣椒和茄子,放在火上烧熟,用手撕成条,撒些葱花,放霉豆腐拌转,吃起来味美爽口,一直香到心里头去。赶场天,父亲还去八里外的乡场上称来干细鱼,仔细拣干净,用油炸金黄,撒点盐末,吃着脆香!咀嚼几下,咯嘣咯嘣响。
过完暑假,我都会长胖好几斤!
父亲是名乡镇干部,长年累月忙些零零碎碎的事儿。开学前几天,不管父亲多忙,他都会抽空去一趟县城,买鱼买豆腐,煮豆腐鱼给我和弟弟吃!去县城有二十多里路,父亲天麻麻起床,抹几把脸,顾不上吃早餐就急着出门,院坝里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贪嘴的麻雀在院坝旁边的小路上觅食,被父亲的脚步声吓坏了,叽叽喳喳叫起来,跳跃着飞上了老五哥家房顶。
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衬衣,顺着村前那条毛毛马路一步步往县城赶去。脚步声像跳动的音符,撒落在路边的草丛中。马路两边是茂密的苞谷地,一串串金黄的四季豆爬上粗壮的苞谷杆,一爪爪毛豆密实饱满,让人眼谗。一缕晨风飘过来,空气中夹着淡淡的清香味钻进鼻孔。父亲走着走着哼起了悠长的民间小调:
远看城中有座城,
城中有家行善人。
一家二老都行善,
生下公子三个人。
……
父亲过大团坡,穿桅杆树,爬挖砂垭口,下银厂坡,来到火车站旁边的新路囗,守在路边等车去县城。车从大用街上开过来,是三轮车,爬坡时一蹦一跳的,车屁股冒出一股浓烟。人坐在车上,一下前倾一下后仰。父亲颠簸着来到县城,他在路边的菜场转了几圈,称了几斤白豆腐,那是酸汤豆腐,四四方方的,有着豆子的清香味。
卖鱼的是个剪着三节头的中年妇女,父亲指着大盆里的鱼笑着说:“麻烦你帮我挑两条肥鱼,娃娃们快开学了,我从二十几里的乡下赶来城头买鱼,煮豆腐鱼给他们吃。”
中年妇女热情地问:“砍鱼块不?”
“不用你麻烦,我提回去砍。”父亲抢着回答。
买好鱼,鱼装进盛有十几斤水的加厚塑料袋里。父亲提着鱼有了几步,站在菜场门口想了想,走进一家杂货店买了一只红色塑料桶。他把鱼倒进塑料桶里,嘿嘿嘿笑了起来。在父亲看来,用在孩子身上的每一分钱都是值得的!
村里不通车,进城一趟不容易呀!父亲掏一毛钱买了杯茶水喝,馒头也舍不得吃一个,饿着肚子回村。
老家山多。马路依山而建,挂在山腰的马路,远远望去,像哈达在眼前飘荡。父亲从新路口下车,提着鱼小心翼翼地赶路,两条鱼和几斤酸汤豆腐,是他的全部幸福!一座座高山默然屹立在路边,马路往大山深处延伸。父亲从山脚一直爬上垭口,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一缕凉风拂过,路边的枯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父亲一个人走在烫热的砂石路上,也许怕他寂寞,有只善解人意的红蜻蜓在他头顶飞来飞去。父亲走着走着停下脚步,用手背碰碰塑料桶里的鱼,鱼活蹦乱跳的,父亲才放心赶路。一滴水珠从桶底滴下来,掉在地上不见了影儿。马路两边的高山,淌着汗水赶路的父亲,父亲头顶飞舞的蜻蜓,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面。父亲的烟瘾上来了,他咽咽口水忍着。他有些累了,想坐在背阴的岩石下歇歇脚,可担心塑料桶里的鱼儿憋着气。父亲揉了揉酸胀的膝盖,抹抹额头上的汗水,喘着气接着赶路,一分钟也不敢担搁。
提着连鱼带水足足有二十来斤的塑料桶赶走,这需要多大的耐心和力气呀!弯弯拐拐的马路,撒满了父亲流下的一滴滴汗水,沟沟坎坎撒满了无私的父爱!
父亲赶到家,额头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汗水湿透衣背。鱼倒进盆里,在盆里甩动尾巴游动,父亲抹抹汗水,一脸满足的大声说:“太好了,提着赶了二十里路,鱼还活蹦乱跳的。这鱼肉吃着香,吃着香呀!”
为了让孩子吃一顿豆腐鱼,父亲去城里,一个来回几十里路。这一路走来,翻山越岭爬坡下坎,父亲流了多少滴汗水呢?
父亲端着茶缸咕咚咕咚喝下半缸茶水,掏出烟袋吧嗒吧嗒咂叶子烟。过足了焑瘾,父亲顾不上歇息,扒了两碗油炒饭,戴上草帽,哼着悠长的花灯调子去河边掐鱼香菜。一条蜿蜒的小河往远方流淌,河水清澈见底,岸上开着叫不出名的野花。父亲沿着松松垮垮的河堤来到一个叫长河的地方,低着头在草丛中找鱼香菜,人影在河面一闪一闪晃动。他蹲在地上掐了一把鱼香菜,放在嘴角闻闻,清香味飘进鼻孔。父亲咧着嘴巴笑了起来,满足与喜悦充盈在心间。
一群贪玩的孩子在小山脚下的水潭里洗澡,有个胆大的孩子拖声拖气唱起了《父亲》:
那是我小时候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
孩子觉得好玩,歌声不连贯,还唱跑调了。可偏偏这跑调了的歌唱到父亲的心里头去了,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父亲捧着半把鱼香菜欢天喜地地回来,卷高衬衣袖口开始忙了起来。月牙似的磨刀石立在灶房门边,父亲醮着水来来回回磨菜刀,磨刀石响起了动听而欢快的歌谣,听着亲切而熟悉。父亲用手指头在刀口上轻轻划了几下,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父亲用刀面拍打鱼头,细仔刮鱼鳞,部腹去腮,用手抠除内脏,接着一下一下砍鱼块,一连串动作流水般顺畅。我站在一边看,舀水帮父亲冲洗一下手。父亲架上炒菜锅,倒油炒糍耙辣椒,舀水熬一锅辣汤。油辣汤翻滚起来,父亲把夹鱼块连同无私的父爱夹进汤里,放豆腐,淘洗干净的鱼香菜撒在豆腐上面。父亲煮豆腐鱼,我站在旁边看,父亲说起了去世的爷爷,说起了爷爷教书的那个叫纳果的布依族村子,说起了爷爷用微火炖牛蹄筋时,喜欢捧着书守在灶边翻看。铁锅咕咚咕咚冒着,香味一点点弥散开来,溢满灶房的角角落落。夹一小块鱼肉吹冷后尝尝,香味在唇齿间蔓延,直抵心灵深处!
一锅热气腾腾的豆腐鱼摆在灶房中间的饭桌上。父亲话少,这时侯喜欢喝几口酒,也不用酒杯,提着酒瓶往碗里咕咚咕咚倒了小半碗酒。父亲端着碗吱的喝了一口酒,咂咂嘴巴,挑最肥的鱼块不停地给我和弟弟夹,一个劲劝我们兄弟多吃些。几口酒下肚,内向的父亲话多了起来,他语重心长地说:“娃娃们,多吃点鱼,过两天你们就回学校了。记得爸的话,好好念书,只要你们兄弟有出息,爸吃多少苦都值得!”
那一刻,我觉得父亲是天底下最无私的父亲,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豆腐鱼的味道,就是父亲的味道!父亲的味道,我一直珍藏在心底。
我快从中专毕业那年,父亲病了。从医院动手术回家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到后来连床也下不来,每顿勉强喝下去半碗稀饭。那个假期,我是在泪水中一天天熬过来的。返校那天,父亲躺在床上叹着气说:“娃,爸病了,煮不了豆腐鱼给你吃。你回学校后,别心疼钱,要吃饱饭。娃,不要担心爸爸,我每天都在喝中药,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我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流泪,慌忙把脸歪在一边,泪水往心里头流淌。爸爸呀,儿子相信您的话,您喝了中药会一天好起来!这个家离不开您,儿子还想吃您煮的豆腐鱼呀!
几个月后,父亲走了。任凭我怎么呼喊,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那一天是十月初二,每年的这一天,我格外想念父亲,想念他煮的豆腐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