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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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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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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三章

一、放牛

几百户人家的村子,家家户户养牛耕田犁地。

记忆里,家里养一头温顺的老黄牛。俗话说:“放牛得坐,放马得骑,放羊跑破脚板皮。”放牛,可以说是轻松的农活。

我刚学放牛时,父亲不放心让我吆牛去离家很远的山坡上。乡政府后面是一片草地,我牵着牛去吃草,父亲跟在后面。一条坑坑洼洼的毛毛马路,父亲担心砂石伤着牛蹄,由着牛的性子不慌不忙走着。晃晃悠悠到了乡政府,父亲把牛绳一圈圈盘在牛头上,牛揺着尾巴有滋有味啃草,父亲去二楼办公室写资料。他不放心,怕我守不住牛,推开窗户看一眼。我坐在草地上,抬头望着飘浮在天空的洁白云朵,想着天上到底有没有住着神仙。牛钻进刺梨蓬吃草,牛腿被划了一道口子,父亲用手轻轻抚摸着伤口,叹着气说:“吃草时,你要让着刺梨蓬,划伤了腿挨痛哩。”

牛停下吃草,就像听懂了父亲的话,“哞哞哞”叫了几声。父亲扯来止血的草药,揉碎敷在牛腿上。夕阳西下,我牵着牛回家,父亲还像来时那样跟在后面,哼着祖先们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花灯调子。毛毛马路洒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霞光,人影一点点拉长,一点点缩小。

长大些,我跟着二阳哥去山坡上放牛。吆牛出院门时,父亲对二阳哥说:“老二,你表弟人小,你要帮着他照看牯牛。”

“舅舅,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表弟跟着我去放牛,我会守着牛吃草,吆牛去水沟边喝水。”

二阳哥挥舞着牛鞭吆牛出村口,顺着稻田中间的小路往山坡走去。曲曲折折的小路上,响起了二阳哥赶牛的牛鞭声。过岔路口,二阳哥叫牛往左边走,牯牛往左边走。二阳哥叫牛朝右边去,牯牛朝右边去。

吆牛上山坡,牛摇晃着尾巴有滋有味的吃草,二阳哥教我认一些草药。一种叫老婆婆针的草药,看着像青辣椒,摘下来晒干,:割草时镰刀划破手指,用老婆婆针敷伤口,消炎止血。二阳哥摘来叫蜜糖罐的一种野花,放嘴边吸一口,汁液甘甜,甜到嘴里,甜进心头,放牛的日子都是甜的!心灵手巧的二阳哥,砍来半截刺柴剥皮,树皮一点点卷起做成了小唢呐,鼓起腮帮吹,小唢呐“呜呜呜”叫起来,在山野飘荡开来。二阳哥摘一片叶子,吹起了电视连续剧《外来妹》的主题曲《我不想说》:

一样的天一样的脸

一样的我就在你的面前

一样的路一样的鞋

我不能没有你的世界

……

悠扬的歌声像透亮的山泉水跳跃着,淌满旮旯角落。

和二阳哥一块放牛,那是童年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光,就像一颗珍贵的宝石,镶嵌在我那记忆的最深处,闪动着晶莹的光芒!

夏天放牛,淋雨是家常便饭的事儿。乌云遮挡太阳,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二阳哥担心我被雨淋,跪在地上一脸虔诚的求菩萨:“老菩萨,求你让我们把牛赶到家里头,你才下大雨。我答应过舅舅,要照管好小表弟的。他人小,淋雨会着凉感冒的呀!老菩萨呀,求求你,我给你作揖磕头!”

二阳哥从地上起来,吆着牛往家里赶去,牛鞭一下比一下响亮。牛脚又厚又宽,跑起来路面咚咚咚响。半路上,雨点噼噼啪啪砸下来,二阳哥脱下衣服给我顶着遮挡风雨,他光着上身赶路。雨点一颗一颗落在二阳哥的脊背上,我担心他淋雨感冒,大声喊:“二哥,你穿上衣服,淋雨会着凉。”

二阳哥打了个喷嚏,摇了摇头说:“不怕得,二哥身子壮实,淋雨不会感冒。就算感冒了,蒙头睡上一觉,出一身汗就好啰!”

二阳哥的衣服撑起了一片天,在这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我感到心里头无比温暖!

热天,吃草的牛儿会满山跑着找水喝。二阳哥在山顶挖了水坑蓄水,黄牛在水坑边饮水,水牛跳进水坑泡澡。二阳哥挖了水坑后,还在水坑边修了间遮风挡雨的茅草屋。修好茅草屋,放牛的岁月就不会被风吹被雨淋!

二阳哥握着锄头一锄头一锄头挖地基,泥点弹跳起来落在头发上。他甩甩头,泥点顺着耳畔滑落在地上。挖好地基,二阳哥开始撬石块。他铲去地面的一层土,把埋在土里的石头一块块刨出来,汗珠在阳光下一滴一滴跌落。他蹲在地上握着手锤敲打石块,一块块凿平整。碎石弹跳起来,落在他的头上,落在他的肩上,掉进他的衬衣口袋里。忙完这些活,二阳哥有些累了,坐着大口大口咂烟。烟火闪着亮光,烟雾升腾,一丝一缕弥漫开来。我看到二阳哥那流淌着汗水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二阳哥从家里往山顶挑垒墙的灰砂,曲曲折折的小路,上百斤担子压在肩上,他一步一喘走着吃力地赶路。这一路走来,他的汗水淌满了沟沟坎坎。二阳哥和灰砂,下基石,开始垒墙,石墙有一米多高,坐在里面躲雨,可以伸直腰板。茅草屋留了一扇窗,坐在里面透气不说,还看到外面啃草的牛儿,看到天边落下去的夕阳。二阳哥割来几抱柔软的青草铺在地上,坐着舒适凉爽。坐累了,还可以躺着养神。

二阳哥站在茅草屋的门边,摸了摸下巴,嘿嘿嘿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听起来是那样畅快,仿佛长着翅膀飞到了天上去!简陋低矮的茅草屋,撑起了一片晴朗的天空,温暖着我那放牛的岁月!

二阳哥出门打工后,我去山坡上放牛,站在茅草屋旁,望着看不见的远方,想起了他打工的那座遥远而陌生的城市。老家山多,一山比一山高,山山相连。层层大山挡住了我的视线,却隔不开我对二阳哥的牵挂和思念!

二、割草

牛吃草,做人世间最苦最累的活!

割草的人是父亲,弯月似的镰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丘四四方方的水田,绿油油的禾苗正在拔节,那细微的声音,听着清脆。田埂有一人高,父亲脱鞋,卷高裤腿,打着赤脚走进水田割草。稻尖上的蚂蚱,蹬腿弹跳起来,稻尖晃动,洒在稻尖上的阳光跟着晃动,水田仿佛也跟着晃动起来。田埂上长着一丛丛马耳朵草,长着一兜兜乌谷草,还有一片水荷麻。各种各样的草,默默地生长,喂养牯牛,喂养村庄。那乌谷草叶片绿得一闪一闪的发亮,看着让人眼谗!父亲往手心吐点唾沫,手板手背搓了搓,左手握草,用弯月似镰刀用力一拉,“咔嚓”一声,割了一把草,草兜留下的刀痕,平整而鲜活!父亲望着手中鲜嫩的草,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泥土味夹着一丝丝甜味飘进鼻孔,父亲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笶意。他转过身,把草横着放进竹箩,接着割草。父亲挪动脚步时,脚下冒出一串串汽泡。阳光吻着父亲的脊背,摇晃的稻尖在他的小腿上划来划去,留下一道道划痕,像火烤着一样难受。田埂上长草,也长些带尖刺的滕条,还有荷麻。父亲割草,用镰刀割掉滕条,还要躲开荷麻。

马耳朵草的根浅,伏在田埂上,父亲用手不慌不忙扯着,一抓一把。那些年种庄稼用粪草,水田里黄蟮多,蚂蟥也不少。父亲只顾着割草,不晓得什么时侯一只蚂蟥爬上脚腿吸血。父亲觉得痛,抬起沾满稀泥的脚,用力拍蚂蟥一巴掌,那讨厌的家伙掉进浑浊的水里。父亲不慌不忙割草,割草声“嚓嚓”响起,像一个个音符在田埂上跳动。

几只蜻蜓在父亲头顶飞来飞去,一只蚂蚱落在刺梨蓬上,抖动几下翅翼,双腿用力一蹬,停在稻叶上。青蛙蹲在田埂上,听到了父亲的割草声,“咕咚”一声跳进水田躲藏起来。父亲低着头,眼里只有鲜嫩的青草。他握草,拉动镰刀,转过身放进竹箩,一直重复着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太阳下有他滚落的汗珠,稻田留下他的上百次脚印。刀把在汗水的浸透下,光滑平顺。刀把有些松动,父亲握紧刀把一下一下杵地面,一下比一下用力,直到刀把牢固,用起来顺手。一把把青草,装满了竹箩,填满了父亲的世界。父亲挥舞着镰刀割草,割村庄的一寸寸时光。他握刀的手,磨起了一层厚茧,捏草的左手,划满了一道道刀痕。他背着青草一步一步走出水田,捧水洗去脚上的稀泥,坐着吧嗒吧嗒咂叶子烟。这时侯,他想起了关在圈里的牯牛,想起了柴米油盐的生活,想起了一些散淡的心事。过足烟瘾,父亲背着几十斤青草,顺着田坝中间的小路回家。几十斤青草,像小山一样压弯了父亲的腰背。父亲背着的是苦累的生活,是一家老小的希望!远远望去,背草赶路的父亲就像一座小山丘在缓缓移动,一点点往古老的村子靠近……

父亲去赶场,担心牛饿着,天麻麻亮起床,踏着朦胧的晨光出门割草。父亲背着草回家,草上还沾着露水,湿漉漉的。他的鞋上糊着泥土,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青草味,挥散不去!

那年,我考上了市里的一所中专学校。父亲送我去学校报到那天,他去山坡上走走转转,背着几十斤狗尾巴草回来时,我还没起床。他仔仔细细交待母亲:“记得给牯牛喂草,喂了草还要喂水,天黑就锁好牛圈门。”

父亲恨不得背着村庄出门!

父亲送我去学校报道,一路上想着关在圈里的牯牛,一声声叹气。那夜,我和父亲挤在宿舍的狭长铁床上。我半夜醒来,发现父亲没睡,一直在叹气。我轻声问:“爸,你醒了。这床太窄,翻不了身,不好睡觉。”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娃,你妈身子不好,不去了山坡上割草。唉,家里养着牛,爸不在家,牛会挨饿呀!”

那是我记事以来,父亲第一次在外过夜。他想着家里的牯牛,想着那个放不下的家,整夜失眠!

三、犁田

父亲起床时,天还没亮,窗外一片漆黑。天麻麻亮,父亲抹几把脸,踩着木梯咚咚咚爬上阁楼,撮来半盆苞谷面,撒盐,浇水淋透,蹲着用半截苞谷蕊搅拌均匀喂牛。

父亲拉开圈门,喊一声“起”,躺在稻草上牛儿爬起来,走出圈门。

牛摇晃着尾巴吃苞谷面,父亲扯来半把柴草,仔仔细细擦木犁。犁口亮闪闪的,父亲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擦好犁,牛还在吃苞谷面,父亲蹲在院坝角落大口大口咂叶子烟。一股股浓烟从父亲的嘴里喷出来,呛得他时不时咳嗽几声。

犁田的季节,是父亲的季节!

父亲扛着犁,甩动鞭子吆喝着牯牛出门,往田坝走赶去。他心疼牯牛,鞭子落不到牯牛身上。牯牛抖抖肩,摇晃着尾巴,迈着稳健的步子。连接村子和田坝的是祖先们踩出来的小路,一人一牛走在小路上,深深浅浅的脚印铺满了父亲的世界!远处的山恋褪去了神秘的面纱,我们家的水田在村前一座馒头似的山坡脚下,四四方方的水田有一亩多点。父亲套上枷柦,赤脚下田,牛拉着沉重的犁铧负重前行,僵绳勒进牛脖子里,父亲扶着犁柄走在后头。一路来一路去走赶在水田里,汗水从额头上冒出来,顺着脸颊往下巴淌,一颗一颗落进浑浊的泥水中。父亲甩动着手中的鞭子,赶着牛赶着田坝往前走!

父亲的头时而埋下,时而抬起,高一声低一声吆喝着,脚板像一尾摆动的鱼,刚从泥土露出来,又很又被泥土盖住!

犁田是最苦最累的农活!

每年这个季节,父亲都会瘦好几斤。不是父亲,村里每个犁田的人都会瘦几斤!人跟着牯牛一路来一路去,怎么会不瘦呢?这是一个叫人落泪的季节,仔细看,父亲的衣服上撒满了泥点,脚腿上沾满了稀泥,从早到晚扶着木犁的手怎么会不酸不涨不痛呢?仔细听,田坝上那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沙哑,低沉,吆牛声从早喊到晚,嗓子怎么会不沙哑呢?

家里养鸡,下蛋后母亲舍不得吃,一个个攒起来,凑足几十上百个,提到场坝上卖了,换些油盐钱补贴家用。可每年到了犁田的季节,母亲心疼父亲,每顿都会煮几个荷包蛋给父亲吃,补一补身体。在那缺吃少喝的年代,鸡蛋就是金贵的,村里只有坐月子的女人才吃上。

母亲让我给父亲送饭。我提着装有茶饭的竹篮小心翼翼往水田走去。我站在田埂上扯开嗓子喊父亲吃饭,他应了一声,没有停下来,一直把牛赶到转犁处,卸掉木犁让牛吃草。他弯下腰去,捧着田水洗几把脸,一脚一脚踩着稀泥来到田埂上。犁了一早上的田,父亲饿了,可他没有急着吃饭,倒了半碗茶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抹了抹嘴巴,大口大口咂起叶子烟。烟雾弥漫,父亲消瘦的脸上,写着无以言说的沧桑!

我顿时有种想哭的冲动!

父亲平时吃三碗饭,可犁田这季节,他顶天吃下两碗饭。父亲扒一小口,扬扬脖子吞下,像在吞药,三个香喷喷的荷包蛋,父亲吃不完,他望着细声说:“儿呀,爸吃不完,你吃。”

父亲身边长着一蓬郁郁葱葱的苦蒿,发出呛人的苦涩味。那一刻,我多想自己一下子长大,从父亲手里接过犁铧,像他一样吆喝着牯牛耕田犁地,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父亲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娃呀,好好读书,犁田苦呀!辛辛苦苦忙一年,碰上好年岁,也才糊张嘴饱!”

父亲说完话,顾不上歇一歇,转过身往水田走去。他架上枷桓,扶着犁铧吆喝着牯牛犁田!父亲为了柴米油盐,为了儿女的学费,像牛马一样干着人世间的苦活累活!

活在这人世间,牛苦,可父亲比牛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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