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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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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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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祖屋

祖屋坐东朝西,是几十年的木石结构的老房子。历经岁月的侵蚀,门窗的油漆早已脱落,波浪形的木纹一圈圈荡漾开来。那木窗有些走样了,关不严实,一丝丝一缕缕夜风从缝隙飘进来。夏夜,这夜风凉爽,轻柔地抚摸着脸颊,不知不觉就入了梦乡。要是在冬夜,夜风叫人讨厌,呼啦呼啦响起来,一下一下拍打着木窗,让人睡不着觉。

烟火熏烤,灶房的墙壁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看上去黑漆漆的。这尘土油腻,粘着衣服,用力才搓洗干净。挂在房顶的扬尘,在风中摇摇欲坠,看着像要掉下来砸着头。每年腊月二十几,村里家家户户打扫扬尘。记忆深处,家里打扫扬尘的是父亲,他找来旧衣服包着头,两米长的竹竿绑上竹扫把,挥动着竹竿一下一下扫扬尘,扫房子角落的蜘蛛网。他打扫扬尘时,力度恰到好处,扫把上沾满了蜘蛛网。扬尘落下来,落在父亲的头上,掉在父亲的肩头。父亲耸耸肩,扬尘飘落在地上。光透了进来,房间一点点变得亮敞起来,父亲拍拍身上的尘土,慈祥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仿佛听到了新年走来的脚步声,一声比一声脆,一声比一声甜。他仿佛嗅到了湿漉漉的寒气中透出来的年味,年味一天比一天香浓!

从记事起,我住在阁楼上,听到老鼠啃咬粮食的“吱吱”声。用脚蹬几下床板,胆小的老鼠顺着柱子往上爬,阁楼安静下来。阁楼下面是牛圈,夜里醒来,经常听到老黄牛用坚硬的牛角一下一下抵圈门,发出“哐哐"的声响。蹲在堂屋角落守夜的黑狗,扑上去对着大门狂吠,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响。狗叫声唤醒了睡梦中的父亲,唤醒了沉醒中的村庄。紧接着,我听到了父亲的咳嗽声,他对着黑狗吼喊几声,黑狗低着头退回窝里,缩着身子睡觉。父亲担心饿着老黄牛,披着衣服,打着手电筒去屋旁的草堆扯草喂牛。是个夜黑头的天气,没有一丝星光,夜空像浓浓的黑锅底,院坝里响起了父亲的脚步声。老黄牛有滋有味咀嚼着稻草,父亲关牢圈门,才放心上床睡觉,夜又一点点恢复了平静。我静下心来,听到此起彼伏的鼾声,这鼾声透过一层薄薄的杉木,从隔壁一声声传过来,一声声消散在漆黑无边的夜里。

圈里养牛,也喂两头猪。养牛,干耕田犁地的活。养猪,吃剩饭剩菜,一头过年杀了吃肉,一头卖了换钱补贴家用。有些夜晚,贪睡贪吃的猪也不老实,跑去拱稻草。稻草是老黄牛的粮食,温顺的老黄牛一下变得凶横起来,用牛角一下一下抵猪,猪在圈里疯跑。父亲起床,甩动牛鞭训牛,鞭绳落不到牛身上去。老黄牛“哞哞”叫几声,像在对父亲认错。猪蹲在牛圈角落,父亲吼几声,猪晃动蒲扇似的耳朵,像没听到一样,倒在稻草上睡觉。

这样的夜晚,牛睡不着,父亲也跟着睡不着!

老辈人讲:“猪疯天晴,狗疯下雨。”变天时,猪在圈里疯跑,不停地拱粪草。粪草的味道飘进阁楼,往鼻孔钻,让人忍不住想吐。这时侯,我会扯开噪门吼猪,巴不得腊月快些到来把猪卖了,耳根子清静。可真正到了腊月,父亲领着屠夫来家里买猪,谈妥价钱后,屠夫吆猪出院门。可母亲一把糠一把米喂养长大的肥猪,一点也不听屠夫的话,任凭屠夫用鞭子怎么抽打,就是不出院门,叫喊着往圈里跑。屠夫实在没办法把猪赶走,请母亲帮忙。母亲端着半碗苞谷,一边往地上撒几颗,一边叫唤着。肥猪听到母亲的叫唤声,摇头甩尾跟在母亲后头,一步一步走出院坝,一步一步走出村口……

我站在圈门边,望着空空荡荡的牛圈,心里头也空空荡荡的。我忍不住抹了抹眼窝,耳畔仿佛响起了肥猪的叫声,听着无比亲切。这时侯,我想起肥猪拱粪草飘来的味道,一点也不觉臭。粪草喂养土地,喂养庄稼,喂养村庄。粪草的味道就是祖屋的味道,更是村庄的味道,也是我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味道!

我盼着正月间快些到来,父亲去场坝上买回一对几十斤重的架子猪喂养。家里养了猪,心里头才踏实,日子也才有盼头!

月朗星稀的夜晚,皎洁的月光洒满了院坝的角角落落,温馨而明亮。父亲坐在堂屋门边的光滑石礅上咂叶子烟,过足了烟瘾,他在鞋帮上磕了磕烟灰,咳嗽几声清清嗓子,缓缓地讲起了尘封在岁月深处的故事……

我们家原来的木屋,毁于一场火灾。那场大火,烧掉大半个村子。奶奶去走亲戚,走到一个叫岩山脚的地方,爬坡时回头看到村里火光冲天,哭喊着跑回村里,木屋在熊熊烈火中一点点倒塌。奶奶想起她的那些请能工巧匠做的嫁妆,妈呀娘呀哭喊起来,谁也劝不住。

祖屋是爷爷结婚不久后修建的,修房子的木材,是几十里外的曾外祖家送的。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修房子的木材靠人工搬运。腰圆膀粗的汉子们,一路上喊着号子,抬着木材一步步吃力地赶路,豆子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地上。修房建屋,是爷爷奋斗的个人史,是充满血汗的家族史。祖屋的一木一瓦,袓屋的角角落落,收藏着父亲成长岁月中的点点滴滴的回忆!

记忆里,祖屋盖着青灰色的瓦片。母亲升火煮饭时,屋顶升腾起一柱柱温热的炊烟。袅袅炊烟在村子上空游戈,一点点散发出烟火的味道。煮饭时,母亲头上顶着帕子,腰上系着围腰布,淘米倒水。灶上的大锅,煮饭水翻滚,咕咚咕咚冒起来。母亲把米倒进锅里,握着长勺守在灶边时不时搅一搅。米煮到半熟,沥干米汤,倒进甑子蒸熟。甑子冒出一缕缕热气,米饭的清香在灶房一点点弥漫开来。

麻雀蹲在屋顶,像在想着心事。一个顽皮的孩子,掏出木弹弓射麻雀。麻雀扑闪着翅膀尖叫着往天空飞去,射麻雀的小石块顺着瓦沟往下滑落。瓦片轻薄,母亲心疼瓦片,搓着手从灶房出来,抬起头瞅了瞅房顶,叹了叹气,低着头走进灶房,忙着炒菜。

每隔几年,父亲会买来瓦片,请几个人帮忙换瓦。大人们踩着木梯上房,揭开瓦片,把坏的扔掉,换上新瓦片。那些碎成几片的瓦,用泥烧成的,女孩子们用来玩“跳大海”和“抓石子”的游戏。男孩子把破瓦片敲打成手指头一样大,当着子弹射麻雀。后来,瓦窑里没人烧瓦卖,父亲买来水泥砂石,请村里的珍元哥帮忙做水泥瓦。水泥瓦光滑厚实,但比泥瓦重,起风的夜晚,容易滑落。祖屋就是在修修补补中住了几代人,见证了村庄的变迁和家族的兴衰起落。

换上新瓦的祖屋,看着清爽,住着踏实。春天,雨滴落在瓦上,像跳动的音符,听着声声清脆。那雨声,有起有落,有轻有重,自然流畅。这是大自然的声音,也只有在村子的瓦房里,才享受到这天籁般的声音。雨声像舒缓的催眠曲,让人忘掉了尘世的忧愁和生活的苦累,听着听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夏天,屋檐水一滴一滴落在门旁的石墩上,嘀嘀嗒嗒响着。老家缺水,天旱盼雨,盼一场畅畅快快的大雨。起风了,树在摇晃,一些小孩站在堂屋门口,拍着手念起了祖先们一代代传下来的童谣:“老菩萨,下大大,下来淹田淹地坝。”一场大雨,浇透土地,淋透庄稼,最好是河水翻涨。那河水,可以浇灌两岸的田地。有了河水的滋养,五谷丰收,过日子心里头才踏实哩!

记得小时侯,每年冬天都会下几场大雪,村庄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地,看不到挑水的石板路。孩子们不怕冷,喊叫着打雪仗堆雪人,给雪人戴上红色的帽子。热心热肠的二阳哥,用铁铲铲地上的雪,走起路来利索,不会摔跤。屋檐下的冰凌,透亮晶莹,像锥子一样挂着。孩子们眨着眼睛望着冰凌,拍手喊叫着,巴不得冰凌掉下来,拣起来当冰棍吃。胆大的孩子,用竹竿敲打冰凌,冰凌掉在地上,碎落一地。孩子们当宝贝捧在手心里,仲长舌头一下一下舔。刺骨的寒风吹过来,圆圆的小脸红通通的,像诱人的苹果那样可爱!我们玩累了,跺跺脚,裹着一身寒气回家。父亲用豆埂烧燃一团旺火,烤得人浑身冒汗。母亲拣来半盆鸡蛋大小的洋芋,放进烫热的柴灰里捂,闻着香气忍不住舔嘴巴。

去山坡上放牛,雨天找不到躲雨的地方,脱下衣服搭在刺蓬上面,钻进刺蓬避雨,尖刺在背上划下一道道血痕。雨停不下来,风吹着刺蓬,刺蓬一下东倒一下西晃。雨落在脊背上,冰凉冰凉,凉到心里头去。我抹了抹湿漉漉的头发,揉了揉双眼,透过雨幕,望着山脚下不远处的村子,朦朦胧胧的。雨天,我想起了祖屋,虽然她漏着风雨,她是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家。想起祖屋,我的身子一点点暖和起来,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温暖起来。风停了,雨渐渐地小了下来,我吆喝着老黄牛,打着喷嚏踩着湿滑的小路一步一步往村子赶去……

父亲拿着毛巾守在祖屋旁,见到我慌忙迎上来,帮我仔仔细细擦头发。母亲找来干净的衣服,穿上衣服,身子暖烘烘的,心里头也跟着暖烘烘的。我刚换上干衣服,母亲就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用蒜苗烩的四季豆汤,香味直抵肺腑,飘进灵魂深处去!

每次去山坡上放牛,碰上风雨飘摇的日子,我格外想念祖屋,一个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家!每当想起祖屋,觉得再大的雨也淋湿不了衣服,心里头有着说不出的温暖!

和小伙伴在一块玩耍,有些小伙伴身子蛮实,力气也大,动不动就说脏话。我听不惯说脏话,就大声和人家吵。小伙伴不讲道理,仲出拳头往胸口砸过来。我明知道打不过人家,趁他不注意,推一把往家里跑去。再蛮横的孩子,也不敢跑进屋里去打人。祖屋,一个可以让我不会感到害怕的地方!

祖屋一天天老去,雨天漏水,母亲用盆接。雨滴落在盆里,吵得人心烦心意。父亲计划等我中专毕业后,家里用钱的地方少了,他在马路边给姨妈家找处地基修房子。可还没等我毕业,父亲病倒了,病情一天天加重,到了最后下不来床,每顿勉强喝下几囗稀饭。

父亲的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针眼。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我一次次蹲在祖屋旁的桃树下,一次次失声痛哭。我哭,母亲也哭,祖屋仿佛也跟着一家人哭!

父亲去世那晚,我和大姐守他。昏暗的灯光下,看上去父亲的脸已变形了。起风了,风很硬,像一双有力的手在掀屋顶的瓦片。我听到瓦片从屋顶掉下束,“啪”一声摔成碎片。有树枝被吹断,重重地砸在屋旁的小路上。房粱仿佛在摇晃,柱子吱嘎吱嘎响起来,几十年的祖屋在风雨中像要倒塌。我感到莫名的慌乱,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手心里头全是汗水。人生的风雨就要来了,可瘦弱的我扛得住这猛烈的风雨吗?

父亲带着太多的遗憾离开了人世。我坐在父亲生前喜欢坐着咂烟的石礅上,想起了辛劳一辈子的父亲,想起了父亲一辈子最大的心愿:修几间漂漂亮亮的新房子。每回想起这些,泪水一串串落下来,怎么也抹不干呀!泪眼朦胧中,我仿佛看到父亲挑着水走进了院坝,压在他肩上的水扁担,吱嘎吱嘎响了起来……

中专毕业后,我在城市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背着两箱书灰头土脸地回到了生养我的村子。那两箱书,是我从生活费里一分一角攒下来的。我把书放在床头,担心雨天祖屋漏水淋湿了,用塑料布着起来。这两箱书,像一把闪闪发亮的钥匙,开启了我的阅读之门,让我找到了鸟语花香的心灵港湾!我不知道,要是没有这些书,我怎么走过那段煎心熬肺的日子!

我握着半人高的薅刀,开始学着种起了庄稼。天麻麻亮,我踏着朦胧的晨光出门,母亲就守在门边,揉着眼窝望着我走出院门。她担心我没有干过农活,手会被薅刀把打出血泡。她担心我刚走出校门,吃不了种地的苦,受不了种地的累!

我在苞谷地里锄草,颀长的苞谷片子在汗涔涔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道细长的血痕,痛到心里头去。苞谷地里像蒸笼一样闷热,汗水一颗颗从额头上滚落下来,掉进裂开的地缝里。我忙着锄草,腾不手去揩一把汗水,汗水流进眼里,辣辣的,睁不开眼晴。我望着头顶的太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恨不得跳进河里泡上三天三夜。干了一天农活,骨子像散了架一样,浑身酸胀,连回家的力气也没有!

回到家,我不觉得饿,舀豆汤拌饭,勉强吃下一饭,就想倒在床上睡觉。母亲收拾好碗筷,坐在祖屋的堂屋边,想起去世的父亲,想起生活的苦累,泪水忍不住掉了出来……

耶年九月,生活的皮鞭抽打着我来见不到雪花的城市闯荡。离开祖屋的前一夜,不晓得什么时侯开始下雨了。雨滴落在瓦上,嘀嘀嗒嗒响起了。我看了看床头的两箱书,用塑料布盖好,上面压上砖头心里才踏实。雨声时小时大,敲打着屋顶,敲打着我的无眠,敲打着我的心事。朋天,我就要去远方寻找未来,自己的愿望就是找份工作多挣点钱,修几间漂漂亮亮的新房子,母亲住在里面,风吹不着,雨也淋不着!也就那一刻,修新房的梦想就在心里生根发芽!我要用自己的双手,替父亲完成他一辈子的心愿!想起新房子,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祖屋仿佛也跟着我笑出声来!

出远门那天,母亲不说话,祖屋静悄悄的,仿佛跟着母亲一块难过起来。母亲舍不得我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城市,她担心我在外面吃苦受累。可怜的母亲呀,你舍不得孩子出门,可留在村里实在没有更好的出路呀!

时间仿佛停滞下来,一分一秒犹如世纪般漫长。我叹了収气,低声说:“妈,我走了,你一个人在家,照管好身子。雨天祖屋漏水,你帮我看一看床头的两箱书,用塑料布盖。等我打工挣了钱,家里就修新房!就算吃尽生活中的所有苦累,爸爸的心愿,我一定要替他完成!”

母亲点了点头,守在堂屋门边望着我走出院门。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着母亲在揉眼窝,门边的苦桃树在风中晃动起来。跟着苦桃树晃动起来的,还有母亲身后那烟火熏燃的祖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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