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侄俩忙着赶路,顾不上说话。
还是那条坑坑洼洼的毛毛马路,路边的山还是那样高那样陡,好多年过去了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一点儿变化也没有。九年前,张一鸣就是顺着这条毛毛马路,一步步离开生养自己的小山村,去举目无亲的县城上学。中专毕业后,钢筋水泥铸造的城市没有为他打开一扇门窗,他背着几件换洗衣服灰头土脸地又回到了那个四面环山的村子。而就在今天,为了生活,张一鸣不得不踩着这条自己走过无数回的毛毛马路,踏上茫茫的打工征途。二十岁的他第一次认识到:人活着就是在不停地赶路,走完这一段,紧接着再走下一段,不同的是有些路平坦,有些路坎坷吧了!可不管脚下的路是平坦还是坎坷,没有退路的他只得咬紧牙关一步步走下去。就算摔倒了,他也要硬撑着爬起来,擦干血泪向着藏有梦想的地方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走出属于自己的一片新天地!
这是一个巴掌大的县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羊肉粉馆,空气中飘着诱人的肉香味,让人忍不住咽几下口水。那羊肉用微火炖熟,切得很薄,用舌头一卷,还来不及咀嚼就滑入喉咙,把胃肠慰烫得舒舒服服的。要是在大雪飘飞的冬天,坐在火炉边吃着热气腾腾的羊肉粉,喝几口麻辣汤,冒出一身热汗,整个世界都是暖暖和和的!
铁锅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咂着嘴巴说:“叔,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路,肚子饿得很,去吃碗羊肉粉。哎呀,深圳也有不少羊肉粉馆,吃不出家里的味道来。”
张一鸣点了点头,跟着铁锅走进街口的一家羊肉粉馆。
店主手脚利索地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羊肉粉,葱花的香味钻进鼻孔,直逼肺腑。张一鸣轻轻地搅拌几下,夹起一小片黄亮亮的酸菜叶,吃在嘴里脆爽爽的。铁锅没有说话,低着头吃粉,粉馆里没有声响,渐渐沉默下来。一鸣吹几下热汤,接着喝上一小口,葱花的味道就是家的味道,让人回味,更让人想念!铁锅抬起头,望着一鸣笑了笑,可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勉强,就像使出浑身的力气,一点点挤出来的。
从粉馆出来,时间还早,张一鸣想去县三中看看妹妹,他心里藏着太多的话想对她说。可他又不想看到那些难舍难分的场面,望着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跟着铁锅一步步往汽车站赶去。莫名的忧伤就像疯长的野草,在一鸣的心底滋长、漫延。泪水顺着他那瘦长的脸颊默默地滑落,他怕铁锅看到,一路上不停地擦拭,可怎么也擦不干。
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站,看不到握手,也看不到拥抱,车站门口有卖水果的小商贩,高一声低一声吆喝着招揽生意。也有几个热情过火的妇女,动手动脚拉扯路人去吃饭住宿。小站每天都有发往深圳的大巴,这段时间出门打工的人不多,铁锅没有排队就轻轻松松地买到了车票。候车室冷清得得,硬邦邦的长排铁椅上坐着几个人,他们时不时打着哈欠,身边堆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张一鸣来到候车室的角落,伸长脖子瞅了瞅,从口袋里摸出车费。一小时后发车,他还打算去买些瓜子在车上打发时间。他来到铁锅的身边,这家伙早就买来了一大口袋零食,麻的辣的甜的,什么都有。
“铁锅,给你车费。”
铁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咂了咂嘴巴,摇着头笑着说:“叔,你第一次出门打工,身上的钱不多,我请你坐一回大巴。叔,你也太见外了!”
“铁锅,亲兄弟明算账,车费你还是收下。哎,我跟着你出门打工,给你添加不少麻烦哩。”
“叔,我在外面混过几年,口袋里不缺你的一张车票钱。我记得自己第一次出门打工那年,上车的人太多,我踩着你的肩膀从窗口爬进车厢,你把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几十块钱塞进我的口袋里,我忍不住就大声哭了起来。到了深圳,我一直舍不得用你给我的那几十块钱。想你的时候,我就把那几十块钱摸出来数一数,次数多了,好几张都掉角了。按辈分我叫你叔叔,可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最好的兄弟。你说,我给你买一张车票不应该吗?叔,跟着我出门你不用担心,有我的一顿酒就少不了你的一碗肉,饿不着肚子。一个人只要不懒,去工地上搬砖,一天也有几十块的工钱哩!”
听了铁锅这些暖心窝的言语,一鸣不由得点了点头,把车费放进口袋里。 客车进站,车票上明明写着是卧铺,来的却是普通大巴,坐着大腿没法伸直。乘客们觉得上当受骗了,心情非常愤怒,纷纷围着乘务员讨要说法。那人三十多岁,小眼睛不停地眨了眨,用力跺着脚开始倒苦水:”老乡们,卧铺大巴出了故障,为了大家着想,我们才临时调拨这普通大巴过来救急。这次只好委屈大家了,我保证下次绝不会让你们受这样的罪,对不住你们啰!“
为了赶时间,乘客们骂骂咧咧地把各自的行李塞进货箱里,排队验票上车。一人发了一瓶纯净水,车里混合着各种说不清的味道,沉闷得让人想吐。车头装有电视,可以打发漫长而寂寞的乘车时间。一鸣头次出远门打工,缩倦着瘦小的身子靠在椅子上,想着前途未卜的世界,莫名的忧伤一点点爬上心头。刚开始还有人说话,渐渐地车上静了下来,有人拉起了响亮的鼾声。一鸣实在找不到适合的词语形容此时自己的心情,他有些慌乱,又有些期盼,同时还夹杂着一丝担忧。他一直半醒半睡,梦到了妹妹一秀泪流满面地追在大巴后面,大声喊叫着;他梦到母亲在村头的古桥上踮着脚,一声声呼喊着他的乳名;他还梦到了冬雪,撑着一把粉红色的雨伞向他飘来,转眼间又消失在凝重的夜色中……
大巴喘着粗气往广西方向飞驰,碰上一些油站就停了下来,大巴加加油加加水,乘客顺便上上洗手间。油站也卖一些吃食,但价格贵的吓人,没多少人愿意花这样的冤枉钱。凌晨两点多钟,车上的灯一下亮了,一鸣听到有人在大声喊叫:“下车吃饭,动作麻利一点,过这村就没这一店。”
一鸣用力捶打几下酸胀的大腿,打着哈欠问:“铁锅,到哪儿了?”
“叔,这儿是独山。”一鸣一下想到了徐霞客就是从这儿一步步进入贵州的。1944年,独山县作为西南抗日的大后方,为阻击日军北进,先烈们与敌人进行了殊死搏斗,扼住日军打通中国东北到越南交通线的企图,给强弩之末的日军致命一击,奠定了抗战史上”北起卢沟桥,南止深河桥“的光辉历程。
大巴停在路边一块湿漉漉的空地上,空地的后面是一栋两层平房的饭店。车刚停稳,司机就粗门大嗓地催促乘客下车吃饭。有人无精打采地说吃不下,司机一下来火了,恶声恶气吼喊起来:“全部下车,不准坐车上,吃不下东西就在水泥地上站着蹲着。”就餐的小屋有二十几个平米,地上扔满了黄菜叶,摆放着几张圆形饭桌,半新不旧的凳子摇摇晃晃的。泡沫饭盒装着干巴巴的发黄米饭,一大盆缺油少盐的煮黄瓜,一锅清清淡淡的炒白菜。负责打菜的是个缺牙瘪嘴的老大妈,吝啬地往大伙的饭盒里装舀几片菜叶,还凶巴巴地喊着别抛撒粮食。一次性的筷子,又短又细,稍用力往嘴巴里扒饭就断掉了。
正常情况下,大巴跑上二十几个小时就到了深圳,不巧碰上堵车,直到第二天晚上十一点才抵达东莞的罗沙车站。大胖子司机漫不经心地说:“时间太晚了,去不了深圳啰,你们大家在车站熬一夜。记住别走远,明早就动身赶路。”他扔下这话就去休息室睡大觉,乘客们就坐在盖着铁皮的候车棚里,一个个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傻傻地熬着漫长的时光。张一鸣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出门打工的艰辛与不易!可既然来到了千里之遥的城市,不能抱怨现实的无情和残酷,只有咬紧牙关挺直腰杆去面对眼前和今后的一切磨难和困苦!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儿,但他巴不得明天早一些到来,去传说中弯腰可以捡起黄金的那座城市走走看看!
一鸣守着行李,时不时还把那张薄薄的车票摸出来看一眼。铁锅坐不住,背着手在车站里游逛起来。他还大大方方地与一个穿牛仔裤的长发女孩有说有笑地聊了起来。铁锅一手提着一口皮箱来到一鸣的身边,笑着说:“顺便帮这女孩照管一下皮箱,她第一次出门,不熟悉地形,请我带她去买些东西。出门在外,我们大家就该相互帮助,更何况还是从一个地方走出来的老乡。”铁锅领着那女孩走了,一鸣生怕别人顺手牵羊拿走了行李,不敢闭上酸涩的双眼,去厕所也提着那两口皮箱。
铁锅他们回来了,手头没什么事做,几个人就聚在一块玩扑克。天亮了,铁锅和那女孩已熟悉得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各自给对方留下了手机号码。女孩去虎门,与张一鸣他们不坐同一辆车。铁锅热心地送人家上车,抢着搬皮箱不说,还去称了几斤苹果送给人家。坐上开往宝安的中巴车,铁锅一直低着头,忙着收发短息。半天后他才抬起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叔,那女孩怎么样?”
一鸣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不是去对门寨张石匠家相过亲了吗?听说双方老人都乐意,怎么又还问我这样的话呢?”
“叔,相亲是老辈人的旧黄历了,我是去走过场应付家里的老人。我送上车的那个女孩,在电脑公司上班,每月工资几大千。她说要是碰上公司招工,一定会把我叫过去。她说我是个热心热肠的好人,乐意结交我这样的朋友。出门在外,谁不想多挣点钱?叔,要是我有机会去了电脑公司上班,在里面站稳了脚跟,就把你也叫过去,有福同享嘛!”
张一鸣重重地点了点头,铁锅咧着嘴巴笑了起来。中巴车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个多小时后,铁锅忽然站了起来,大声喊着“有下”,车子在一个路口缓缓地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