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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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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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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年三十

老辈人说:“年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年三十这天,母亲起床时天还没亮。她夹煤块放进炉膛,忙起了升火的活儿。村里家家户户一点也不会心疼煤,烧几团旺火,把身子烤得暖暖和和的,把屋子烤得暖暖和和的,把日子烤得暖暖和和的!

火越燃越旺,母亲接着蒸糯米打糍粑。过年,老家有打糍粑的习俗。听说除夕之晨,谁家打糍耙的声音响得最早,谁家发财致富就快!

我穿新衣服起床时,母亲笑眯眯地守在灶边蒸糯米。糯米是自家种的,母亲用筛子仔仔细细筛过,粒粒饱满。糯米是头天晚上泡好的,沥干水份,放在甑子里蒸。火焰使劲舔着黑乎乎的锅底,甑脚水一遍遍翻滚,木甑热气腾腾,冒出米饭的犹人清香。年三十飘出来的米饭味道,比往日都香,香到灵魂深处去!一块块十几斤重的猪肉挂在炕笆下面,父亲坐在火炕边烧火熏腊肉。他往火炕放了两把枯脆的黄豆梗,烧裂的豆梗“噼噼啪啪”响起来,像鞭炮声那样清脆。糯米还没蒸熟,父亲掏出一匹枯脆的烟叶,不慌不忙掐成几截裹烟卷,装进烟锅有滋有味咂起来。深红的火星一明一暗地闪动,灰蓝色的烟雾在灶房弥漫开来。过足了烟瘾,父亲才有力气打糍粑。

“糯米蒸熟啰,可以打粑粑了。”母亲揭开甑盖,吹几口气,眯着眼望了望鼓涨的米粒,转过身对父亲轻声说。

父亲慌忙收好几寸长的乌木烟杆,抬着热气腾腾的甑子走出灶房。石头凿出来的粑粑盆,躺在不起眼的院坝角落,用一块四四方方的水泥板盖起来。平常的日子用不上粑粑盆,晚饭后,我们喜欢坐在粑粑盆上喊叫着玩扑克牌。过年打糍粑,掀起水泥板,往粑粑盆倒两瓢水,用锅扫仔仔细细洗涮干净。

村里有些勤快的人家,不光种糯谷,还种高粱种苋菜种小米。记忆深处,五谷杂粮都可以用来打糍粑。白的糯米粑,黄的苞谷粑,红的高粱粑,黑的苋菜粑。糯米粑把年染成了白色,苞谷粑把年抹成了黄色,高粱粑把年涂成了红色,苋菜粑把年浸成了黑色。不同颜色的糍粑让年变得有形有色,让年变得有滋有味!

糯米饭倒进粑粑盆,发亮的米饭冒出犹人的香味。打糍粑是力气活,父亲握着粑粑钩,左腿往前迈小半步,双腿成弓字形,先用粑粑钩一下一下杵,直到米粒杵碎,才高高举起粑粑钩,重重地往粑粑盆砸去。一团指头大小的米饭跳出来,我拾起来吹去沾在上面的灰尘,放嘴巴咀嚼起来。热心热肠的二阳哥听到父亲打粑粑,跑过来帮忙,他笑着说:“大舅舅,你歇一歇,我来打。”

二阳哥身子壮实,他搓了搓手板,使出浑身力气,一下一下砸,一下比一下用力,捶打声一下比一下响,年味越来越浓。在二阳哥的捶打下,糯米饭变成了黏糊的糯米团,粘着粑粑钩。二阳哥喘喘气,向上扬起粑粑钩,糯米团放进铺着一层薄薄的米面的锑锅里。粘在粑粑钩上面的糯米团,用手扯不下来,用菜刀一点一点铲。

二阳哥舍得下力,打好糍粑,出了一身热汗。母亲喊二阳哥去家里吃糍粑,他红着脸走开了。母亲手上抹些鸡蛋黄,取糯米团,搓揉成一个月亮大小的糍粑。一个个白亮亮的糍粑,大小厚薄一样,铺满了大簸箕,铺满了堂屋,铺满了母亲的世界!

年三十的早饭,吃糍粑。

铁锅架在灶上,用微火烙糍粑,吃着香糯。锅底烫熟,母亲放进糍粑,守在灶边时不时用筷子翻动一下。糍粑受热,一点点鼓涨,烙出一层焦黄的锅粑,冒着一缕热气。静下心听,听到“嗞嗞”声响。炉盘上摆着半碗引子糖,香喷喷的糍粑,醮着引子糖吃,甜到心里头去。年三十是香的,年三十是甜的,整个童年都是香的,整个童年都是甜的!

父亲叫我们去外面玩耍,他和母亲开始忙年夜饭。

我们坐在祖屋前面的草垛下玩扑克牌,几圈下来,觉得没意思,说起了年夜饭。小木咂咂嘴巴,眨眨眼晴,摸着后脑勺说:“听说村里有些人家,年夜饭吃三十样菜。三十样菜,一张饭桌摆不下。”

海林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起了一道道菜:炸洋芋片、煨白萝卜、炖排骨、炒猪肉、拌皮蛋、煮白菜……

我们数了半天,怎么也凑不足三十道菜。

三点来钟,听到村里有人家放鞭炮供饭,我心里头慌了,拔腿跑回家去。一家接着一家供饭,一家接着一家放鞭炮,年三十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父亲系着围腰布,低着头在一刀一刀切肉。切好肉,装进盘子,父亲撒些盐末搅拌。他用围腰布擦了擦手,笑眯眯地说:“儿哩,不慌嘛,现在才三点钟,吃不下去饭。你出去玩一会儿,饭熟了爸会叫你。我们家的年夜饭,不在人前,也不会落在人后。”

我点点头,揉了揉肚子,去外面玩耍。小木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地老鼠",点燃火往地上一扔,“地老鼠”在地上旋转,喷出绚丽多彩的火焰。“地老鼠”在旋转,我们也喊叫起来跟着转圈,祖屋仿佛也跟着我们欢快地转起来。

我听到父亲拖长声调喊我回家供饭。

逢年过节,给菩萨给祖先供饭。点六柱香,天地菩萨面前插三柱,大门边插一柱,一柱插灶上。煨熟的猪头猪脚装在大锅里,父亲抬起大锅摆在天地菩萨面前,母亲端来三碗满满的米饭,父亲挺直腰板立在一边,双手压着裤缝,一脸虔诚地念了起来。我听不清楚他在念些什么,觉得神秘。我一直猜想,父亲应该是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收,六畜兴旺家人平安!

父亲接着蹲在地上烧三页纸钱一副千张,叫我给菩萨作揖磕头。供祖宗时,桌上摆八副碗筷,碗里盛一小勺饭,父亲倒半碗酒,请祖宗来家里过年。磕头时,堂弟小鹏拖长声调念起来:“老祖公老祖太,请你们来家里吃饭。保佑我乖乖的,保佑我长大了考上大学。”祖屋住着几十口人,每次听到小鹏念这些,孩子们都笑得弯下了腰。

一根长竹杆,挂上一串鞭炮,父亲点燃火,鞭炮噼噼啪啪响起来!纸屑在院坝上空飞舞,年味也跟着村子上空飘荡。

年夜饭,是一年里最丰盛的一顿饭。炉盘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有荤有素,有鱼有鸡。好些菜,平时吃不到。父亲是个心细的人,他从街上买来卤粉卤猪舌头,切成薄片,撒些葱花凉拌吃。父亲用剪刀把干辣椒剪成几截炒猪肝,吃起来脆。猪肚用鼎罐煨熟,醮胡辣椒水吃。家里有酸辣椒,母亲炒一盘后腿肉。猪是自家用粮食喂养大的,那肉吃起来酥嫩。

肥猪不抵瘦菜园。”几百户人家的村子,家家户户都有菜园,家家户户种白菜。自家种的白菜,又脆又嫩。年夜饭,家家户户煮半锅长白菜吃。寓意:长吃长有。

姐姐从菜园砍棵几斤重的白菜回来,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淘洗干净,顺着茎撕成条,中间不折断,放在肉汤里煮。吃肉多了,油腻,吃一筷白菜,爽口。接着喝半碗清甜的白菜汤,把胃肠熨烫得舒舒服服的,额头上冒出汗来。

父亲喝白酒,屋里弥漫着米酒的清香。米酒的味道是父亲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父亲给我们姊妹咕咚咕咚倒一种香槟汽酒的饮料,那饮料是他从二十里外的城里买回来的。一碗香甜可口的饮料,沉浸着无私而深沉的父爱。几口酒下肚,一向严肃的父亲变得柔和而轻切起来,他一筷子一筷子给我们姊妹夹菜,一个劲劝我们多吃些。父亲咂咂嘴巴,绘声绘声地说起了年的远古传说,说起了年夜饭的由来。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说:“娃娃们呀,按我们老家的习俗,不管你身在何方工作多忙,也不管你是穷是富,年三十这天,一定要记得赶回来陪家人吃年夜饭!”

父亲的话,一字一句落在我的心坎上!

年夜饭后,洗涮好碗筷,父亲给我们姊妹几个发压岁钱,祝福孩子们平平安安度过一岁。钱是新的,连着号,没有折痕,是父亲去小卖部换回来的。我蹲在堂屋角落,手指头沾着唾沫,咧着嘴巴乐呵呵地数压岁钱,说不出的快乐和幸福就从心底溢出来。我舍不得用压岁钱买糖果吃,压在枕头底下,去场坝上买小人书看。

母亲陪我和弟弟玩扑克牌,刚开始弟弟还算老实,玩着玩着趁母亲不注意,把一些闲牌丢在桌上。母亲只是笑,什么也不说。为了哄我们兄弟开心,母亲每年都会输些钱。我拿着打牌赢来的钱,去村旁的古庙门口买两棵黑皮甘蔗,晃晃悠悠扛回家,坐在火炕边啃。年三十不啃半截甘蔗,觉得缺少些什么,甘蔗的味道就是过年的味道。

记忆深处,家里藏有一两百本毛笔抄写的唱书。一行行毛笔字,字体工整,墨迹清晰。父亲在阁楼的房梁上钉了一颗几寸长的铁钉,一绺揉皱的白布条扎紧装满唱书的袋口,打个结挂在铁钉上。从袋旁过,不小心碰着口袋,一袋书就晃动起来。

年三十的夜晚,闲下来的父亲喜欢坐在火炉边唱《薛丁山征西》:

元帅在上听言音,

秦汉将军去盗伞,

反被贼将把他擒。

将他吊在旗杆上,

只怕性命活不成

……

父亲耐心地给我说起了秦汉,说起了秦汉的祖父秦琼,说起了秦汉的师傅王禅老祖。我记下了这些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一辈子都忘不了!

父亲还唱《文武图》:

在田一见春云女,

恭敬忙把礼来行。

春云只得回一拜,

满面通红便转身。

叙述部分不用唱,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在田说不知贤妹在此,未及侯驾躲避,不恭还望海涵。把春云羞得满脸通红,无言对答。低着粉头连忙起身出外去了。在田见春云出去,竞似痴呆一般。

父亲口渴了,停下来喝几口茶水。我觉得好奇,翻看那些书页发黄的手抄书。碰到认不得的字,问一下父亲。他说这个是什么字,连字的意思也讲给我听。

三十夜,大人小孩都会烧半盆热水舒舒服服洗脚。老辈人说:“三十夜洗脚,洗脚板洗脚背,一直洗到膝盖。”三十夜洗个好脚,去别人家串门,每次都会赶上人家吃饭,有口福。

洗好脚,烤一会儿火,上床睡觉。我把压在枕头下的压岁钱取出来,手指头上沾着唾沫,仔仔细细数了两遍,才心满意足地放回去。想着去场坝上买小人书,我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半夜醒来,听到有人还在唱书:

正月唱起祝英台,

金童玉女下凡来。

金童投生梁山伯,

玉女投生祝英台。

二月唱起祝英台,

女伴男装读书来。

山伯英台来结拜,

胜过同娘共母胎。

……

唱书的人是隔壁的家福哥哥。他声音洪亮,口齿清楚,抑扬顿挫的唱书声让年变得热闹欢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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