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丧事

一

从我记事起，每年冬天村里都会有老人去世。

冬夜漫长，村里人围坐在炉火边咂咂烟，说说闲话。刚开始听到有老人病了，每顿只吃下几口稀饭，气氛变得沉闷起来。过了两天，老人的病情加重，躺在床上水米不进，一双浑浊的老眼有气无力地微微闭着。儿女们寸步不离地守着身边，听遗嘱办后事。有人长叹一口气，缓缓地说：“唉，这老人怕是熬不过冬天哩。”村里谁家老人病倒了，忧伤就像一张严严实实的大网，罩着四面环山的村子。村里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有种揪心般的疼痛！

落气即咽气。村里老人去世，在院坝头放一串鞭炮，俗称“落气炮。”一是为去世的老人送行，二是给左邻右里打招呼，听到鞭炮声大家赶来帮忙料理丧事。这鞭炮是土炮，挂在一两米长的竹竿上，点火后半天才响一下，响得一点也不连贯。土炮响声大，响声传遍村头寨尾，家家户户老老幼幼都听得见！

“人死饭甄开，不请自家来。”性子急的人，急急忙忙往孝家跑去，身后跟着一条大黄狗，脚步声听起来是那样的空泛，又是那样清晰。不一会儿，孝家院坝头像赶场一样站满了人。

儿媳妇数数落落地哭，一边哭一边诉，气氛沉闷。数落完一段，停顿一下，发出一声“呜噢”的声音，又接着往下数落：老人不管不顾走后，丢下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家里头没人做饭吃啰。这哭诉声，听得人喉头发紧，心软的妇女，眼里隐隐地有泪光闪烁，低下头开始抹起了眼泪。儿媳妇哭，堂屋仿佛也跟着哭，甚至整个村子都跟着哭。有人劝说：“老来是老路，手头忙的事还多，不哭哈。你只顾着哭，我们这些帮忙的人理不出个头绪来。”

去世的老人，合上眼躺在铺着一层厚厚草纸的棺材里，脚上套长筒线袜，穿上白底青布鞋，老衣是长到膝盖的衣服，像睡着一样，面容是那样安祥。老人走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也听不到儿女的呼唤。是呀，为女儿操劳一辈子，做完一生中该做的事情，可以闭上眼安心歇下来了。杉木板打出来的棺材，就像船载着去世的老人缓缓划往另一个神秘的世界！

老人过世，一般要在家里停放几日，择日安葬。村里几百年来的丧礼，是棺葬。男人们围坐在一起，商量着料理后事。管事人是位戴着毛毡帽的老人，威望高，说话份量足，安排活儿让人心服口服。他使劲咂了几口叶子烟，把脸定得平平的，咳嗽几声清清嗓子，开始安排任务：有人搭灵棚，有人去租锅碗瓢盆，有人去场坝上买菜买酒，有人去通知远路亲戚。更重要的事，打发可靠的人去邻村请阴阳先生办法事！办丧事，阴阳先生是必不可少的主角，选墓地伴灵开路，掩材下圹，必须亲历亲为。办一场法下来，阴阳先生起起落落要熬几个晚上的夜。

任务分派下去，各帮人马立即分头进行，尽心尽力忙了起来！

二

阴阳先生带着几个徒弟来了，孝家慌忙递烟倒茶水，热情接待。堂屋宽敞，灵房设在堂屋里，阴阳先生开始忙起了法事来。徒弟们开始糊望山钱。竹条一节一节扎好，用白纸糊成桶状的望山钱，立在孝家门口。迎风摇曳的望山钱，像一双期盼的眼睛，望着村子的山山岭岭，望着长在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望着披麻袋孝的子子孙孙。阴阳先生是神秘而古老的职业，帮人看风水，会画一些符驱邪，六十轮甲子背得滚瓜烂熟，还写一笔好字。他裁绿色彩纸，提笔写悼念亡人的对联：

华月光寒，韵满庭前含孝意;

愁云寂寞，旌飘户外痛哀情。

乡邻们纷纷夸阴阳先生写一笔好字，他也不说话，嘿嘿笑了几声，指点徒弟忙活。

下祭，是亲朋好友来参加悼念活动的仪式。

葬礼第一天，左邻右里来帮忙，送一份礼。亡人的女儿家娘家及至亲，都要来下祭。女儿家家境殷实的话，猪羊下祭：抬一头洗刮好的猪，牵一只活山羊，做一桌八个品种不同的荤菜，八个不同形状的用糯米面捏出来花粑粑，点上色素的鸟兽鱼虫。同时买纸竹扎的马或轿子的手工艺品，还要请唢呐匠。下祭者进村口，鸣放鞭炮，锁呐匠鼓着腮帮吹起了调子，仔细听，吹的是《妈妈的吻》。孝家男女老幼按男在左女在右的方位，依身份、年龄大小顺序跪地迎接。亡人的女儿一路爹呀妈呀地哭起来，一头扑进灵堂，一边哭一边拍打着灵柩，数数落落地哭，把人的心揪得紧紧的。几个妇女苦口婆心劝了半天，才抹着泪眼停住了哭声。

晚饭后时辰一到，阴阳先生带着徒弟坐在灵前方桌边，敲打着铙钹，刚开始轻轻打，接下来渐渐地用力，声音铿锵，氛围显得悲壮。阴阳先生领着几个徒弟带着腔调诵吟《目连救母》的经文，孝子孝孙们伴灵绕棺，头戴孝帕，身穿孝衣，腰缠孝索，手执哭丧棒缓缓绕行。来到灵位前，烧三页纸钱，磕头作揖。阴阳先生唱完经文，用孝帕结成活套，绕棺者经过面前，伸手拉开活套，意味着死者生前的罪恶冤仇已被生者解开，到阴曹地府阎王老爷不会追究。

丧礼第二天晚上，开大路，跑五方，为亡人打通升天之路。阴阳先生拖长声调念经文，开路时手持禅杖，表演各种打斗动作。一串动作，流水般顺畅！阴阳先生耍着禅杖，对着扣在地上的瓷碗用力杵去，碗从中间分成半两。

阴阳先生开完大路，没什么事，孝家安排去歇息。帮忙的乡邻也有些累了，打着呵欠回家睡觉，明天还要帮忙孝家干活。

三

灵棚里烧几团旺火，守夜的乡邻们围坐在旺火边，喝热茶嗑瓜子，说起了闲话。有人翘起二郎腿，卷着叶子烟大口大口咂起来，深红的火星一闪一亮的。

孝家请人唱孝歌。唱孝歌，丧事显得庄重而热闹，喧染一种悲伤的氛围，吸引乡邻们留下来坐夜。鼓响了几下，有个包着毛巾的女老人唱了起来：

自从盘古分天地，

三皇五帝治乾坤。

别的闲言都不提，

听唱割肝记一本。

提起朱氏行孝人，

事出西京一古城。

离城十里黄家村，

村上有个黄员外。

所生三子在家门，

大媳娶得张家女。

二儿娶得李家亲，

只有三儿年纪轻，

娶得朱家小姐身。

朱氏伶俐又贤良，

哪知婆婆像阎王。

……

这位女老人唱的是《朱氏割肝》，动听流畅，凄切感人！这一类民间传说的孝歌，宣扬孝道，倡导积德行善。

有人接着拖长声调唱：

唐僧西天去取经，

取得一本报娘恩。

十月怀胎娘辛苦，

把他唱给老幼听。

正月怀胎在娘身，

无影无踪又无形。

三朝一日如露水，

不觉孩儿在娘身。

二月怀胎在娘身，

闷闷沉沉不着身。

口中不言心中想，

孩儿腹内母知音。

三月怀胎在娘身，

面黄肌瘦不成人。

三餐茶饭无滋味，

只想酸甜肚内吞。

四月怀胎在娘身，

我娘怀我好伤情。

我娘怀我多受苦，

吃娘血水痛娘心。

……

有中年男人唱的是《杨家将》：

大郎出马一条枪，

二郎出马在中央。

三郎出马马上死，

四郎出马动刀枪。

……

中年男人的声音洪亮，吐字清晰，把人一点点引入到动人的情节中去。夜风呼呼吹着，坐在灵棚听着抑扬顿挫的孝歌，有些人的眼泪忍不住就会掉下来……

四

龙杆和捆绑灵柩的绳索，平时放在村头一座建于清朝雍正年间的古庙里。安葬老人，去古庙取龙杆抬灵柩，用完放回去。

发丧时间是阴阳先生定下来的。天蒙蒙亮，帮忙的乡邻们听到鞭炮声，扛着薅刀锄头纷纷赶来孝家，准备龙杆绳索长板凳等工具。阴阳先生手端净水碗，口含净水往不同方位连续喷去，念完咒语，大吼一声“出”，帮忙的人把灵柩抬出灵房，停放在长板凳上。一些有经验的中年男人，七手八脚捆绑灵柩。一只叫得正旺的跳井鸡站在灵柩上，时不时拍打几下翅膀。时辰一到，侄男弟女们跪在路口，妇女给帮忙的乡邻散发衣禄粑（糯米团）。乡邻们抬起灵柩上路，撒满地上的卖路钱，在晨风中飞舞，呼呼响着。

过桥时，孝子卧在桥面上，灵柩从背上抬过，俗称“孝子搭桥”。灵柩抬到坟山上，乡邻们松了一口气，可以歇一歇。天冷，拾柴草烧几团火烤，大家把脚手烤暖和。孝家挨个散烟，平时喜欢喝酒的，拖长声调喊起了拳。阴阳先生抱着跳井鸡，掐去指甲大小的鸡冠肉，开始念起来：

此鸡不是非凡鸡，

身披五色六毛衣。

别人拿你无用处，

弟子拿来做跳井鸡。

念完咒语后，阴阳先生跳井鸡扔进墓坑。跳井鸡高鸣几声，拍打着翅膀跳出墓坑。有人烧一捆引子杆，乡邻们抬起灵柩缓缓放进墓坑。杠绳一抖一落，灵柩依罗盘定准的山向，坐实摆正，一把一把撒葬磺。孝子披着孝衣，反牵衣尾，倒背几捧泥巴撤在灵柩上面。帮忙的乡邻排成长队，一块块传递砌坟的石头，一畚箕一畚箕传递填坟的泥巴。石匠叮叮当当当把石块敲打平顺，忙着砌坟。帮忙的乡邻多，一个早上隆起了坟头。隆好坟头，帮忙的乡邻三三两两回村去了。不远处有位披着大衣的放牛老人，缩倦着身子哼唱起来：

天也空来地也空，

换了多少主人翁。

山也空来地也空，

来也匆匆去匆匆。

金也空来银也空，

死后何曾在手中。

夫也空来子也空，

黄泉路上不相逢。

……

这时候，云层压得很低很低，让人担心不小心会掉下来砸着头。冷嗖嗖的山风夹着片片雪花，纷纷扬扬飘洒下来。不一会儿，远处的山峦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一串串鞭炮响后，坟前落下一层碎纸片，像染上一层鲜红的血。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跪在坟前涕泪双流的人，这一刻变成了真正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