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锅对一鸣说:“叔,这就是松岗镇,我住在楼岗村。”松岗镇位于深圳市西北部,珠江口东岸,茅洲河畔,北与东莞长安镇接壤,是深圳市的西北大门。早在宋咸淳六年(公元1270年)这里开始建立墟市,因墟市建在一个黄姓村旁,村附近有一个长满松林的山岗,墟因而被称为黄松岗,1950年改为松岗。松岗世居者以文姓为多,相传为南宋丞相文天祥的后裔。改革开放前,松岗镇是一个以单一传统农业经济为主的穷乡僻壤。1992年邓小平南巡后,松岗镇迎来经济快速发展的大好时机,大量的外来人员纷纷涌入这片改革开放的热土地上,执着而坚强地找寻着人生的梦想和远方的家园!
下了天桥,张一鸣望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川流不息的车辆,他明显地感到了沿海与内地的天壤之别。顺着宽阔平整的街道过了一块柔软的草地,来到一处吆喝声此起彼伏的菜场。菜场背后是一条狭长的水泥路,水泥路越走越窄,边上是一些低矮的瓦房,还搭着一些简陋得没有窗户的铁皮房。铁锅领着一鸣走进了一条逼仄的巷道,高高矮矮的楼房挨挨挤挤地靠在一起,被形象地称之为“握手楼”、“亲嘴楼”。几个中年男人叼着烟坐在小店里悠然地打着麻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推着自行车吆喝着收废铜烂铁,悠扬的吆喝声就在狭长的巷道飘荡开来。几只鸡在地上觅食,一只花猫蹲在一位老人身旁晒着太阳,一鸣觉得自己走进了岁月深处,来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他一直纳闷:是不是铁锅走错了路,深圳这座城市还像老家那样有瓦房?他觉得自己不是出门打工,而是从很远的地方回到了生养自己的村子。
深圳是座移民城市,外来人口多,城中村遍布在各个市区和街道。这是深圳常见的一处城中村,顾名思义就是城市中的农村,是外来人员漂泊岁月中的一个避风港湾。要是城中村里没有这些廉价的出租屋,大量的外来人员又在哪儿落脚呢?
这个叫楼岗的村子,住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们,对初来乍到的张一鸣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可他无意中听到了锅勺碰撞的声音,一间低矮的瓦房飘出诱人的菜香味,他一下嗅到了家的味道,心里顿时暖烘烘的,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熟悉和亲切起来!
楼岗住着张一鸣的几个同村老乡,铁锅住在一幢上了年岁的出租屋里。大门边停满了自行车,上了楼梯,阴暗的过道上扔满了果皮纸屑,散发出霉臭味。出租屋的铁门旁,摆放着鞋架、垃圾桶。四四方方的屋子,仅摆下一床一柜,墙壁被油烟熏得一片乌黑,斑驳的墙面已开始脱落。屋里闷热,从早到晚电风扇来来回回哗哗啦啦地吹着。出门在外,有处遮风挡雨的落脚地方就心满意足了,可就这样一间间简陋的出租屋,收藏着漂泊岁月中的无奈和苦累,又有着打工者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呢?
“叔,坐车累了,你上床躺一躺,我去菜场买点菜。”
铁锅刚把话说完,几个同村的老乡就进来屋里,他们热情地和一鸣打着招呼,顺便问起了家里老人和小孩的近况。特别是张四哥,明知一鸣不会咂烟,硬是把一根香烟别在一鸣的耳朵上。大家异口同声地劝一鸣别急着找工作,安安稳稳睡几天大觉,进了厂规矩多得很,没白没黑加班赶货,难得碰上一天休息日。老乡们说的是大实话,可家里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怎能不急呢?一鸣恨不得前脚一到深圳后脚就找到工作,领到工资好给老家的母亲寄去。
大家正热火朝天地聊着天,没想到张一鸣的中学同学彭慧笑盈盈地走进屋来。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高挑的身材像白扬树那样苗条,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淡雅的气息。也许是电子厂加班多的缘故,她那白里透红的脸上有着一丝倦意。彭慧来深圳打工的时间不长,眼眸里含着乡村女孩的羞涩。
张一鸣望着彭慧,他怕认错人,傻傻地站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把老乡们都逗笑了起来。张四哥嘿嘿笑了几声,拍了拍一鸣的肩,说有人约打牌,走了。别的老乡见张四哥走后,也各自找了个借口,离开了铁锅的出租屋。
彭慧勉强坐了几分钟,见铁锅低着头不说话,就对张一鸣说:“一鸣,屋里有点闷,我们出去走一走。”一鸣点了点头,跟着彭慧出屋。铁锅冷笑了一声,叹着气说:“叔,别走远了,饭很快就熟哩!”
这天是星期天,很多厂放假休息,城中村显得热闹非凡。第一次和彭慧并排走在长着榕树的街道上,张一鸣显得有些不自在,局促地扯着衣角,手脚僵硬,不听使唤。彭慧显得心情不错,高跟鞋发出的声响听起来像歌声那样动听。她没有说话,轻声哼唱走来: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
听着这熟悉的歌声,张一鸣觉得时光在倒流,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中学时光中去。记得刚走进中学的大门时,男女生胆子都很小,相互间不敢开口多说一问话。张一鸣和彭慧坐一桌,开学了一个星期两人没说上几句话。直到有一天,英语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彭慧答不上来,慌忙中用脚尖碰了碰张一鸣。张一鸣把答案写在本子上,帮了彭慧一次忙。那以后他们的话就渐渐多了起来,彭慧喜欢吃零食,时不时分一些给张一鸣吃。历史老师上课,内容枯燥乏味,有些同学听着听着头一栽一栽地打盹。历史老师是个古怪的老头,一年四季穿着中山装,胸前的小口袋里插着银灰色的钢笔。他看到有人打盹,就扔粉笔头过去,粉笔头在空中划一道弧线,不偏不倚落在打盹者的头上。历史老师站在讲台上讲课,下面的学生搞什么小动作,一点也瞒不过他的眼睛。有一回历史老师转过身去擦黑板,彭慧放了一小块牛肉干进嘴里,还来不及咀嚼,他皱着眉头提着垃圾桶来到她身边。他不说话,用手指了指嘴巴,彭慧只好把嘴中的牛肉干吐进垃圾桶。下课后,彭慧就自言自语地说:“高手呀,擦黑板也能看到我吃牛肉干,后脑勺难道长出了眼睛?”
初中升学压力大,每天都有写不完的作业和背不完的英语单词。周末也要补课,没空抬头去望一望高远的蓝天和洁白的云朵,睡个饱觉简直成了一种奢望。张一鸣每天都复习到万籁俱寂的子夜时分,头一栽一栽地打盹,酸涩的双眼怎么也睁不开。他用冷水洗洗脸,用力搓揉几下双眼,黙写英语单词,写着写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碰上停电的夜晚,张一鸣就点燃蜡烛,坐在昏暗的烛光下写作业,有一回烛光差点烧着头发。
中考填报志愿时,彭慧家经济条件好,家人都支持她上高中考大学。一鸣的父亲担心一鸣考上大学后,每年交几千块的学费,家里负担不起,他希望一鸣报考中专。一鸣听从了父亲的安排,报考市里的一所四年制中专,他也想早些毕业找份工作,和父亲一块供妹妹一秀上大学。中考前几天,班上关系要好的同学三三两两站在教学楼前面的泡桐树下留影纪念。彭慧那天穿着花裙子,脚上是方口皮鞋,留着齐耳短发,看上去乖巧可爱。中考结束那天傍晚,彭慧约了几个同学来张一鸣的出租屋聚餐。晚上,天空繁星点点,同学们来到房东家的葡萄架下,深情地唱起了一首首经典老歌,在点点泪花和忧伤的歌声中结束了美好的中学时代。
那年九月,张一鸣去了更远的城市上中专,彭慧留在县城念高中。刚开始,他们还写写信,说说各自的学习情况,后来彼此有了新的社交圈子,渐渐疏远了那份情谊。虽说联系少了,但两人假期偶尔见面,却格外亲切,有说不完的话。彭慧高考落选后,家人劝她复读一年高三,她听不进去,来深圳找寻自己的人生梦想。也就在那年,张一鸣的父亲患上了绝症,受尽了病痛的折磨,带着太多的无奈和遗憾远去了天国。父亲的去世,彻底改写了张一鸣的人生轨迹。中专毕业后,张一鸣在家里实在找不着出路,不得不跟着铁锅来深圳闯荡。生活的安排,让一鸣在异地他乡见到了同学彭慧,他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了温热的情感。同学情就像陈年老酒,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令人沉醉!
“一鸣,你刚来深圳,我担心你水土不服,冲凉时兑些花露水。我听老乡说你来了深圳,急着赶了过来。唉,我们厂里贵州老乡少,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你来了深圳,我心里头高兴,今后有什么委屈可以找你说说。”
听着这关切的言语,张一鸣觉得千言万语卡在喉咙眼,不知对彭慧说些什么。
彭慧说着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块钱塞进一鸣的口袋里。打工很苦,一分一厘挣的是血汗钱,一鸣死活不收。彭慧急了,执拗地望着一鸣,急着说:“一鸣,别见外,你我同学一场,像兄姐一样亲哩。出门在外,处处花钱,缺钱就对我说。好了,铁锅等你回去吃饭,我先回厂了。”
“彭慧,和我一块去铁锅那里吃饭。”
“不了,我在厂里吃过了,不饿。"彭慧黯然地揺摇头,一步步走远,很快淹没在茫茫人海中。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摸着彭慧给的那一百块钱,一鸣渐渐明白到:不管时空怎么转变,同学情永远都不会改变。他只觉得一场春雨消无声息着地滋润着他那燥热的心田,眼角不知不觉湿润起来,眼前的世界一点点模糊起来……
张一鸣来到村口,见铁锅抱着手站在理发店门边,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冷笑着说:“叔,今后别和彭慧来往。她是个管着几十号人的流水线拉长,眼睛望着天,从不正眼看老乡们一眼。听说车间主任的老婆怀孕回了家,彭慧陪人家上过几回床,才有机会当上拉长。呸,这样的女人,丢了祖宗八代的脸。"
一鸣刚来深圳,不了解彭慧的情况,但他从骨子里相信彭慧不是那样的人。一鸣淡淡地说:“彭慧是好是坏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不要说人家。一个地方出来的老乡,就该相互帮助。”
铁锅点点头,和一鸣来到出租屋。桌上摆着几道菜:酸菜豆腐鱼、烤鸭、红烧茹子、凉拌折耳根。铁锅开了一瓶啤酒递给一鸣,这时有人在楼下大声喊了起来:“铁锅!铁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