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染红村庄时,父亲坐在家门口的石礅上,低着头吧嗒吧嗒地咂叶子烟,时不时咳嗽几声。这时侯,院坝飞满了五颜六色的蜻蜓。霞光中的蜻蜓,轻盈透亮,扭动着纤细的身体,变换着各种姿态。一只红蜻蜓从父亲的头顶飞过,转动着大眼睛。一只黄蜻蜓又飞来过,双翼并拢竖起,发出唰唰的声响,传递着村庄的秘密。蜻蜓,老家叫张觅娘,听村里老人说是祖宗派来人间驮纸钱的马夫。父亲抬起头来,读懂了蜻蜓的语言,掐掐手指头,七月半到了,接老祖人回家过节!
父亲算计着买几刀烧纸几把香,折多少包,从那一辈的老祖人开始送,每位老祖人送多少个包。还有,称几量干细鱼,割几斤瘦肉,父亲心里头有数。霞光中的村庄,坐在家门口的父亲,来回飞舞的蜻蜓,像一幅迷人的油画,抹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色彩。
中元节,老家叫七月半。村里人过七月半,从七月初三挂祖宗牌开始,七月十四晚上烧包结束。
这天是七月初三。父亲背着背箩去赶场置办香蜡纸烛,午饭比平日早了一些。乡场叫大用,离我们凉水井村只有八里路。这是农闲时节,手头也没什么活儿。苞谷林中间的毛毛马路上,赶场的人们三人一群五人一伙,有说有笑往场坝走赶去。有个留着八字须的男人背上背箩,趿着自家女人一针一线做的布鞋,一边赶路一边哼唱:
年年有个七月半,
家家户户哭哀哀。
只有小的哭老的,
那有老的哭少年。
……
不晓得这是他自己编的,还是从唱书上学来的,把一位扎着长辫子的妇女逗笑了。
乡场比平时人多热闹,卖香蜡纸烛的摊位足足占了半条街,小商贩们卖力吆喝起来。一声声悠长的吆喝声,透出人间的烟火味。卖香的老头,燃起一炷香,见人就夸自己的香点燃后不熄火,烟味不呛人。卖烧纸的中年人,扯开嗓门说自己的烧纸纸张足。父亲买烧纸,看颜色,摸厚薄。香蜡纸烛装满了父亲的背箩,背箩装不下,他的手里头还提着几斤猪肉。回家路上,穿过大用田坝,爬大用岩头。大用岩头是最陡峭的一段路,从山脚爬上山顶,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小路铺着石板,历经百年步履的磨砺,石板留下深深浅浅的足印。转弯处的石板,在长年累月的踩踏中碎裂。父亲一步一喘爬坡上坎,顾不上歇息,汗水湿透了衣背。
午饭后,父亲赶场回来。他抹抹额头上的汗水,大口大口扒了两碗饭,喝几口茶水,挂祖宗牌,接老祖人回家过节。平时,祖宗牌收藏起来,用一绺毛线捆好,挂在书桌上面的墙上,老耗咬不着。过七月半请出祖宗牌,在进堂屋的那面墙上钉一颗钉子挂上去。祖宗牌是卷轴。我用尺子仔细量过,长1米,宽七十公分,不足一平米。祖宗牌的上中部填满了历代祖先的名字,下中部绘制“三英战吕布”的画,两边及底部分成小方格,有二十四孝的图案。“王祥卧冰”“目连救母”等故事,刻在村里人的心坎上。祖宗牌上那一串串祖先们的名字,亲切而熟悉。我就在头脑里勾勒祖先们的形象,他们坐在椅子上,神情和蔼,面带微笑望着子孙后人。一个名字就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筋有骨有情有感的人。一串名字就是一部充满传奇色彩的家族史,有章有节,沾满血泪。我知道自己的根在那儿,我知道了自己来自何方!
村里人一日三餐供饭,一脸虔诚地作揖磕头,焚香烧纸。没有香炉,有人家就地取材,摘来一个拳头大小的嫩南瓜,从中间切成两半。供饭时,点燃的香插进瓜里。也有人家用黄泥巴捏成十来公分的圆柱,香插上面。还有人家用装五斤粮食的升子,装半升苞谷,香就插进苞谷里。我们家用一个罐头瓶子插香,香立不稳,倒去会烧着祖宗牌。
祖宗牌前的八仙桌上,有人家供几个野地瓜。他们去山坡上割草,扒了些野地瓜,舍不得吃,抹去沾在上面泥,带回家当供果用。有人摘一捧刺梨,搓掉软刺,放一个大碗里供祖宗。手脚勤快的妇女,捡来半盆洋芋,剥皮,用油炒几下,放几片刚摘来的花椒叶,盖上锅盖焖,嗞嗞响。洋芋焖熟后,夹一钵摆在祖宗牌前,请老祖宗吃。有桃树的人家,供几个带有苦涩味的毛桃子。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煮几个供一供祖先,一年就一个七月半哩。只要家里有,村里人都舍得拿出来供奉祖宗,家家户户用这种质朴方式表达对祖宗的感激之情!
七月半烧包。包,用烧纸折叠出来,用信封式样的封皮包着,写上烧包的年月日,写上包数,写上收寄人的姓名。
家里折包的是父亲。午饭后,他坐在八仙桌边,面前是六七刀烧纸。烧纸分正反横竖,正面光滑,反面粗糙。横向宽,竖向窄。我仔细数数,一刀烧纸有七十张。父亲取三页烧纸,横向对折,手掌压压折痕,竖向取三分之一处折叠,再折叠一下。折好包,放在小簸箕里。有几页烧纸粘贴一块,父亲捏着角小心翼翼分开,生怕撕破。分开烧纸,父亲吐了一口气。遇到破残不全的烧纸,挑出来烧掉。整个下午,父亲重复这样几个简的动作:取纸、折叠、压平。包,一个个叠起来,铺满了小簸箕,铺满了父亲的世界,铺满了乡村的七月!
过村旁的小桥,村口有棵两个人牵手才抱住的苟皮树。从村口顺着逼庂的巷道往村子中央走去,宁静的村子响起敲打钱錾的声音。村里人在打包,敲打钱錾的声音一下一下响着,从午饭后一直响到太阳落山,从月初响到七月十二。
打包时,父亲找来砍猪菜的木板,一把锤煤块的小铁锤,一颗小铁钉。父亲坐在矮凳上,用钉子把包固定在木板上,一手持小锤,一手握稳括号形的钱錾,一锤贴着一锤敲打,流水般顺畅。三行弧形的孔印,深深浅浅地印在烧纸上,每行七个,排成一条线。打包,掌握力道,力大了拨钱錾费力。力小,孔印不清晰。头只能一直低头,持锤的手不停地敲打。时间久了,腰酸,手胀。稍不留神,锤还会敲着手。
打好包,接下来的工序就是封包。封包用到的封皮,印有纱衣冥钱。记忆深处,家里有印封皮的印模,裁纸,泼墨,放纸,凉干。一次印一张,累人,父亲往往忙到夜深人静。乡政府在村旁一个叫小屯的山坡上,父亲的办公室有油印机,忙完手头的工作,他会帮忙父老兄弟们印封皮,一连忙上几天。人家递上一支纸烟,父亲笑着说纸烟没劲,坐在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咂叶子烟,顺便捶打几下酸胀的膝盖。
买胶水花钱,村里人封包时搅浆糊。半碗面粉加水,放火上加热,搅着搅着就有了半钵浆糊。取信封式样的封皮,正面朝下放桌上,包压着封皮,封口处粘上浆糊,手掌抹平,把边角掖进去。
父亲写包时,我站在一边看。他往砚台倒墨汁,滴上一滴醋,写出来的字鲜亮。父亲坐直身子,握笔蘸墨,起笔运笔收笔,一气呵成。每一个字,工工整整,不像用毛笔写出来的,仿佛用刀一下一下刻出来的。写包,从封皮的右边那行起,写年月日,写包数,写收寄人。父亲累了,坐着咂烟,过足了烟瘾才有力气接着写。他咂几口,抬起头望一眼祖宗牌,长长地叹一口气,用手掌揉了揉眼窝。我在想,父亲这时侯一定想起了爷爷奶奶,想起一位位去世的亲人,想起岁月深处那些落满尘埃的往事……
屋旁种着棕树,差不多和祖屋一样高。父亲找来二三米长的竹竿,绑上镰刀,对着棕叶用力一拉,割来一片棕叶。棕叶放火上烤软,烘烤后的棕叶韧性强,划成丝丝缕缕捆包。写给同一位老祖人的两个包,背面相对叠起来,中间夹一个驮钱的马。驮包的马,印在白光纸上,栩栩如生,仿佛在甩动尾巴,打着响鼻。我似乎听到了马蹄声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顺着山间曲曲折折的小路往村子赶来。
包要对齐捆紧打结,棕叶才不会松开,纸马不滑落。两个包算一垛,马赶路时才稳稳当当。送祖人们的钱用马驮,一垛又一垛。有了足够多的钱,祖人们在另一个世界过上舒坦富足的日子,吃穿不愁。
七月十四,烧包的日子。
过节,晚饭比平常日子丰盛,满满的一桌菜,有荤有素,有汤有水。从地头扯一抱毛豆回来,剥壳,用西红柿烩汤,清甜。煮一钵嫩四季豆,爽口。嫩辣椒切成丝,炒一盘瘦肉。用粮食搭着猪菜喂养大的猪,那肉有嚼劲,肉质细腻,不塞牙缝。老远闻着肉香,让人不停地咂咂嘴巴。心细的人,茄子放柴火上烧熟,淘洗干净,加霉豆腐汤拌吃。一盘炸干鱼,喷香焦黄,连骨头都是酥的。父亲心细,炒一盘黄豆,给喝酒的老祖人下酒。
月亮爬上了村子后头的山坡,星星在天空眨着眼睛。月光下的村子,朦朦胧胧。从田坝中间飘来的夜风,带着丝丝凉意。父亲舀半碗水,倒进去一勺饭,半碗水饭摆在路口。他在院坝角落点燃煤油灯,表情严肃。父亲蹲在地上,把包立起来,一个个一捆捆靠着,围成圆形,和大簸箕一样大。包堆中间留点火的孔,燃几页纸钱点包,火苗升起来老高。父亲取下祖宗牌,在火苗上烘一烘,卷起来藏好。村里一代代流传下来的习俗,烧包时里面放几个嫩苞谷,吃了纸钱火烤熟的嫩苞谷,老祖人保佑一年到头平安康健,无灾无难。
父亲开始念起来:“老祖公老祖太爷爷奶奶,今天是七月半,给你们老人烧包。你们在阴间要保佑娃娃们乖乖的,一年到头无灾无难……”
父亲念完后,在一边开些钱纸烧,送给没有亲人送钱的孤魂野鬼用。院坝,烟雾弥漫,空气中散发着烧包的焦糊味。藏在石缝里的蟋蟀,叫上几声,细腻的叫声一波一波传进耳膜。屋旁的几棵楸树,轻轻晃动起来,发出唦唦声响。
父亲引燃几把香,吹灭火苗,分给我们姊妹几个插香。我们走几步,插一炷,一直插到村旁的石桥边。点点闪烁的香火,引着老祖人来家里领钱。孩子们在逼仄的巷子有说有笑走着,走着走着低头把插进墙缝里。有小孩图方便,把香靠墙立着,立不稳,倒在地上,又回过头去扶正。
月光如水,不起眼的石桥披上了神秘的色彩。这桥,不晓得是那年那月修的。听房背后的二太太说,夜深人静时,敛声屏气地蹲在村口的古桥下,把耳朵贴在桥墩上,就会听到嘀嗒嘀嗒的马蹄声,那是驮钱给祖宗的马队从桥上走过……
菜园种南瓜。七月十五的清晨,母亲摘来一片南瓜叶包起纸钱灰,叫我拿去村前的河沟扔掉。纸钱灰顺着河水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直到幽冥地府……
我看见一只黄蜻蜓从河面掠过,舒展着长长的羽翼,往茂密的苞谷林缓缓飞去,眨眨眼就不见影儿。跟着蜻蜓渐渐远去的,还有这个叫七月半的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