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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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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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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父亲是名乡镇干部,在离家八里路的一个小镇上班。他不会骑自行车,每天踏着晨光出门,披着霞光回家,来回走十六里路。

记忆深处,父亲是家里起床最早的人。父亲起床时,天刚麻麻亮,村子还没醒来。一把几斤重的叶子烟,挂在阁楼的板壁上。他踩着木梯爬上阁楼,扯来几匹叶子烟。父亲含着半口白酒,对着烟叶喷洒,白酒喷得不多不少,刚好把烟叶浸润。他开始剪叶子烟,用母亲补衣服时剪线头的红剪刀。

筛子放父亲的膝盖上。里面的几匹叶子烟,用猪粪种出来的,看上去一样长,一样厚实,也一样的金黄。屋里弥漫着淡淡的味道,也有着白酒的浓香,这烟味和酒味混合成了父亲的味道!父亲伸出指头,对着烟叶比划几下,一匹烟叶剪几截,每截剪多长,心里头有数。这时候的父亲,好像变成了手巧的裁缝,一匹叶烟剪成一截截的,村庄的时光剪成一截截的。屋里很静,剪刀咬着烟叶,发出细碎的声响,祖屋就是听着“咔嚓”声醒过来的。那一截截烟叶,看上去跟半截指头一样长。一截截烟叶,填满了烟袋,填满了父亲的世界。那烟袋是一个装洗衣粉的塑料袋,父亲洗干净当烟袋用。用了几年的烟袋,上面的字全都磨掉了,袋角还有个黄豆大小的洞,可节俭的父亲还是舍不得扔掉。

叶烟,是父亲的食粮。烟袋,是父亲的粮仓。烟味,是父亲的味道!这味道怎么也搓洗不去,我就是闻着这样的味道一天天长大!

父亲眯着眼望着鼓涨的烟袋,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他起床后的头等大事就是吧嗒吧嗒咂叶子烟,有时候坐在堂屋门口,有时候蹲在院坝角落。一丝丝一缕缕烟雾钻进头发,又从头发一点点散开,飘往岁月深处……

一只麻雀蹲在小五哥家屋顶,望着父亲一囗一口咂烟。接着,麻雀叽叽喳喳叫了几声,一闪一跳落到院坝角落觅食。

父亲过足了烟瘾,才有力气赶路!

村子是起点,小镇是终点。

出村口,脚下是条铺满砂石的毛毛马路,往八里外的小镇延伸。马路两边是茂密的苞谷林,路上空荡荡的,见不到车辆和行人,孤单的父亲一个人赶路,走在寂静无声的世界,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他走着走着,朝阳从村子后头的山坡升起来,拉煤的大货车晃晃悠悠开过来,汽浪卷起尘土往父亲头上扑落。尘土迷住了双眼,天地间一片迷蒙。他退到沟坎边,把头歪在一边,用手紧紧捂着嘴巴。拉煤车远去,父亲拍打几下身上的灰尘,扯开脚步接着赶路。

颀长的苞谷叶在晨风中摇曳,往看不见的远方流去。

父亲是单位最晚回家的人。

累了一天,饥肠漉漉的父亲一步一步往村子赶去。回家路上,爬挖砂垭口是最难走的一段路,马路挂在山腰,像洁白的哈达在飘荡。父亲从新路口一步步往垭口爬去。脚下的路,往大山深处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路长,显得父亲的脚步是那么细碎。山高,显得父亲的身影是那么瘦小。父亲爬上垭口,有些累了,喘喘气,揉揉酸胀的膝盖。口有些渴了,就蹲在山泉眼边捧起水润润喉咙。父亲顾不上歇脚,从垭口下到一个叫桅杆树的地方。这儿离老家凉水井村只有四里路,路也越走越平顺,父亲终于松了一口气,脚步渐渐地慢了下来。没有人陪父亲说说话,孤单的他想起了在远方打工的姐姐,想起了在县城上学的儿子,想起了小河旁那丘种糯谷的水田,想起了地里头正在开花的黄豆。想起这些,父亲笑了笑,哼起了《薛丁山征西》的戏文。

父亲的身后,夕阳远远的挂在山的那边,脚下的路铺上一层若有似无的霞光。父亲披着霞光进了村口,窗户透出了柔和的灯光,灶房飘出了诱人的饭香味。

母亲劝他:“你早点回来,一个人在路上走,一家老小放心不下。”

父亲说:“如果我下班早了,父老兄弟们去办事,找不到人,让人家白跑一趟呀!我堂堂正正做人,做不来亏心事,我一个人走路,什么也不怕!”

母亲摇了摇头,叫我从碗柜里提来酒瓶。她知道父亲每顿饭前都会喝上几口白酒。父亲往碗里咕咚咕咚倒了二两白酒,端起酒用鼻子吸一吸,轻轻晃了晃碗,抿了一小口,咂咂嘴巴,夹起一颗酥脆的炒黄豆下酒。咀嚼着酥脆的炒黄豆,父亲一脸的满足!

父亲就是这样容易满足的人!

早晨,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天空和地面湿漉漉的。屋檐水不断下落,嘀嘀嗒嗒响着,怎么停不下来。雨一直下,这样的天气,父老兄弟们在家里歇着,不用去山坡做活路。可父亲还得去小镇上班,他靠一份微薄的收入养活一家老小。父亲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叹了収气,撑着一把黑伞出门。出了院门,清瘦的身影眨眼间就淹没在蒙蒙的雨雾中……

雨伞,撑起了父亲头顶的一小片天空!雨伞下赶路的父亲,撑起了一个家,撑起了子女头上一片晴朗的天空!

雨天,父亲担心牛马从田埂上走过,稻田会漏水。回村的路上,他顾不上歇气,比平时早一些回来。裤子被雨水打湿了,他没有回家换,去田坝头走走转转,看田埂有没有漏水,看禾苗有没有长虫。

父亲围着稻田走了一圈,凭肉眼看不出田水的深浅。他蹲下身子,用手指头插进水里。田水有足足有一指头深,十天半月也不会干。父亲顺手拔起一兜稗草,用力扔到河岸上。

在单位,父亲是名乡镇干部。回到村子,父亲是一个种田地的农民。父亲一边忙工作,一边忙种地,他是村里最苦的人!

那条铺满砂石的毛毛马路,父亲从春天走到秋天,又从夏天走到冬天。直到年底单位放假,父亲才在家里歇上十来天。

那天是腊月二十八,刺骨的寒风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父亲去古庙边的小卖铺买来红纸,裁好红纸正忙着写春联。村里有位无依无靠的老人,穿着单薄的衣服颤颤巍巍地来家里,跨进门槛就可怜巴巴地说:“唉,眨眨眼就到了腊月二十八了。村里头家家户户杀猪宰鸡过年,我连割几斤肉过年的钱都没有。我去找村干部,他们说帮不上忙,我实在没有办法,就厚着脸皮来找你。你是个好心人,想想办法帮帮我呀!”

父亲是个善良的人,碰上干旱的年份,有人上门讨饭,他会留人家吃饭。人家酒饱饭足出门时,他还送上两碗白哗哗的大米。

父亲耐心听老人说完,搓了搓手,说宽心话安慰起来:“你不要着急,我去镇上跑一趟,找民政部门要几十块钱,让你割肉过年。你先回去,我要到了钱,给你送去。”

老人一个劲说感谢的好话,嘴角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意,拄着拐棍心满意足地回家去。

母亲心疼父亲,叹着气说:“外面开始飘雪花了,你要去镇上?”

“嗯,要去!”父亲点了点,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就是爱管闲事,村里有好几个人在小镇上班,可每次老幼有难事,就只晓得来找你。”

“我是名党员干部,端着一碗公家饭,就该为父老兄弟们办实事!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没钱割肉过年,我心里头难受!”

“今天都腊月二十八了,要是镇上没干部值班,你找不到人,不就白跑一趟了?一个来回十几里路,下雪天路滑得很!”

“不怕,十几里路不算远。只要那老人吃上肉,这些苦我愿意吃。人家把过年吃肉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怎能辜负人家的期望呢?如果碰不上值班干部,明天家里宰年猪,我提几斤给老人过年!”

父亲是个犟脾气,母亲劝说不住,叹了口气,说:“穿上毛大衣,路滑,慢点走。”

“爸,我陪你去,一路上说说话。”我说。

“儿呀,外面冷得很,你在家烤火。再说路滑,你走不惯。爸爸天天走路上班,熟悉那条路。几里路,半个多点钟头就到了。”

父亲拉上毛大衣的拉链,撑起伞出门,一步步走出院门,一步步走出村口,一步步赶往八里外的小镇。这天寒地冻的日子,没有人出门,空空荡荡的路上只有撑着伞赶路的父亲。一星半点的雪花飘落在伞上,刺骨的寒风吹着脸,想起老人过年的买肉的钱,父亲心里头一定是暖烘烘的。

母亲性子急,父亲出门后,她时不时开门瞅瞅天气,乞求老天爷别下雪。午饭熟了,父亲还没回来,一家人都吃不下。我坐在火炉边,耳朵捕捉着门外的响动,盼着家门口的小路上响起父亲的脚步声。可除了呼呼响起的寒风,听不到脚步声。我在想父亲一定是帮老人要到了钱,这阵子正往家里赶来。他应该爬上了挖砂垭口,拐几道弯,下了桅杆树,只要过了罐头厂,很快就到家!

直到下午一点多钟,父亲饿着肚子回来了,裹着一身寒气进门,鞋上沾满了稀泥。一进家门,他乐呵乐呵地抢着说:“今天运气真好,我去民政股,碰上值班干部,给老人要了五十块钱买肉过年!我要到了钱,水也顾不上喝一口,急着赶回村来。我赶到村口,那老人站在大树下眼巴巴地等着我呀!这下好了,村里老老少少过年都有肉吃,我心里头才踏实呀!”

这时候,窗外的风似乎小了一些,天气也似乎变暖了起来。父亲坐在铁炉边烤火,身子暖和后,连茶也没有喝一口,握着毛笔写起了春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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