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暮色西沉,我站在村囗,望着脚下往远方延伸的马路,车来车往,人来人去。一些人一些事,历历在目。心里头一热,泪水从眼眶涌了出来……
一
后园有棵脚腿粗的枇杷树,贪玩的我找来父亲捆稻草的绳索,系在枝桠上荡秋千。我叫喊着用力蹬着地面,越蹬越高,像洁白的羽毛往天空飘去,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
父亲站在灶房门边喊我时,我正好跳下绳索,去捉一只被蜘蛛网牢牢缠住的花蝴蝶。父亲打来半盆水,叫我洗脸洗手,换上干净衣服,带我去学校报名。我既激动又紧张,跟在父亲的后头,蹦蹦跳跳往村旁的学校走去,开始走进了漫长的求学生涯。
天气格外晴朗,天空飘浮着洁白的云朵。从竹林边走过,阳光从稀疏的枝条透过来,在地上留下了斑驳的暗影。风起风落,枝条一闪一闪晃动,地上的暗影像个调皮的孩子欢快地跳跃起来。负责报名的是黄老师,他家住寨顶,门前有一排笔直的杉树。一个村的人,论起关系来,多少都沾亲带戚。父亲在学校教过书,和黄老师说了些话。办妥报名手续,领到两本书,我当着宝贝捧在怀里,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人夺走。
父亲带着我在操场上转了凢圈,操场中间有几棵两个人牵手才抱住的大楸树。父亲站在大楸树下,说起了我们这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说起了带领父老兄弟们修学校的老乡长。那些年代久远的往事,仿佛被父亲抖落了尘埃,在他深情的讲述中变得生动而具体起来。人民公社以前,我们周围几个村寨是一个乡的建制。乡政府在我们凉水井村,乡名也叫凉水井。在那一贫二白的年代,老乡长带着父老兄弟们修建学校。缺买材料的钱,老乡长卖了家里的一匹大马!那匹驮粮食的大马,是老乡长最值钱的牲口!
父亲说着说着,抬起头指了一下围墙边的两层土坯房。那简陋的士坯房,看上去孤零零地立在风雨中,石灰开始脱落,却让人感到格外温暖!我捧着课本回家,路上撒满了阳光,第一次嗅到了油墨的芳香,像樱桃花那样好闻。铁匠铺响起的打铁声,听着一声比一声悦耳,听着一声比一声清脆。
来到古庙边的小卖部,父亲给我买了两支铅笔和几册作业本。回家后,他找来割草的镰刀削铅笔,木屑落在他的膝盖上,又从膝盖飘在地上。父亲握着我的小手,在书壳上一笔一划写下那个伴随我一生的名字!名字写在书壳上,刻在我的心坎上。父亲摸了摸我的头,笑着经声说:“娃娃呀,去学校要听老师的话,把书念好!”
我点了点头,知道自己不再是个只知道玩耍的孩子。
那年,我刚满六岁。
二
转学去县城读书那年,我才十一岁。
那是个阴天,从家门口吹过的风,比以往凉了一些。一片黄叶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枝头,飘落在屋顶,又从屋顶滑下来,掉在堂屋门口的石礅上。
午饭后,父亲坐在家门口低着头咂烟。烟雾从鼻孔喷出来钻进头发,又从头发钻出来,在院子上空一点点飘散。父亲应该是呛住了,大声咳了起来。他那沟壑纵横的脸庞愁云密布,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母亲催促几次,他皱着眉头,喉结艰涩地动了动,狠狠地咽了咽口水。父亲用粉红色的床单包起几斤重的棉被,拉紧打结,背着出门。
圈门边吃草的老黄牛,抬起头望着我,哞哞叫几声,目光是那样柔和。那条看家的黑狗,咬着我的裤腿不让走。母亲扬起手来,赶狗回灶房关起来。黑狗用爪子不停地扒门,呜呜呜叫个不停。
父亲走在前头,我跟在后面,顺着一条坑坑洼洼的毛毛马路,一步步离开了生养自己的村子,向陌生的县城一步步走去。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穿上皮鞋,第一次系上皮带。皮鞋是黑色的,擦上鞋油可以照见人影。皮带是黄色的,摸上去柔软,那扣子在阳光下会发光。买皮鞋皮带的钱,是父亲挑几十斤黄豆,走上八里弯弯曲曲的山路去乡场卖了换来的。
拉煤车开来,卷起尘土迷住了双眼。父亲叫我赶紧歪过头去,用手捂着嘴巴。他担心我累着,走上一小段路,就停下来歇歇脚。爷俩走走停停,八里路足足走了两个小时。
那儿叫新路口,是贵烟路上一个很不起眼的路口,也是我漫长人生路上的岔路口。父亲站在路口,省道上车来车往,往上是县城六枝,往下是去落别,去更远的地方。胆小内向的我像一只蜗牛,探出湿漉漉的触角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路口,有人走过来,又慌忙把柔软的触角伸进坚硬的壳里。
父亲从沟坎脚搬来一块平整的石头,用手抹一抹上面灰尘,掏出灰色的手帕垫着叫我坐下。父亲蹲在路口吧嗒吧嗒咂烟,从我记事起,他身上揣着鼓涨的袋烟和几寸长的乌木烟杆,每天都要咂几杆叶子烟,身上散发出的烟味怎么也洗不掉。父亲时不时抬起头来,看看中巴车有没有开过来。他咂了几囗,才发现忘了点火,转过身满眼怜爱地望着我,眼神里写着不舍有担忧。从安顺开往六枝的中巴车开过来,父亲慌忙在鞋帮上磕掉烟灰,站起来挥了挥手,中巴车缓缓停下来。中巴车带着父亲和我离开了新路口往县城赶去,年幼无知的我开始踏上了异乡求学的旅途!
三
出租屋离学校不远,里面没床。一张铁床要几十块钱,我舍不得买。父亲摸了摸脑门,厚着脸皮从房东家找来两条长凳子。那凳子放在屋角久了,油漆脱落不说,上面还落满了灰尘,看上去黑乎乎的。父亲从菜地边扯来一把柴草,弯着腰仔细擦了起来,灰尘往他的身上扑落。两条长凳子搭上几块长短厚薄差不多的木板,拼凑成简陋的一张木板床。
父亲开始教我折衣服。他把衣服铺在木板床上,低着头扣上一颗颗纽扣,理了理衣领,拾着衣角轻轻对折,然后放下,最后再摊平。父亲叠衣服的动作,是那样连贯,又是那样优美,这动人而温馨的画面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里。父亲折衣服时,一声声叹气,还停下来抹一下眼角。叠好衣服后,可不知为什么,他又把衣服抖散,再重复叠上一次。平平整整的衣服就像一件工艺品摆在我的眼前,上面残留着父亲的体温!
那夜,我和父亲挤在木板床上。翻身时,木板床吱嘎吱嘎响起来,让人担心床板会断掉。弯月挂在县城的夜空,出租屋前面的树在夜风中晃动,怎么也停不下来。我没有一点睡意,想起了生养自己的村子,想起蹲在家门口的黑狗,想起了母亲熬出来的盐稀……
出租屋对面的寨子叫牟家大寨,滇黔铁路穿寨而过。迷迷糊糊中,我被火车的哐哐哐声吵醒,听到父亲在一声接一声叹气。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头一回在外过夜。家里养牛喂猪,父亲放不下体弱多病的母亲,放不下那个温暖的家!那一夜,父亲和我一样睡不着,我是认床,父亲是想家!
起床后,父亲教我折被子。他提着被角抖几抖,铺在床上,对折压平,看上去像豆腐块一样平整。父亲送我去学校,他走在人行道的外面,让我走里面。来到校门口,父亲给我买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糯米饭,他咂咂嘴巴说自己不饿。不是父亲不饿,而是他想省下一份早餐钱。我一步一步走进陌生的学校,走了几米远,忍不住转过身去,看到父亲在一棵树下揉着眼窝……
就在一刻起,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几岁。我咬着嘴唇暗暗发誓:好好念书,不让父亲失望!
四
我上初一那年,即便坐在教室第一排看黑板上的字,也是一片模糊,无奈之下只好戴上了眼镜。父亲领着我从眼镜店出来,用力跺着脚摇了摇头,叹着气说:“小小年纪就戴上眼镜,今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呀!娃娃呀,你要听爸的话,少看点书,身体是学习的本钱哩!”
那以后的每个周六回家,吃过晚饭,父亲就苦口婆心劝我别看电视,催我早点睡觉。他说夜里灯光暗淡,看书对眼睛不好。我上了阁楼,父亲还不放心,踩着木梯爬上阁楼,亲自把灯关掉,才心满意足地下楼去。
就在那年暑假的一天中午,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一缕风拂过,家里的大黑狗蹲在家门口吐着腥红的舌头。父亲下乡回来,来不及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眉开眼笑地抢着说:“我去下乡,邻村一位姓陈的老人告诉我治近视的药方,用白糖开水泡猪肝吃。这药方简单得很。明天赶场,我去割猪肝。”
家里赶转转场,离我们村子最近的乡场叫大用。听村里的老人说,大用由大弄演变而来,乡场的样貌多年来没有改变过。赶场天,父亲起床后抹抹脸,扒碗炒饭,提着小巧精致的菜篮出门。村子是起点,终点是乡场,中间隔着一条八里长的山路。曲曲折折的山路,弯来绕去,两边长着半人高的刺蓬。小路铺着石板,历经百年步履的磨砺,石板留下深深浅浅的足印。转弯处的薄石板,在长年累月的人踩马踏中早已碎裂,
父亲熟悉乡场的角角落落,他站在肉摊前,摊主喊:“老人,割点肉回去炒吃?”
“我割猪肝,”父亲开门见山说。
“割猪肝?”听父亲这样说,摊主不由得瞪大眼睛望着父亲,觉得这不年不节的平常日子里,还有人从乡下赶来买堵肝
“这猪肝好,炒吃脆。”
“买给娃娃吃。娃娃在城里上学,才上初一就戴上了眼镜。听邻村的一个老人讲,用白糖开水泡猪肝吃,效果好。我来场坝上买。”
“人活一辈子,吃苦受累就是为娃娃。”
“下个赶场天我还来,你给我留着。”
“嘿嘿,要得嘛,给你老人留着。”
回家路上,穿过大用田坝,爬大用岩头。大用岩头是最陡峭的一段路,从山脚一直爬上山顶。父亲一步一喘爬坡上坎,一脸汗水回家。他顾不上歇息,卷高袖口蹲在灶房门边的磨刀石旁,醮着水哗啦哗啦磨起了菜刀。他系上围腰布,用温水清洗猎肝,擦了擦砧板,弯着腰切起了猪肝。他双腿分开,下刀很轻,每一片猪肝切得又均又薄,分不清大小厚薄。父亲把猪肝捧进一个黄色的瓷钵,往里面倒滚烫的开水,舀两三勺白糖撒进去,用筷子不停址搅拌。猪肝变色,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父亲端着小半钵猪肝吹几口,递到我的面前叫我趁热吃。锑钵盛着猪肝,盛着浓浓的父爱!
老家山多,望着厚实的大山,格外亲切,心里头无比踏实。就是这一座座山,长着茂盛的青草,喂养牛马,喂养村子。傍晚,夕阳往天边的山坡一点点沉下去,父亲叫我到院坝头,指着村旁一座大山说:“有两头牛在半山腰吃草,你看得清楚不?”
我搓揉了眼眶,只看到一头大黄牛吃草,吃着吃着钻进了灌木丛。我老实答:“爸,我只看到一头吃草的大黄牛,大黄牛身边好像是头小牛,看着模糊。”
父亲满意地说:“坚持吃猪肝,看来这个药方治近视眼管用得很!”
母亲守在圈门边喂猪,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个假期,每个星期父亲去乡场买一回猪肝,切成薄片,用开水烫熟给我吃!
五
那年,我十六岁。
八月的一天中午,我背着几十斤青草,吆着黄牛往家赶去。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巴滑落,一颗颗砸在烫热的石板路上。父亲守在院门边,摇晃着头哼着花灯调子,一脸满足。父亲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一年中难得见他这样开心几回。
我放下青草,还没来得及揩去额头上的汗水,父亲递过来一个牛皮信封。笑着大声说:“娃娃呀,你被市里的一所中专学校录取了,快看看通知书!”父亲说话的声音很大,巴不得家里的每个人都听见。我在衣角上擦了擦汗涔涔的手,接过薄薄的录取通知书捧在手儿里,就像捧着自己的幸福和未来,就像捧着一整个世界!异乡求学这些年来,吃过的那些苦受过的那些累都是值得的。更重要的是,我没有让望子成龙的父亲失望!
开学前几天,我去县城照证件照。我在县城念了五年书,熟悉县城的大街小卷角角落落。可父亲还是不放心,放下手中的活儿跟着我去。我比父亲高了,可在他眼里,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出村口,还是那条铺满砂石的毛毛马路。我担心父亲跟不上,故意放慢脚步。拉煤车开过来,父亲提醒我退到沟坎边,捂紧嘴巴。爬挖砂垭口时,父亲怕我累着,说手头上的事不急,坐在路边的岩石下歇歇脚。
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叫街心花园,路口立着几位少数民族妇女围着一位高大矿工的浮雕。进城后,我听得出来父亲的脚步声是那样轻快,像歌谣一样动听。性格内向的父亲一直微笑看,人行道上的大树,大树后面的楼房,还有这个巴掌大的县城,仿佛也跟着父亲笑了起来!
到了街心花园,父亲陪着笑脸,低声向路人打听那家照相馆的名气大。听人家说红旗相馆,父亲不停地说着谢谢,乐呵呵地带着我赶去相馆。平时咂叶子烟的父亲,特意去买了一包几块钱的香烟。上了二楼,在照相馆门口,父亲抽出香烟双手送给照相师傅。他嘿嘿笑了笑,激动地说:“娃考上了中专,我带他来城里头照相。师傅,我们爷俩从乡下赶来,走了十几里路,脸上汗涔涔的。劳烦你打半盆水,给娃娃洗洗脸。”
父亲给我梳头,还不忘拉扯几下衣角。我坐在凳子上,父亲不耐其烦地说:“抬起头来,挺直腰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对了,望着前方,面带微笑……”
听父亲这样说,照相师傅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起来。父亲有些不好意思,把头歪在一边。我想,父亲一定是偷偷笑了。他的笑声,飘荡在我成长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