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我打工的城市一直下雨,天空湿漉漉的,地面湿漉漉的,漂泊的日子湿漉漉的。密密麻麻的雨滴落下来,出租屋消隐在雨蒙蒙的世界里。
这天是5月30日,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我像以往那样加班回去,在出租楼边上的超市买了点菜。回出租屋,一只手指头大小的黑色虫子围着灯管一圈一圈打转,双翼撞击灯管发出“嗤嗤”的声音响彻耳膜。我在深圳这么多年来,从没见过这样的虫子,叫不出名字来。我拣好四季豆,洗好衣服,围着灯管打转的虫子不知什么时候顺着膝盖一点点爬上了手背。我把虫子捉住放门边,两三分钟后,虫子又一次顺着膝盖慢慢爬上了手背。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心头,我摸着老壳一直想,这晚会有什么事发生呢?
我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屋顶,心里又慌又乱。
午夜,母亲打来了电话,说幺叔老回家去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母亲长长地叹了叹气,说等着忙的事还很多,匆匆挂了电话。我杵在地上,大脑里空荡荡的,泪水早已顺着脸颊流淌,悲痛犹如潮水般将自己淹没。
幺叔一次次说他的身体硬朗,活到八十多岁没什么问题,可怎么就突然走了呢?
闭上眼想想,在我们那个叫凉水井的村子,父亲和幺叔都是苦命的人。爷爷奶奶在半年内相继撒手西去,那年幺叔才九岁,这是他一生中不可痊愈的痛!爷爷奶奶去世后,幺叔成了孤儿。我在想九岁的人,听到别人家的母亲拖长声调喊娃娃回家吃饭时,幺叔一定会想起去世的奶奶,跑去屋旁的草堆脚痛哭一场。幺叔去山坡上割草,他会跪在爷爷奶奶的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藏在心头的话说给爷爷奶奶听。
听大姐讲,爷爷奶奶去世后,父亲和母亲忙着干农活,是曾祖父照顾幺叔。长大些后,幺叔含泪离开了闭塞的村子,离开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去了二十几里外的落别上学,住在大姑妈家。幺叔像雏鸟,孤零零地飞离了那方让他伤心泪流的土地,去博击前途未卜的明天。周末,幺叔回来看望曾祖父,父亲忙着犁地,幺叔磨快镰刀,背着半人高的竹箩去山坡上割草。天下着毛毛细雨,幺叔披着薄膜,走起路来哗哗响。走着走着,幺叔的鞋底沾上一层厚厚的泥巴。
幺叔考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分在离家几十公里的小学教书,吃上了一碗公家饭,没有让一家老小失望。我记得好多次,幺叔喝了点酒,坐在门前的屯口上,打着酒嗝一脸满足地对我说:“儿哩,我们这一辈姐弟三个,大姑妈和你爸在政府上班,幺叔在学校教书。姐弟三个都吃上一碗公家饭,在我们这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幺叔说着说着,“格格格"笑起来,笑声是那样的爽朗,眉宇间透出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
撕开记忆,载着过往的生活片断慢慢回到我的身边。结婚后,幺叔在外面教书,幺娘守着家,种一亩多田地,养一头猪,喂几只鸡,过着平稳的日子。幺叔每周回家一次,从学校坐中巴车到老家一个叫新路口的地方,下车后一步一步爬上银厂坡,往八里外的村子赶去。这条八里长的毛毛马路,幺叔一周走一趟,走过春秋,又迎来冬夏!几十年的时光里,幺叔每周都在这条尘土飞扬的毛毛马路上往返!
星期天午饭后,幺叔背着布口袋回学校,布口袋里装着一罐幺娘给他炒的油辣椒。幺叔就靠着一份微薄的工资,养活一家老小。堂妹堂弟长大些后,幺叔又从牙缝里省出钱来,供孩子们去县城上学!幺叔的苦,藏在他的心里头。幺叔的累,藏在生活的深处。他不说出来,没有人知道!
这是雨季,今年的雨水明显比往年多。雨一直在下,屋檐水不断下落,落了整整一夜。屋檐水落在阳台上,滴滴嗒嗒响着。风越来越猛,雨越来越大,风雨急促地拍打着窗户,这风雨交加的夜久久地平静不下来。
闭上眼,幺叔就在床前,浅笑着望着我。睁开眼,幺叔又悄然离去,淹没在黑漆漆的雨夜中。想起幺叔,我一夜无眠,无数次落泪。
我们姐弟几人回家奔丧。兴许是心急,觉得高铁像蜗牛一样慢。出门打工后,那个叫凉水井的村子离我一天天远去,成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无眠的夜,孤单的我总会想起那方土地,想起那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想起村子里的那些亲人。我只有年底回去,蜻蜓点水般住上几天。幺叔突然在这个多雨的五月走了,村子一声声呼唤我回去。出租车到达村子,已近傍晚。幺叔家门口,白色的望山钱迎风摇曳,像幺叔期待的眼晴。
熬了两晚的夜,幺娘看上去很憔悴,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我劝她少想些,去歇息,她听不进去,陪我们说说话,讲述起幺叔生命最后的那段时光。听幺娘讲,幺叔从十几里外的县城回村,去串门,串门回来走到寨脚,觉得双腿无力,坐在路边打电话叫幺娘接他。幺娘接他回来,幺叔一个人在院坝里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回屋躺在沙发上歇息。等幺娘做熟饭喊,幺叔永远地睡了,像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不管幺娘怎么哭,幺叔再也听不见。说着说着,幺娘歪过头去,揉了揉胸口,接着又抹起了泪眼。一屋子的人听了幺娘的讲述,一个个喉头发紧,眼泪婆娑。
幺叔就这样突然走了,没有给幺娘留下一句遗语。
灵堂悬挂着十殿阎王的画像,阴阳先生坐在灵前的方桌边敲打铙钹。阴阳先生刚开始轻轻地打,接下来渐渐地用力,声音铿锵,把人带入悲伤的氛围中去。阴阳先生在响器的伴奏下拖长声调念经文: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与桃花一样红。
人死不知归何处,
桃花依旧笑春风。
墙内花,
河边柳,
花开花谢年年有,
可怜花谢柳已朽。
……
听着经文,想起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我的心一阵悸痛。
我绑上孝帕,穿好孝衣,系着稻草搓的孝索,默默地跟在姐姐们后面绕棺。孝帕是白色的,孝衣是白色的,堂妹手里的招魂幡也是白色的。孝衣孝帕,还有堂妹手里的招魂幡,把我眼前的世界染成了白色。我像个被人牵动的木偶,姐姐们作揖,我跟着作揖。姐姐们磕头,我跟着磕头。姐姐们烧纸钱,我就跟着烧纸线。幺叔躺在棺材里,棺材就像船,载着他缓缓往一个神秘的世界飘去,可我还是不相信幺叔走了。
我坐在灵堂守夜,幺叔与我隔着一个世界。几个月前幺叔刷抖音,在我的视频下面留言,他想学风水,懂些风水后遇事不用求人。幺叔的留言很长,讲到了沾满血泪的家族史,讲到了血脉相连的亲情,讲到了遮风挡雨的祖屋。留言背后,我一点点走近了幺叔的内心世界。幺叔的内心,一天天变得柔软起来。二月回家过年,家族中有位百岁老人去世,我和姐姐去吃酒,在路上遇见幺叔,他和姐姐说了半天的话。可才短短几个月,幺叔就突然走了。棺材下面点着地脚灯,微弱的灯光在夜风中左右摇曳,让人担心稍不留神就会熄灭。我蹲在地上拔一下灯蕊,在灵前上几柱香,点燃一对蜡烛。抚摸着黑漆漆的棺木,我轻轻地对自己说,幺叔走了。今后叫幺叔,他再也听不到了,也不会答应了。
村里有老人唱孝歌,伴奏的是鼓。低沉的鼓声在雨夜回荡,村庄变得凝重起来。
三天不吃阳间饭,
四天走到望乡台。
望乡台上望一望,
望见家中哭哀哀。
儿女哭得肝肠断,
阎王不肯放回来。
……
听着孝歌,想起世事的无常,想起人间的无奈,像有把刀一下一下切割着我的心肝,泪水喷涌出来,怎么也抹不干。坐夜的父老们起身回家,这年月村里养狗的人家不多,喂鸡的人家也少。村子睡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片沉寂。我想说些心里话给幺叔听,怕吵着他。默默地凝望着幺叔的遗相,泪水又忍不住淌满了脸颊。
雨一滴滴落下来,落在屋顶,落在院坝头,落在幺叔栽种的月季花上,落在我的心尖,滴滴嗒嗒响到天亮。那雨钻入脖颈,凉意透入骨髓。天地间一片朦胧,我透过模糊的眼,仿佛看到幺叔从一个叫新路口的地方下了中巴车,踩着铺满砂石的毛毛马路,一步步爬上银厂坡,往村子赶来。他手里提着一个鼓鼓涨涨的布口袋,里面装着还没有批改完的作业本……
幺叔的灵柩跟着低沉的唢呐声上路,送葬人群出了村口,不停地撒买路钱。买路钱在风中飘动,呼呼响着。穿着白色孝衣的孝子孝孙们,把路染成了白色。幺叔的坟地在他家的包谷地里,那地方叫凹塘水沟,离村子不远。幺叔在那边想幺娘想堂妹堂弟了,回来看看也方便。
父老兄弟们搬的搬石头,抬的抬泥砂,帮幺叔砌新家。包谷地里隆起了鱼尾形状的石坟,石坟结实,幺叔住里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跪在坟前给幺叔烧纸钱,这么多纸钱,他在那边怎么用不完。幺叔,你想喝酒,就拿钱去卖酒喝。幺叔,你想咂烟,就拿钱去买烟咂。幺叔永远睡着了,没有应答,我什么也没听见,只看到插在坟上的白纸幡在风中轻轻晃动……
密密麻麻的雨滴又落下来了,雨衣嘀嗒嘀嗒响起来。这一滴滴雨,让人冷,让人痛。我的泪水跟着雨滴扑籁籁地下来,一颗一颗落在这个叫凹塘水沟的土地上……
在这个多雨的五月,幺叔走了,没给幺娘留下一句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