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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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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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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花灯调的老伯

我的心底藏着一座老屋。那两扇厚实的木门,打开或关上,都会发出“哐当”的声响。木门两边贴着红纸黑字的春联:

和顺门庭增富贵

幸福人家多吉祥

那字行云流水,流淌着浓浓的年味,把老屋点缀得喜气洋洋。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老伯不沾酒,一天咂几杆叶子烟。午饭后,老伯闲下来了,手握一根竹子烟杆,坐在门前的屯口上吧嗒吧嗒咂叶子烟。咂了几口,他捏捏裹紧的烟子烟,嫌烟火不旺,找来细铁丝对着叶子烟正中心捅一下。一团团烟雾从老伯嘴里冒出来,烟雾慢慢飘起,又慢慢扩散,渐渐地消隐在村子的上空。过足了烟瘾,老伯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拖长声调不紧不慢地唱起了花灯调子:

一更阳雀叫啁啁,

高点明灯妹梳头。

左梳左挽盘龙髻,

右梳右挽插花刘。

二更阳雀叫喳喳,

高点明灯妹戴花。

左边戴朵灵芝草,

右边戴朵水仙花。

三更阳雀闹沉沉,

收拾打扮做新人。

上身穿件红菱妖,

下身穿条柳丝裙。

……

老伯唱的是《阳雀调》。老伯唱的花灯调子,在眼前跳动,在身边飞舞,拼凑出清晰的生活画面。那生活画面串联起来,让人看到了出嫁的姑娘辞别爹娘哥嫂,咬了咬唇,揉着泪眼坐上花轿。轿夫抬起花轿,趁着朦胧的晨光往村前的小路一步步走赶去……

老伯唱完《阳雀调》,接着唱《行程调》。唱完《行程调》,老伯再唱《骂五更》。老伯唱的这些花灯调子,填满了老屋的角角落落,填满了村子的角角落落。

老伯家住坎脚,我们家住坎上,两户人家隔着一块院坝。我在院坝里玩耍,每次听到老伯唱花灯调子,甩着胳膊跑去他家听,一个字一个字记下来。那些带着村庄温度的花灯调子,刻在我的心坎上,一辈子也忘不掉。

我是听着老伯唱的那些花灯调长一天天大的!

我常常想起那年冬天,受尽病痛折磨的父亲带着太多遗憾与无奈离开了人世。从父亲咽气到入土下葬,老伯一直在帮忙操劳。老伯带我去祖坟山上给父亲找墓地,跟在老伯后头,我心里头特别踏实,一点也不慌乱。

老伯握着锄头铲土,一下一下刨去土里的根根草草,割掉带尖刺的枝条。老伯蹲在地上,眯着眼睛仔细看泥土,抬起头望望远处的高山,最后缓缓站起身子,排着手丈量坟地的长宽。选好墓地,阴阳先生依罗盘定好山向,我在坟地前插上一对点燃的白蜡烛。老伯有点累了,蹲在刺梨蓬脚吧嗒吧嗒咂叶子烟。老伯咂几口,抬头望了望我,眼里满是疼爱和担忧。老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默默地咂叶子烟,可烟火灭了,他也没有觉察到。

父亲入土下葬那天,父老兄弟们一直忙到中午十二点多钟。忙完父亲的后事,饥肠漉漉的父老兄弟们三三两两回村吃饭。我跪在父亲的坟旁,眼前全是父亲那慈祥的面容,哭声再一次泛起,想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干。老伯没有回村,饿着肚子站在不远处的刺梨蓬边一直陪着我。

我记不清自己哭了多久,哭到最后,哭不出声来。老伯来到我身边,轻声劝说:"儿哩,不哭!按我们老家的说法,你爸升天成神了,在天上看着你呀。你哭,你爸就哭。你笑,你爸就笑。儿,起来,跟伯伯回家。”

我听了老伯的话,抹去脸上的泪痕,抬起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老伯安慰我的那些话,是我这一辈子听到的最贴心的话。父亲在天上看着我,我怎么会让他看到自己流泪呢?灰蒙蒙的天空下,老伯走在前面,我跟在后头,一步一步爬上垭口,往几里外的村子走去,往那个没有了父亲的家走去。老伯微驼的身影,像路边的挺拔的高山,为瘦小的我挡住风寒。风有些硬,吹红了老伯那清瘦的脸庞。他受了风寒,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我想起安葬父亲的那个中午老伯安慰我的那些话语,心里头还是热乎乎的!是我那慈祥的老伯,他饿着肚子陪着我一步步爬上垭口,陪着我走完人生中最难走的那段路!我一直想着老伯那微驼的身影,想起他被风吹红的脸庞,咳嗽声又在耳畔一声声响起。每当想我起这些,热泪一次次涌出来,怎么也抹不干,怎么也抹不干呀!

父亲去世后,我不知道自己那稚嫩的肩膀可不可以为母亲和弟弟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冬夜漫长,烦闷的我去老伯家坐坐,老伯往火坑添加两把干柴,一团旺火把人烤得浑身冒汗。老伯对伯妈眨了眨眼,伯妈点了点头,端来半升包谷花,住我手里放一把。那炒包谷花的包谷,放糖精水里浸泡,炒出来的包谷花带着一丝丝甜味。放一颗香脆的包谷花进嘴巴,咀嚼几下,苦涩的日子有了些许的甜味。老伯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倒半碗热乎乎的茶水放我面前,我端起热茶小口小口喝下,浑身热和,有种说不出的舒坦。

喝好茶,老伯浅笑着望着我,轻声说:“儿,你爸不在人世了,往后的路还长,你要把这个家撑起来。不怕嘛,你家田宽地广,盘庄稼饿不着肚子。种庄稼,犁田耕地是手上活路,容易上手。过一两年,老伯帮你找个吃苦顾家的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小俩口再勤快些,喂两头猪,长到年底,一头卖钱,一头杀吃。”

老伯的话,把伯妈都逗笑了。伯妈笑了,老伯也跟着笑起来,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脸有点发烫。

来老伯家串门的人多,大伙说想听听花灯调子。老伯起头,会唱人跟着唱上几句。花灯调子让一屋子的人忘记了生活中的酸楚和艰辛,苦涩的日子一点点变得甜美起来。仔细想想,家里有田地,日子里飘荡着老伯的花灯调子,原来生活并不是我想的那样糟,世界是那样美好!

老伯唱的那些花灯调子,还有他那期许的目光陪着我熬过了一个个漫长的冬夜,陪着我熬过了父亲离去后的那个漫长的冬季。中专毕业后,我离开了四面环山的村子,去看不见的远方寻找未来。出门那天,我背着几件换洗衣服从老伯家门口走过。老伯坐在门前的屯口上唱花灯调子:

歇店要歇高楼店,

茅草蓬蓬藏贼人。

坐船别坐船头上,

恐怕船家起歹心。

三棵竹篙打下水,

少个回家报信人。

多在外面少在家,

只为银钱走天涯。

……

我停下脚步,这花灯调子叫《小五杯》,老伯是特意为我唱的,字里行间流淌着不舍和挂牵,我顿时明白了老伯的良苦用心。我听着老伯唱的花灯调一步步离开了村子,一步步往看不见的远方赶去,坚信自己会走出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来。在外飘泊的日子里,苦了累了时,我想起了一次次出现在梦里的村庄,想起了藏在心底的老屋,想起了坐在门前屯口上唱花灯调的老伯。我找处僻静的角落,望着一点点落下去的夕阳,哼起了老伯教自己唱的那些花灯调子,忘记了一路走来的孤单与寂寞。花灯调子在眼前一闪一闪地跳动,浅浅的乡愁也跟着一闪一闪地跳动。老家的花灯调子,散发出故乡的气息,把我的心紧紧地箍住。

几年前,老伯家在马路边修了新房,他家的老屋空了下来。十天半月,老伯去看看老屋,围着老屋走走转转,弯腰拔掉长在墙脚的篙草,摸一摸走样的门窗,抬头望一望屋顶的瓦片。在老伯心里,这不是几间透风漏雨的老屋,而是遮风挡雨的家。歪斜的老屋仍旧孤零零的挺立在风雨中,等着老伯唱花灯调子。

有一次我回村去,见老伯找来木梯,别着镰刀吃力地爬上屋顶,一把一把割起顺着墙脚爬上了屋顶的滕条。老伯担心滕条压坏了瓦片,压塌了老屋。割完滕条,老伯坐在门前的屯口上,吧嗒吧嗒咂一杆叶子烟。过足烟瘾后,唱起了花灯调子:

四更阳雀叫哀哀,

高点明灯妹穿鞋。

三尺红菱把腿裹,

八宝花鞋脚下登。

……

歪斜的老屋,听着老伯唱的花灯调子,走样的门窗“吱嘎”晃动一下,像在跟着老伯唱了起来。老伯唱完花灯调子,围着老屋转了一圈,在门前伫立许久许久,转过身一步步离去。

春节回家,我去老伯家串门。老伯说起了凉水井的花灯调子,眉宇间掩饰不住得意之色。老伯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儿呀,等那年你回来,我一句一句唱,你把花灯调子写下来,一代代传下来。”

望着老伯期许的目光,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是老伯的心愿,我不会让他失望!

老伯喝了一杯茶,清清嗓子唱起了《梁山伯与祝英台》:

十二唱起祝英台,

闯见马家接亲来。

有灵有圣墓门开,

无灵无圣马家抬。

不怕你马家人手多,

马家抢得裙角落。

不怕你马家人手快,

马家抢得罗裙带。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老伯唱花灯调子。

过完年,我像燕巢里的燕子飞离了村子,飞去了更广阔的天地。火车后面的故乡,一点点远去,渐渐地消失在我那模糊的视线里。一路上想起老伯交待整理花灯调子的事,想起他那期许和鼓励的目光,我想等到稻穗扬花的时节抽空回家,完成老伯的心愿!

我以为时间还会很长很长,还有大把时间等着自己去完成老伯的心愿。可还没等到稻穗扬花的时节,老伯带着几天几夜也唱不完的花灯调子走了。老伯走的前几天,我和龙哥坐在一块喝酒,聊到了老伯的身体,聊到了老伯的竹子烟杆,聊到了老伯唱的花灯调子。没想到刚过了两天,说老伯病倒了,送去医院治疗。五龙哥风尘仆仆赶回去,躺在病床上的老伯拉着五龙哥的手说回家。

那是个星期天,我看到了五龙哥发微信朋友圈的照片,望着老伯的遗照,泪水忍不住一颗颗滚落在手机屏幕上……

老伯走了,再也听不到他唱花灯调子了。我捂着胸口,隐约听到藏在心底的老屋在一声声喊疼,那个唱着花灯调子的村子也跟着一声声喊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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