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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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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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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爱情

栽苞谷的季节,舅外公舅外婆帮我们家栽苞谷。

清晨,舅外公舅外婆起床时,稀薄的夜色还未褪去,村子还没有醒来。两位老人抹几把脸,扒了碗炒饭,肩着半人高的薅刀,趁着朦朦胧胧的晨光出村口,往挂满露水的山路走去。舅外公是个心细的人,心疼舅外婆,连三二斤重的薅刀也不让舅外婆扛。舅外公扛着两把薅刀走在前面,舅外婆打着空手跟在后头。半路上遇到贵凤嫂,贵凤嫂开玩笑说:“舅外婆,舅外公真会心疼人哈,上山栽苞谷也帮你扛薅刀哟。”

舅外公嘿嘿笑了笑,舅外婆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低下头只顾着赶路。

栽苞谷时,舅外公放粪草。他的胸前挂着粪箕,粪箕装满了粪草。他撕开粪草,一把一把放在鸟巢似的苞谷窝里。一把把粪草,填满了一行行苞谷窝,填满了地头地尾,填满了舅外公的世界!舅外婆提着装黄豆种的口袋,抓起饱满而金黄的豆种,扬起手臂往毕直的犁沟边拋撒。豆种在空中划起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落在松软的黑土里。舅外婆放包谷种,抖动手腕,手心里的三颗包谷种一颗四季豆种,不偏不倚落在包谷窝窝里。她盼着种子生根发芽,长出一片绿油油的庄稼来!这时候,舅外婆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苞谷雀雀扑闪着翅膀从天空飞过,太阳吻着翻松的泥土,野花开得格外鲜艳,空气中夹着青草散发出来的一丝丝一缕缕的甜味。舅外公抬起头望着太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担心舅外婆渴了,搓了搓沾泥带土的手,抹抹额头上的汗,倒来半碗茶水,端给舅外婆。栽苞谷的季节,把饭送到苞谷地里吃,省下来回跑路的时间。舅外公担心舅外婆饿了,舀饭,递给舅外婆,眼里满是疼爱。

汗流浃背地栽了一天苞谷,天麻麻黑才收工回村。路上,舅外公像早上出门时那样,帮舅外婆扛半人高的薅刀,舅外婆打着空手跟在后头。

几百年来,村里人吃水,去村头的古井挑,走岩石上凿出来的小路。表舅们忙农活,舅外公去挑水,舅外婆提前锑瓢跟在后面,两位老人有说有笑走在弯弯拐拐的小路上。来到水井边,舅外婆蹲在井沿边一瓢一瓢舀水。舅外公挑水上路,舅外婆提着水瓢跟在后面。下石梯时,舅外婆轻声提醒走慢些。舅外公一步一步走着,桶里清旺旺的水,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走到平顺的地方,舅外婆叫舅外公放下水桶歇一会。

我放牛回来,见到提着水瓢的舅外婆,笑着说:“舅外婆,舅外公来挑水,你在家歇着嘛。”

“嘿嘿,我帮着拿水瓢,你舅外公轻松一些。”舅外婆有些不好地意思地说。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的傍晚,舅外公扶着舅外婆在村前的马路上散步。马路染上若有似无的霞光,两位老人一步一步走着,一点点远去的背影透出了喜悦。霞光里的画面是那样的温馨,舅外公舅外婆的背影是村路上最迷人的风景。

这时侯,夕阳正红!

农闲时节,村庄时光显得无比漫长。有人饭后提着几尺长的竹子烟杆,哼唱着悠长的小调穿过逼仄的巷道,去村头的古庙边天南海北地聊天。舅外公陪着舅外婆来表姑家看电视。舅外公坐在椅子上,头一栽一栽地打盹。我对舅外婆说:“电视剧精彩得很,喊舅外公看。”

舅外婆把嘴巴贴在我的耳边,轻声说:“不用管你舅外公,他睡他的瞌睡。”

我一点也不明白,舅外公来看电视,坐着打盹,白跑一趟。舅外婆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电视剧结束,舅外公揉了揉眼睛醒来,我跟在他后面回家。舅外公说:“我不看电视,天黑路滑,我打着手电筒给你舅外婆照亮。”

是个夜黑头的天气,没有一丝星光,伸手不见指头。舅外公打着手电筒照亮了脚下的路,让夜不再那么漆黑。舅外公陪着舅外婆走过逼仄的巷道,走过无边的黑夜,走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季,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

傍晚,落日余辉静静地涂抹着村子,错落有致的房屋染上一层翼羽般的色彩。堂姨爹坐在家门口的一棵杉树下吹笛子:“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

清澈而悠扬的笛声带着丝丝的浪漫在村子上空荡漾开来,划过耳畔,飘散在村子的角角落落。

堂姨爹是名小学老师,对人说话时,说着说着就听到了他的哈哈笑声。过日子少不了磕磕碰碰的,有时候堂姨爹和堂姨妈争吵几句,堂姨妈赌气不吃饭。堂姨爹在一边轻声哄:“吃点饭,我用酸辣子炒洋芋丝,又脆又香,你花多少钱也吃不到这道菜哟。”

堂姨妈把脸歪在一边,一声不吭。堂姨爹摸了摸下巴说:“我错啰,不该扯开嗓门大声讲话,快吃饭啰,饿肚子会伤着胃。”

堂姨妈仍旧不理不睬。

“怕你是嫌我炒的洋芋丝不香嘛,我去煮几个荷包蛋给你吃。”

堂姨爹煮好荷包蛋,眉开眼笑地端到堂姨妈面前,堂姨妈看也不看一眼。堂姨爹把荷包蛋放桌上,叹着气说:“你不吃饭,我也饿着肚子陪着你不吃。我的胃病发了,大不了买几颗马丁宁吃。”

堂姨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堂姨爹跟着笑了,村子仿佛也跟着笑了起来。

村里人赶场,走坑坑洼洼的砂石路。那路,八里长。堂姨爹买了一辆自行车,在学校的操场学了几天,可以带人上路。赶场天,堂姨爹推着自行车,堂姨妈跟在后面。有人眨眨眼说:“你家老俩口去赶场,日子过得舒坦哟。”

“我们去赶场嘛,我骑单车带老伴赶场。买了单车,往后的日子去赶场,不用走路,人轻松多啰。”说着,堂姨爹有些兴奋脸上泛出了红晕。

出村口,堂姨爹骑着车往八里外的乡场晃晃悠悠走去。到了一个叫大坟的地方,来了几头牛,堂姨爹让牛时急刹车,单车倒在地上。堂姨爹慌忙把车扶起来,堂姨妈觉得委屈,坐在地上数落:“我说走路去赶场,你夸自己的骑车技术好。摔了一跤,我的手掌擦破了皮。”

堂姨爹开始劝说:“快起来啰,我的膝盖也破了皮。赶场天人多,让人家看见会笑话。人家说一个老师,连车也骑不好,我在学生娃娃们面前抬不起头来。我是疏忽大意,第一次带你上路,心里头激动才摔跤。你放心,我会小心点,再也不会摔着你。”

等堂姨妈上车坐稳,堂姨爹忍着疼一脚一脚踩着单车,稳稳当当往油菜地中间的小路走去。他时不时按一下铃铛,那一串串铃铛声,听着声声悦耳!

在我的记忆深处,父母亲没有吵过几回架。

母亲性子急,有时候父亲说话语气重了一点,母亲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坐在床上抹眼泪。父亲收拾好碗筷,提着竹子烟杆去村子里走走转转,等母亲气散了才回来。

母亲多病,有一年吃了三四个月的草药。那药看上去浓黑,父亲望着散发出苦涩味的半碗草药,皱了皱眉头,他恨不得病长在自己的身上,喝药的人是自己!

薅地是手上活路,也是苦活,村里忙这活的是妇女人家。母亲在家做家务活,父亲去山坡上薅地!父亲汗流浃背回来,汗水漫透的衣服上呈现出班斑点点的污渍,手臂上被包谷叶划出一道道血痕。父亲顾不上咂杆叶子烟解乏,系上围腰布钻进厨房炒菜,母亲站一边递盘子。

父亲喂饱猪牛,忙完手头的活儿,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教母亲认一些字,然后唱《朱氏割肝》:

太阳出来三丈高,

三娘还在床上伸懒腰。

太阳出来三丈三,

三娘还在床上把身翻。

……

父母亲一人两句,直到把一本唱书唱完。那样的夜格外温暖,唱书声飘进了心间最深处,飘进了岁月的最深处。

母亲经常夸自己的厨艺好,炒的菜喷香,颜色鲜亮,吃起来合口胃。有个傍晚,母亲炒菜忘了放盐,父亲夹起菜放嘴里,给我递眼色。饭后,父亲说:“我一直递眼色,怕你说你妈炒菜没放盐,惹她不高兴。”

我在中专学校上学,月底回家拿生活费。我走到门口,看到母亲坐在椅子上,父亲蹲在地上给母亲擦皮鞋。我怕父亲不好意思,慌忙退回院坝里。几分钟后,我才进屋。父亲放好鞋油鞋刷,乐呵呵地系上围腰布,钻进灶房张罗饭菜。

从我懂事起,父亲从来没有在外过夜。他走村串寨下乡,不管多晚都会打着手电筒赶回家。他担心吵醒睡梦中的母亲,开门时动作轻柔,尽量不会发出声音。母亲笑着说:“夜深了,就在外面睡嘛。”

父亲嘿嘿笑了笑,不说话。

父亲送我上学,躺在宿舍里的铁床上。夜里醒来,父亲在一声一声叹气。“爸,你没睡着?这床太窄,翻不转身。”

“娃呀,家里头喂养着猪牛。你妈身体不好,爸放不下你妈,放不下那个家。”父亲一字一顿地说。父亲的话,刻在我的心坎上。在父亲的心里,家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父亲患上了无药可治的绝症,他一次次对我说“儿呀,你妈身体不好,爸爸放不下这个家呀!记住爸的话,娶个贤慧的媳妇,照顾好你妈!你妈这个人,刀子嘴,可心比豆腐还软!”

父亲去世的那天清晨,母亲还带着我去县城买药。回家路上,父亲走了。买回来的药水,还来不及给父亲用上,一直放在抽屉里。按村里习俗,家里老人过世,供饭一百天。可母亲整整供了三年。有时候母亲去吃酒,家里没煮饭,她洗一个苹果供父亲,心里觉得对不住父亲。

父亲刚去世的那些日子,母亲几乎每晚都梦到父亲,梦到父亲挑着水从村旁的古井回来,梦到父亲守在牛圈边喂猪,梦到父亲系着带有点点白花的围腰布在灶房走动。

一天,邻村有个阴阳先生从家门口过,母亲说每天夜里都梦到父亲。阴阳先生和我们家沾亲带戚,低着头掐掐手指,叹着气皱了皱眉头说:“表娘,你要学会放下,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你放不下表叔,表叔在那边也牵挂着你,阴阳两地来来回回跑,表叔累呀!”

阴阳先生叫母亲取来半碗水,一边比划一边念起来,吩咐母亲等太阳落山后,把法水洒在房前屋后。望着阴阳先生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拐弯处,母亲开始犹豫起来,她担心照着阴阳先生的话把法水洒后,父亲不会出现在梦里头。小半天后,母亲咬咬唇,把法水洒在房前屋后。她心疼父亲,不忍心让父亲阴阳两地来来回回跑!

洒完半碗法水,母亲蹲在屋旁的桃树脚,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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