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乡凉水井,是一个四面环山的村子。重重大山相依相靠,形成了一道道天然屏障,忠诚地守护着村子的安宁。
依稀记得村脚是稻田,从稻田边沿着缓缓的斜坡向上走,村口的路边有座石块镶嵌出来的土地庙。不足两平米的土地庙,三面石墙,只有西面留出门,里面供奉着土地公土地婆。石头雕刻出来的土地公土地婆,形态逼真,笑意在脸上荡漾开来。庄稼人与土地生死相依,村里人敬仰土地。土地菩萨是村庄的保护神,伫立在村里人的心头。大人小孩从土地庙轻手轻脚地走过,不敢高声喧闹,侵扰神灵的安宁。
村里那些心地善良的老奶奶,端着米饭供土地菩萨。供桌上的三碗米饭,冒着一缕夹着饭香味的热气。老奶奶庄重地磕头,一下又一下,嘴里念念有词地祷告。老奶奶穿一件过膝的长布衫,用厚实的粗布一针一线缝的。磕头时,衣衫的后襟垂到地上。
农历六月六,村里做土地会,承头人是住在土地庙旁边的堂伯。村里各家各户出三五块钱,去几里外的场坝买香烛纸蜡祭拜土地菩萨,各家家主在土地菩萨旁边的空地上聚餐,村里人俗称土地会。
土地会前几天,堂伯去各家各户凑钱。听说做土地会,心地善良的父老们眉头也不皱一下,从裤兜里摸出纸币,手指头放嘴巴上沾点唾沫,一张一张数起来。那是卖粮食换来的血汗钱,一直舍不得用,放裤兜久了,搓揉得皱巴巴的,散发着叶子烟的味道。堂伯凑够了钱,背着背兜赶去八里外的乡场置办香烛纸蜡。买好香烛纸蜡,堂伯在肉摊上挑了一块十来斤重的猪肉,提着猪肉又去街口买了两块酸汤豆腐。办好手头的事,堂伯抹抹额头上的汗水,也舍不得买个馒头吃,一脸汗水地背着沉甸甸的背箩回村。
六月六这天,午饭后堂伯开始忙起来。他搬来几块石头垒起了一个简单的灶,引燃干柴,烧起了半锅水。堂伯系上围腰布,握着明晃晃的尖刀,从背篼里提出去场坝上买回来的那块猪肉,放灶上熛毛。直到肉皮烧得焦黄,堂伯蹲在地上来来回回地刮,猪肉刮洗干净后放进大锅煨煮。堂伯找来铁爪,从滚烫的开水里捞出半生半熟的猪肉,摆在砧板上凉了起来。几分钟后,堂伯在冒着热气的猪肉上比划几下,切下一块最肥的刀头肉。堂伯搓了搓手,把刀头肉端端正正地放进方形的盘子,端到土地菩萨面前的供桌上。他点燃蜡烛,引燃一把香插进香炉,蹲在地上烧着一页页纸钱,祭拜土地菩萨。堂伯弯腰低头,一脸虔诚地站在土地庙的旁边,双手压着裤缝,嘴里念了起来,大意是求菩萨保佑老老幼幼平平安安,保佑家家户户五谷丰登。
祭拜仪式结束后,堂伯磕了三个头,叫一个手脚灵活的小伙子在土地庙旁边的树上挂起一串500响的鞭炮。烟头一点,鞭炮噼噼啪啪响了起来。参加土地会的各家家主,端着一碗冒着一缕热气的米饭来聚餐。三二桌人坐在土地庙旁边的空地上,每桌分到一小半盆用蒜苗烩的肉片和一钵糍粑辣椒炒的豆腐。大家喝着白酒,说些闲话,说着说着太阳就落下了村子对面的小山坡……
村里人过年,土地菩萨也跟着过年。腊月二十几,堂伯忙完手头的活,取下挂在板壁上的叶子烟,扯几匹装进烟袋。堂伯手里捏着几角钱,乐呵呵地穿过狭长的巷道,去村旁的小卖铺买红纸,来家里请父亲请写对联。堂伯掏出叶子烟递给父亲,父亲不接。堂伯急了,把叶子烟塞进父亲的口袋里。那叶子烟用猪粪种出来的,咂着回口甜,不熄火。父亲写对联时,堂伯站着轻轻地拉红纸,笑意藏在皱纹里。一袋烟的功夫,对联凉干了,堂伯捧着回家。他用小半碗面粉搅浆糊,把对联端端正正地贴在土地庙的门楣上,眯着眼睛念出声来:
保四方清吉
佑一寨平安
二
那一丘丘稻田,从河沟边一层层往上延伸,一直到院坝脚。村前那小片稻田,田土肥沃,家家户户种青菜,青菜的叶子宽大,一匹匹肥厚的叶子铺满了稻田。春天,菜跟脚长满了鹅儿肠。鹅儿肠是喂牛的草,是养猪的猪菜。
家里喂了三头肥猪,还养了十几只母鸡。那些年家里养着一条小白狗,母亲去稻田扯鹅儿肠,小狗也跟着去,一路上欢快地摇晃着尾巴,一下跑到母亲的前面去,一下又转到母亲的后头。母亲把背箩放在田埂上,蹲在田里扯猪草,小狗蹲在地上守着背箩。有人从田埂上过,小狗奶声奶气地叫上几声。
田里长满了鹅儿肠,像铺上绿地毯,满地是诱人的绿色。母亲蹲在地上一把一把地扯鹅儿肠,一把一把鹅儿肠装满了半人高的背箩。母亲用手压紧蓬松的鹅儿肠,把胳膊穿进背带,手掌撑着地,借着双腿的力量一点点站起来,背着几十斤猪菜回家。那猪菜像小山一样高,压弯了母亲的腰背。猪菜喂养母鸡,喂养肥猪,喂养村庄!
母亲回到家,放下背箩,抹抹额头上的汗水。灶房亮起了灯,一家人的晚饭简单得很,为了省钱,母亲有时候连油也舍不得吃,下饭菜是一钵酸白菜。晚饭后,母亲往猪锅里倒进半桶洗碗水搅拌猪食。两桶猪食倒进石头凿出来的石槽,打开圈门,几头猪摇晃着尾巴冲出来,大口大口吃猪食,像有人一下一下拍打着簸箕。一把糠一把粮喂养大的猪,到年底连路都走不动。父亲卖了肥猪,计划明年在后园修平房,家里只买几斤少得可怜的猪肉过年。
修房子,请人撬石头。老家山头,石头也多,石头埋在包谷地里。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土里刨出来的,请邻村的郭伯伯背回来。背架压在郭伯伯的肩上,他伸不直腰,不得不低着头走路。背石头的郭伯伯,迎着刺骨的寒风来来回回走在一条放牛的路上,爬坡下坎,下坎爬坡,头上手上沾满了泥巴。背一个冬季下来,他穿坏两双耐磨的解放胶鞋。有人家修一条勉强通过马车的毛毛路运石块,车来车去,泥巴填出来的马路压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车痕。毛毛路湿滑,拉车的马走不快,车夫挥动鞭子用力抽打绷紧后腿的马。马车上不去坡,车夫急得团团转,请郭伯伯在后面帮忙推。
堆在屋基上的石块,像小山一样高。父亲望着小山一样高的石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石灰,是村里人修房子不可缺少的材料。父亲选一个晴天,请人在田里挖窖,挑石头挑煤烧一窑石灰。村里人相互帮衬着过日子,父母亲挨家挨户收煤灰。煤灶修在灶房的门边,粪箕放煤灶口,母亲用薅刀把煤灰捞出来,捞满粪箕抬出来倒进挑箩。煤灰装满挑箩,父亲搓搓手,弯腰握紧扁担,百来斤的担子举到膝盖处。父亲缓一口气,咬紧牙关把重担举过肩头,右脚往前挪了小半步,头一偏,扁担稳稳当当地落在肩上。父亲挑着百来斤的煤灰,顺着巷道往屋基上走去。修几间房子,差不多收了半个寨子人家的煤灰。收来的煤灰,母亲头顶帕子,蹲在地上仔细筛掉灰渣。灰尘扑散开来,落在母亲的头发上,落在母亲的衣服上,落在修房子的日子里。
村里有石匠,父亲请来几个石匠一锤一錾敲打石块,屋基上响起了敲打石块的声音。碎石弹跳起来,石屑扑散开来,看不清石匠们的脸。小工手脚灵活,和沙浆递石块,进进出出忙着。石头一层层砌高,顶上铺满一根根拉直的钢筋,倒水泥砂浆打顶。平房方正厚实,是我们遮风挡雨的家!我站在院坝里,望着屋檐下碗口形状的燕巢,总会想起啄来稀泥筑巢的燕子,想起修房子的父母亲,想起他们一砖一石修房子的艰辛!
粗糙的石墙没有粉刷,抬头看到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墙洞,麻雀在屋檐下的墙洞筑巢,飞进飞出,叽叽喳喳叫唤着。麻雀和燕子,是离村子最近的鸟儿,也是离村里人最近的鸟儿。
村里的孩子胆大,也不用梯子,抓着大大小小的墙洞,一会儿功夫爬上了二米高的墙壁,掏出嘴角嫩黄的雏鸟。孩子们找来一根线,系住雏鸟的腿当玩具玩。雏鸟飞不高,在地上一下一下地跳动,有气无力地叫上几声。屋顶的老麻雀,一下飞在树上一下落在院坝头,扑闪着翅膀一声一声用力叫唤。儿丢了,心急的是娘!
母亲从灶房出来,望着地上跳动的雏鸟,轻声说雀雀鸟鸟是一条命,放回窝里去。她搬来木梯,慢慢地爬上石墙,把长满胎毛的雏鸟放进窝里。在母亲眼里,房子是我们的家,也是麻雀的家!
三
一条只有雨季才有水流的干河沟,往田坝中间默默地延伸,一直延伸到一个叫河边小坡的山脚。听村里那些头发花白的老人讲,干河沟不是挖出来的,是一条大龙爬出来的。村旁的树林叫小箐,长着千年古树,一条大龙在树林里歇息。一天中午,天空万里无云,大龙从树林缓缓地钻出来,甩动着尾巴往村前的田坝爬去,身后尾随着一股水桶粗的流水。大龙爬过的地方,自然形成了干河沟。这么一条在老家随处可见的干河沟,流传着老人们讲述的神话故事,于是就披上了梦幻般的神秘色彩,一石一草都沾满了灵性。
干河沟上有座不起眼的石拱桥,老辈人叫大桥,名字简单,听着顺耳。村里人出门或回家,都要从石桥过。人来人往,桥面被打磨得平整光滑。石桥默默地望着村里人离去,又默默地等着村里人回家。石板桥背靠村庄,通往山外的大千世界,把四面环山的村子与山外的世界连接起来。
午饭后,父亲去赶场,背着几十斤黄豆。贪图卖个好价钱,挑拣出来的黄豆,粒粒金黄饱满。黄豆压在腰背上,父亲伸不直腰,不得不低着头赶路。我跟在父亲身后,默默地走过狭长的巷道,只听到咚咚响起的脚步声。我在石桥边停下,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毛毛马路的拐弯处,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童年最简单的幸福就是霞光染红村庄时,我守在石桥边,眼巴巴地等着父亲赶场回来!
父亲每次赶场回来,都会给我带回糖果,有时候是几颗入口就化的酥心糖,有时候是一块又香又脆的米花糖,有时候是皮上沾着黄泥的地萝卜。黄泥种出来的地萝卜,剥去一层皮,果肉白白亮亮,咬一口,又甜又脆,仿佛整个童年都是甜的。
时光如水,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我在等待中一天天长大,而父亲在岁月中悄然老去。陪着父亲老去的,还有干河沟上那座留下深深浅浅足印的石拱桥。
那年,我还在中专学校念书,父亲患上了无药可治的绝症。也就从那年起,我每晚做起了梦,梦里的父亲不怎么说话,一声一声喊痛,我背着他去县城看病。出了村口,我背着父亲来到村旁的石桥上,怎么也找不到进城的路。我从梦里哭着醒来,窗外是黑漆漆的夜,夜风拍打着变形的木窗,拍打着漏雨漏风的老屋。
一个细雨飘落的清晨,孝衣孝帕把村前的小路染成了白色。我卧在石桥上,孝衣被泥水打湿,父老兄弟们抬着父亲的灵柩从身上走过。我的世界,雪花一片一片飘落,一片一片落在头上,冰冷透进骨头里去。从那一天起,我成了这人世间一个可怜的孤儿。记不清多少个落日黄昏,霞光染红村子时,明明知道父亲不会回来了,可我还是像儿时那样坐在石桥上,凝望着空荡荡的马路,眼巴巴地等着他回家,直到天色一点点黑下来。夕阳把最后一抹浑黄的光亮拋给村子的一角,倦鸟呼叫着往村旁的树林飞去,灰色天空下的村子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孤零零的我傻傻地坐在石桥上,身体被掏空了五肺六腑,同时塞进了无边的思念。泪眼朦胧中,我仿佛看到父亲缓缓地朝石桥走来,手里提着半袋皮上沾着黄泥的地萝卜……
父亲去世后,我的心事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晚饭后,月光撒满了稻田,我坐在田埂边,露水沾满了秧苗,心事就像沾满露水的秧苗,湿漉漉的。夜风拂过,秧苗轻轻地晃动,藏在心底的哀愁也跟着摇动。我一坐就是半夜,直到母亲拖长声调一声声呼唤,我才踩着挂满露水的田埂路回去。
中专毕业后,我离开了生养自己的村子,一步一步走过石桥,去看不见的远方寻找未知的明天。石桥默默地望着我离去,我隐隐地听到了它在一声声叹息,我隐隐地听到了它在一声声喊疼,眼窝渐渐地蓄满泪水。风起风落,长在路边的蒲公英一闪闪地晃动,散发着乡土的气息,我的眼泪一颗一颗地顺着脸颊滑落……
我背着生养自己的村子去了看不见雪花的城市流浪,村子离我一天天远去。而这熟悉而陌生的村子,时常在我的梦里摇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从梦里醒来,睡意全无的我想起那座藏在心底的石桥。每当我想起那座简陋的石桥,就会想起每次赶场都给自己买糖果的父亲,就会想起用石头砌出来的房子,就会想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亲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