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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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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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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油菜

题记:油菜一棵棵从土里扯拔,一把把脱粒,一袋袋挑回家。被汗水浸透的衣襟,印上斑斑点点的污渍,汗味在收油菜的四月扩散开来……

老家种油菜。

农历四月,油菜熟了,一片连着一片,一山接着一山,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边。饱满的菜籽荚,层层叠叠铺满大地,透不进风去。心细的人从油菜地中间的小路走过,蹲在地埂脚静下心来,听到菜籽荚爆裂的声音。油菜翻涌着浅黄色的波纹,起伏晃动,一望无边的油菜地像一轴展开的油画,散发出希望的光芒,让人嗅到了生活的芳香,一点点沉醉!

这时节,父亲每天都去油菜地走走转转,轻柔地抚摸着形如小虾的油菜荚,嘴角浮现出满足的笑意。父亲的命运和土地紧密地连在一块,父亲的喜怒哀乐与庄稼的收成密切相关。直到霞光染红了村子,父亲才从离村几里路的油菜地回家,一路上哼着悠长的小调。晚饭后,父亲站在堂屋门口,抬起头望望星光闪烁的夜空,转过身叫我早些睡,天麻麻亮起床去扯油菜。清晨扯油菜,天气凉爽,人也少受些罪。油菜荚沾着露水,菜籽不会掉落地上。

农忙时节,村里人早睡。父亲那此起彼伏的鼾声,从一扇变形的木窗飘出来,消散在朦胧的夜色里。我梦见了油菜地,饱满的油菜荚在梦里摇晃,翻涌着浅黄色的波纹。一粒黑亮的油菜籽从爆裂的菜籽荚里滚落下来,我慌忙弯下腰捡起来,当宝贝捧在手心里……

父亲起床时,村子还没醒。灶房的木门“吱嘎”响了两声,开门声吵醒了沉睡中的村子,吵醒了蹲在枝桠上过夜的鸟雀。草帽,挂在板壁的铁钉上。父亲取下一顶磨破边的草帽递给我,提着一壶茶水出门。急促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院坝前面的小路上。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头,顺着狭长的巷道出村,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从头顶飞过。天地间一片朦胧,人影在半人高的刺梨蓬间晃动。

那儿叫弯弯地,在学校后面的山坡脚。要是学校敲钟,从围墙传来悠扬的钟声,一声一声在耳畔响起……

收油菜,村里人叫扯菜籽,形象生动。抓着菜杆,一棵一棵从土里连根扯起来。村里人扯油菜,没有人戴手套。戴手套碍手碍脚,干活不利索。父亲开始干活,开始了一天的辛劳。他站在地头,弯腰俯身,右手捏紧菜秆,用力往上拔扯,抖落根系上的泥点。泥点弹跳到头发上,又从头发上滑落下来,掉进裤兜里。我学着父亲的姿势扯油菜,右手抓紧菜杆,一棵油菜从土里连根址起来,抖落根系上的泥点,蓬松的枝桠在眼前晃动,放在左手里。蓬松的枝桠沾着露水滑过肌肤,冰凉冰凉的。直到左手握不住油菜杆,我才转过身放地上。仔细看,一把把油菜,根对着根,枝对着枝,整齐整齐铺在地上。我有些心急,扯地坎脚的一棵油菜时用力过猛,油菜杆从半腰“嚓”一声断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父亲转过身,望着坐在黄菜叶上的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只顾着扯油菜,一只背上长着斑点的虫子从脚背缓缓地爬上膝盖,接着爬上肩膀,最后爬到了嘴角。我拍打嘴角,虫子掉在地上,四脚朝天,伸长脚拼命挣扎,翻过身爬进地埂上的刺蓬里。太阳一点点升高,毒辣的阳光透过衣服,像尖刺扎进肌肤。额头上的汗水一颗颗往下巴流淌,吧嗒吧嗒砸进泥土里。沿着脸颊流进嘴里的汗水,涩涩的咸咸的。父亲抬头瞅了瞅太阳,担心我囗渴,去地埂上提来水壶,满满地倒了一杯水递给我。父亲只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水,他舔了舔干裂的唇,抿几小口茶水,润润喉咙。父亲舍不得多喝一口水,壶里的水,他留着给我喝。

父亲怕我累着,叫我歇一会。他带我去扯油菜,并不指望儿子干多少活,而是想把儿子培养成一个爱劳动能吃苦的人。我坐在一块石板上,身体就像抽去了骨头散了架,一点也不想动,就想着这样一直坐到天黑。我的手是痛的,我的腰是酸的,我的腿是胀的。我隐约听到油菜地在喊痛,这个收油菜的季节也仿佛跟着在喊痛!

父亲在油菜地里忙着,低头弯腰扯着一棵棵油菜,扯满一把,直到左手握不住才转过身放地上。父亲默默地在自己的世界里忙着,忘了时间,忘了苦累,忘了一切。他的命运与土地紧密相连,靠种地养活一家老小。父亲转过身放油菜时,我看到他额头上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父亲就像觅食的蚂蚁,从地头往地尾一寸寸挪去。一把把蓬松而整齐的油菜,铺满了油菜地,铺满了乡村的四月,铺满了父亲的世界!

我体会到了父亲的苦累,我多扯一棵油菜,父亲就少扯一棵油菜。我多扯一把油菜,父亲就少扯一把油菜。我多干点活,父亲就会少做一点活!我来到父亲身边,弯腰低头,用力扯着油菜,一棵一棵一把一把,转过身放地上。快扯完油菜地里的油菜时,我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的地埂。父亲停下来,反手捶打几下酸沉的腰背。他轻声说干活要用巧劲,扯油菜要抓紧菜杆,用力往上扯,手松了,菜杆把手掌磨出水泡。干活多了,手掌上磨出了厚茧,扯油菜就不觉得疼。父亲说完,低下头接着干活,赶在早饭前把油菜扯完。地里头的油菜,老天下一场白雨,那就颗粒无收,一年的心血和希望付之东流。

父亲拔起地尾的最后一棵油菜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用沾满泥点的手背抹抹额头上的汗水,握着拳头捶打几下酸胀的腰背,坐在地埂上脱鞋抖了抖鞋里泥点。他从口袋里摸出烟袋,取出干脆的烟叶掐成几截,烟叶连同生活的苦累在两个手指间一点点翻动裹紧,装进烟锅大口大口咂起来……

过足了烟瘾,父亲开始码垛。他选避风的地方,抱起地上的油菜,根朝外枝桠朝内,一层层码高。像小山一样平稳的油菜垛,刮多大的风也不会倒塌。父亲眯着眼睛瞅着地埂上一块二三十斤重的方正石板,搬起来压住油菜垛。远远望去,落满黄叶子的油菜地,开出了一朵朵大蘑菇。这油菜地就是画布,一朵朵蘑菇就是父亲那沾满泥巴的大手一笔一笔涂抹出来的。

笑意在父亲脸上荡漾开来!我看到他的衣襟被汗水浸透了,呈现出点点斑斑的污渍,汗味在乡村的四月一圈圈扩散开来。

几天后的一个沾满露水的早晨,父亲起床后的头等要事就是开门瞅瞅天色。那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父亲嘿嘿笑了笑,坐在大门边的石礅上咂烟。过足烟瘾,父亲去油菜地里搬走压在菜籽垛上的石块,一把把油菜摊开,轻手轻脚地抱在地里晾晒。干脆的油菜杆荚铺满了油菜地,铺满了布谷声声的四月。

这是忙月,人没闲着,梿枷也跟着人忙。布谷鸟从天空掠过,叫声悠长,催促农人抢收抢种。午饭后,一家老小去山坡上打油菜。蛇皮蓬布和口袋折叠整齐放背箩里,父母亲扛着梿架,姐姐背着竹箩,跟在后面的我提着筛子,一家人赶去油菜地,路上顾不上说句话。

来到地里,农具放油菜地中间,父亲用脚踩碎土疙瘩,平整出地方,母亲拉着蓬布的两角抖散,铺在平整的地上,开始打菜籽。

打油菜分工明确,父母亲打梿枷,我把地上晾晒的油菜一把一把抱到蓬布边,姐姐翻油菜杆。我抱油菜时,姐姐一直提醒慢慢走路,不小心摔了跤,油菜籽撒落地上,捡不起来,让人心疼。

父母亲斜对面站着打梿枷,前腿弓后腿伸直,敲棍有起有落,一下一下捶打,一下比一下重,油菜籽从豆荚跳出来,窸窸窣窣响。油菜荚上面沉淀下来的灰尘,扑散开来落在头上,钻进鼻孔,粘在汗涔涔的手臂上。捶打了小半天,父亲停下来,母亲用筛子去油菜壳。母亲双手握着筛子,上下左右旋转抖晃,用力均匀,细圆光滑的油菜籽掉在蓬布上,看着叫人眼谗。姐姐抬起一撮箕油菜籽,我牵着袋口,油菜籽“哗哗”掉进口袋。满满的两口袋油菜籽,父亲用布条扎紧袋口,排手抓紧袋口,顺着长满杂草的山路一步步挑回家,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沉甸甸的担子压在父亲的肩上,汗水浸透的弯扁担在收获的季节“吱嘎吱嘎”响起来。父亲挑着的是油菜籽,挑着的是生活的苦累,挑着的更是一家老小的希望!

一家人忙着打油菜,从中午一直忙到落霞满天的傍晚。回到家,我扒吃了一碗,躺在床上,翻身时双腿都是疼的。

家里每年都收两千来斤油菜籽。油菜籽放院坝晒,用木耙摊平。几个太阳下来,油菜籽干了,抓一把,一颗颗从指缝滑下来。夕阳落下了村子对面的山坡,父亲抓起小半把油菜籽,用木耙使劲擂碎,擂碎的油菜籽在地上留下一道细长的黄色压痕。干透的油菜籽装进口袋,七八十斤一袋堆满了堂屋,像小山一样高。望着堆满堂屋的油菜籽,一家老小的心里头说不出的踏实和满足。油菜籽金贵,比大米值钱呀。

这个节季,村里比平时热闹。小贩们开着拖拉车进村收油菜,小贩们从巷口进村,拖长声调卖力地一声声吆喝起来。正在咂烟的父亲来不及熄灭烟火,提着烟杆从灶房小跑出来,喊小贩去家里看油菜籽。小贩抓半把油菜籽放手里掂量,看颜色,看品种,满意后谈价钱。谈妥价钱后,父亲和小贩背着油菜籽去村口称重。二千来斤油菜籽,父亲和小贩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

每年家里卖了油菜籽,父亲除去买肥料种庄稼的钱,都会去乡场上给姐姐买一件新衣裳,给我买一双新鞋。而他自己,像牛马那样干最苦最累的活,却连几斤好烟叶也舍不得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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