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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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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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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小记

题记:父亲去世后,体弱多病的母亲守着那个风雨飘摇的家。不管我什么时候回去,都有一碗热饭吃,也有一杯热茶喝!

回家,是七月的一天中午。老家树多,微风拂面,说不出的凉爽。透过枝桠的阳光变得柔润起来,在身上一闪一闪地跳跃。

过了村头的石拱桥,我顺着一条可以通车的水泥路一步一步走进了从小长大的村子。水泥路的右边,贴着瓷砖的两三层小楼一幢连着一幢,白亮亮的瓷砖在阳光下发着光,有些晃眼睛。楼顶竖着铁桶形状的热水器,院坝里停着轿车,村子洋溢着时代的气息。水泥路的左边是条干河沟,石头砌筑的河堤长满了青草,草长过膝,肥嫩的刺苔长在刺梨蓬里,掐一截剥皮后放嘴里嚼,夹着一丝丝的甜味。这淡淡的甜味勾起了童年和少年的回忆,我的思绪飘进了岁月的深处……

小时候,我们这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家家户户养牛,我们家养的是一头性情温和的老黄牛。放学回家,我坐在家门口的光滑石礅上喝了一碗母亲用米汤熬出来的盐稀饭,背着竹箩去割草。石头砌筑的河堤长满了青草,我喜欢去那儿割草。我蹲在河堤上割草,镰刀贴着地面,左手捏草右手握刀,手起刀落,草茬留下鲜活的刀痕。割几窝草,往前挪动小半步。我割好一把青草,转过头放身后。这是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听不到一点儿声响,只听到镰刀吻着青草发出的“嚓嚓”声,像春蚕啃食桑叶,细碎而清晰。一把把青草,铺满了田埂,铺满了童年的时光。

我抱起一把把铺在田埂上的青草,装满竹箩,用力压紧。我把胳膊穿进背带,手掌撑着地面,借着双腿的力量缓缓地站起来。竹箩压在身上,我低着头蠕动着打颤的双腿,吃力地一寸一寸往家里挪去。一脸汗水地走到三姑爹家的稻田边,听到母亲拖长声调喊我回家吃饭,听到一位位母亲一声声呼唤各自的娃娃回家吃饭。这深情的呼唤声从村子的角角落落响起来,直到月亮爬上村子后头的山坡才停下来。我就是听着母亲的呼唤声一天天长大的。长大后,我离开了生养自己的村子,去看不见的远方寻找未知的明天。一个个落日黄昏,异乡漂泊的我站在宿舍外面的走廊上,望着挂在天边的夕阳一点点落下去,想起了生养自己的村子,隐隐听到了母亲的呼唤声。不知为什么,泪水很不争气地蓄满了眼窝。眼窝装不下,泪水滑过脸颊,一颗颗顺着下巴无声地掉落。

父亲去世后,体弱多病的母亲守着那个风雨飘摇的家。不管我什么时候回去,都有一碗热饭吃,也有一杯热茶喝!我不由得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去,想吃一顿母亲做的饭,想吃一筷母亲榨的酸菜。

母亲在院坝边的菜园剥菜叶,菜园四周没有半人高的篱笆墙,也没有竹条编织的园门。三两只鸡跳进菜园啄菜,母亲也不怎么计较。她站在菜园边扬起手来,几只鸡扑闪着翅膀,跳到了路上,往巷道深处逃去。严格地说这儿算不上菜园,是三姑爹家的屋基。三姑爹家拆掉几间东倒西歪的老屋后,母亲见屋基空着可惜,挖来泥巴仔仔细细填平屋基种菜吃,还在地角种了两棵樱桃树。青菜吮吸着雨露沐浴着阳长,一匹匹菜叶贴着地面生机勃勃地长起来,宽大的菜叶铺满了菜园,一地诱人的翠绿。

母亲用粪草种菜,清晨挑粪水浇菜根,不打农药的菜叶布满了虫眼。这布满虫眼的菜叶下锅煮,容易熟不说,还清甜爽口。闲不下来的母亲一年四季在菜园忙着,她没闲着,菜园也跟着勤劳的她没闲着。母亲种的那些菜,和粮食一样养育着我们。

母亲弯腰低头,挑老嫩适合的菜叶,握着根蔸处的菜梗,稍微用点力扭往下掰,听到清脆的声响,剥下一匹青菜叶。挑选菜叶要讲眼力,老菜叶榨酸菜,叶粗梗硬,没有脆性。嫩菜叶榨酸菜,嚼劲不足。母亲剥好一把菜叶,直起身走到地角,放进锑盆里。菜叶铺满了菜园,走起路来不利索,母亲下脚时让开宽大的菜叶。母亲剥好一盆青菜,握紧拳头反手捶打几下沉酸的腰背,端着青菜回家榨酸菜。

“三天不吃酸,走路打偏偏。”酸菜是村里人家一年四季必不可少的家常菜,我就是吃着母亲榨的酸菜一天天长大的。

母亲升火,接半锅水放灶上烧。

母亲从水缸里舀出半盆香甜的井水,蹲在地上淘洗菜叶,仔细掐掉虫眼,轻轻地搓去泥点。淘洗过的菜叶,碧绿鲜嫩。母亲握着筷子守在灶边,锅里的水一遍遍翻滚,热气升腾。母亲放淘洗干净的菜叶进开水里,用筷子翻煮,吹开弥漫在锅口的热气,菜邦变成奶白色,菜叶捞出来放烧箕里沥干水份。母亲接着放菜叶进开水里,用筷子翻煮,依着手感捞出焯过水的菜叶,热气熏得母亲睁不开眼。她半闭着眼把焯过水的菜叶装进罐里泡,加上半碗酸汤,封上罐口,抬到灶角慢慢发酵。姜黄色的罐子肚大口圆,敦实耐用,装着酸菜,装着柴米油盐的日子。

母亲榨的酸菜,叶子娇杏般嫩黄,养眼,养家,也养着村庄。家里有了母亲榨的酸菜,日子就有了鲜亮的色彩。一年四季,母亲隔三差五就会榨一罐酸菜,灶房弥漫着浓郁的酸菜香。酸菜的味道就是母亲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更是村庄的味道!

母亲知道我回家,为儿子榨了一罐酸菜。她知道儿子从小到大都喜欢吃酸菜,她知道儿子在外面吃不到家里的酸菜。放在灶房角落的酸菜罐子,盛着沉甸甸的母爱。放在灶房角落的一罐酸菜,连着血脉亲情,连着城市与山村,连着割舍不断的乡愁!

每次回家,我喜欢去村里走走看看。在岁月的洗礼和剥蚀下,故乡再也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从小长大的村庄越来越变得陌生,村里见不到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看到的是一家家空落落的房屋。午后的村子静下来了,养狗的人家不多,从巷道深处隐隐传来几声狗吠,把村子衬托得更加安静。

我在巷道的拐弯处遇见隔璧的双河哥,他从山坡上薅二道地回来,叫我去他家坐坐。我们家和双河哥家隔着一条两米宽的小路,双河哥天生一幅好嗓子,他坐在门边唱书,我站在院坝头都听得见。

那些年村里还没有吃上自来水,吃水去村旁的古井挑,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冬天,老家多雨,牛毛细雨从早下到晚,天地间湿漉漉的。从岩石上一锤一錾凿出来的小路湿滑,有人挑水走着走着,稍不留神脚下打滑,一屁股仰倒地上,水桶砸在石头上,桶底脱落下来,水倾泻一空,满地流淌。村里好心人多,母亲舀满水桶,他们会帮母亲把水挑到村口的平坦处。我每次回家,她都会念起这些人的好,一辈子不敢忘记。

挑水是苦累活,双河哥承头出钱买水管,几户人家去引村旁半山腰的井水来家里吃。双河哥带着人在地里挖沟,埋水管,拐角的地方用砂浆把水管固定起来。体弱多病的母亲帮不上什么忙,去小店买一包烟给双河哥他们咂,双河哥说母亲一个老人在家过日子不容易,怎么也不接。母亲站在双河哥家门口说了大半天,他才勉强把烟收下。有时候泥砂冲进水管,双河哥去把水管从土里刨出来,一截一截疏通。通水后,双河哥第一个通知母亲把水缸接满,一缸水可以吃好几天。

老话讲:“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双河嫂和双河哥一样,也是个热心热肠的人,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热乎乎地给母亲端来一碗。她从菜园回来,扯几个萝卜送母亲。母亲不在家,萝卜放大门口。那萝卜皮上沾着泥巴。双河嫂说上几句话,去捡来半盆洋芋,蹲着一下一下削皮。洋芋刚从地里挖回来的,皮上沾着泥巴。她下刀很轻,洋芋皮扭动着轻盈的身子飘落地上。洋芋洗刮干净,从中间剖成两半,放油锅炒几转,铺上几片花椒叶,从锅边倒进半茶缸水焖。铁锅嗞嗞响,诱人的香味在灶房一点点弥散开来,整个村子仿佛都沉浸在香气中。一碗金黄喷香的焖洋芋递到我手里,儿时熟悉的麻香味从舌尖漫延至整个口腔,慰烫着胃肠,温暖着心房。常年在外漂泊的我只有回家,才吃到一碗焦黄喷香的焖洋芋,心底涌出莫名的感动。是双河哥双河嫂这些留守村子的乡里乡亲,支撑着村庄那一方寂寞而狭小的天空,无论异乡漂泊的游子什么时候回家去,都看见村子上面的天空飘起袅袅炊烟。

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小店整整开了十几年。

我去买烟,堂叔在喂猪,守店的是二太太。二太太握着竹子拐棍默默地坐在小店门口,守着家,守着村子,守着村庄的一寸寸时光。静立的老房子,坐门边的二太太,小店门前往村子中央延伸的水泥路,像一幅乡村的油画,散发出静谧的光芒。

小店门前是一条连着村头村尾的水泥路。大半个村子的人挑水,都要从这里走过。好几年前村里吃上自来水,没人去古井挑水。没有人走过的水泥路,显得空荡而冷清。有人往小店走来,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买烟的小伙子要一包磨砂黄果树,九十多岁的二太太耳聪明目,从椅子上起来,拄着拐棍挪到货架边拿烟转过身来,笑眯眯地递给小伙子。这年月没人带现金,摸出手机扫码付款。小店门边贴着付款码,听到了收款的提示音。

二太太给我说起了开店的事儿。这年月水泥路修到了家门口,店里缺烟缺酒,一个电话打过去,人家会送过来。人家来买东西,手机对着付款码一扫,钱就到了手机上。不像那些年月,村里不通公路,去乡场进货,背着东西走上十几里山路。刚开店那几年,收现金麻烦得很,村里有些顽皮的小娃娃,两角钱从中间撕成半边,半边钱揉成一团拿来买水果糖,二太太收钱也不注意看。过了一会儿,又是那个小娃娃拿着另一半纸币来买冰棒。晚上数钱,是堂叔发现了这个娃娃骗人的小把戏。二太太一边说,一边咧着干瘪的嘴巴笑了起来。

二太太用拐棍杵了几下地面,往前挪动了一下椅子,语重心长地说:“孙儿,你在城里买了房,可家里的老房子千万要留起来。老房子在,老家就在!住了几十年的房子,感情深得很呀!你仔细想一想,人年轻的时候,在外面有力气挣钱,不缺吃穿。等上了年纪,你找不着活路做,在大城市活不下去。老家有田有地,种包谷苦是苦点,可饿不着肚子呀!村子是家,田地是我们这些庄稼人的爹娘!”

看见我点头,二太太满意地笑了起来。在她老人家的心里,家就是生养自己的村子,家就是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家就是住在老房子里的亲人!这村子这老房子这些亲人,一直待在原地,等着我们这些异乡漂泊的游子回去!

我轻轻地告诉自己:有空的时候,记得回老家看看,清除老房子四周阳沟里的淤泥,清扫积聚在屋角的蜘蛛网和扬尘,补一补裂开了的墙缝。用二太太的话说,老房子在,老家就在呀!

我从二爷家门口过,他翘着二郎腿坐在院坝头,打开鼓涨的烟袋,掏出一匹金黄而枯脆的烟叶掐成几截,夹在手指间一点点裹紧,握着几尺长的竹子烟杆心满意足地咂起来,一寸寸时光化成了一缕缕青色的烟雾,从二爷头顶飘散,消隐在老房子的上空。不知道从那儿飞来一只麻雀,蹲在人字形的屋顶,望着默默咂叶子烟的二爷。麻雀叽叽喳喳叫上几声,像在和二爷打招呼,听着格外亲切。二爷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瞅着房顶的麻雀,又望了一眼屋檐下那个葫芦形状的燕窝,浅浅的笑意藏在眼角的皱纹里。二爷过足了烟瘾,拍打几下膝盖,背着手在村子里走走转转……

村子就是二爷的世界,他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二十里外的县城。堂姑在县城读书,二爷赶乡场卖叶子烟,一分一厘挣钱补贴家用。堂姑在县城读了三年书,二爷也跟着吃苦受累了三年。

二爷起床时,村子还没有从香甜的梦中醒来。二爷吃了一碗干巴巴的炒饭,背着几十斤金黄的烟叶去场坝上卖,赶路的脚步声吵醒了睡梦中的村子。二爷担心烟叶受潮,用塑料布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几十斤烟叶小山一样压在二爷的肩上,他低着头背着几十斤烟叶,顺着包谷地中间的毛毛马路一步一步往十几里外的场坝赶去。二爷背着的是沉甸甸的叶子烟,更是沉甸甸的父爱!

散场后,狭长的街道变得冷清起来,二爷背着剩下的烟叶回村。从我们家门口走过,二爷放下背兜,摸出一两颗水果糖放我手心里。那是酥心糖,放嘴里抿几下就融化了,甜到心里去。二爷拍打几下膝盖,背着烟叶一步步回家,夕阳把他那瘦弱的背影拉得很长。半人高的背兜,压弯了二爷的腰背!

堂姑毕业后结婚在湖南,一年的腊月,她回老家接二爷去外省过年。堂姑劝说半天,二爷一直摇头。家里养着牯牛,冬腊月牯牛关在圈里喂养,每天吆去村旁的水沟喝两回水,夜里起来添几回谷草。堂姑没什么办法,来家里请母亲劝劝二爷。母亲劝说了半天,一直低着头咂烟的二爷才勉强答应下来。

一个雾色朦胧的清晨,二爷穿上见人衣裳,跟在堂姑后面去火车站。二爷第一次穿晃见人影的皮鞋,有些不习惯,走起路来一拐一挪的,看上去有点别扭。村里人都羡慕二爷,养了个好女儿,去大城市享清福。午饭前,二爷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回来了,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堂姑抹着眼泪,跟在二爷的后头。听堂姑说,到了火车站,二爷改变了主意,说什么也不去湖南过年,怎么劝都听不进去。堂姑只好退了车票,送二爷回村。二爷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脱下皮鞋,换上二太太一针一线给他做的布鞋,扬起牛鞭吆牛去村旁的水沟喝水。二爷的吆牛声,一声比一声响,听起来是那么的畅快哟。

村子是二爷最温暖的家,土地是二爷的命根。二爷住在几十年的老房子里,自由自在的生活,和生养他的村子一块静静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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