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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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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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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父亲

题记:父亲去世这么多年来,我时常做这样的梦:瘦弱的我吃力地背着父亲去城里看病,走到村口找不着路,围着一棵两个人牵手才抱住的芶皮树一圈一圈转起来……

刚开始,父亲的脚根只长了一颗黄豆大小的肉瘤。他以为是鸡眼,也没当回事,买了点膏药涂抹。抹了一小段时间的膏药,不见肉瘤消散,父亲的大腿上又长出了一个肉瘤。父亲去山坡上找来草药捣碎,敷在肉瘤上,一天敷好几次。

热心热肠的表伯听说父亲病了,去山上挖了些根根草草,赶了十几里路送来家里,让父亲熬喝。母亲去一个叫大用的乡场买来药罐,每天开始熬药给父亲喝。从那时候起,药味在灶房的角角落落弥漫开来,浸透进木板壁,浸透进父亲喊疼的日子里。那药看上很黑,味道也很浓。母亲倒一碗递给父亲,父亲接过药,闭上眼皱着眉头咕咚咕咚喝下去。那药很苦,一次喝一碗,一天喝三碗。喝下这一碗碗草药,一家老小都坚信父亲会一天天好起来!有时候,父亲轻声对母亲说那药苦得要命,喝下去胃里难受得想吐。母亲安慰说良药苦口,只有药苦,才治得好病哩。父亲长叹一口气,像个听话的孩子端起冒着一缕热气的药,皱着眉头勉强喝下去。父亲用手背抹抹嘴角的药渍,抬起头望着漆黑的窗外,默默无言。风声低垂,犹如父亲那深长的叹息。那个寒假,可怜的父亲每天都在喝药,喝完药就望着窗外默默地发呆,心事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

在我成长的记忆中,父亲的身体一直硬朗,一年到头不会感冒。父亲去山坡上做活路淋湿了衣服,一路上咳嗽着回家。他不吃药,饭后捂着被子睡觉,第二天感冒就好了。可这一年父亲病了,每天开始喝起了又苦又浓的中药。那个弥漫着草药味的冬季显得无比漫长,也显得无比寒冷!

父亲喝了几十天的草药,病情没有丝毫好转,长在大腿处的肉瘤一天天变大,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让人格外心疼。

元宵节,老家叫正月十五,有亮灯的习俗。亮灯,各家各户带上香烛纸蜡去坟前点燃一支蜡烛祭拜祖人。蜡烛在山上燃起来,荒山野岭有了烟火气息。晚饭后,原本说好我和弟弟去上灯,可我们兄弟提着香烛纸蜡刚出大门,父亲还是担心我认不得各代的老祖人,带我们兄弟去。父亲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可他忍着疼痛翻山越岭爬坡下坎。我故意放慢脚步,走几步停下来,转过身等着喘气的父亲。

祖坟山上,父亲教我和弟弟认各代祖先的坟。隆起的一排排坟堆长满了杂草,几十位祖人的坟都刻在父亲的心坎上。亮好灯,父亲了却了一桩心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蹲在祖坟边低着头默默地咂烟。那时候,父亲每天还咂几杆叶子烟。过足了烟瘾,父亲给我说起了山形地貌,说起了青龙白虎,说起了朝山案山,那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起风水。

开学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从我去县城上学那年开始,每学期开学,无论父亲多忙,都会抽空送我去几里外的小站上车。在他眼里,我是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孩子出门,他放心不下。

那天天空飘着毛毛细雨,路面有些湿滑,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父亲像往常那样送我上学。父亲是个犟脾气,我劝不住,连母亲也劝不住。父亲送我到村口,父子俩在斜风细雨中等摩托车,父亲受了风寒,一声声在咳嗽,听着心里疼得像针一下一下扎着。我劝父亲回去,可他听不进去,看着我上车才放心回家。我怕父亲难过,转过身去偷偷地抹眼泪,可泪水怎么也抹不干。

我上了摩托车,父亲目送我离开村子,直到儿子的背影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他还是舍不得回去。去车站的路上,想起芶皮树下的父亲,我的泪水很不争气地一次次涌了出来……

大用火车站,一个不起眼的小站,父亲一次次送我来坐车。性格内向的他找不到什么话说,蹲在站台边的一棵树下默默地咂烟。父亲咂几口,抬起头来望一眼向天边延伸的铁轨,接着转过头看我一眼,眼里满是疼爱。父亲一次次目送儿子离开,直到火车消失在转弯处,只看到空荡荡的铁轨他才离开小站,一步步往几里外的村子赶去。

可这一年父亲病倒了,来不了车站送我上车,我的心里空荡荡的。火车准时进站,我提着背包上车找位置坐下,习惯把脸贴着车窗玻璃看着这个熟悉而亲切的小站。火车缓缓离开车站,我看到父亲在车站门口下了摩托车,一瘸一拐地赶着进站。父子俩没有说上一句话,站台上的父亲越来越模糊,小站也越来越小,可小站上的父亲在我心里越来越高大!

那是父亲最后一次送我上车。

回到学校,想起生病的父亲,我没有心思学习。老师点明回答问题,我傻傻地坐着,急得同桌差点拉我站起来。我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通顺的话,老师只会失望地摇头。放学去饭堂,我端起一盒饭菜,没一点胃口,吃什么都不香。下晚自习后,我没有回宿舍,躲在教学楼后面的角落,坐在杂草丛生的地上面无表情地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发呆,泪水不知不觉就涌出来,在脸上无声地流淌。直到宿舍楼响起了熄灯铃,我才去洗手间洗干净脸上的泪痕,装着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回去。倒在狭长的铁床上,心里头很乱,眼闭辣了还是睡不着。直到下半夜,我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我开始做起了梦,做起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梦里的父亲不怎么说话,一声一声喊痛,我背着他去县城看病。我又梦见一位白发老人在自己的手心写上一些草药的名字,说这些草药可以治好父亲的病。我叫上弟弟去村子附近的山山岭岭挖药,可翻过一山又一山,可过了一沟又一坎,就是找不到那几样草药,我一次又一次从梦里惊醒过来。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想起生病的父亲,我用被子紧紧地捂着嘴巴,担心自己控制不住会哭出声来,吵醒睡梦中的同学们。我的烦恼和忧伤一天天多了起来,泪水也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多得怎么也流不完。我完全变了一个人,我生命的天空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迎来了生命里的那个无比漫长而寒冷的冬季!

眼巴巴地等到了月底,我回家看生病的父亲。母亲不在家,去一个叫折溪的小镇香烧。父亲一个人在家,家里喂猪养牛,他进进出出忙着。他喂饱了猪牛,又忙着进灶房炒菜。见我回去,父亲有着说不出的高兴,他炒了一碗腊肉,蒸了一盘香肠,撕了半钵酸菜,爷俩坐着吃饭。父亲爱酒,每顿饭前都要喝上几口,日子才算有滋味。我从碗柜给他提来酒,父亲倒了两量。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开始安慰:“儿呀,爸身子还好,你不要担心,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好好读书。你和弟弟还在上学,这个家还靠爸撑着嘛!”

父亲回村任了村支书,不用每天跑去八里外的小镇上班,可他还是停不下来。村里事多,父亲出去召集党员开会,叫我不用留门等他,他回来自己开。夜深人静,父亲踩着铺满月色的小路回来,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找开门的钥匙。钥匙插进锁孔扭动几下,门没有开,父亲又换一把钥匙。一大串钥匙有十几二十把,父亲试了好几次才把门打开。我是从父亲的开门声中醒过来的,想起为儿女辛苦操劳的父亲,泪水渐渐地蓄满了眼窝。

我五一节回家去,见家里放着一些营养品和鸡蛋。母亲说父亲四月份去安顺动手术,营养品和鸡蛋是三亲六戚带来家里看望父亲的。父老兄弟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可他们提着换油盐钱补贴家用的鸡蛋来看望父亲。父亲瞒着我和弟弟去医院做手术,怕影响我们兄弟的学习。父亲就是这样的人,有苦一个人吃,有累一个人扛,时时处处都在为儿女着想。

那时候父亲的饮食还好,每顿吃下四五个鸡蚕,家里请人栽苞谷,他和我送午饭去山坡上。路上,听说我被评为市级“三好学生”,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来到包谷地头,父亲把饭菜放在地埂脚的一棵树下,笑着招呼大伙吃饭。堂哥吃饭时咳了好几声,父亲又去地埂脚找来草药,带回家淘洗干净,放火上熬了两碗药,等堂哥收工回家喝。

霞光染红村子时,帮忙家里栽包谷的十几个人收工回来,父亲叫我舀水给大家洗脸洗手。父亲担心饿着大家,帮母亲把一碗碗热腾腾的菜端到桌子上。父亲给堂哥们倒酒,提着酒瓶用鼻子吸了吸,笑着说自己戒烟戒酒了,不能陪大家喝了。说完这话,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写满了无奈。父亲干活累了,喝一杯酒活洛筋骨。父亲上班困了,咂一杆烟解解乏。可没有什么爱好的父亲听了医生的话戒了烟酒,他今后靠什么排忧解闷呢?

暑假回去,父亲下不来床,从早到晚躺在沙发上。父亲每顿只喝下半碗稀饭,我扶他去茅房,解手后父亲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千万只蚂蚱啃咬着父亲的骨头,可他在儿女们的面前忍着不喊出来。父亲的身上扎满了针眼,到最后连血管也找不到,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瘦下去,心像被钝刀一片一片地切割。病床上的父亲还想着我的学习,一次次对我说回学校听老师的话,把书读好,种庄稼苦得很!

返校后,我的心里头乱糟糟的,没什么心思读书。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二姐打电话到学校对面的小卖部,张阿姨一路跑去喊我接电话。我来不及请假,往几里外的火车站扑去。回家,院子里搭起了帐篷,黑漆漆的棺材放在两条长木凳上。乡邻们抹着双眼进进出出,躺在沙发上的父亲没有了知觉,可睁着的双眼一直闭不上。父亲一直睁着眼,有什么心事交待呢?

我们请堂哥给父亲输液,晚上十点多钟,父亲恢复了知觉,轻声喊我,说口干了想喝点水。父亲一直忍着痛,我们不在病床前,他就哼上几声。他怕我们听到,用被子紧紧地捂着嘴巴。父亲喊痛,千万只蚂蚁在啃着骨头。父亲喊痛,村子也跟着疼痛。在病魔面前,父亲是多么可怜呀。时间仿佛停下来了,病床上的他一次次睁开眼,可天还没有亮,窗外依旧是黑漆漆的夜。

父亲去世的前两天,他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对我说:“记住爸的话,不管家里出了什么事,你都要记得把书念好!儿呀,你毕业后去外面闯一闯,大城市机会多些。种地苦呀,年头忙到年尾,就糊张嘴饱。”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堵住,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咬着唇点了点头。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清晰地记得父亲走的那天清晨,我和母亲去县城给他卖药。父亲听说我们去买药,吃力地点了点头,眼角流下了浑浊的泪水。浓雾笼罩着村子,看不清天地,看不清脚下的路。风刮着脸,凉意透进骨头里去。还没等母亲和我买药回来,父亲就闭上了双眼。不管儿女们怎么哭喊,父亲都听不见,闭着的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父亲走了,那天是农历十月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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