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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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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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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手记

这是南方的一座工业小镇。

七月,天空没有一丝风,阳光把草木的叶子晒得焦干。我头顶烈日在大大小小的工业区找工作,只要看到门口挂着“招工"牌子的工厂,都满怀希望地走上前去打探一番,看人家是否需要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学生。在被一次次拒绝之后,我终于在一家两三百人的工厂找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多少年过去了,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个朦朦胧胧的清晨,天空飘着牛毛细雨,地面湿漉漉的。瘦弱的我背着几件换洗衣服,提着装有凉席的红水桶一步步走近了国道边上的工业城,开始了绵延至今的打工生涯。装衣服的背包和冲凉的红水桶,就是一个普通打工人的全部家当!

那是个不到三百人的小厂,两三米高的围墙把打工人的生活与外面的世界分隔开来。这封闭的世界里,打工的日子显得单调而漫长。值班保安带我去宿舍楼安排床位,出保安室,脚下是一条落满树叶的水泥路。人走在上面,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落叶从树上一片片飘下来,落在头上,落在肩上,又从肩上缓缓地滑在地上。宿舍楼有三层,一层是饭堂,二层是男工宿舍,三层是女工宿舍。洗干净的湿衣服,挂在楼顶的铁棚下。宿舍门口摆着一个装满果皮和瓜子壳的垃圾桶,薄薄的木门刷上淡黄色的油漆。在风雨的洗刷和岁月的剥蚀下,油漆开始脱落,木门有些变形。开门和关门,木门发出“吱嘎”的声响。狭长的宿舍,门背后放满了五颜六色的水桶,靠墙两边各立着三张二层铁床。那是十几年的旧床,油漆早已脱落,翻身下床,床板“咔嚓咔嚓"响着,绣迹斑斑的铁床晃动起来,让人担心会散架。

我挂好蚊帐铺上凉席,把背包塞进床脚,抱着手站在宿舍外面的走廊上,听着从成品仓库隐隐传来的柴油叉车的声音,在头脑里开始勾勒起未来生活的模样。我知道自己今后会过着与乡村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也许比种地还苦。

可我无路可退。

我分在材料仓上班,资材科科长带我去报到。

矮矮胖胖的组长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说仓库的活简单得很,工作内容就是把品检部门判定合格的材料入库,依照生产车间开出的领料单发料,年底盘一次点。组长生怕我听不清楚,一边说一边比划起来,唾沫一次次喷到了我的脸上。对于初来乍到的我来说,仓库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忙完手上的活,他坐在露出海绵的旧椅子上望着两米宽的过道发呆。我提起扫把扫地,角角落落仔仔细细扫一遍。师傅叫我倒垃圾,我握着小刀把旧纸箱切开装进垃圾车,推去垃圾场倒掉。倒垃圾回来,我也没闲着,开始在日记本上记各种各样的材料,用手捏一捏材料的厚度,伸长手臂量一量材料的宽幅。黄色斑马线把仓库隔成了不同的区域,不同的区域立着大大小小的货架,上下几层摆满了上各种材料。望着这成千上万种材料,望着一张张手掌大小的帐卡,我心里有些慌,担心做不好手头这份工作。

原材料防晒防潮,黑色的窗帘严严实实遮盖着窗户,透不进一丝阳光来,也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仓库里光线昏暗,白天也开着灯。有几次,我听到了斑鸠“咕咕咕”的叫声,趁师傅不注意偷偷掀开落满灰尘的窗帘,看看窗外的世界,呼吸几囗新鲜的空气。围墙边种满了树,那树有两三层楼高,细小的叶子翠绿密实。我伸长脖子看着外面的世界,高远的天空飘浮着洁白的云朵,透过枝桠缝隙的阳光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轻盈地跳跃,鸟儿鸣叫着从屋顶飞过。我搓着手轻轻地告诉自己,明天会慢慢地变得好起来的!

带滚辘的发料架立在仓库的角落,刷上一层草绿色的油漆。我量了一下,发料架差不多有1米5高。这料架不重,一个人推着走也不费一点力。四个发料架是电工买来铁条按尺寸切割后焊接好,铺上厚实的木板,放材料上去压不坏。心细的组长嫌木板粗糙,生怕碰伤材料,叫我去品管室找来一卷柔软的废皮料,照着木板的长宽切好,铺在木板上面。

师傅手里捏着用订书机订好的几页手掌大小的领料单,不慌不忙地坐在椅子上,叫我去仓库角落拉来手动叉车。那手动叉车用了好几年,拉着从过道走过,一路上哐当哐当响,铺天盖地的声音响彻耳膜。发料时,师傅的右脚往前迈小半步,身子稍微往前倾,握着手动叉车的手柄一下一下压着,发料架一点点升高,打工的日子也跟着一点点升起来。叉车停在过道上,我们从仓库的后门边开始发料。原材料一圈圈卷在纸管上,量少的材料,师傅一个人从储位轻轻取下来,仔仔细细填写好帐卡,我轻轻地搬起来放物料架上。需求量大的材料,一支有几十斤重,一个人搬着吃力,两个人使劲一块抬,像蚂蚁搬家那样抬到发料架上。

备一车材料,差不多用两个小时,跑遍仓库的角角落落。备好材料,师傅在前面拉,我在后面用力推着摆满原材料的发料架一寸寸往前走去,就像推着打工的日子往前走。叉车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或浅或深的印痕,过道的拐弯处压出了鸡蛋大小的浅坑。人影在灯光下晃动,叉车时不时发出“咔嚓"的声响。天还是那么热,排气扇呼呼啦啦响着,热浪一波一波袭来,额头上的汗珠还是一颗一颗滚下来,落进了浸透着汗水的打工岁月里。摆满原材料的发料架像一座沉重的山,瘦小的我像觅食的蚂蚁,咬牙推着一点点往电梯挪去。我听到了自己的喘气声,汗水掉进眼里也腾不出去揩一把,眼角辣辣的。我们推着放满材料的发料架进电梯,这一车差不多两千斤的材料进电梯时,轿厢不堪负重,晃动起来。我放下发料架,犹如卸掉了肩上的那沉甸甸的担子,使劲擦一把脸上的汗水,揉了揉酸胀的膝盖,然后轻轻地告诉自己:忙了一天,终于可以歇息了。

这时候下班铃声响了起来。回宿舍的路上,我抹抹额头上的汗水,觉得心里头特别踏实。

记得刚进仓库时,瘦弱的我搬一支七八十斤重的材料都很吃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身体一天天壮实起来,扛着几十斤重的材料下楼,气不喘脸不红。我不但认识了各种各样的原材料,这些原材料对应的储位也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可以发现原材料存在的一些常见的品质问题。可以说是打工让我经历了人生一次蜕变,瘦弱的身体一天天变得结实起来,人也一天天变得自信起来!

师傅带着我退料,生产车间用剩下的材料,一支支放到对应的储位上去。他站在架子边,看着我扛起一支二三十斤的材料往墙角走去。我找好储位放下材料,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咧着嘴巴笑起来。一些很少用到的材料,我站在过道上找不着储位,他说往前走两步停下来,转过身去,储位就在面前。干活累了,师傅说歇一歇,我端起杯子咕咚咕咚灌下去满满的一杯水,找来纸皮铺在栈板上坐着吹风扇。风扇吹出来的是热风,我搓起了汗涔涔的手臂。师傅背着手在仓库慢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坐在货架脚长叹几口气,微闭着眼哼起了《外面的世界》,深情的歌声里流淌着淡淡的忧伤。灯光下,我看到师傅的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我低下头揉了揉酸沉的膝盖,想对师傅说点什么,可还是开不了囗。

正常情况下,厂里一个月来两次货柜。货车停在仓库门口,兄弟单位都派人过来帮忙。卸下来的材料,一支支整整齐齐地码在栈板上,二三十个栈板堆在待检区。待检区放不下,材料暂时放在靠墙的角落。仓库堆满了材料,走路侧着身子。

我跟着师傅学取样。师傅握着一把红色的小刀,刀口斜对着箱子上的打包带用刀一划,力道恰到好处,断开的打包带“嗖”一声弹跳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师傅划开封口,四指并拢伸进纸管,虎口卡住纸管从箱里拉出材料坚立地上,剥掉汽泡棉,比划着齐崭崭地划下一条一米长的材料,右上角贴上标签,用四四方方的木板压住裁二份A4样,一份仓库留样,一份送品质部检验。

材料入库是累活,拉着一栈板材料放在货架边,抬起一支支材料放到储位上去。堆满材料的栈板,看上去就像一座小山那样高。一支支七八十斤重的材料一层层码高,塞满了储位,填满了打工的日子。下班回去,双腿软棉棉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倒在狭长的铁床上,翻身时手脚都是酸痛的!

我偶尔去车间一趟,车间给我的印象就是忙乱和嘈杂,闷热的空气中飘浮着油墨的刺鼻味道。

车间在一楼,从门口走过,听到排气扇发出的声响,听到运行中的行车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我去车间的次数不多,没有仔细数过有多少台生产机器,只记得有转写机,有压纹机,有加膜机,还有十几米长的印刷机。印刷机印刷彩丽膜,忙乱的日子跟着机器运转起来,工友们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两个戴着防毒口罩的员工分别守在印刷机的机头机尾,停机时就按一下安装在墙上的电铃传递信息。

调过色的油墨味道刺鼻,闻着一点也不好受。工友们穿着笨重的工鞋,工鞋重二三斤,怎么也走不快。穿着工鞋从宿舍楼外面的走廊上过,楼下听到咚咚声响。

压纹机安放在车间门口,三个人负责开压纹机,一个机长带两个副手。机长在厂里做了好几年,累积了生产经验,熟悉生产流程,判定常见的各种品质异常问题。机器好像很听话,材料上压出来的纹路,立体感和层次感很强。

厂里的工衣是天蓝色的,半年换一次。天热,机器温度又高,洗的次数多了,工衣褪去了颜色,看上去灰扑扑的。从早到晚忙着干活,工友们的脸上流淌着汗水,怎么也洗不去工衣上残留的汗馊味。压纹机旁边有张方桌,机长坐着写一写生产报表。写好报表,机长从凳子上起来,转到机台边,从裤包里摸出卷尺,拉长量一量皮料的宽幅。皮料一圈一圈卷起,汽泵轴跟着一下一下地晃动,打工的日子也跟着一圈一圈卷进去。机长拍打几下皮料,低着头仔细看纹路的深浅。皮料上压出来花草,脉络清晰层次分明,枝叶仿佛在风中轻轻地晃动,散发出淡淡的味道。

机器停下来,机长指挥副手卸料。几百斤重的皮料,用结实的皮带捆起来,行车吊下来稳稳当当放在台车上。两个副手一块用力,推着台车去品管组。要是低下头仔细看,车轮压过的地面,留下一道或深或浅的印痕。

工友们盼着发工资的日子。

花花绿绿的钞票装进黄色的信封,封面上写着员工的工号及姓名。工友们领回工资袋,找个角落蹲下,从信封里抽出钞票捏住,手指头上沾点唾沫,仔仔细细数,数了三遍才放心。一个个数好钱,咧着嘴巴呵呵地笑了起来,吃多少苦心里头都是甜的!

发工资的那天晚上不用加班,工友们三三两两约好去逛街,宿友们带着几瓶啤酒和半斤卤肉回厂。他们把水桶倒过来扣在地上,卤肉放上面,拧开瓶盖喝一大口啤酒,夹一块卤肉放嘴里。宿友们抹抹嘴角的酒渍,嘴角浮现出满足的笑意。他们打着酒嗝说起了厂里那个喜欢穿白裙子的女孩,说起了国道边上长满青草的荒地,说起了生养自己的小山村……

我可以用双手养活了自己,就可以用双手养活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家!领到工资后,我喜欢会去外面没有目的地走一走。我在路边称一斤煮花生,走几步剥吃两粒,有滋有味嚼着。有人唱歌,歌声在朦胧的月光中飘荡,异乡的夜晚一点点变得温暖起来,还有那些苦累的日子也一点点变得美好起来!

我喜欢去菜场边的那家报刋亭买报纸。报刋亭的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我月初把一个月的买报钱给他,他每天给我留一份报纸,我下班去取。一块钱买一份报纸,两三块钱买一本打工杂志。一份报纸可以看一个晚上,看完报纸,我舍不得扔掉,找来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副刋上的散文,用手掌抹平,当成宝贝夹在笔记本里。一年下来,剪了厚厚的一本。一本杂志,差不多可以看一个星期。读到催人泪下的作品,我一口气连着读了好几遍,读着读着,泪水渐渐地蓄满了眼窝。读着读着,宿舍楼响起了熄灯铃。我躺在狭窄的铁床上,想着还没有读完的杂志,想起了浸透着汗水的打工日子,睡意爬上了眼角眉梢。就是这一本本不起眼的杂志,就是这一行行质朴的文文,让我那漫长而冰冷的飘泊岁月一点点变得温暖而美好起来。

有时候,我觉得打工日子是那么简单,又是那么容易让人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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