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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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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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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那些路

四十多年前,我的故乡不通公路,一条弯弯拐拐的山路通往外面的世界。山路两边长满了半人高的刺蓬,那个叫“倒马坎”的地方,最窄的地方一两尺宽,只放得下脚,望着几十米深的悬崖让人头晕。

煤是村里人过日子必备的燃料,烧火煤去十几里外一个叫龙潭口的地方挑。正月间,别的村寨还沉浸在过年的喜庆里,沉甸甸的挑煤担子就压在我们凉水井村人的肩上。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家家户户忙着挑煤。我们家每年烧几千斤煤,厚着脸皮请二三十人帮忙挑煤。天麻麻亮,亲人们挑着煤箩出门,踏着晨光赶去二十里外的煤窑。他们一铲铲装满煤,压紧抹平,弯腰握紧扁担,咬紧牙关举起沉甸甸的担子放肩上。百来斤的重担压在肩上,甩动胳膊走弯弯曲曲的山路,一步步往村子赶去。挑煤人从坡顶下到坡脚,又从坡脚一步步爬上坡顶。弯扁担“吱嘎吱嘎”响起来,像在诉说着生活的苦累。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下来,撒满了沟沟坎坎。记得有一年,表哥帮家里挑煤。他挑着沉甸甸的担子走在曲曲折折的小路上。表哥走着在着,脚下打滑,身子前倾,摔了一跤,肩上的煤撒落一地。表哥的腿上划出了长长的口子,提着空挑箩一瘸一拐回家,让人看着格外心疼。母亲从墙脚找来蜘蛛网,叫表哥敷在伤口上。我看到母亲的眼角,闪烁着亮晶晶的泪花。

四四方方的煤坑在灶房后面的菜地里,从十几里的煤洞挑回来的煤像粮食一样金贵。一挑挑煤填满了坑煤,填满了柴米油盐的日子,看着心里头特别踏实。母亲担心下雨淋坏了煤,握着铁铲把煤压紧抹平,铺一层厚厚的黄泥巴,黄泥巴上盖一张塑料膜。母亲担心夜风刮走盖煤的塑料膜,四个角用石块结结实实地压住。满满的一煤炕煤,省着点烧,刚好从年头烧到年尾。

故乡有条铺着砂石的毛毛马路,这条路普通得连名字也没有。

听父亲说,马路修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修路的任务分派到各个生产队,四个人负责打炮眼。在父亲那深情的讲述中,我仿佛听到轰隆隆的放炮声在耳畔一声声响起,高高扬起的尘土在天地间弥散开来,炸开的岩石从半山腰一块块滚落下来。老家山多,远远望去,铺着砂石的马路就像飘荡在山腰的哈达。就这样一条睛天扬土雨天溅泥的马路,把封闭的村子和山外的世界紧紧地联在一块,彻底改变了父老兄弟们的生活,改写了村子的历史!

一条铺满砂石的乡村公路取代了曲曲折折的山路,挑烧火煤的苦日子消失在挑煤人的记忆里。有人开着货车拉煤来村里卖,一车煤足够烧一年。孩子们听到拉煤车的喇叭声,三三两两跑去马路边围着拉煤车看,喊叫着像过年一样热闹。胆子大的孩子踩着车轮爬进车厢,一下一下地跳起来,煤灰扑散在头发上也不觉得脏。货车司机握着铁铲往地下铲煤,在孩子们的眼里,穿着衬衣的司机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呀,握着方向盘开着车穿过包谷地中间的马跑,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卸完煤,货车司机拍打几下裤子,戴上绵纱手套开着车子离开村庄,一群孩子跟在车屁股后面追去很远很远,直到拉煤车拐进了垭口才停下脚步。村里不少孩子的梦想就长大后做个握着方向盘的司机,开着车子走出大山,去看看山外的世界。孩子们对远方没有具体的概念,在他们眼里,远方有高楼,有公路,有汽车,还有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梦!

听大人说马路的尽头叫新路口,那是贵烟路上一个不起眼的路口,在那儿坐上中巴车可以去安顺,可以去更远的贵阳,还可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安顺贵阳,是村里孩子做梦都想去的城市!我没什么事,喜欢一个人顺着毛毛马路往前走,想去看看马路尽头有些什么。路的两边是苞谷地,更远处是不起眼的山坡,长在地埂上的狗尾巴草在风中轻轻摇动,狭长的叶片一闪一闪地晃动,让人嗅到了村子的味道。有人在地埂上割草,受到惊吓的鸟儿从刺蓬中冲上湛蓝的天空,往天边缓缓地去!可我人小,走了两三里路,砂石把脚板硌得生痛,没有力气往前走。我在一个叫桅杆树的地方停下来,望着从山脚往大山深处延伸的马路,想着有那么一天,自己走到那个叫新路口的地方,坐上车去经常在梦里出现的城市,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时常遥望远方。

11岁那年,我顺着这条毛毛马路,一步一步离开了村子,去十几里外的县城上学。

我每周回家一趟,拿十来块钱的生活费。午饭后,我从县城出发,沿着贵烟路往大用方向慢慢悠悠地走。人累了,我抹抹爬满额头的汗水,站在路边的树下揉揉酸胀的膝盖,拖着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赶路。火辣辣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撒在青黑的柏油路上,路面被烤得松软,踩上去抬起脚来,鞋底粘上柏油。我一路走走停停,汗水如溪流在脸上蔓延,一颗颗顺着下巴滚落下来,打湿了衬衣,打湿了求学的日子。过了一个叫波帕的寨子,我看到了新路口,看到了挂在半山腰的那条毛毛马路。毛毛马路的尽头,就是生养我的村子凉水井。新路口,贵烟路上一个不起眼的路口,我一次次从那儿走过,那是求学路上最熟悉的地方。拐上新路口,脚下的路往大山深处延伸,路边的山,山上的草,蹲在枝桠上的金龟子,望着格外亲切,心里头有着说不出的踏实。

我坐在新路口歇脚,贵烟路上车来车往,远方仿佛在对着自己挥手,在心里做起了远行的梦。养足了精神,我一步步往挖砂垭囗爬去,一步步往家赶去。碰上骑自行车的好心人,他们见我人小,吃力地一脚一脚踩着脚踏板带我一小段路。我记不得这些好心人的名字,只是每次从毛毛马路走过,听到悦耳的铃铛声,温暖溢满心间!

有些时候回家,在贵烟路上走着走着下起了毛毛细雨,地上湿漉漉的,眼前的世界湿漉漉的。雨越下越大,路边有小卖铺,我站在屋檐下躲雨,揉了揉滴着水的头发,巴不得雨歇。店主没说什么,可生怕给人家增麻烦,我抬起头望望天,雨小了些,低着头走进朦朦细雨中。雨一滴滴落在头上,淋湿了衣服,淋湿了鞋子,可想着炊烟袅袅的村子,心里头暖烘烘的!

我在家住一宿,木床铺着干透的稻草,嗅到阳光的味道,心里头暖烘烘的。枕头填满瘪谷,翻一下身子,窸窸窣窣响。

午饭后,母亲解下围腰布,搓搓手出门去。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城,去村头的老三哥家。老三哥在县城复读初三,母亲去问他几点动身回城。母亲从老三哥家回来,带着我来到村口的树下等老三哥。直到我们走出了母亲的视线,心细的母亲才回家去。我人小体弱,老三哥一路上照顾我,故意慢慢地走。走了一段路,老三哥停下来,叫我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歇歇脚。直到落霞满天的黄昏,我和老三哥才赶到二十里外的县城。我坐在木板拼凑起来的床上脱掉鞋袜,摸着脚底板磨出来的血泡,上学的那条路在朦胧的泪眼中晃动起来……

有时候老三哥忙复习没有回村,母亲叫姐姐送我去新路口坐车。午饭后,姐姐带着我出门。村子是起点,新路口是终点。村子到新路口有八里路,差不多走一个小时。姐姐走在前面,我跟在后头。路是坑坑洼洼的砂石路,响起了赶路的脚步声。姐姐心疼我,故意走得很慢,走着走着停下来望我一眼,眼里充满了无尽的疼爱。

走到罐头厂,姐姐停下来问:“弟,脚庝了吧,坐下来歇一歇。”

“姐,我还能走。”

走到挖砂垭囗,姐姐停下脚步,望着我轻声说:“弟弟,走了好几里路,还是歇一会吧。”

我揉了揉膝盖,想着姐姐送我到新路口后,她还要赶回八里外的村子,就咬咬牙说:“姐,不歇了,下面不远处就到了新路口。”

下了银厂坡,拐一道弯就到了新路口。站在路口,往上是六枝,往下去安顺。姐姐叫我坐在光滑的石板上,她去拦车。中巴车过来了,姐姐带着我上车,她给我找好座位,还是不放心,交待售票员:“我家弟弟才十一二岁,一个人坐车去城里头。车到了云盘桥边,麻烦你叫他下车。”

售票员有些不耐烦了,摆着手叫姐姐下车,“哐当”一声关上车门。姐姐没有急着赶路回村去,她站在新路口,凝望着中巴车越走越远。每当我想起求学路上那个不起眼的路口,想起站在路口凝望着中巴车渐渐远去的姐姐,泪水忍不住夺眶而涌,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

直到看不到中巴车,姐姐才一步步爬上银厂坡,往几里外的村子赶去。那条空荡荡的毛毛马路见不到人,只听到姐姐赶路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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