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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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厂里工作了一天的兄弟姐妹们还在寂静中沉醒。沾染露水的晨风缓缓荡起，围墙边的树也跟着轻轻摇起来，树叶沙沙响起，像在演奏舒缓的曲子。枝头上的鸟儿，昂着头抖着翅膀，卖弄着动听的歌喉，婉转悠扬的叫声在树叶间滑过，飘荡在湿润的空气中。天空、高楼、树梢、草地披上了淡黄色的光辉。张一鸣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捧着培训资料逐字逐句看了起来，和这座充满无限生机的城市一起静静地等着新的一天来临。
走廊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李东咳嗽着去洗手间洗刷，回来后拍着张一鸣的肩笑着说:“一鸣兄弟，时间不早了，吃早餐去。”两人说说笑笑刚到饭堂门口，就碰到了杨宁宁，她笑着问:“你们把培训资料背下来了吗?”
李东摇了摇头，叹着气说:“我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记性不好，勉强记得住一半内容。还是一鸣兄弟用功呀，我们还躺在床上睡大觉，天刚亮他就站在走廊上背资料哩。”
杨宁宁抿着嘴巴笑了笑，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轻声说:“这叫笨鸟先飞。张一鸣，你说这个成语用得贴切吗?”这是一句带着揶揄意味的玩笑话，张一鸣显得更加拘束了，红着脸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弥散着欢欣的情绪。
早餐是瘦肉皮蛋粥，张一鸣吃了大半碗，和李东赶去培训室。
厂里对这次考试格外重视，除了杨宁宁，还安排了一个女孩监考。这女孩有点胖，看上去有点像昨晚坐在杨宁宁身边的那个女孩，不晓得是不是杨宁宁说的丹华姐。
上班铃响后，杨宁宁站在讲台中间，严肃而认真地说:“把你们手里的培训资料交上来吧，本次考试时间是一个半小时。”说完每人发了一份试卷。
张一鸣接过试卷一看，题目不难，培训资料上都有答案。最后的一道题目是如何做好一名优秀班组长。黄大宝坐在张一鸣后面，那家伙时不时用脚尖碰一下张一鸣的鞋后跟，张一鸣明白他的意思，可杨宁宁就在培训室走来走去的，没机会传递答案。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响了起来，听起来又些张扬。高跟鞋的声音停下来了，有人推门走来，培训室又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高跟鞋的声音响起的地方，弥漫着浓烈的香水味，好大半天散不出去。张一鸣埋着头答题，可有人拿起他的试卷看了一下，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一下，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盘着头发，抹着玫瑰色的口红，他不晓得这人是谁。不过他想，这人应该是厂里不小的官。女人在培训室趾高气扬地转了一圈，不晓得对杨宁宁说了什么，走出了培训室。
试卷交上去后，杨宁宁说:“你们耐心等一下，结果很快就会出来。”说完和那个女孩急着走出了培训室。
李东来到张一鸣身边坐下，摇了摇头，叹着气说:“一鸣兄弟，试卷我只填了一半，留下来的机会不大。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这个号码是我同村老乡的。唉，我们这些打工仔，为了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像一只无脚鸟辗转在工业区，不停漂泊，明天将去那个工厂找份工作呢?”捏着李东留下号码的纸条，张一鸣黙念几遍，把电话号码记在了心坎上。他想对李东说些宽心话，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黄大宝开始吹起牛来:“试题简单得很，我闭着眼睛也可以考九十五分。”李东瞪了他一眼，没吭声。张一鸣扭过头去，看见王雄低着头叹气。培训室里没人说话，听不到一丝声响，窗户在微风中轻轻晃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张一鸣心想，不管结果如何都得去面对，只要尽力就好，别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不过他对自己这次考试还是满意的，就拿最后那道大分题来说，他从质量、效率、成本、安全几个方面去回答，分数也不会太低的。
十一点来钟，杨宁宁走进了培训室，她走得很慢，手里拿着一本黑色的笔记本。她走到讲台上，眼神复杂地望了大家一眼，淡淡的忧郁在眉宇间若隐若现。她低着头翻看了一下笔记本，缓缓地抬起头来，皱了皱眉，叹了口气，理了理额前的头发，低声难过地说:“你们是我从职介所招回来的，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陪着你们听课，也陪着你们军训，一块笑过一块唱过，这段短暂的时光将是人生中最难忘的回忆。我希望每个人都留下来上班，可各额有限，有四个人会被淘汰……”
张一鸣十分珍惜这次工作机会，听杨宁宁这样一说，他的心情渐渐紧张起来，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杨宁宁停了下来，缓了一口气，接着说:“我祝愿这四位朋友走出三江的大门后，尽快找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我念一下这四位朋友的名字:李东、王雄、廖小飞、韦杰。”
李东第一个站了起来，走到张一鸣身边，神色飘浮着一种迷茫。他拍了拍张一鸣的肩膀，扭过头狠狠瞪了黄大宝一眼，低着头走出了培训室。张一鸣望着李东消失在门背后的身影，心里空落落的，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难受。王雄软蹋蹋地走在韦杰的后面，一直低着头，就像经历了一次沉重的打击。到了培训室门口，他停了下来，慢慢地转过身，搓了搓眼角，咽了咽口水，喉眼骨耸动一下，对杨宁宁哽咽着说:“杨小姐，我爸为了供我和妹妹上学，累出了一身病，每月要吃几百块钱的药。我来深圳打工就是为了挣钱给爸爸治病，我很需要这份工作!杨小姐，求你帮帮我吧，我会记住你的恩情!”到最后，王雄再也说不下去了，闭着眼，泪珠慢慢地从脸上滑落下来！
张一鸣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痛得流出血来。他猛一下想起了自己那远在天堂的父亲。张一鸣的父亲是在一个清冷的冬晨去世的，那天的风吹在脸上，像刀在割。张一鸣和他母亲去县城买药，可还没来得及赶回家，就在路上听堂哥说父亲去世了。父亲去世后的日子里，张一鸣总在一个个黑漆漆的夜里做着同样的梦，他梦着瘦小的自己背着父亲去县城看病，出了村口找不着路，一直围着一棵泡桐树转，转着转着就哭着从梦中惊醒过来……
张一鸣完全理解王雄的痛楚和无奈，父亲是家的顶梁柱，父亲没了，说不定一个家就散了。他也需要手头的这份工作养家糊口，可他觉得王雄比自己更需要这份工作。张一鸣来不及多想，咬了咬唇，轻轻推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对着杨宁宁说:“我想了想，王雄比我更需要这份工作，我愿意把自己的名额让出来，我更希望他父亲早一天好起来。”
没有人想到张一鸣会说这样的话，坐他身后的那几个人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地对杨宁宁说:“杨小姐，我们都愿意把自己的工作机会让给王雄。是的，他父亲病了，等着他挣钱治病呀!离开三江，我们还可以去别的地方找工作。”
杨宁宁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低着头搓着手掌。她艰难而缓慢地抬起头来，抑制着心里的情绪，带着惊讶的神色望着大家，嗫嚅着说:“听了你们说的这些话，我很感动，不过我做不了主。这样吧，大家都别急，我去请示一下李科长。王雄，你过来坐下，不哭，我很快就回来。”
杨宁宁急着跑出了培训室，转眼就不见了人影。黄大宝对王雄说:“大家都把工作机会让给你，那我也表个态，你我同住一个宿舍，我也会把自己的工作机会让出来，免得有人说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张一鸣转过身去，望着一张张不太熟悉的面孔，一股热流顿时在心间激荡澎湃起来!就是这些平凡而善良的兄弟们，像无根的浮萍在深圳漂泊，可他们在王雄碰上困难时，伸出手去拉了一把。就是这些细小的生活画面，给人一种长久的感动，温暖着那些异乡漂泊的冰冷日子。
大家围着王雄说些安慰的话。王雄坐在椅子上，瘦小的身子时不时抖动一下，半握着拳头，张着嘴巴盯着培训室门口，眼里充满着希翼和乞求。
杨宁宁露出欣喜的笑容，像只蝴蝶飞进了到了培训室。王雄抬头望着她，想说什么，可没有开口。杨宁宁笑了笑，对着王雄亲切地点了点头，柔和的目光里充满了怜爱和关怀。她柔声说:“王雄，我跑去找李科长，把你的家庭情况告诉了他。李科长也是个热心肠，带我去找马经理，马经理说可以安排你去仓库上班。不过去仓库上班要做搬搬抬抬的力气活，你愿意去吗?”
王雄握紧的拳头终于松开了，颤抖着身子激动得站了起来，抢着说:“我愿意!只要可以挣钱给爸爸治病，我什么苦活都愿意干!”他说完这话，像卸掉肩上的千百斤重担，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咧着嘴巴幸福而满意地笑了起来。
“那好，你去门卫室重新填写一份简历表，资材科文员会带你去仓库上班。”杨宁宁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对王雄说。她的目光是那样亲切，让人感到无比温暖!张一鸣不由得对她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多么善良而热情的女孩呀，你总是给别人带来希望和感动，让身处绝境的人感到了人世间的温情!
王雄用力抹了抹脸，走到培训室门口，转过身对杨宁宁激动地说:“姐姐，谢谢你，我会好好干活，不会给你丢脸！”王雄说完这话，捧着脸跑出了培训室……
杨宁宁走了两步，身子往前倾了倾，向培训室门口凝望，用手抹了抹眼角，直到看不见王雄才低着头来到窗前。培训室一下子沉静下来，围墙外的大榕树在风中招展着，像在轻缓地说着一个让人落泪的故事。大榕树的树桠伸到窗前，阳光漏过叶片洒在杨宁宁的身上，微风轻抚着她那黑亮的长发。在张一鸣的心里，这是多么动人而美丽的画面啊，美得让人心醉。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掌声好大半天才停了下来，张一鸣觉得培训室的每个角落都是温暖的。
杨宁宁走到讲台上，眼角红红的，黄大宝就抢着说:“杨小姐，你真是菩萨心肠，帮了王雄一个大忙。要是换成别人，根本没心恩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你拿我开玩笑吧，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帮王雄的忙呢?你们都想着要把工作机会让给他，是你们的善良感动了马经理。马经理来过培训室，就是穿着高跟鞋洒着香水那个女孩。”杨宁宁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
黄大宝长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杨小姐，培训期结束后，我们留下来的这八个人就分去生产车间上班了，今后见到你的机会就少啰。唉，说来说去还是张一鸣的命好，他是你老乡，有空经常可以去找你聊天。”张一鸣没想到黄大宝会这样说，他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杨宁宁红着脸，抬头侧目望了张一鸣一眼，没说话，又迅速移开。她又来了窗前，理了理滑下左肩的长发，凝望着窗外的榕树。从叶片上漏过的阳光，带着丝丝清香洒进培训室，给坐在里面的每个人带去了温暖和力量!
下班前几分钟，杨宁宁一脸平静地走上讲台，十分认真地说:“你们下午上班前十分钟在饭堂门口等我，我带你们去宿舍楼楼顶打扫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