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工宿舍楼静静地伫立在厂区一隅。这是工业区常见的一幢六层员工宿舍楼,坐东朝西,方正厚重,没有建筑的节奏感,远远望着像个简单的一字。灰白色的墙体随着岁月的流逝,沧桑中带有一种沉旧的年代感。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伯弯着腰在大门边捆绑纸皮,他用膝盖死死地抵着纸皮,双手用力拉着打包带,再打上死结,沟壑纵横的脸庞上展现出收获的喜悦。老伯身材瘦小,身上的旧衣服显得有些宽大,却洗得干干净净。张一鸣进厂那天见过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伯。他是厂里的宿管员,还带他们去干部宿舍楼放过行李。
杨宁宁来到老伯的身边,笑着轻声说:“陈老伯,在捆纸皮呀,我带他们去楼顶打扫一下卫生。”
老伯停下手中的活,缓缓地站直身子,拍了拍粗糙的手,清瘦的脸上露出了质朴的笑容,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芒。他不慌不忙地走进楼梯拐角处的小屋里,拿来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一边开锁一边仔细地说:“杨小姐,麻烦你给他们交待一下,千万别进宿舍去,要是员工的东西丢了,我是要担责任的。”
杨宁宁点了点头,老伯咧着嘴巴笑了起来,眯眼时眼角的几道皱纹就往太阳穴弯去。杨宁宁带着张一鸣他们顺着曲折的楼梯拐向楼顶。每层楼有十几间方方正正的宿舍,散发出一丝漂泊的味道。宿舍的门是浅黄色的,上面用红色油漆写上门牌号码。也许是年代久远的原因吧,门牌号看上去有些模糊。这简陋的宿舍,是打工者初入城市的落脚点,也是他们漂泊旅途中的港湾。他们从这里认识打工的工厂,认识打工的城市,认识外面的精彩世界。多少打工人怀揣梦想住进了宿舍楼,又有多少打工人怀着对未来的憧憬离开了宿舍楼,这火柴盒似的宿舍楼承载着打工人多少的青春记忆呢?
宿舍楼一层是报废仓库,二至五层住女员工,六层住男员工。走廊尽头是公共卫生间,卫生间是两用的,一半是厕所,一半是冲凉房。这时候的员工们都去上班了,悠长的走廊一片寂静,听不到打打闹闹的声音,从对面的车间时不时传来机器碰撞的咔嚓声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长长的走廊上,留下淡淡的薄薄的影子,树叶在风中摇晃,薄薄的影子也跟着摇晃起来。要是在银白色的月光铺满走廊的夜晚,加班回去的姐妹们站在宿舍门口,深情地唱起了歌来,打工的岁月就少了些孤独与寂寞。深情的歌声一点点融入人心,软软的,暖暖的,让人感动。歌声在月光下飘飘荡荡,带着思念和牵挂飞往千里之外的故乡。男员工们坐在走廊上,他们正逢青春绽放的年龄,嘎嘣嘎嘣吃着花生米,咕咚咕咚喝着啤酒,一脸幸福地聊着各自卑微的梦想和一个个美好的心愿。
顺着梯子一步步爬上楼顶,就像走进了打工岁月的深处。黄大宝累得气喘吁吁的,还没有开始干活,就叫起苦来:“唉,我们这些储备干部,变成了厂里的清洁工啰,做些搬搬抬抬的粗笨活。”
杨宁宁摇了摇头,她是个心细的女孩,每人发了一双棉纱手套。张一鸣嫌戴着手套干活不利索,摇着头没有要。
黄大宝轻蔑地笑了笑,说:“傻子,一双手套也就几毛钱,老板根本看不上这点小钱,为什么不要呢?你张一鸣又不老板的亲戚朋友,有必要为他省钱吗?”
张一鸣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懒得理他。
“你们把堆放在角落的旧桌椅搬到一楼报废仓库去,干活时一定要注意安全。我还有别的事要去忙,没空看着你们干活,大家自觉一点吧。”杨宁宁仔细地交待清楚后,急着回办公室去了。
站在楼顶的天台,蓝天下漂浮着轻柔的白云,一只浑身灰黑腿脚细长的鸟儿发出一串柔弱而动听的歌声,欢叫着往湛蓝如洗的天空飞去。阳光还滞留着些许炽热,风中带着一丝丝凉意。宿舍楼不远处是一条毕直划过的双车道柏油路,柏油路两边是苍翠的树木,远一点儿是密密麻麻的工厂和风格各异的建筑,这美丽的城市画卷荡漾着青春的气息,呈现出迷人的魅力!
楼顶天台搭着铁皮,铁皮棚漂浮着灼热的气息,几根手指粗的铁丝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一阵阵风吹过,挂在铁丝上的衣服飘荡起来,仿佛奏响了青春篇章中最动人的旋律。地板上扔满了臭袜子、破工衣,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刺鼻异味,令人呕吐。布满蜘蛛网的角落,老鼠屎撒落一地。
张一鸣仿佛蓄满了力量,弯着腰找来砖头,往锈迹斑斑的旧桌子用力敲了几下,铁锈掉落在地上。桌椅是连成一体的,每套重几十斤,搬着下楼是笨重的体力活。张一鸣心里清楚,再重再苦的活也必须去干,这是自己走进工厂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他弯着腰,咬着牙抓着桌椅放在肩上,盯着脚下的梯子一步一步吃力地走下楼去,脚下的路是那样漫长呀!他扛着的是笨重的旧桌椅,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更是一家老少的希望!
楼道逼仄,桌腿时不时刮撞着墙壁碰着楼梯扶手,发出尖锐的声响,刺痛耳膜。张一鸣低着头,一步一喘跌跌撞撞走着,铁锈落满了一身,粘在皮肤上,痒痒的,像很多虫子在身上蠕动。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缓缓爬上鼻梁,滑过下巴一滴滴掉在地上,就连眼角的汗水他也滕不出手去揩一把。在楼梯拐弯处,他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用力耸动一下肩膀,平衡一下重心,喘喘气,半闭着眼踩着梯子小心翼翼地下楼,压在肩上的旧桌椅就像大山一样沉重。张一鸣什么也顾不上想,一心想着把旧桌椅扛到报废仓去。
张一鸣大汗淋漓地把旧桌椅扛进报废仓,放下旧桌椅那一刻,他像卸掉了千百斤重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站在门边抖落身上的铁锈,洗了洗手,擦了擦汗往楼上赶去。走到楼梯口,看见一个偏分头干部对黄大宝勾了勾手,翘起二郎腿坐在梯子上歇息的黄大宝慌忙站起来,往前移了一小步,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刚进厂就学会了偷懒,还不抓紧去干活,今后翅膀硬了谁还叫得动你干活呢?”偏分头干部扯开嗓子唾沫横飞地吼了起来。黄大宝讨好似地笑了笑,慌忙提着两把破椅子往报废仓跑去。张一鸣见过这个干部好几次,脸上长满粉刺,眼晴小,嘴巴大得足以吞下一枚鸡蛋。偏分头干部凶巴巴的,对人一点也不友善。
张一鸣没有叫过一声苦,也没有喊过一声累。他在家里干过农活,热汗淋漓挑着一百多斤的粪草跟在大龙哥的后面,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从山脚一步步爬上山顶,从早忙到晚,累得连饭也吃不下。是呀,拿扛桌椅下楼和挑粪草上山比起来,那简直算不了苦力活。想着那些在外奔走找工作的人,张一鸣觉得搬旧桌椅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去把这活干好!
工休过后,值班保安搬来一箱水,不冷不热地说:“干活累了,喝点水吧。”黄大宝第一个跑上去,生怕别人和他争抢,一下抓了两瓶,保安瞪了他一眼,扭头走下楼去。
张一鸣干的活不比别人少,搬完楼顶的旧桌椅,黄大宝他们就坐在楼梯口歇息,唾沫横飞地聊天。张一鸣不觉得累,他闲不住,揉了几下红肿的肩膀,找来扫把把地面打扫干净。下班时间还早,他又接着扫起了撒落在楼梯上的铁绣,好像有着使不完的劲。
下班前几分钟,杨宁宁哼着歌爬上楼顶,站在天台边望了望,说:“大家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歇吧!生产部门加班两天,你们不用加班,星期一早上我带你们去生产车间报到。”
“杨小姐,你晚上有空吗?我想请你出去吃夜宵。”黄大宝脸皮真厚,当着大伙的面开门见山地问。
杨宁宁皱了皱眉,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很不耐烦地说:“抱歉,我晚上约了别人。”
黄大宝气得直抖索,咽了一口唾沫,咬了咬嘴唇,狠狠地瞪了张一鸣一眼,也不说话,沉着脸下楼。张一鸣觉得这家伙奇怪得很,杨宁宁拒绝陪你出去吃夜宵,这关我什么事嘛,你朝我瞪什么眼,真是莫名其妙。走到楼梯拐角处,黄大宝又转过身来,冷笑了几声,用力踢了楼梯扶手一脚,怒气冲冲地下楼去。
“张一鸣,你晚饭后在宿舍吗?”杨宁宁等黄大宝他们走远后,望着张一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放低声调问。
“在。”张一鸣想都没想,回答得干脆而简洁,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杨宁宁柔声说:“也没什么事,我就随便问一问。”她又伸出柔软而白嫩的小手,对着他打了一个OK的手势,脸上浮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下楼去,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是楼梯间最动听的音乐。她那长发飘逸的靓影,透着喜悦和满足,成了楼梯间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张一鸣不晓得杨宁宁为什么问他在不在宿舍的问题,更猜不透人家内心的真实想法。望着她那别有深意的目光,他心里竟然涌动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一直等心情平静下来才往饭堂走去。
回宿舍后,张一鸣去冲凉房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洗了一遍,冲去满身的汗臭味和一天干活堆积下来的疲惫,清清爽爽地回宿舍。他望着李东睡过的床铺,伸手摸了摸床板,想着李东的音容笑貌,心里落空空的。唉,还来不及说上半句离别的话,李东就匆匆踏上了漫长的找工苦旅,今后天各一方,不晓得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呢?
张一鸣坐在窗前的桌子边,一行行带着淡淡忧伤的文字从心底涌动出来。他揉了揉眼角,找出笔记本,一笔一画写起了漂泊岁月中的酸甜苦辣和悲欢离合,每个字都饱蘸着真情。写着写着,宿舍门轻轻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