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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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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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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原创散文参赛作品:《院落三生》

村里的空房子越来越多。院子还在,屋子还在,只是人走远了。屋里的旧床、旧柜、墙上的旧照片还在,院中的老瓮、老树、随手扔在一旁的笤帚还在,但只有四季的风抚摸着这里的白天与黑夜,只有时光没有忘记告诉它树叶该绿了该黄了。

在村里随便走走,就能看到很多常年带锁的门。我不长的过道里就有五个。还有四五个虽然没带锁,但也是空荡荡的,院中只住着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或许老人更像这个空院落的一部分,被一起遗忘了。很多老人都成了一个院子最后的留守者,用最后的岁月给予一个院子最后的陪伴。老人什么时候走,院子也就什么时候荒了。

一块块地方荒芜了,就像一个个牙齿掉落了。

我的村子,真的老了吗?

我看见门前那一处被遗忘的院落。我活得虽然不够长,但已经见证了它的三生。

那个院落的第一生,在我十一二岁之前,准确地说,我的童年看见了它第一生的结尾。那时候,胡同里的人家还没有翻盖新房,胡同还是弯弯曲曲的。我家门前正好有一个弯,弯的那边就是那家人的墙头,墙头只有一人高,最上边一截儿还是花花朵的,也就是为了减轻墙头上半部分的重量,而垒得镂空的。所以院中的什么都挡不住。

那家人的说话声会跑出来,拾掇杂物的碰撞声会跑出来,饭菜的味道会跑出来。多少个夏天的上午,我和几个孩子在门前玩儿,就看见镂空的墙头中晃动着人影,就看见那高出墙头好多的石榴花特别的红。那时的我也因为石榴花的美丽而觉得那个院落里的人一定特别幸福。

那家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我印象中他们是六十多岁的样子,他们总是穿浅色的衣服,老头儿总是白背心和白大半截裤,老婆儿总是浅蓝色的斜襟褂子,并且因为她的白发而显得更加干净。住在这个院子里的还有他们的闺女、闺女女婿和外孙女、外孙子。他们的外孙子和我同岁。但在我们这几个一起玩的孩子们来看,他和我们不是一个档次,因为他说话天马行空,也总让大人跟在屁股后面。我们经常笑他傻。其实这傻,只是姥爷姥姥的宠爱让他的天真比一般孩子消失得晚罢了。如今他成了一位基层干部。

他们家不是不说理的,也不是爱出头的,在胡同里不显眼。留给这个胡同的画面,就是干净的老婆儿摇着蒲扇,坐在胡同的树荫里和邻人闲聊,温和地笑着。她的闺女有时候会出来站一下,笑得像有什么喜事一样。老头儿则不慌不忙地拾掇着。

那时候,每个院落里都能听到欢声笑语,家家户户都过得踏实悠闲,人们看不见别处,仿佛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央,这里就是最幸福的地方。

后来,女婿的单位分了房子,老头儿去世了,老婆儿就跟着闺女进城了。从此,留在那个院中的只有那棵石榴树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在一场大雨中,一声轰鸣,那个院落的墙头倒了。院中的石榴树、水缸、低矮的蓝砖房子都暴露在了胡同里,仿佛成了胡同的一部分,不再是谁的家。

从那时候起,那个院落也进入了它的第二生。

我家门前也就多出了一片天空,谁家门前都看不见落日了,我家门前还能看见。一点也不刺眼的红太阳照着我家的大门口,让进出的人脸上泛着红光。

没有墙头的院子,被草占领了。窗前、水缸旁、倒塌的墙头上,草茂盛着,有的还会开出几朵小花。

主人把它忘了,人们仿佛把它的主人忘了。只要别动把它占为己有的念头,它就是一片荒原。

这个过道的人们把拆房留下的檩条、椽子放在这里。不用的水缸在院里碍眼,也搬到这里。从地里拉回的树枝都堆放在这里,他自家院里就少了一个柴垛,一年都宽敞了。冬天的炉灰用簸箕端出来就倒到这里,周围人省了不少事。这里不属于谁,又仿佛谁家都属于,是各家的回收站,所有该扔但又搬不动或者不舍得扔太远的,都放到了这里。但也有不知趣的,将西瓜皮、烂菜叶、鸡骨头、洗衣服水、泔水倒到这里。这让我感叹,这一片废园竟有如此大的包容,那么多的垃圾、污物聚集,他依然年年青草茂盛,而且因为有食物,这里也成了野猫野狗的出入之地,蚊虫的乐园。冷落、蔑视和侮辱,反而让它生机勃勃。

这里在变成荒原之后,竟长出了一棵槐树。它是砍掉的那棵树的死而复生,还是谁将树枝插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它准确的来历。但它在废墟上,跟随着季节,准时发芽、开花,并在秋天,在路过的人忽视中,落下所有的叶子。没几年,它就长得可以给路过的人暂时的阴凉了,就长得在我家院中也能看见风走到过道里了。

这样优越的条件,夏日里便有人把羊牵到这里。两只羊被拴在这棵树上,以四五米的绳长为半径,围着这棵树,享用着新鲜而茁壮的青草。两只还吃奶的小羊羔则围着母羊跑跳。有时候羊的主人把小羊羔留在了羊圈里,傍晚的时候大羊和小羊就你一声我一声地叫,如果天要下雨了,那声音更是让人心疼,让人知道了什么叫离开既是天涯。

如果拿它的第二生跟第一生相比,已经面目全非了。唯一的证物只有那棵石榴树和那三间低矮的蓝砖北屋。石榴树还会在初夏开花,花还是那么热烈,还会在中秋挂满裂开的石榴,除了偶尔有一两个忍不住诱惑的孩子和大人走进废园摘两三个,大多数都成了家雀、野雀的美味。而北屋就安静多了。没有锁的木门,抽丝的窗棂,反碱的墙,一遍遍被雨水冲刷着,被风雕刻着。沉默中经受着属于它的白天与黑夜。没有人进进出出,它就变得越来越神秘了。我们经常拿这里叫板:“你要是敢在半夜去对门屋里坐一会儿我给你100块钱”“你要是敢去我给你200。”没有人进过那屋子,我同样不敢。我害怕的不是鬼,而是一切结束后的样子,而是那巨大的荒凉。

二十多年里,它的主人只回来过几次,回来也只是个过客,转转看看。想必他们看到眼前的景象,心中一定充满了悲伤。他们在另一个地方,过着另一种生活,过成了另一些人。老人还健在,但老得回不来了,孩子长大了,从乡间小树长成了办公桌,他再次站到这里,也是一个陌生人。

二十多年里,这个村庄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从两个办企业先富起来的人在城里买了商品房,让家人搬进了城开始,所有的人心里仿佛刮了一阵小风,让人们从风来的方向看到了一条路,这条路通向更美好的地方,这条路唤醒了人们对城里生活的向往。这个村庄的空院落就开始悄悄地多了起来。

二十多年里,这个院落没有说过一句话。多少个春天的早晨,它在湿润中反青;多少个夏天的午后,它聆听着乘凉人的闲聊;多少个秋天的傍晚,它迎接着收获的农车;多少个冬天的夜晚,它被白雪覆盖;多少个普通的日子中,它等待着放学的孩子打闹着回家;多少个春节,它看着各家各户在欢声笑语中挂起红灯笼。老刘家终于盼来了大孙子,它在那;娶亲的队伍洒落一胡同的喜纸,它在那;80多岁老人寿终正寝,它在那;给突发急病的黑发人送殡的哭声路过,它在那。它看着那么多人,从这里离开,踏上了远行的路;它看着那么多人,在离开多年后,从远处归来;它看着那么多人,从穷变得富有;他看着那么多人,从幸福变得不幸;它看着那么多人,从年轻变得苍老。

它清晰地看着我们家,有多少事物到来了,有多少时光离开了。或许只有他知道我们家这么多年到底是失去得多还是获得的多。它看着我们怎样买回一辆宝贝似的电动自行车,看着如何用旧它,看着怎样当废品一样扔了。它看着我们家从五口人变成了八口人。它看着我寄出了无数封信件。它看着我多少次带着疲惫或喜悦归来。它看着我度过了少年和青年,这些最美好的日子。

我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习惯了从院里向外看时的一片宽阔,习惯了给第一次来做客的朋友介绍位置时以门前的空地为标志,习惯了它在我的所有记忆中,习惯了这么多年始终被一片荒芜看着。

直到一天早晨,我被三轮车的轰鸣声吵醒。父亲说对门回来了,收拾那儿呢。

那片被丢弃太久的荒地仿佛一夜之间被主人意识到了珍贵。邻居们看见了寒暄一番,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再问问主人的打算。主人依然笑得像有什么喜事一样地说收拾收拾,再垒上院墙。人们便开始猜想主人的意图,要卖了?要做买卖当厂房?但可能性最大的是老人要回来了,要在这老家支应丧事。我们村所有空院子在空了多年后,都会迎来一场热闹。死了的人会彻底留下来,活着的人们会继续离开,直到再没有力气享用外面的一切了,直到所有的欲望都全部消失了,再踏上真正的归途。所以,有几个院子已经等来了几场热闹,他们仿佛已经成为了一个家庭的专用丧事礼堂。对门也是有头有脸人,到时候来吊唁的人自然也是,如果看到老家不像人住的地方也是很没没面子的事。

有谁家还要的物件谁家搬走,许多人家都少了一块搁置闲物的地方,有些失落感却也无话可说。剩下的就全是垃圾了。主人雇了短工,一车一车地往外拉垃圾,拉了好几天,仿佛把这么多年来人们偷偷欺负这里的事儿都翻出来了,仿佛那一车车拉走的是这个院落多年的屈辱。

那棵石榴树又在五月开花了,火红的小花看到久别的主人回来,仿佛在风中欢呼雀跃。

没几天这里就干净了,重新恢复了尊严,又过了几天,顺着胡同边便站起来了高高的墙头,大门垛气派,黑铁门严肃,那棵树被关在了里面。

面对全新的封闭,让我看见,那个院落进入了它的第三生。这第三生却是更加荒凉。

再没有扔东西的人进入这里,再没有小动物出入这里,这个院落再也参与不到别人的生活中,再也不能跟着别人的故事悲喜,再也见不到那些熟悉的人。下面的时间需要它自己度过,独自面对春去秋来。或许唯一的造访者只是飞鸟和流云了。

那棵石榴树,在欢喜了一场后,面对孤独的囚困,是否低头垂泪呢。

我听见,大提琴低沉的旋律在秋风中回荡。

一年后并没有看到对门任何动静,人们有些不理解这家人如此折腾的意图了。好像只是主人在土地越来越值钱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幸运,急于向人们昭告这个地盘是我的财产。

我看不见院里的孤独,却看见巨大的孤独在院外翻滚。人们心中刮起的那一阵阵小风,终于汇集成了浩荡的秋风,扫荡着整个村庄。

这个村庄的每一个人都在奔忙,而奔忙的动力就是“落在外头”。至少让孩子“落在外头”。成为一个城里人已经成为了势不可挡的流向,这个村庄里的每个人就像秋风中的事物,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试想二十年后,村庄里就只剩下未能如愿进城的“失败者”生活在一个个长年带锁的空院子间了吗。

或许,需要占地方的商人们会来利用这里慷慨实在的土地,那拥挤的都市人会来田野间寻找一份心灵的释放,那游荡在他乡的游子会给故土系上一份乡愁,或许那些会让村庄再次热闹起来,但比城市辽阔多少倍的乡野是否只是城市的附属品、消费物?这里是否还有属于它自己的灵魂?

无论多么热闹,如果没有人将梦放在这里,这里再热闹也是秋天的喧嚣。生活在此处和在异乡游走的人们,他们都将梦放在了远处。他们的梦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我看见,这被遗忘的院落,就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她站在秋风中,默默地眺望着,眺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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