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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善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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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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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散记

我的眼前是一座小山,山上栽满了板栗树,板栗树站在依山就势用石头砌成的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梯田或树埯里;有一条小路从山脚往上,绕开树埯和梯田蜿蜒地爬上小山。我从山脚顺着这条小路慢慢往上走,躬着身、低着头,脚下除了落叶,还有石子、小树枝以及经年累月被雨水冲刷后青筋般暴露的栗树根须,小心翼翼,不能绊到、滑倒。

快到山顶了,在小路的左手边的梯田里有一棵健壮、高挑的板栗树,树下有一个不算太大的黄土堆,没有墓碑,旁边也没有柏树,那便是一生简朴、为人耿直的老爸最后长住的地方。父亲离开整整七年了,每逢清明这一天我们总要过来看一看他老人家……

这座小山包括阳坡面的山沟统称为“马家坟沟”,土生土长的我对它再熟悉不过了,原来在生产队的时候我就没少来这儿拣栗子,实行“大包干”以后地树分包到户,这里又有我们一个生产队的二姐夫家的责任田树,老爸现在占的地方就是他们家的责任田。自打我记事儿起,我们村绝大多数户都姓刘,此外,姓王的有几户,姓吴的有一户,还有极个别的姓,那是招来的女婿,没有姓马的。这地方为啥叫马家坟沟?莫非,老早以前我们村有过姓马的?这儿是马家的坟地?小时候好像年长的人谁跟我讲过,记不太清了。

这座小山黄土含沙、不低不高,面向东边、远望群山,连村公路依偎在它的脚下,公路下边是平整的梯田,梯田外边像飘带般流过一条长长的河——我的母亲河——长河。

长河诞生于都山,那里是燕山山脉东段的第一高峰,燕山南麓的迁西县是她朝思暮想的地方,从宽城县出发,闯过道道难关、冲破层层险阻,终于来到了我们迁西,在这里有她的心上人在等她,那就是滦河,她俩心手相牵跟我们深情道别:我俩向东南到渤海,无论走到哪儿永远不会忘记这里,这儿是让我俩相识相恋的地方……

马家坟沟这个地方风景不错吧?!前有照、后有靠,依山傍水,前有河、后有坡……不管所谓的“风水”怎样,反正直到今天,这里依然是我们这个小山村一个主要的坟地。

站在老爸的坟前向右边望去,隔着蜿蜒的小路远近不等散落着不少“土堆”,自己长年在外工作,不太了解村里的变故,不知道那些都是谁的坟墓。上坟的有人介绍,那个是谁谁的……

按辈份,一个我叫太爷的坟离老爸的差不多最近,就在小路的对面,只是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太爷生前豪横,在我们这个二百多户的小山村是出了名的,他面色枣红、红里透黑,阴沉着脸、半睁着眼,一看就知道不好惹、没事儿尽量躲着点。我家的老宅西院墙外是一条一米多宽的小道,小道外边就是他家的菜园子。如果谁家的鸡进去过,如果夏天来场骤雨,小道上的雨水和着淤柴灌满了他家的菜畦;用树枝子夹的寨子长年累月风吹日晒、雨淋霜打本来已经快糟了,如果冬天出了个豁口,都会招来他的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虽然不点名道姓,但骂得左邻右舍谁也不敢吱声、谁也不敢出口长气,骂得我们这些小孩子不敢出屋门。老妈在家务农、老爸在外上班,平时家里没有男劳力,我们这样的家庭更是不敢招惹太爷这样的人。

太爷家的菜园子紧挨着我们的老宅,中间隔着一条小道,结果太爷的坟地还是紧挨着老爸的坟地,中间也隔着一条小路,顶算俩人最后又到了一块儿。往事历历在目,难以抹去、难以回避,我注视着太爷的坟头,感慨油然而生、心里五味杂陈……

太爷今天不在了,我依然对他有些怀念,再也见不到他了,我还是有些惋惜和伤感。

我小时候听老人讲,哪朝哪代从山西叫大槐树的地方还是啥地方搬来老哥俩,他们在我们村这个地方定居繁衍,说白喽,全村姓刘的都是一个老老太爷的孙子,至于后来村里互相做亲家,亲戚摞亲戚,那就更不用说了。

一个小村,三叔六舅、七大姑八大姨,左邻右舍、前院后院,开门过日子哪能筷子碰不着碗,你碍着我、我碍着你确实难免,虽然山里人有些犟,但大多数人对此都能正确对待,有里有面、重情重义。那一年正月,装殓了父亲的棺材从县城出发回村下葬,侄男哥女非常讲究礼节,提前结队出村迎接,其中还有一个并不是嫡系、名叫永义的大哥也在寒风里迎跪,那天的场景让我一直无法忘记。

我们老宅“下坎儿”住着按辈份我叫三哥三嫂一家,三哥是赤脚医生,三嫂“出身”不好,她父亲是邻村解放前有名的大财主,他们生了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当年过着跟别人家一样的紧巴日子。三嫂性情刚烈、为人耿直,我们俩家相处得不错,可问题是小孩子不管这套,在一起玩来玩去骂起人来、打起架来是常事。记得有一次我跟三嫂家的二儿子还是三儿子对骂起来,我指名道姓骂起了三嫂的父亲,不知咋的,我很解气、很得意,有一种好像打了胜仗的感觉;我骂三嫂的父亲,可把她气坏了,她涨红着脸、扯开嗓子朝我喊:我爸他碍着你啥咧,你骂他?! ……

结果,我妈先是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随后上门给我三嫂道歉去了……

三嫂家的二儿子比我大不点,我出生的时候没奶吃,三嫂好长一段时间每天来我家给我喂奶。我长大后,特别是读完大学上班以后,老妈再跟我讲起这件事我才真正上心。近些年,多愁善感得已白发苍苍的我,越发后悔自己当时年少无知,恨自己不知道跟谁学的、忒爱张嘴骂人,一言不合不管他是跟自己睡一个被窝儿的亲哥哥,还是像三嫂这样的有恩人,谁都不放过,后悔对三嫂她们心存感激但却一直没有表达过,结果直到现在,令人痛心的是,再想表达也没有人听了,三哥三嫂他们已经没了好几年了。

今天一大早上坟的人很多,出嫁的、长年在外上班的也都回来了,大家一见面就在坟场里互相问候,饶有兴趣地打听新鲜事、津津有味地回忆过去的事。

谁说了,按辈份一个我叫婶子的,今年春节前没了,自己了断的。婶的丈夫早些年没的,她跟自己的一个儿子生活,先是儿子儿媳离了婚,小孙子留给了他的父亲,儿媳另嫁他人,后是儿子欠债还不上,人家告他诈骗,春节前公安局抓他到案。没有丈夫、走了儿媳、儿子进了公安局,眼巴巴瞅着孤零零几岁大的小孙子,回首往事,大事小事这辈子净是不省心的事,她实在扛不住了,彻底绝望了,觉得自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2014年7月底,我用电子邮箱保存了一份资料,那是中国青年报刊发的专访《农村老人自杀的平静与惨烈》,文章介绍了武汉大学社会学系、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的师生们,围绕“农村老年人自杀的社会学研究”这一课题开展田野调查的情况。这个调查队自2008年开始利用6年时间,走进11个省的40多个村庄,最后用调查数据画出了从1990年开始到2014年近25年间的农村老年人自杀率曲线,结论是自杀率大幅上升并保持高位,归纳了生存困难、疾病痛苦、情感问题(子女不孝)等三方面主因,提出了半市场化、半国家化居家养老等对策,用以缓解农村的养老和医疗矛盾。当时读完这篇专访,我产生了共鸣,正是因为我们这个小山村那些年也曾断断续续出现过有的老年人和妇女自杀的情况。

出现老年人和妇女自杀这种极端案例,既有当事人自身及其家庭的内因,也有外因。显然,脱贫、看病就医如果主要是经济问题,用相对较短的时间或许就可以基本解决,但情感问题,重点是子女不孝的问题,如同不孝的借口各式各样、不孝的表现五花八门一样,解决起来同样要复杂得多、耗时得多。

我国已经进入老龄化高峰期,养老问题突出、养老任务艰巨,子女孝与不孝这个议题颇具现实意义。虽然现在养老方式有多种选择,养老不再全指望儿女伺候供养,但老年人能否安享晚年,与家庭是否和睦、儿女是否孝敬同样息息相关,它无疑是老年人能否安享晚年的重要支撑和基本前提。

没有妇女就没有家庭,没有家庭、没有老年人就没有我们自己。如果老年人和妇女是弱势群体,这恰恰需要我们去扶持。人都会老,今天敬人,明天人敬,今天不敬人,明天人不敬;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孝老敬亲的传统美德应该不断发扬光大,这需要我们每个人身体力行。只有每个人、每个家庭与基层组织、全社会共同发力,这种极端案例才会越来越少。

到现在,城乡居民养老保险制度实施已经十周年了,还有医保、低保、大病保险等等,社保体系基本建立了,今年,我们国家即将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啦。人逢盛世,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婶就这样……实在让人扼腕叹息。

婶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断然离开了,她一定不会在意清明节有没有人给她上坟、有没有人在她的坟前哭泣,但我想,无论怎样地毅然决然,她一定有不能瞑目的惦记,那就是老大不小的儿子将来会变得懂事听话、不再气人吗?小孙子会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健康快乐地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吗?……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板栗树养育着我们栗乡人。板栗树是栗乡人全部的情感寄托,她的叶片婆娑、花开花落都牵动着栗乡人的心跳和脉搏;栗花香沁心脾、栗仁儿甘甜香糯,栗乡人则倔强耿直、朴素厚实。好了,不必再用华丽的辞藻来形容板栗树对栗乡人有多少恩,也不必再形容板栗树与栗乡人有多情深,一句话,板栗树与栗农是一家人。

一方人呵护一方水土,栗乡人呵护着板栗树。栗农经管板栗树就像经管自己的孩子一样,一年四季,从春到夏、从秋到冬。春节前后,栗农剪枝不畏严寒,大树还要爬高冒险,帮她们梳理打扮,一块儿欢欢喜喜过大年;夏末烈日炎炎,栗农刮树场不畏酷暑、不惧蚊虫,帮她们收拾庭院;待到初秋,累累栗蓬如约绽开毛茸茸的笑脸,“风陨栗房开紫玉”,一不留神,板栗就像淘气的孩子,趁机从树上跳到地上耍玩,栗农赶紧猫下腰把每个犄角旮旯找遍;全都找到了、一个也没少,全都准备带着一起回家了,这时候,栗农才会直起腰,用衣袖擦擦满脸的汗水,望望树上还有不少淘气的孩子正在懒睡,幸福甜蜜的微笑也不知不觉地爬上了栗农红润的脸。

板栗树给栗乡人的回报太多太多,栗乡人为板栗树付出的也太多太多,板栗树跟栗乡人惺惺相惜,栗乡人跟板栗树生死相依。几年前,我的一个亲叔伯三哥剪枝的时候,不小心从高高的树膀上滑落……没过几天,他回到了为之付出生命的板栗树下长眠。今天,板栗树和三哥的家人一起在他的坟前祭奠。

这时候,不经意间,灰蒙蒙的天上下起了细雨;清明时节雨纷纷,如同生者对逝去的亲人绵绵不尽的思念,仿佛逝者对美好生活依依不舍的眷恋……

我顺着蜿蜒的小路缓步下山,朝着回村的方向,走在新铺的柏油路上。看着路边不远处的长河,望着长河对面的高山,我浮想联翩:将来我们村一定会建设得更好,再过30年、建国100年,或者时间再长一点,就像一幅美丽的画卷——

山树遍布所有的荒山、远山高山,松树、橡树、楸树、椴树、山杏……多得名字报不全,百鸟在花丛里、树林间歌唱联欢,拉家带口、结伴返迁的狍子、貉子、猪獾围拢在一起嘻笑聊天,老鹰在峡谷里、高山巅盘旋俯瞰……

板栗树栽满所有的近山低山,还有啄木鸟、喜鹊、布谷、家燕……多得是的益鸟在帮忙照看,栗农的现代化机械在板栗树下穿梭不停,它们一点儿也不厌烦。

我儿时的长河,夏天总有成群的孩子在里面戏水玩耍,淘气的又是捞鱼、又是摸虾……长河又变成了那时的模样,河水四季长流、清澈见底,或急或缓、或直行或旋转,绕着村子正好画出了大大的三道湾,鱼虾河蟹、水族众生荡起双桨、乘着小船又回到了自己曾经的家园,要享清静或翔浅底、或居深潭,要晒太阳或跃水面、或伏岸边……

白的山杏、黄的百合、红的杜鹃……山花在远山高山,金黄的栗花在近山低山,数不清多少种的小花在地头田间开遍;村子里,红枣、柿子、桃,甜杏、李子、梨……各种果树栽满庭院,村庄掩映在绿叶和鲜花之间,村里村外花海连成一片。

听着老人们无休止的絮叨,晚辈们只有笑脸、没有心烦;左邻,儿子给爸爸捶着后背、儿媳给婆婆揉着双肩,右舍,女儿给爸妈温水洗着脚,女婿刷着筷子洗着碗;前院儿递过来一把自产的时令菜,带着露珠倍儿娇艳,后院端过去刚摘的新鲜果,红扑扑的脸蛋儿倍儿香甜……

老人、孩子还有劳动归来的人们,在公园里放松休闲,大人们,一边盯着孩子保安全,一边不忘侧脸儿聊聊天,村里村外家常事、国内国际天下事,无所不谈;孩子们,有的溜滑梯、有的荡秋千、有的跳皮筋、有的坐转盘,还有个躲在大人身后藏:你抓不着我——,对面的那个做好了起跑状准备奔过来,追逐正欢……

联想到这里,我忽然发现,天晴了,明媚的阳光在地上洒满,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村边,看看柏油路的两侧,为了欢迎外来的客人,小草们早早地换上的绿装格外鲜艳,还有不少羞答答地撑着五彩斑斓的小花伞……

清明——清明——春和景明,清明——清明——吐故纳新……这时,有两只聪明漂亮的黄鹂鸟高高地站在细长的、翠绿的柳枝上,她们用清脆的嗓子对我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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