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树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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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一天晚上，我在梦中见到了汀妮。这么多年了，我这是头一次在梦中见到她，她比以前老多了，容颜憔悴，神情落寞，看得出来她过得很不如意，很不快乐，我心中一惊，眼泪差点儿就要掉出来了。我正要上前向她询问个究竟，哪里知道她竟毫不理会我，径直走了，越走越快，一下子就在我眼前消失无踪了。我怔仲良久，终于在梦中哭出来了。就在这时，我从不安的睡梦中醒了过来，一抹眼角，真的还有眼泪挂在那儿。看来，我的哭泣跨越了梦境和现实的分界。
我再也无法入睡，汀妮这个我曾发誓要忘掉的女子，今天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又闯进了我的生活。她的音容相貌，又开始丝丝缕缕地挤进我的脑海里。我又回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又回想起了我曾发誓埋葬的岁月。我终于明白过来，有些事，有些人，你是无法彻底忘记的，最好的忘却就是记忆。只有通过日复一日的不断记忆，把酽浓的感情淡化，轻化，变得象烟尘一般，这段感情最终会在你的心中无足轻重。
我睡意全无，索性起来洗了个冷水脸，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黑黢黢的树枝桠，再往后过去就是无尽的河流和村庄，以及在村庄上空沉沉睡去的繁星和浩瀚的夜空。汀妮就在那片广袤的天空下的某处地方，在一个我永远也无法知晓的地方，躲避着我，也躲避着她自己，同样也想躲避她无论怎么也无法逃避的命运。
二
大概是在十二年前吧，也就是九九年的秋天，我就认识了汀妮。
那时我来到江汉平原的一个小镇雷台才几天时间，我在那的中心开了一个牙科诊所。那里毗邻一个菜市场和一个服装批发市场，整天人流穿梭不息。我原以为在那样繁华的中心开店生意会好点，哪里知道却恰恰相反。一连几日，我看着自己的门前虽然是人来人往，却并没有一个主顾。我左侧是一个蛋糕店，整天放着的是一些低徊哀怨的音乐。我听着还并不觉得寂寞。我每天只是早早起来把诊室收拾干净以后，静静地在无边的喧嚣中看书。这让我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还是处在年幼时，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光里面。有时读累了，我就站起来，出门走几步，活动下麻痹的筋骨。
虽然我为这清闲的日子暗地里着急，却又无计可施。房租早已交到一年之后了，退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只有守下去。也许时间一长，生意就会好些了。我只好如此安慰自己，也只好继续这样无奈的生活。
这一日临近傍晚的时候，下起了沙尘。我以前身处江南，何曾见过这样奇怪的自然天气，一时倚着门框望着天空出神。往日只是听说过沙尘暴，一直以为只是在北疆干旱贫瘠之地才会发生，哪里料到这里是中原腹地，竟然也会有，不免大为惊叹。沙尘悉悉索索地打在屋顶上，车顶上，和干燥的大地上。这样下去，下一晚上的话，第二天不知会积起多厚的沙尘，初来者一定会恍如来到沙漠腹地。还好这沙尘只是下了一小会儿，随着一阵大风过去，渐渐停息下来。
这时行人渐少，路灯虽也渐次亮起，但是总觉得朦朦胧胧的黄，给人一种晦暗的感觉。沙尘虽已走远，可是由它而起的心境却渐渐悲凉起来。一阵冷风吹过，我不由得缩了脖颈笼了手准备打佯休息。这一日又是白过了，我暗暗地想。虽然我以前白过了无数个日子，可是从没有一天象今天这样感觉到了强烈的失败。也许是这阵不速的沙尘给人的心理带来的阴暗影响。我长叹了一口气，取下招牌，放到门后，准备关门。
就在我准备拉下卷闸门时，有人轻悄地在我腰后推了下：“医生，你要关门了？”
我回过头去，见到了汀妮。这个注定我一辈子也无法彻底忘记的女子，那时就是这样第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的。
我一时还未明白过来她找我有何急事，问她：“你找我？”
“是啊，找你，”她腼腆地托了托腮帮，“我的牙好疼。”
我恍然明白过来，把卷轴门又托了上去，让她走了进来，我也随即跟了进去。从几近晦暗的夜色中走进明亮的室内，灰暗的心情也随之减少许多。再看到汀妮这样清秀的女子，感觉到阴郁的沙尘竟似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是这儿疼吗？我让汀妮坐下，打开聚光灯，让她张开了嘴。
是啊，她随着我的指点轻声回应道。
没有别的症状吗，我问道。
没有，就是有点疼。
我也看出来了，她的牙齿还好，没有虫吃的痕迹，也看不出松动的迹象，大概是哪儿上火引起的牙龈肿大，说不出具体原因来。我只好开了点止痛药用纸包住让她回去吃。她拿了药喂进嘴里，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却对我这个简陋的诊所表现出了强烈的好奇心，东看看西望望。我只好让她坐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隔壁的音乐声依然如流水一般地流淌，如泣如诉，似乎要流进人的内心深处，使人脆弱的灵魂禁不住要颤栗起来。
我注意到你有好长时间了，汀妮说。
我茫然，不知道她的所指。我从来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被关注，在这样一个几乎全然陌生的地方。
我就在对面的鞋店里，她解释道，我这才明白过来。隔着十来米宽的马路，就是她工作的鞋店，现已关门打佯了，平时看来生意不错，人来人往的。我从来也不会想到，就在那些憧憧人影之中，竟会有她的一双眼睛曾在凝视着我。现在那双如点漆一般的眼睛就在我咫尺之遥，让我感到些许的不安和激动。
时隔这么多年，我依然能记得汀妮说这话时娇中带羞的表情。如果不是夜晚，我一定能看到她羞的连脖子都红了。说完这话，她有开始沉默不语了，一只手不停地捻着衣角。只是眼睛一刻也不肯停地盯着我，眼神如幼儿一般无瑕透明。
我明白了些什么，又好似什么也不明白。我知道她在关注我，可是这个“关注”里面有什么更深的含义吗，还是只是普普通通的关注？
我揣摩良久，依然不得要领。再去看汀妮时，见她几乎趴在桌上， 对着一本法布尔的《昆虫记》看得入神。我实在不忍心打扰她，就起身轻悄地虚掩上门，免得秋天的冷风 袭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见自己竟还在诊所之中，不由“ 咦”的一声，站了起来，抱歉地对我说：“唏，你看我这人，看得入迷了。”
说完她和我打声招呼就走了，直到她把门哐当一下带上了，我才彻底清醒过来。我不免如释重负，又有点怅然若失。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一直纠缠着我，一直如丝如藤地饶进我的睡梦之中。
三
第二天我依旧 没有从昨日的 迷离 状态 中清醒过来 。她那样地望着我 ——有点含情脉脉，还是有点只是关注而已？我忘不了她那样凝视着我的眼神，也许是渴望，也许是深情，也许，也许——
我心乱入麻，一直不停地向对面张望。她的话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爱情，在我干涸的内心浇下了滋润的泉水，那一丝丝爱的芽就开始悄悄萌发了。鞋店里人很多，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我仿佛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她羞红的脸，和清澈透明的眼睛。她想孩子一般地纯真可爱，深深地打动了我。不管她对我是普通的关注,还是别的什么，我决定爱上她了,这决心一下,已不可更改.
我一时呆呆地望着对面，又不时地胡思乱想,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到了晚上我看到鞋店已打佯,汀妮关门走了之后,我也准备关门了.就在这时,汀妮又走了进来.我正在清理器械,见她猛地进来,一时大脑一片空白.
"你还好吗?"她问.
我猛地摇了摇头,又很快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下笑了.
她这下是来约我的,晚上十点新华路口见.我一听之下,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比这更突然和更令人惊喜的消息了.我心砰砰直跳,不敢相信似地望着汀妮,她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出去了.我失神地坐了一会,猛然又站了起来,走出诊所,望着汀妮的背影.她已经走出了好远,背影在夜色中已杳不可见.我呆立半晌,依然盯着她已消失的身影,直到我望累了,才回去休息片刻.
那天晚上下起了些微的细雨,整个地上湿漉漉的.但我仍然是控制不住的喜悦,哼着小曲,往新华路口进发.她说的地方其实离我这并不远,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往北走到广场就到了.可是为了延长我的喜悦,也由于激动不安,这十分钟的路程我足足走了半个小时.
我到时汀妮也刚刚到,她站在廊檐下等我,看到我时微微一笑.我禁不住心里一阵欢呼,快步向前.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开心过,我相信她也是。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来表达自己喜悦的心情,唯有紧紧地相握.虽然我们只是短短地见过几回,可是我们俩这样地和谐,心有灵犀,仿佛相识相知了好久似的。其实汀妮不知道,在她说关注我之前,我早就注意到她了.她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别的女孩子歇下来之后,总是爱打打闹闹,可是她总是那样地安静,老是坐在玻璃门后面,静静地望着外面.现在我终于知道,她那时是正在凝望着我.也许正是在那样的互相凝望之中,我们早就通过感应相识了.因此当她象老朋友一样地说在关注着我时,我并没有多少的吃惊和意外.
那时天已经转晴了,月亮从云层透出来,.大概是近农历十五吧,月亮又大又圆,照着湿乎乎的大地,照着这片温暖深情的人间。我们挨挨挤挤地往前走，汀妮的裙裾不时地摩擦作响，我的心也乱成一团。我从来没有这样地贴近一个女人。我使了点劲儿捏了捏她的手，她也默契地回捏了我。我们越走越远，心中的幸福也好似这漫无边际的路一般地漫长。
我们穿过杂乱的菜市场，穿过镇中心的广场，到了镇子边缘，后来又从菜场走回来。在一个逼仄的小巷口她停住了，她邀我去尝一尝巷子深处一个饭馆的饺子，她常常一个人去品尝。我们手挽着手，傻傻地笑着，跌跌撞撞地穿过黑糊糊的巷子。在小巷的尽头，挂在房檐下的一盏粉红色的灯泡照亮了面前几平方米的地。从这片光亮中跨过去，却又是一片黑暗。我真不明白是什么人 会把饭馆开在一个旮旯里，走了这么老远还没有走到。不过也许并不算太远，是黑暗使我没有了耐心。
饭馆开在一处开阔的院子里，左首有口水井，附近是几丛不知名的灌木。在一个右厢房里，我们点了半斤水饺，有要了几个小菜。汀妮特意拉灭了电灯，点燃了两枝蜡烛，烛火的香气一下子就氤氲在这个不大的房子里。菜都上齐了，可是我们谁都没有动，房子里显得格外安静，倒是外面厨师炒菜时锅铲撞动的声音一下下地传来。可笑的是我以前在诊所里总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可是现在我却不知从何说起。汀妮坐着也没有动，她两手托腮搁在桌沿上，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目光是那样地亲切、柔和，在她的眸子深处闪烁跳跃的烛火也是那般的温暖，一下子就消融了我多少年的艰难岁月，我在人世这么多年来所受到的辛酸苦楚，防佛这一霎时就烟消云散了。我象个长期孤立无援的孩子陡然遇到亲人似的，朝她感激地笑着。
你笑了，她说，我一直以为你不会笑啊。
我更加放声大笑起来。我从来没有象今天一样无所顾忌，这般开怀大笑。我也从来没有象今天一般不再故作坚强，把自己虚弱的一面显示给人看，也许我太需要有人来关心我爱护我了。
快吃吧，菜都凉了。汀妮夹了菜给我放在面前的盘子上，我抖抖索索地拣起，却还是不小心掉在了桌子上。
你看我。。。。。。我脸都红了，羞涩地说。
没事，来，多吃 点。她又夹了满满一盘子菜放在我的面前。
我看了看她，拼命地吃了起来，努力把自己饥饿的脾胃塞得满满的。同时我眼也不眨地凝望着汀妮，她也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上带着嘉许的微笑。我从来没有象今天一样吃得这么饱，这么开心过。多少年来精神上的饥饿，仿佛也因这顿不同寻常的晚餐，也一并消除了。我满意地放下筷子，突然象个孩子似地哭泣起来。汀妮把我拉了过去，坐到她的身旁，把她温热的脸颊贴在我的脸上。
不哭啊，不哭，啊。她象哄孩子似地对我说。
我虚弱无力地依靠在她的身上，紧紧地抱着她，生怕她会突然消失似的。
我没有哭，我停顿了一会说，我这是太高兴了。
她爱怜地望着我，轻轻地伸手帮我擦掉脸上的泪痕，你啊，象个娃儿一样。
这一顿饭我们吃了好久。那两枝蜡烛早熄灭了，我们就在黑暗中说话，或许黑暗更使我们可以倾心交谈。不需要任何光亮，我们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的一颦一笑，因为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烛火。但更多的时候我们都是一声不出，静静地拥抱在一切，倾听彼此的呼吸。夜看起来好深了，我们来时还有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现在却一点儿光亮也没有了，屋里全是厚厚的一层死寂的黑，只有我们两人是这黑暗里面跳动着的心脏。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们相携着走了出来，院子里的地已经有些湿滑了，灌木丛的叶子反射着水湿的幽光。我们还是不忍离去。我们终于拥吻在那个老式的水井旁。夜晚的水井神秘而又幽深，散发着经久不息的水藻一般的腥气。树叶吸足了雨水，开始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我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象两段无法打开的结，由于雨水的浸润而越陷越深。
巷子外的马路上一定是好空旷，良久才听得到一阵马达轰鸣而过的声音，偶尔也听得到老掉牙的自行车的哐当声，还有时髦女子从马路上走过，高跟鞋的 橐橐 声 声入耳，又渐渐消失在远处了。所有这一切都好似某个图片上遥远的背景，只有我们两个突出定格在画面上，永远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雨越下越大了，四下里嘈吵成一片。汀妮的头发早就被雨水淋湿了，成了一绺一绺的，我怜爱地把雨水从她头发上捋掉。她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激情里还没有醒转过来，仍忘情地搂住我。雨水开始顺着我们的衣襟往下流，我们几乎全湿透了。汀妮的身子开始发抖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毕竟这已是深秋了。我拉了拉的手，“我们回去吧。”
“回去？”她象在梦中一样呓语，“我们干吗要回去？”
“雨下得太大了。”
“再呆一会好不好？”她幽深的眼光象身边的水井一样深不可测，带着乞求似的神色望着我。
我没有拒绝她，顺从地把她的头搂在怀里。虽然这湿漉漉的世界是这样的寒冷冻人，我还是希望自己的体温多少会给她一点温暖。顺着长长的巷子望路口望去，是一片迷蒙。我们就象两个密林里迷路的孩子，互相依偎着抚慰对方。既然你不愿意回去，就让我留下来陪你。让我们在这个只属于我们的世界里，多呆一会儿，再呆一会儿。
我闭着眼睛紧紧地抱着汀妮，手不断地替她抹去脸上的雨水。哪知她脸上的雨水越抹越多，连眼窝子也是湿漉漉的，象是流不完的泉眼，而且还带着微微的热气，我就知道，她哭了。
你怎么了，我轻轻地问。
她没有回答，眼泪却是越来越多，仿佛附和这雨天似的，和它一起哭泣不已。
第二天我们醒来时大雨初晴，在旅馆的窗口向外眺望，见一轮红日才升，照耀着才洗涤一净的大地。这世界恍若初生的一般洁净美好，我们的感情也何尝不是如此啊。我们不禁紧紧相拥，为这世间，也为我们自己，用我们特有的方式来庆贺。
四
一连好几日，我都恍若在梦中一样。我不相信这样降临到我身上的感情，可是当她又活色生鲜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又不得不相信她不是从梦中跳出来的，她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真真切切。
只不过她还是和初见我时一样羞涩，不安。除此之外，她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仿佛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可是我怎么能够忘记那一切：那夜我们度过的难忘的十二个小时，我们彼此沉迷而不能自拔，她的身体圆润光滑泛着难以置信的瓷白色，其间雨势由小变大，整整下了一个晚上。一闭上眼睛，我就会看到自己小心翼翼地摆弄着她的身体，生怕她象瓷器一样地易脆。
这几天我积累了千言万语，想要凑在她的耳边对她轻轻诉说，对她吟唱。可是当这千思万想的人儿甫一出现，我的话语之湖就堰塞住了，再也吐不出一个词儿。我只是紧紧地拥抱住她几分钟，然后把她半扶半抱地放到了椅子上。她娇柔的脸蓦地红了，半是娇嗔半是快乐地说：“你干什么啊 ？有人。”
我用脚后跟把门轻轻踢上，把我们和这个喧闹的世界隔绝开来。我们这个快乐的中心，虽然只有小小的十几平米，对我们来说却是整个世界。我们常常忘记了时间，空间，地点，有时连我们自己也全然忘记了。
我把诊所的大门从外面用铁锁锁住，自己和汀妮只从后门出入。后门有一条小小的路直通仙下河边。我们的房子临河而居，常常听到仙下河水哗哗流动的声音。这河水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我们在倾听它的同时，它也一漏无遗地听到了我们的欢笑和啜泣。
有时我们太累了，就到仙下河边散步。从后门到河边不过有三十来个台阶，距离虽不长，我们往往要耗费好长时间。我们走走歇歇，有时是眺望青青的河水，更多的是互相凝望，然后深深地拥吻。河边的青草是多么的漫长，我们的爱也如这青草一样漫无边际。
我们在仙下河边一呆就是一个下午，有时甚至呆到了半夜。直到夜深凉气加重，我们即使相拥也抵抗不住时，我们才不得不回去。
我们对这种散漫随意的生活满意极了，谁也没有提到现实生活，其实我们也极力在回避。再说在这种炽烈的情感当中，哪里还有时间让我们想到其它。每天我们都觉得时间太紧，仿佛一倏忽一天就过去了，我们还没来得及把这一天的时间细细地打量品尝。
就这样忘我的过了几天，有一日中午有人在轻轻地敲诊所的后门，虽然这声音极轻微，可是也把我们从这迷醉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我们赶紧噤声，我下床踮脚悄悄地走到门边，从门缝里看到敲门的是汀妮的大哥大姐，那个店铺就是他们开的。这时汀妮也起来了，走了过来，当她知道是什么人后，她的脸色煞白煞白，我感到她扶着我的身子抖了一下。
“汀妮。汀妮。你在吗？”
我听到汀妮的大姐在轻声地呼唤她，她的身子继续抖动着如一片风中的落叶。
“你在吗，汀妮？我们找你好久了，爸妈也在找你，孩子也想你。你听见到了就回家去啊。”
说完这话，他们在门口叹息了一会就走了，我们默然良久，直到确定他们不会再回来，才如释重负，躺倒在床上。
“怎么办？”汀妮抓住我的胳膊，把头枕在上面，幽幽地问我。
天花板上是一片没有意义的白，空白得让人惊心。如果我是一个涂鸦画家，我一定会在上面画满恍如教堂穹顶一般的彩绘。可惜我不是，我什么也不是。我胡思乱想着，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才好。恰才他们的话让我心惊，他们说她的孩子也在想她。可是这怎么叫我能够相信，她看上去那么单纯幼稚，怎么也不象一个孩子的母亲，她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我动了动胳膊，想从她的头下抽出来。
“你都知道了，我不是故意想隐瞒你的，”汀妮侧过头，又凝望着我。当初我就是被她的凝望所迷惑，她深邃眸子里饱含的深情相信谁看了都会抵挡不了。即使现在，我完全知道了真相，我依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的身子依旧象往日一般轻轻地颤栗。我把脸凑了过去，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面颊。
“我不管，你有孩子也没关系，我不在乎。”
“我们没有明天的，”汀妮叹了一口气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想告诉你真相，是我对不起你。明天我就要回去了，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明天怎么样，谁会知道啊。”
说完她又是一声长叹，这叹息让我心痛，难过。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遭遇到如此尴尬之爱，这爱令人着迷，难以割舍。我无言以对。
一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当时我呆怔的表情，和割裂般的疼痛。虽然我们此后再也没有说什么，我们只是用身体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对不确定的明天来说，一切的话语都是多余的，没有丝毫意义。汀妮似乎比我更明白这点，所以在余下的几个小时里，她拼命从我身体里面汲取，仿佛要把我的灵魂从某种看不见的通道吸取到她的 灵魂之中去。我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到了茫然的肉体快乐和精神的巨大痛苦之中-------
当晚，汀妮就走了，她还没有来得及等到明天。
这样过去了好多天，我都没有再和汀妮在一起。这段时间也怪，来看牙的人特别多，我都忙得焦头烂额了。好不容易偷个闲时，我就跑到门外树下，试图寻找汀妮的身影，往往还没让我来得及找到人时，就又有人喊我。我一边工作，一边想着汀妮，结果我常常走神，惹得好几个顾客都有意见了。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我干脆虚掩了门，透过一条窄小的缝隙望着对面。
鞋店里人声鼎沸，已是灯火辉煌，透过玻璃门望进去，依旧人影憧憧。在那群象蝴蝶一样穿梭的人群中，并没有汀妮的身影。我一时情急，就来到鞋店门前，向里张望，结果却大失所望。
这一晚汀妮再也没有出现，搅得我通宿都无法安睡。其实自从那个最后的难忘夜晚以来，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我时时刻刻都在回想那个夜晚的细节。那一些是那样的难忘，就象一幅永不磨灭的铜版画一样在我眼前。
晨光熹微时，我再也无法忍受着无尽的相思之苦，就来到了空荡荡的大马路上。白杨树残留的叶子在风中沙沙地响，象是情人的低语。早行的货车加大马力疾驰而过，吱吱的摩擦声使人胆战心惊。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因为爱情而无法入睡，在暗夜里低徊；又有多少人享受着爱的甜蜜，独自品尝着爱的芳香。
深秋的早晨已经很凉了，我冻得瑟瑟发抖，在马路上深深浅浅地走着，明知她不可能出来，却又希望和她偶然相遇，那将是多么戏剧性的画面啊。她一定会惊诧万分，不明白我为何会在清晨里徘徊，她一定以为我是不是和她一样牙疼犯了睡不着。我要大声地告诉她：不是牙疼，是另外一种病，爱的病。爱情也是一种病吗？是啊，爱情是一种甜蜜而又痛苦的病，是一个人人都会趋之若鹜的病症，我现在也就是犯了这样的病。
她一定又会问：那个使你致病的细菌是什么啊？
是你，是你啊！你就是那个致病的细菌，自从她潜入我的生命之后，它无时无刻不在发展壮大，它已慢慢地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每当你离开之时，我都会怅然若失。
天已经大亮了，我渴望见到汀妮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强烈。马路上的人是越来越多，车辆也越来越多，我的爱情也是越来越多，我的空虚和失望也比以前更加地强烈。
太阳升起来了，把我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东边的天空金芒万丈，汀妮并没有出现，我孤独地踩着影子往前走。我从来没有想这样虚空过，仿佛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泡沫充塞在我的胸前，大到我都无法承受，我腿一软差点就跪倒在地上。不过我虽然疲惫不堪，也没有动过回去的念头。我知道要是回到诊所里，面对那些熟悉的场景，会更加使我无法忍受。我只有不断地走动，才能减轻自己的相思之苦。
结果这次远足到了一个我无法逾越的障碍时，才嘎然而止。原来我不知不觉中竟然转了一大圈，又来到了仙下河边，看到这个我们曾留连相爱的场所，我不禁百感交集。虽然只过去了短短几日，可对我来说，好像是一百年那么漫长。原来青青的草也好像在一夜之间变得衰老枯黄，仙下河的水流动得也是那么缓滞忧郁。我沿着河水漫无目的地往下走，走了大约十来分钟的时候，却见到汀妮正坐在河边一段裸露的杨树跟上。我虽然对她是日思夜想，可这么大清早就见到她，我还是大吃一惊。
汀妮孤独地望着茫茫的河水，神情是多么的倦怠和无望啊，好像一样东西她渴望了好久，等待了好久，可是终归一无所获。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回头看了我一下，很快又把头对着茫茫的水域。我悄悄地走近她，和她肩挨着肩，一齐看着远方的水面。那儿有一只长脚的水鸟在飞翔，时而俯冲，时而歇在水面上，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刺眼的太阳光照在它雪白的身上，显得它就象这阳光的一部分。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头倚在我的胸前，对我的到来毫不吃惊，一句询问的话也没有，反而自顾自地念叨：“哎，好想和这水鸟一样啊，多么的自由快乐。”
她说完，头又抬起来径直望着远方，那只水鸟已经不见踪影了。她的肩膀分明在抽动着，她又哭了，可是我看到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看得出来她在拼命压抑着沸腾在心中的情感，和它作着殊死的搏斗。一时不知谁胜谁负，可是慢慢地她胜利了，不过她的脸上并没有胜利之后的喜悦，相反却是极度的悲伤和苦楚。再过了一会儿，她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象是大雨平静过后的湖面。
“你走吧，”汀妮木然地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的头依然是对向水面，象是对着空茫的水域说的一样。我知道她的话是不可抗拒的。即使我有一万个舍不得离开她的理由，我也没法阻止自己慢慢地站起身，慢慢地转过身子，缓缓地往回走。无边的野草啊，当时给我了多少的欢乐，现在就给了我多少的痛苦。
一切话语都是多余的。那个多情的雨夜，我们曾经日日夜夜纠缠沉湎的快乐时光，恰才温柔地依靠在我胸前的缠绵，都好似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或许，都只是我的想像而已。
我看着她陡然变得陌生的身影，百感交集。我一直天真地以为，我们经过零距离的身体接触以后，我们的心理距离也没有了。结果我是大错特错了，刚才她冷漠的态度就表明了这一点。我恍然明白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是一种我永远也无法把握的尺度，主动权完全就在她那儿。
我沮丧地离开了汀妮，背朝着她往前走 。每一步我都走得好艰难，每走一步我就知道自己又离她远了点儿。但是我知道，只要她愿意，只要她一声召唤，我随时会缩短这段距离，无条件地回到她的身边。
五
这一阵子我老是恍恍惚惚的，感觉自己就象一条鱼穿行在黏稠的泥浆里，闷得喘不过气来。常常是半夜里我就醒来了，再也无法入睡，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到天亮。那天在仙下河边汀妮的态度让我费解，她突然表现的冷漠无疑是兜头给我泼了一盆凉水，让我不得不冷静下来正视我们的关系。不过她这种反常现象倒使我对她的思恋与日俱增 。
每天我早早就起来了，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汀妮来了没有。不过一连几天过去了，我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鞋店里每天都是人来人往的，可没有一个是我想见的。以往不到七点她就会来到店里，卸掉大门立在左侧的墙壁上，开始拖地，用鸡毛掸子除尘，然后开始擦墙上的玻璃，做完这一些后她就再坐在玻璃门后望着外面。不过今天换了一个人，是一个瘦瘦的小姑娘，扎着可笑的朝天辫。她单薄的身子在死劲地拖地，干了一会儿，她好像累了就直起身子，倚靠在拖把上休息。这一些都毫无生气，如同外面灰茫茫的阳光一样。人们象木偶一样在进进出出，就连表情也是那样的生硬。我坐在一堆冰冷的器械当中，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天生意不是很好，一下午都没有人来就诊。我一个人呆呆地凝望着对面，眼看着太阳渐渐地沉入西山，天色也渐渐地转暗了。秋风起了，落叶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乱跑，象一群迷途的孩子。我的心也好似被卷入秋风中，无所归依地四处漂泊。
鞋店打烊了，几个女孩合力抬起笨重的铁门，生疏地装上。以前这都是汀妮的事儿，她长的肥胖些，力气也比较大，看上去毫不费力就上好了，但现在只好苦了这些女 孩子。隔着渐渐深重的暮色，能看到她们吃力的身影，有俩人好像还用手擦了擦汗。最后她们总算装好了，几个女孩子一下子作鸟兽散，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汀妮最终还是没有出现。我也关了灯，拉下了卷闸门，一下子从雪白的光亮里来到黑暗之中，我还有些老大不适应。我在门口那株树叶脱落殆尽的梧桐树下默立良久，实在不知何去何从。
因为风大，整条街上的店铺都 打烊的挺早，只有几处稀稀落落的灯光从门缝里撒漏出来。街上好静谧，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之外，再也没有其它声响。我孤独地往前走，除了踩在脚下奚索作响的落叶之外，再也无人作伴。
这个晚上我走了好远，感觉上我走遍了这个小镇子的每一条街道。到处都是同样熟悉而又令人心碎的场景：别人屋内温暖的气息和形影相吊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猛地觉得自己是被这个世界所遗弃的孤儿，被 汀妮遗弃，被爱和温暖所遗弃。。。。。。
我越走越远，感觉上仿佛离欢乐的人群越来越远，离这个世界温暖的中心是越来越远，来到了一处冰冷的深处。已是夜深了吧，不然这寒气怎么越来越重。我抱紧了双肩，缩着脖子，在一株黑黝黝的不知名的树下躲了好一会儿。恍然中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只深秋的青蠓，敛着瑟缩的双翅不知怎么躲避这冷冷的寒气。在惶惶无措中，我猛然看到了一大片光亮越过低矮的院墙泻在大片的灌木丛上，支支缕缕清清楚楚，我急忙忙飞了过去，让自己沐浴在那片温暖的光亮之中。
那是个露天舞场，被一大排灌木和铁栏杆包围着，几盏大白炽灯高高挂在树桠上，使得周围影影绰绰，平添了一种梦幻般的气氛。跳舞的人不是很多，可是个个热火朝天，自有一股勃勃的生气。他们在跳着一种可笑的兔子舞，一个牵着另一个的衣襟在蹦蹦跳跳地转圈。我斜倚在铁栏杆上，茫然地看着那群欢乐的人们在不停地旋转，旋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我睡着了，我醒来时看到夜半的舞场里曲阑人散，三三两两的人在往外走。我擦了擦迷蒙的双眼，正准备走时，却看见有个女子在空旷的舞场里仍旧在旋转，她是那样地忘我，动情，象一道孤烟一样在天空盘旋。
我赫然发现那个人正是汀妮。这几天里来我朝思暮想，苦苦寻找，不经意却在这儿发现了她，我大喜过望，慢慢地走近，躲在一簇树木的阴影下。
她依然在独舞。她好像要抛弃这凡尘俗世，甩开一切烦心的羁绊，象蝴蝶一样翩翩飞向天空。舞场里人已散尽，白炽灯也熄灭了，刚才白亮亮的一片刹时黑暗下去，她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无声的舞曲之中。一曲舞罢，她方才撩撩凌乱的鬓发，停歇下来。她朝我这边望望，似乎发现了我，犹豫了一会儿，向我走来。
“你来了。”她问。
“我早来了，”我回答着，激动得上前抱住她，“我想你想得好苦。”
“别这样，别人看见了不好。”她轻轻地挣脱了我。
她的这一举止无疑又给我泼了一盆冷水，我的心一下子被浇得凉透，我呆呆地望着她。我错了。我以为我们可以克服一切障碍，长相厮守；我以为那天在仙下河边她对我的冷漠态度只是偶一为之，是她心情不好的原因；我以为她对我的感情不容置疑，恒久不变。哪里知道全都是我理解错了。
不用她说一句话，就她刚才那生疏的身体一闪就告诉了一切真相。她并不如我想像的那样爱我。可是为什么她的眼神中又闪过了一丝怜爱的光芒，虽然稍纵即逝，但是我早已牢牢捕捉到了。我有些不解地望着她，夜色中她的面容象风中的云彩一样飘忽不定。
“对不起啊，我该早告诉你真相的，那样我们也不会开始，也不会有这么痛苦了。”她忽然牵起我的双手，拉我到一处石凳上坐下。这时一阵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丝丝缕缕地搭在她的脸上，使得她的面容看上去更加模糊不清。
“我们关系是不太好，我们早就该结束了，所以我找到了你。可是没有想到阻力这样大。”她停顿了一会，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不知所指的是她丈夫，还是我，“我们是不再可能在一起了。”
但接下来她放开了我的手，站了起来，表明了她的态度，“我们不可能的，我走了。”
我无望地伸出手去，恰才她的手心传给我的些许温热，转瞬就象水蒸气一样挥发了。她的身影很快地在树林里东穿西绕，不一会就见不着了。
这一段时间我们很少见面。有时我们看着就要碰上了，汀妮很快就躲开了。我只能远远地望着她，但是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冬天到了，梧桐树的叶子快掉光了，只剩下一些枯死的叶片倔强地不肯落下。北方的冬天好冷，呼啸而过的北风象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玻璃门上糊满了水蒸气，有时为了看清汀妮的行踪，我干脆站在门外，倚着墙角向对面张望。由于天冷，她们的生意也不怎么好，几个店员都闲坐着，汀妮面朝着我。
我一直觉得她在朝我凝望。只要她一闲下来，她就会坐下来望着我，即使我忙得不可开交，在重重人影背后，她也不放弃找到我的念头。由于心不在焉，工作时我时常停下手中的活计，极力想分辨在雾蒙蒙的玻璃门后她的身影，这引起了顾客的不满。还有两次引发了小小的事故，后果虽不严重，但顾客不依不饶，和我大吵起来，左邻右舍都跑来看热闹。这两次事故影响很坏，转眼整个小镇的人都知道了。冬天没有过去一半，我这已是门可罗雀。好在我一心沉浸在这段无望的感情之中，并没有太在意。我乐得清静下来，趴在玻璃门上观望。
这天上午开始下起了好大的雪，北风呼啸而过，好似要把门前那些梧桐树连根拔起。路上行人稀少，只见纷纷扬扬的雪花编织出了一张天罗地网，透过雪花闪烁的间隙，我看到汀妮倚在门框上，神色凄然。自从那晚在露天舞场里分开之后，她一直落落寡欢。雪花不停地扑打在她的身上，她也浑然不觉。
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坠入到了无底的冰窖之中，和屋内的铁器一般冰冷。我忽然对她起了百般的怜惜。从那个秋夜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她痛苦的真相。她在一条她无法跨越的鸿沟面前徘徊，在进与退之中作着艰难的抉择。这场无情的抉择使得她心力憔悴，一时无法作出取舍。但是牵扯的时间越长，那种被生生撕扯的痛苦就越强烈。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我这个她深爱的人却不幸做了这场看客。
大风整天没有一刻停息，似乎要把着冰天雪地的世界一同卷走。我只觉得天气越来越冷，自己好似被一点一点地冻住。我冷得缩成一团，紧贴着玻璃门，象一块被和它冻结在一起的冰块。]
汀妮依旧斜倚在门框上，一整天她都是这样的一个姿势，使人误以为她是个塑像。天色越来越暗，她的面容也渐渐地模糊起来，到了最后，她只成为黑暗中不可捉摸的一个虚点。我有时甚而觉得，她已经不在那儿了，她只是存在于我的想像之中，同时我又恍惚觉得，连我自己也只不过是个幻象，是某个小说家虚构出来的人物。一切都不那么真实，恍如虚幻。
这个大雪天我一直在胡思乱想，有某一刻我好似睡着了。我醒来时天已暗了，昏黄的路灯 把 梧桐树孤寂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风的作用下不断变形，象个捉摸不定的幽灵。雪花刚落下就被湿润的地面融化，片刻遁于无形，湿漉漉的地面闪烁着幽暗的光。就在这些不确定的虚幻背景中，汀妮在寒冷的冬夜下，站在卖红薯的炉子边向火。透过玻璃门，我看到她的背影象是剪纸一样单薄。外面灯火闪耀，夜晚如此之冷，几乎滴水成冰，她的弯曲的辫子象是古代兵器中铁戈的头部，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起勾动我的心弦。她的神情凄然，在雪夜里格外凄清冷切，一辆大卡车横亘在她的左侧，黑糊糊的象个巨大冷漠的怪兽。
我的心怦然而动。这一刻仿佛早就存留在我的脑海里，仿佛早在一千年之前，它就存留着等待着我，但直到今天才把这幅画卷展现出来。我对它是无比的熟悉，仿佛我早就知道有一天我会在江汉平原的一个小镇子里看到这幅图景。今天我终于看到它了，我却黯然神伤。
六
有多久了，我老是出现这样的幻觉。我老觉得时间 仿佛是停滞不前了，它一直停留着 着，它一直停留在我们艰难对视的那一刻 。由于隔有几十米远，我们并不能看清对方，充其 量 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头影。但是 就这样已经够了，我只要知道她在凝视着我就够了。
我们对视着，在秋日萧索的寒风之中，在冬天凌厉的大雪天里。 我们的目光一直看到了对方灵魂的最深处。
我们的动作也极其相似。我支颐，她也如此；我悲哀地望着她，她的眼神也似乎写满了无奈和悲伤。我们仿佛心有默契，一种从生下来就有的互相感应，好似天生就要在一块儿。可是一种无形的壕沟把我们隔断了，我们只是对望，相爱，相爱，凝视，隔着几十米宽的大马路。这是何等残忍与决绝的相爱。
不过不管风雨如磐，还是暴风雪肆虐，都没能阻止我们的心灵在互相吸引。它早已飞出了我们的躯壳之外，不由我们把握，亲热地团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其实自从那个雨夜后，它们就再也没有分开过，它们也曾发誓永不分离。
一天又一天，我都是这样贴才玻璃门上度过去了。大年三十来了，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门歇业，鞋店也关了，两扇厚厚的铁门闭起来了，原先闹哄哄的场景不见了。整条街也变得冷清了许多，只有三三两两走亲串友的人。
初一街上更是冷清，有好久都看不到一个人影。我形影相吊地栖身在诊所内，只得把炉火拨得旺旺的，来温暖我不断冷却下的心灵。每年春节是我最难熬的时候，我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什么朋友。我最熟悉的伙伴就是这些冰冷的器械。
这天我一大早就起来了，根本没有意识到和别的日子有什么不同。我还是简单地把东西收拾好，准备迎接病人，虽然已经好久没有病人上门了。我还是象往常一样挨着玻璃门坐下，把上面的水汽擦掉，忘神地看着对面。虽然明知那儿什么也没有，可我还是神情恍惚，仍觉得汀妮还没有走，一直倚靠在门框上，痴痴地守望着我。
我一会儿想起了那个多情的雨夜，一会儿又想起了那个灯火阑珊的露天舞场。我所遭遇的仿佛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一个爱我，无羞耻无原则地爱我；另一个却是恨我，害怕我，远离我。而我则无主地站在她们之间，任由她们拉锯般地对我。这些日子以来，我就要快被她们撕开了，扯碎了。我再也承受不了。我的手掌重重地击打在玻璃上，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掌痕。不过很快地，那道痕迹消失了。
门外不远处是一排在风中摇摆不定的梧桐树，叶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大街上仍空无一人，仿佛依旧在沉睡。只有我这个梦醒的人，象敏感的小动物被人吵醒时在向洞外张望。
这时在我留下过掌印的地方，飞过来一只小小的青蠓。它披着长过身体的羽衣，青亮得几近透明，象华丽的服饰似的，两条长长的触须不住地摇摆。
这个季节它的出现大出我的意料，可能是屋里生了火的原因，它才得以幸存下来。
你冷吗。我问。你怎么还会在这 里。
冷啊。我当然冷。同伴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孤零零的。墙角好冷，越来越冷，我怕自己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我能帮你什么吗。问完这话我就觉得自己说得多余了，一颗眼泪赫然滑过了我的脸颊。
可怜的小家伙啊，我哪能帮助到你啊。如果这个季节已经决定要抛弃你的话，你是没有办法再勉强的了。看着你茕茕孑立，几乎站不稳的样子，我不由得一阵心酸。
春节渐渐过去了，积雪也慢慢消融杳去无痕。我对汀妮的爱却没有一点消退，相反却有如潮水上涨一样越来越汹涌。有时我甚而觉得，自己的爱象一些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物件一样，堆满了这个小小的房间，不得不放在屋外，也许过不了多久，这条街道，这个不大的小镇，同样也将再也堆积不下了。
我对自己的热情感到害怕，因为无法囤积这些可怕的情感，我不得不关掉诊所，象一颗快要引爆的炸弹，漫无目的地四处巡游。
大街上又热闹起来了，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象是洪水过后的蚁群，布满了服装大市场和腐烂菜叶扔得到处都是的菜场。我在这些毫不相识的人群中钻来钻去，忙得满头大汗，却实在不知自己要干些什么。每天我都是这样把自己忙得精疲力竭，才回到那个堆满了冰冷铁器的诊所。我一度以为这样我就会把她给忘了。
正月十五晚上，全镇的人几乎倾巢而出，汇集在几条主要的大道上，到处都是光芒万丈的火花和烟花，我也随着狂欢的人群往前走。
下起了盆地的细雨，淅淅沥沥个不停，也没有冲散这些欢乐的人们，反而是越聚越多。原来是八八八电器城正要举行元宵大汇演。人人都往那个快乐的中心挤去，我也不例外。费了好大的劲，我才在一棵靠近舞台的苦楝树下站稳了脚跟。
临时搭起的舞台高高地矗立着，一个青春美貌的女子在卖力热舞，丝竹管弦的合奏喧天动地。这股极其欢乐的场面和我孤冷的内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被深深地刺痛了。我再也无法呆下去了。可是我又不能离开这个幸福的旋涡。如果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的话，我难保自己不会象这些焰火一样爆裂了。当然，焰火的爆裂是源自内心的欢乐，而我的却恰恰相反。
我茫茫然地打量着这群欢乐的人们，他们咧嘴在开怀大笑，手舞足蹈，畅所欲言。虽然我已置身其中，可我觉得离他们好远好远。焰火明明灭灭，他们的脸时而明晰，时而模糊，这一切都使我陷入了一种我无法理喻的幻觉之中。也许，所有的存在都只不过是幻觉，短暂出现，永恒消失。
就在我那一阵阵迷惘当中，我陡然看到了在高空闪烁的焰火下，汀妮的阴影，象一道烟的影子，她就站在廊檐之下，面上毫无表情，灵魂出窍似地凝望着舞台上空。
我的心一阵阵地抽痛，仿佛被这千万人的脚步所践踏过一样。我猛地用力分开拥堵的人们，穿过重重障碍来到她的身旁。她没有感觉到我的到来，或是她早已发觉却当作没有看见一样，她依然在凝望着那缥缈的夜空，仿佛那儿是一快灵魂所能栖息的家园，有过去可以追忆，有将来可以畅想。。。。。。
我久久地望着她。恰才要沸腾一样的情感在这如死灰般的她面前，陡地冷却了。我慢慢地放下了准备狂热拥抱她的双臂。雨仍然淋漓下个不停，即使在廊檐下好像也无法逃脱它的恩赐，我的脸上刹时全是冰冷苦涩的雨水。
我僵在那儿不知有多久，只见到焰火升起又落下，舞台上的人换了一匝又一匝。慢慢地我看到了汀妮的身体在不住地发抖，也许直到此刻，我的身体所发出的气息才被她感觉到吧。她缓慢地转过身子，对着我。廊檐太下了，她哈出来的气都吐在我的脸上。
我觉得自己象挂在两个枝桠之间的游丝，哪怕她如此轻微地吐气，都会使我全身晃动不已。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稳住神来。焰火倏明又倏灭，她的脸上也是阴晴不定。有一霎时，我又以为这是个梦境。
还好吗。她问，双手背在身后，反抵在墙上。
好，好。我说。
我就放心了，她说，我老是担心你。
非要这样吗，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这样了。我明天就要走了，离开这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来结束。
可以不离开吗，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汀妮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我。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一只手抽了出来，指着高空：今年的焰火真好看啊，是我看过的最好的。
她的手臂在空中停留了好一会儿，生怕我没注意到她指引的焰火似的。其实这些也是我平生所看到的最为绚丽多姿的焰火，一个一个花朵开得又大又饱满，不停地绽放在我的瞳孔之中，已至于当它们倏然陨落时，这些美丽的印象仍停留了好一会。
我不要看了。我猛地大声说，似是对着她又似对着自己。
这片美丽欢乐场景强烈地刺激了我，使我又想起了独个儿在寒冷潮湿的诊所里的难捱时光。这些场面是和我格格不入的。我突然掉转了头，拨开拥乱的人群，一个劲儿往回跑。只想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冰冷的洞穴之中。只想和那只青蠓一样，浑身蜷缩着，以独有的方式自伤自怜。
我猛地关上了大门。灯没有开，诊所里黑黢黢的，只有那些冰凉的器械闪着些许的寒光，传来一股冷飕飕的气息，就象是殉葬品似的。而我，正是被埋葬在这堆无知觉的器皿之中。
这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却正是我的忌日。我不禁哑然失笑起来，这阵狂笑在狭小的坟墓里来回碰撞，回荡，过了好一阵才平息下来。门就在这时开了，吱呀呀地响，紧接着“叭”地一声，白炽灯亮了。汀妮又站在了我面前。
她总是那样出人意料地出现，每一次都是令我又惊又喜。我躺在拔牙用的椅子上情不自禁地颤栗起来。她还是那样让我激动不安。我弯腰正要站起来，她走过来把我按在椅子上，托起了我的下巴让我张开了嘴。她的轻柔的接触使我更加抖得厉害。我一下子又想起了从前，我们在水井边的窃窃私语，那时我们私下许了心愿，不离不弃。我们两个都象快要燃尽的木材，只有互相温暖接触，我们的生活才又有了生机，重新点燃了希望的火花。我们又重温了幸福的涵义，可是，仅仅是重温而已。那些幸福的泡沫很快就又散去了，我们又将形同陌路。
我伤感地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她还是面无表情，没有希望，也无所谓失望。我始终看不透她的内心。这时她打开了我头顶上方的聚光灯，一阵强烈刺眼的光芒逼我闭上了眼睛。不过我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头影在我上方，对我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我睁开了眼睛，看到她拿着铁夹伸进了我的嘴里。一阵冰凉使我浑身发抖，我蓦地感到恐怖起来，我挺起身想起来，却被她又按住了。你怕了。她无声地笑着说，把铁夹取出放下，一只手又抹上了我的双眼。同时一个柔软的物事伸进了我的口腔里。这回不再是刚才冰冷的铁夹，令我惊奇。也没有恰才铁夹磕碰牙齿的声音，却是无声无息地进入，象是一条诱人的美女蛇钻入了我的口腔，随即对着我的舌头进行着无尽缠绵的纠缠。我又一次地迷醉了。刚才她的头影对我形成的压力瞬间烟消云散，重新溢满心头的却是对她无尽的爱意。在那一刻我又想劝她不要走，劝她好好地谋划下我们的未来。
就在这时，一股尖锐的疼痛传遍了我的全身。我一下懵住了。过了好一会我才明白过来，事先钻入口腔的美女蛇咬破了我的舌尖，同时那个给我压力的头影也迅疾消失了。我的嘴里是血糊糊的一片。我睁开了眼睛。她就站在灯光下，象是一个脱光了衣衫的小女子，害羞而惊悸地立着。她的嘴里还残留着血迹，象一个食人兽一样地可怖。原来她在咬破我的舌尖的同时，也毅然咬破了自己的舌头，这样，我们的血脉相连了。
她一边貌似无辜地望着我，一边又絮叨不清地说：我要你记得我。我忘不了你。我们的身子虽然不能在一起，可是我们的血终究是在一起了。
她边说边退，用左手背擦掉唇边的血迹，右手迅速地打开了门，走了出去，和户外那片永恒的黑暗融为一体。
我没有呼喊，也没有追赶，更没有哭泣。多少年以来，我从来也未曾哭泣过，即使在我想她想得痛彻心扉的时候。
我只是静静地躺在椅子上，细细地品味她的鲜血，和我自己的血的味道。她说的没错，我们的血终究是汇流在一起了。我们的身子虽然分开了，可是我的血脉里永远流着的也有她的血液。那每一滴血液里，都奔腾着千千万万个她想我爱我的因子。
"
一
有一天晚上，我在梦中见到了汀妮。这么多年了，我这是头一次在梦中见到她，她比以前老多了，容颜憔悴，神情落寞，看得出来她过得很不如意，很不快乐，我心中一惊，眼泪差点儿就要掉出来了。我正要上前向她询问个究竟，哪里知道她竟毫不理会我，径直走了，越走越快，一下子就在我眼前消失无踪了。我怔仲良久，终于在梦中哭出来了。就在这时，我从不安的睡梦中醒了过来，一抹眼角，真的还有眼泪挂在那儿。看来，我的哭泣跨越了梦境和现实的分界。
我再也无法入睡，汀妮这个我曾发誓要忘掉的女子，今天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又闯进了我的生活。她的音容相貌，又开始丝丝缕缕地挤进我的脑海里。我又回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又回想起了我曾发誓埋葬的岁月。我终于明白过来，有些事，有些人，你是无法彻底忘记的，最好的忘却就是记忆。只有通过日复一日的不断记忆，把酽浓的感情淡化，轻化，变得象烟尘一般，这段感情最终会在你的心中无足轻重。
我睡意全无，索性起来洗了个冷水脸，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黑黢黢的树枝桠，再往后过去就是无尽的河流和村庄，以及在村庄上空沉沉睡去的繁星和浩瀚的夜空。汀妮就在那片广袤的天空下的某处地方，在一个我永远也无法知晓的地方，躲避着我，也躲避着她自己，同样也想躲避她无论怎么也无法逃避的命运。
二
大概是在十二年前吧，也就是九九年的秋天，我就认识了汀妮。
那时我来到江汉平原的一个小镇雷台才几天时间，我在那的中心开了一个牙科诊所。那里毗邻一个菜市场和一个服装批发市场，整天人流穿梭不息。我原以为在那样繁华的中心开店生意会好点，哪里知道却恰恰相反。一连几日，我看着自己的门前虽然是人来人往，却并没有一个主顾。我左侧是一个蛋糕店，整天放着的是一些低徊哀怨的音乐。我听着还并不觉得寂寞。我每天只是早早起来把诊室收拾干净以后，静静地在无边的喧嚣中看书。这让我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还是处在年幼时，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光里面。有时读累了，我就站起来，出门走几步，活动下麻痹的筋骨。
虽然我为这清闲的日子暗地里着急，却又无计可施。房租早已交到一年之后了，退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只有守下去。也许时间一长，生意就会好些了。我只好如此安慰自己，也只好继续这样无奈的生活。
这一日临近傍晚的时候，下起了沙尘。我以前身处江南，何曾见过这样奇怪的自然天气，一时倚着门框望着天空出神。往日只是听说过沙尘暴，一直以为只是在北疆干旱贫瘠之地才会发生，哪里料到这里是中原腹地，竟然也会有，不免大为惊叹。沙尘悉悉索索地打在屋顶上，车顶上，和干燥的大地上。这样下去，下一晚上的话，第二天不知会积起多厚的沙尘，初来者一定会恍如来到沙漠腹地。还好这沙尘只是下了一小会儿，随着一阵大风过去，渐渐停息下来。
这时行人渐少，路灯虽也渐次亮起，但是总觉得朦朦胧胧的黄，给人一种晦暗的感觉。沙尘虽已走远，可是由它而起的心境却渐渐悲凉起来。一阵冷风吹过，我不由得缩了脖颈笼了手准备打佯休息。这一日又是白过了，我暗暗地想。虽然我以前白过了无数个日子，可是从没有一天象今天这样感觉到了强烈的失败。也许是这阵不速的沙尘给人的心理带来的阴暗影响。我长叹了一口气，取下招牌，放到门后，准备关门。
就在我准备拉下卷闸门时，有人轻悄地在我腰后推了下：“医生，你要关门了？”
我回过头去，见到了汀妮。这个注定我一辈子也无法彻底忘记的女子，那时就是这样第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的。
我一时还未明白过来她找我有何急事，问她：“你找我？”
“是啊，找你，”她腼腆地托了托腮帮，“我的牙好疼。”
我恍然明白过来，把卷轴门又托了上去，让她走了进来，我也随即跟了进去。从几近晦暗的夜色中走进明亮的室内，灰暗的心情也随之减少许多。再看到汀妮这样清秀的女子，感觉到阴郁的沙尘竟似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是这儿疼吗？我让汀妮坐下，打开聚光灯，让她张开了嘴。
是啊，她随着我的指点轻声回应道。
没有别的症状吗，我问道。
没有，就是有点疼。
我也看出来了，她的牙齿还好，没有虫吃的痕迹，也看不出松动的迹象，大概是哪儿上火引起的牙龈肿大，说不出具体原因来。我只好开了点止痛药用纸包住让她回去吃。她拿了药喂进嘴里，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却对我这个简陋的诊所表现出了强烈的好奇心，东看看西望望。我只好让她坐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隔壁的音乐声依然如流水一般地流淌，如泣如诉，似乎要流进人的内心深处，使人脆弱的灵魂禁不住要颤栗起来。
我注意到你有好长时间了，汀妮说。
我茫然，不知道她的所指。我从来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被关注，在这样一个几乎全然陌生的地方。
我就在对面的鞋店里，她解释道，我这才明白过来。隔着十来米宽的马路，就是她工作的鞋店，现已关门打佯了，平时看来生意不错，人来人往的。我从来也不会想到，就在那些憧憧人影之中，竟会有她的一双眼睛曾在凝视着我。现在那双如点漆一般的眼睛就在我咫尺之遥，让我感到些许的不安和激动。
时隔这么多年，我依然能记得汀妮说这话时娇中带羞的表情。如果不是夜晚，我一定能看到她羞的连脖子都红了。说完这话，她有开始沉默不语了，一只手不停地捻着衣角。只是眼睛一刻也不肯停地盯着我，眼神如幼儿一般无瑕透明。
我明白了些什么，又好似什么也不明白。我知道她在关注我，可是这个“关注”里面有什么更深的含义吗，还是只是普普通通的关注？
我揣摩良久，依然不得要领。再去看汀妮时，见她几乎趴在桌上， 对着一本法布尔的《昆虫记》看得入神。我实在不忍心打扰她，就起身轻悄地虚掩上门，免得秋天的冷风 袭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见自己竟还在诊所之中，不由“ 咦”的一声，站了起来，抱歉地对我说：“唏，你看我这人，看得入迷了。”
说完她和我打声招呼就走了，直到她把门哐当一下带上了，我才彻底清醒过来。我不免如释重负，又有点怅然若失。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一直纠缠着我，一直如丝如藤地饶进我的睡梦之中。
三
第二天我依旧 没有从昨日的 迷离 状态 中清醒过来 。她那样地望着我 ——有点含情脉脉，还是有点只是关注而已？我忘不了她那样凝视着我的眼神，也许是渴望，也许是深情，也许，也许——
我心乱入麻，一直不停地向对面张望。她的话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爱情，在我干涸的内心浇下了滋润的泉水，那一丝丝爱的芽就开始悄悄萌发了。鞋店里人很多，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我仿佛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她羞红的脸，和清澈透明的眼睛。她想孩子一般地纯真可爱，深深地打动了我。不管她对我是普通的关注,还是别的什么，我决定爱上她了,这决心一下,已不可更改.
我一时呆呆地望着对面，又不时地胡思乱想,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到了晚上我看到鞋店已打佯,汀妮关门走了之后,我也准备关门了.就在这时,汀妮又走了进来.我正在清理器械,见她猛地进来,一时大脑一片空白.
"你还好吗?"她问.
我猛地摇了摇头,又很快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下笑了.
她这下是来约我的,晚上十点新华路口见.我一听之下,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比这更突然和更令人惊喜的消息了.我心砰砰直跳,不敢相信似地望着汀妮,她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出去了.我失神地坐了一会,猛然又站了起来,走出诊所,望着汀妮的背影.她已经走出了好远,背影在夜色中已杳不可见.我呆立半晌,依然盯着她已消失的身影,直到我望累了,才回去休息片刻.
那天晚上下起了些微的细雨,整个地上湿漉漉的.但我仍然是控制不住的喜悦,哼着小曲,往新华路口进发.她说的地方其实离我这并不远,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往北走到广场就到了.可是为了延长我的喜悦,也由于激动不安,这十分钟的路程我足足走了半个小时.
我到时汀妮也刚刚到,她站在廊檐下等我,看到我时微微一笑.我禁不住心里一阵欢呼,快步向前.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开心过,我相信她也是。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来表达自己喜悦的心情,唯有紧紧地相握.虽然我们只是短短地见过几回,可是我们俩这样地和谐,心有灵犀,仿佛相识相知了好久似的。其实汀妮不知道,在她说关注我之前,我早就注意到她了.她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别的女孩子歇下来之后,总是爱打打闹闹,可是她总是那样地安静,老是坐在玻璃门后面,静静地望着外面.现在我终于知道,她那时是正在凝望着我.也许正是在那样的互相凝望之中,我们早就通过感应相识了.因此当她象老朋友一样地说在关注着我时,我并没有多少的吃惊和意外.
那时天已经转晴了,月亮从云层透出来,.大概是近农历十五吧,月亮又大又圆,照着湿乎乎的大地,照着这片温暖深情的人间。我们挨挨挤挤地往前走，汀妮的裙裾不时地摩擦作响，我的心也乱成一团。我从来没有这样地贴近一个女人。我使了点劲儿捏了捏她的手，她也默契地回捏了我。我们越走越远，心中的幸福也好似这漫无边际的路一般地漫长。
我们穿过杂乱的菜市场，穿过镇中心的广场，到了镇子边缘，后来又从菜场走回来。在一个逼仄的小巷口她停住了，她邀我去尝一尝巷子深处一个饭馆的饺子，她常常一个人去品尝。我们手挽着手，傻傻地笑着，跌跌撞撞地穿过黑糊糊的巷子。在小巷的尽头，挂在房檐下的一盏粉红色的灯泡照亮了面前几平方米的地。从这片光亮中跨过去，却又是一片黑暗。我真不明白是什么人 会把饭馆开在一个旮旯里，走了这么老远还没有走到。不过也许并不算太远，是黑暗使我没有了耐心。
饭馆开在一处开阔的院子里，左首有口水井，附近是几丛不知名的灌木。在一个右厢房里，我们点了半斤水饺，有要了几个小菜。汀妮特意拉灭了电灯，点燃了两枝蜡烛，烛火的香气一下子就氤氲在这个不大的房子里。菜都上齐了，可是我们谁都没有动，房子里显得格外安静，倒是外面厨师炒菜时锅铲撞动的声音一下下地传来。可笑的是我以前在诊所里总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可是现在我却不知从何说起。汀妮坐着也没有动，她两手托腮搁在桌沿上，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目光是那样地亲切、柔和，在她的眸子深处闪烁跳跃的烛火也是那般的温暖，一下子就消融了我多少年的艰难岁月，我在人世这么多年来所受到的辛酸苦楚，防佛这一霎时就烟消云散了。我象个长期孤立无援的孩子陡然遇到亲人似的，朝她感激地笑着。
你笑了，她说，我一直以为你不会笑啊。
我更加放声大笑起来。我从来没有象今天一样无所顾忌，这般开怀大笑。我也从来没有象今天一般不再故作坚强，把自己虚弱的一面显示给人看，也许我太需要有人来关心我爱护我了。
快吃吧，菜都凉了。汀妮夹了菜给我放在面前的盘子上，我抖抖索索地拣起，却还是不小心掉在了桌子上。
你看我。。。。。。我脸都红了，羞涩地说。
没事，来，多吃 点。她又夹了满满一盘子菜放在我的面前。
我看了看她，拼命地吃了起来，努力把自己饥饿的脾胃塞得满满的。同时我眼也不眨地凝望着汀妮，她也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上带着嘉许的微笑。我从来没有象今天一样吃得这么饱，这么开心过。多少年来精神上的饥饿，仿佛也因这顿不同寻常的晚餐，也一并消除了。我满意地放下筷子，突然象个孩子似地哭泣起来。汀妮把我拉了过去，坐到她的身旁，把她温热的脸颊贴在我的脸上。
不哭啊，不哭，啊。她象哄孩子似地对我说。
我虚弱无力地依靠在她的身上，紧紧地抱着她，生怕她会突然消失似的。
我没有哭，我停顿了一会说，我这是太高兴了。
她爱怜地望着我，轻轻地伸手帮我擦掉脸上的泪痕，你啊，象个娃儿一样。
这一顿饭我们吃了好久。那两枝蜡烛早熄灭了，我们就在黑暗中说话，或许黑暗更使我们可以倾心交谈。不需要任何光亮，我们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的一颦一笑，因为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烛火。但更多的时候我们都是一声不出，静静地拥抱在一切，倾听彼此的呼吸。夜看起来好深了，我们来时还有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现在却一点儿光亮也没有了，屋里全是厚厚的一层死寂的黑，只有我们两人是这黑暗里面跳动着的心脏。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们相携着走了出来，院子里的地已经有些湿滑了，灌木丛的叶子反射着水湿的幽光。我们还是不忍离去。我们终于拥吻在那个老式的水井旁。夜晚的水井神秘而又幽深，散发着经久不息的水藻一般的腥气。树叶吸足了雨水，开始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我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象两段无法打开的结，由于雨水的浸润而越陷越深。
巷子外的马路上一定是好空旷，良久才听得到一阵马达轰鸣而过的声音，偶尔也听得到老掉牙的自行车的哐当声，还有时髦女子从马路上走过，高跟鞋的 橐橐 声 声入耳，又渐渐消失在远处了。所有这一切都好似某个图片上遥远的背景，只有我们两个突出定格在画面上，永远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雨越下越大了，四下里嘈吵成一片。汀妮的头发早就被雨水淋湿了，成了一绺一绺的，我怜爱地把雨水从她头发上捋掉。她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激情里还没有醒转过来，仍忘情地搂住我。雨水开始顺着我们的衣襟往下流，我们几乎全湿透了。汀妮的身子开始发抖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毕竟这已是深秋了。我拉了拉的手，“我们回去吧。”
“回去？”她象在梦中一样呓语，“我们干吗要回去？”
“雨下得太大了。”
“再呆一会好不好？”她幽深的眼光象身边的水井一样深不可测，带着乞求似的神色望着我。
我没有拒绝她，顺从地把她的头搂在怀里。虽然这湿漉漉的世界是这样的寒冷冻人，我还是希望自己的体温多少会给她一点温暖。顺着长长的巷子望路口望去，是一片迷蒙。我们就象两个密林里迷路的孩子，互相依偎着抚慰对方。既然你不愿意回去，就让我留下来陪你。让我们在这个只属于我们的世界里，多呆一会儿，再呆一会儿。
我闭着眼睛紧紧地抱着汀妮，手不断地替她抹去脸上的雨水。哪知她脸上的雨水越抹越多，连眼窝子也是湿漉漉的，象是流不完的泉眼，而且还带着微微的热气，我就知道，她哭了。
你怎么了，我轻轻地问。
她没有回答，眼泪却是越来越多，仿佛附和这雨天似的，和它一起哭泣不已。
第二天我们醒来时大雨初晴，在旅馆的窗口向外眺望，见一轮红日才升，照耀着才洗涤一净的大地。这世界恍若初生的一般洁净美好，我们的感情也何尝不是如此啊。我们不禁紧紧相拥，为这世间，也为我们自己，用我们特有的方式来庆贺。
四
一连好几日，我都恍若在梦中一样。我不相信这样降临到我身上的感情，可是当她又活色生鲜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又不得不相信她不是从梦中跳出来的，她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真真切切。
只不过她还是和初见我时一样羞涩，不安。除此之外，她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仿佛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可是我怎么能够忘记那一切：那夜我们度过的难忘的十二个小时，我们彼此沉迷而不能自拔，她的身体圆润光滑泛着难以置信的瓷白色，其间雨势由小变大，整整下了一个晚上。一闭上眼睛，我就会看到自己小心翼翼地摆弄着她的身体，生怕她象瓷器一样地易脆。
这几天我积累了千言万语，想要凑在她的耳边对她轻轻诉说，对她吟唱。可是当这千思万想的人儿甫一出现，我的话语之湖就堰塞住了，再也吐不出一个词儿。我只是紧紧地拥抱住她几分钟，然后把她半扶半抱地放到了椅子上。她娇柔的脸蓦地红了，半是娇嗔半是快乐地说：“你干什么啊 ？有人。”
我用脚后跟把门轻轻踢上，把我们和这个喧闹的世界隔绝开来。我们这个快乐的中心，虽然只有小小的十几平米，对我们来说却是整个世界。我们常常忘记了时间，空间，地点，有时连我们自己也全然忘记了。
我把诊所的大门从外面用铁锁锁住，自己和汀妮只从后门出入。后门有一条小小的路直通仙下河边。我们的房子临河而居，常常听到仙下河水哗哗流动的声音。这河水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我们在倾听它的同时，它也一漏无遗地听到了我们的欢笑和啜泣。
有时我们太累了，就到仙下河边散步。从后门到河边不过有三十来个台阶，距离虽不长，我们往往要耗费好长时间。我们走走歇歇，有时是眺望青青的河水，更多的是互相凝望，然后深深地拥吻。河边的青草是多么的漫长，我们的爱也如这青草一样漫无边际。
我们在仙下河边一呆就是一个下午，有时甚至呆到了半夜。直到夜深凉气加重，我们即使相拥也抵抗不住时，我们才不得不回去。
我们对这种散漫随意的生活满意极了，谁也没有提到现实生活，其实我们也极力在回避。再说在这种炽烈的情感当中，哪里还有时间让我们想到其它。每天我们都觉得时间太紧，仿佛一倏忽一天就过去了，我们还没来得及把这一天的时间细细地打量品尝。
就这样忘我的过了几天，有一日中午有人在轻轻地敲诊所的后门，虽然这声音极轻微，可是也把我们从这迷醉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我们赶紧噤声，我下床踮脚悄悄地走到门边，从门缝里看到敲门的是汀妮的大哥大姐，那个店铺就是他们开的。这时汀妮也起来了，走了过来，当她知道是什么人后，她的脸色煞白煞白，我感到她扶着我的身子抖了一下。
“汀妮。汀妮。你在吗？”
我听到汀妮的大姐在轻声地呼唤她，她的身子继续抖动着如一片风中的落叶。
“你在吗，汀妮？我们找你好久了，爸妈也在找你，孩子也想你。你听见到了就回家去啊。”
说完这话，他们在门口叹息了一会就走了，我们默然良久，直到确定他们不会再回来，才如释重负，躺倒在床上。
“怎么办？”汀妮抓住我的胳膊，把头枕在上面，幽幽地问我。
天花板上是一片没有意义的白，空白得让人惊心。如果我是一个涂鸦画家，我一定会在上面画满恍如教堂穹顶一般的彩绘，。可惜我不是，我什么也不是。我胡思乱想着，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才好。恰才他们的话让我心惊，他们说她的孩子也在想她。可是这怎么叫我能够相信，她看上去那么单纯幼稚，怎么也不象一个孩子的母亲，她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我动了动胳膊，想从她的头下抽出来。
“你都知道了，我不是故意想隐瞒你的，”汀妮侧过头，又凝望着我。当初我就是被她的凝望所迷惑，她深邃眸子里饱含的深情相信谁看了都会抵挡不了。即使现在，我完全知道了真相，我依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的身子依旧象往日一般轻轻地颤栗。我把脸凑了过去，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面颊。
“我不管，你有孩子也没关系，我不在乎。”
“我们没有明天的，”汀妮叹了一口气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想告诉你真相，是我对不起你。明天我就要回去了，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明天怎么样，谁会知道啊。”
说完她又是一声长叹，这叹息让我心痛，难过。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遭遇到如此尴尬之爱，这爱令人着迷，难以割舍。我无言以对。
一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当时我呆怔的表情，和割裂般的疼痛。虽然我们此后再也没有说什么，我们只是用身体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对不确定的明天来说，一切的话语都是多余的，没有丝毫意义。汀妮似乎比我更明白这点，所以在余下的几个小时里，她拼命从我身体里面汲取，仿佛要把我的灵魂从某种看不见的通道吸取到她的 灵魂之中去。我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到了茫然的肉体快乐和精神的巨大痛苦之中-------
当晚，汀妮就走了，她还没有来得及等到明天。
这样过去了好多天，我都没有再和汀妮在一起。这段时间也怪，来看牙的人特别多，我都忙得焦头烂额了。好不容易偷个闲时，我就跑到门外树下，试图寻找汀妮的身影，往往还没让我来得及找到人时，就又有人喊我。我一边工作，一边想着汀妮，结果我常常走神，惹得好几个顾客都有意见了。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我干脆虚掩了门，透过一条窄小的缝隙望着对面。
鞋店里人声鼎沸，已是灯火辉煌，透过玻璃门望进去，依旧人影憧憧。在那群象蝴蝶一样穿梭的人群中，并没有汀妮的身影。我一时情急，就来到鞋店门前，向里张望，结果却大失所望。
这一晚汀妮再也没有出现，搅得我通宿都无法安睡。其实自从那个最后的难忘夜晚以来，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我时时刻刻都在回想那个夜晚的细节。那一些是那样的难忘，就象一幅永不磨灭的铜版画一样在我眼前。
晨光熹微时，我再也无法忍受着无尽的相思之苦，就来到了空荡荡的大马路上。白杨树残留的叶子在风中沙沙地响，象是情人的低语。早行的货车加大马力疾驰而过，吱吱的摩擦声使人胆战心惊。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因为爱情而无法入睡，在暗夜里低徊；又有多少人享受着爱的甜蜜，独自品尝着爱的芳香。
深秋的早晨已经很凉了，我冻得瑟瑟发抖，在马路上深深浅浅地走着，明知她不可能出来，却又希望和她偶然相遇，那将是多么戏剧性的画面啊。她一定会惊诧万分，不明白我为何会在清晨里徘徊，她一定以为我是不是和她一样牙疼犯了睡不着。我要大声地告诉她：不是牙疼，是另外一种病，爱的病。爱情也是一种病吗？是啊，爱情是一种甜蜜而又痛苦的病，是一个人人都会趋之若鹜的病症，我现在也就是犯了这样的病。
她一定又会问：那个使你致病的细菌是什么啊？
是你，是你啊！你就是那个致病的细菌，自从她潜入我的生命之后，它无时无刻不在发展壮大，它已慢慢地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每当你离开之时，我都会怅然若失。
天已经大亮了，我渴望见到汀妮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强烈。马路上的人是越来越多，车辆也越来越多，我的爱情也是越来越多，我的空虚和失望也比以前更加地强烈。
太阳升起来了，把我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东边的天空金芒万丈，汀妮并没有出现，我孤独地踩着影子往前走。我从来没有想这样虚空过，仿佛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泡沫充塞在我的胸前，大到我都无法承受，我腿一软差点就跪倒在地上。不过我虽然疲惫不堪，也没有动过回去的念头。我知道要是回到诊所里，面对那些熟悉的场景，会更加使我无法忍受。我只有不断地走动，才能减轻自己的相思之苦。
结果这次远足到了一个我无法逾越的障碍时，才嘎然而止。原来我不知不觉中竟然转了一大圈，又来到了仙下河边，看到这个我们曾留连相爱的场所，我不禁百感交集。虽然只过去了短短几日，可对我来说，好像是一百年那么漫长。原来青青的草也好像在一夜之间变得衰老枯黄，仙下河的水流动得也是那么缓滞忧郁。我沿着河水漫无目的地往下走，走了大约十来分钟的时候，却见到汀妮正坐在河边一段裸露的杨树跟上。我虽然对她是日思夜想，可这么大清早就见到她，我还是大吃一惊。
汀妮孤独地望着茫茫的河水，神情是多么的倦怠和无望啊，好像一样东西她渴望了好久，等待了好久，可是终归一无所获。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回头看了我一下，很快又把头对着茫茫的水域。我悄悄地走近她，和她肩挨着肩，一齐看着远方的水面。那儿有一只长脚的水鸟在飞翔，时而俯冲，时而歇在水面上，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刺眼的太阳光照在它雪白的身上，显得它就象这阳光的一部分。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头倚在我的胸前，对我的到来毫不吃惊，一句询问的话也没有，反而自顾自地念叨：“哎，好想和这水鸟一样啊，多么的自由快乐。”
她说完，头又抬起来径直望着远方，那只水鸟已经不见踪影了。她的肩膀分明在抽动着，她又哭了，可是我看到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看得出来她在拼命压抑着沸腾在心中的情感，和它作着殊死的搏斗。一时不知谁胜谁负，可是慢慢地她胜利了，不过她的脸上并没有胜利之后的喜悦，相反却是极度的悲伤和苦楚。再过了一会儿，她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象是大雨平静过后的湖面。
“你走吧，”汀妮木然地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的头依然是对向水面，象是对着空茫的水域说的一样。我知道她的话是不可抗拒的。即使我有一万个舍不得离开她的理由，我也没法阻止自己慢慢地站起身，慢慢地转过身子，缓缓地往回走。无边的野草啊，当时给我了多少的欢乐，现在就给了我多少的痛苦。
一切话语都是多余的。那个多情的雨夜，我们曾经日日夜夜纠缠沉湎的快乐时光，恰才温柔地依靠在我胸前的缠绵，都好似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或许，都只是我的想像而已。
我看着她陡然变得陌生的身影，百感交集。我一直天真地以为，我们经过零距离的身体接触以后，我们的心理距离也没有了。结果我是大错特错了，刚才她冷漠的态度就表明了这一点。我恍然明白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是一种我永远也无法把握的尺度，主动权完全就在她那儿。
我沮丧地离开了汀妮，背朝着她往前走 。每一步我都走得好艰难，每走一步我就知道自己又离她远了点儿。但是我知道，只要她愿意，只要她一声召唤，我随时会缩短这段距离，无条件地回到她的身边。
五
这一阵子我老是恍恍惚惚的，感觉自己就象一条鱼穿行在黏稠的泥浆里，闷得喘不过气来。常常是半夜里我就醒来了，再也无法入睡，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到天亮。那天在仙下河边汀妮的态度让我费解，她突然表现的冷漠无疑是兜头给我泼了一盆凉水，让我不得不冷静下来正视我们的关系。不过她这种反常现象倒使我对她的思恋与日俱增 。
每天我早早就起来了，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汀妮来了没有。不过一连几天过去了，我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鞋店里每天都是人来人往的，可没有一个是我想见的。以往不到七点她就会来到店里，卸掉大门立在左侧的墙壁上，开始拖地，用鸡毛掸子除尘，然后开始擦墙上的玻璃，做完这一些后她就再坐在玻璃门后望着外面。不过今天换了一个人，是一个瘦瘦的小姑娘，扎着可笑的朝天辫。她单薄的身子在死劲地拖地，干了一会儿，她好像累了就直起身子，倚靠在拖把上休息。这一些都毫无生气，如同外面灰茫茫的阳光一样。人们象木偶一样在进进出出，就连表情也是那样的生硬。我坐在一堆冰冷的器械当中，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天生意不是很好，一下午都没有人来就诊。我一个人呆呆地凝望着对面，眼看着太阳渐渐地沉入西山，天色也渐渐地转暗了。秋风起了，落叶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乱跑，象一群迷途的孩子。我的心也好似被卷入秋风中，无所归依地四处漂泊。
鞋店打烊了，几个女孩合力抬起笨重的铁门，生疏地装上。以前这都是汀妮的事儿，她长的肥胖些，力气也比较大，看上去毫不费力就上好了，但现在只好苦了这些女 孩子。隔着渐渐深重的暮色，能看到她们吃力的身影，有俩人好像还用手擦了擦汗。最后她们总算装好了，几个女孩子一下子作鸟兽散，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汀妮最终还是没有出现。我也关了灯，拉下了卷闸门，一下子从雪白的光亮里来到黑暗之中，我还有些老大不适应。我在门口那株树叶脱落殆尽的梧桐树下默立良久，实在不知何去何从。
因为风大，整条街上的店铺都 打烊的挺早，只有几处稀稀落落的灯光从门缝里撒漏出来。街上好静谧，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之外，再也没有其它声响。我孤独地往前走，除了踩在脚下奚索作响的落叶之外，再也无人作伴。
这个晚上我走了好远，感觉上我走遍了这个小镇子的每一条街道。到处都是同样熟悉而又令人心碎的场景：别人屋内温暖的气息和形影相吊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猛地觉得自己是被这个世界所遗弃的孤儿，被 汀妮遗弃，被爱和温暖所遗弃。。。。。。
我越走越远，感觉上仿佛离欢乐的人群越来越远，离这个世界温暖的中心是越来越远，来到了一处冰冷的深处。已是夜深了吧，不然这寒气怎么越来越重。我抱紧了双肩，缩着脖子，在一株黑黝黝的不知名的树下躲了好一会儿。恍然中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只深秋的青蠓，敛着瑟缩的双翅不知怎么躲避这冷冷的寒气。在惶惶无措中，我猛然看到了一大片光亮越过低矮的院墙泻在大片的灌木丛上，支支缕缕清清楚楚，我急忙忙飞了过去，让自己沐浴在那片温暖的光亮之中。
那是个露天舞场，被一大排灌木和铁栏杆包围着，几盏大白炽灯高高挂在树桠上，使得周围影影绰绰，平添了一种梦幻般的气氛。跳舞的人不是很多，可是个个热火朝天，自有一股勃勃的生气。他们在跳着一种可笑的兔子舞，一个牵着另一个的衣襟在蹦蹦跳跳地转圈。我斜倚在铁栏杆上，茫然地看着那群欢乐的人们在不停地旋转，旋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我睡着了，我醒来时看到夜半的舞场里曲阑人散，三三两两的人在往外走。我擦了擦迷蒙的双眼，正准备走时，却看见有个女子在空旷的舞场里仍旧在旋转，她是那样地忘我，动情，象一道孤烟一样在天空盘旋。
我赫然发现那个人正是汀妮。这几天里来我朝思暮想，苦苦寻找，不经意却在这儿发现了她，我大喜过望，慢慢地走近，躲在一簇树木的阴影下。
她依然在独舞。她好像要抛弃这凡尘俗世，甩开一切烦心的羁绊，象蝴蝶一样翩翩飞向天空。舞场里人已散尽，白炽灯也熄灭了，刚才白亮亮的一片刹时黑暗下去，她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无声的舞曲之中。一曲舞罢，她方才撩撩凌乱的鬓发，停歇下来。她朝我这边望望，似乎发现了我，犹豫了一会儿，向我走来。
“你来了。”她问。
“我早来了，”我回答着，激动得上前抱住她，“我想你想得好苦。”
“别这样，别人看见了不好。”她轻轻地挣脱了我。
她的这一举止无疑又给我泼了一盆冷水，我的心一下子被浇得凉透，我呆呆地望着她。我错了。我以为我们可以克服一切障碍，长相厮守；我以为那天在仙下河边她对我的冷漠态度只是偶一为之，是她心情不好的原因；我以为她对我的感情不容置疑，恒久不变。哪里知道全都是我理解错了。
不用她说一句话，就她刚才那生疏的身体一闪就告诉了一切真相。她并不如我想像的那样爱我。可是为什么她的眼神中又闪过了一丝怜爱的光芒，虽然稍纵即逝，但是我早已牢牢捕捉到了。我有些不解地望着她，夜色中她的面容象风中的云彩一样飘忽不定。
“对不起啊，我该早告诉你真相的，那样我们也不会开始，也不会有这么痛苦了。”她忽然牵起我的双手，拉我到一处石凳上坐下。这时一阵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丝丝缕缕地搭在她的脸上，使得她的面容看上去更加模糊不清。
“我们关系是不太好，我们早就该结束了，所以我找到了你。可是没有想到阻力这样大。”她停顿了一会，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不知所指的是她丈夫，还是我，“我们是不再可能在一起了。”
但接下来她放开了我的手，站了起来，表明了她的态度，“我们不可能的，我走了。”
我无望地伸出手去，恰才她的手心传给我的些许温热，转瞬就象水蒸气一样挥发了。她的身影很快地在树林里东穿西绕，不一会就见不着了。
这一段时间我们很少见面。有时我们看着就要碰上了，汀妮很快就躲开了。我只能远远地望着她，但是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冬天到了，梧桐树的叶子快掉光了，只剩下一些枯死的叶片倔强地不肯落下。北方的冬天好冷，呼啸而过的北风象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玻璃门上糊满了水蒸气，有时为了看清汀妮的行踪，我干脆站在门外，倚着墙角向对面张望。由于天冷，她们的生意也不怎么好，几个店员都闲坐着，汀妮面朝着我。
我一直觉得她在朝我凝望。只要她一闲下来，她就会坐下来望着我，即使我忙得不可开交，在重重人影背后，她也不放弃找到我的念头。由于心不在焉，工作时我时常停下手中的活计，极力想分辨在雾蒙蒙的玻璃门后她的身影，这引起了顾客的不满。还有两次引发了小小的事故，后果虽不严重，但顾客不依不饶，和我大吵起来，左邻右舍都跑来看热闹。这两次事故影响很坏，转眼整个小镇的人都知道了。冬天没有过去一半，我这已是门可罗雀。好在我一心沉浸在这段无望的感情之中，并没有太在意。我乐得清静下来，趴在玻璃门上观望。
这天上午开始下起了好大的雪，北风呼啸而过，好似要把门前那些梧桐树连根拔起。路上行人稀少，只见纷纷扬扬的雪花编织出了一张天罗地网，透过雪花闪烁的间隙，我看到汀妮倚在门框上，神色凄然。自从那晚在露天舞场里分开之后，她一直落落寡欢。雪花不停地扑打在她的身上，她也浑然不觉。
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坠入到了无底的冰窖之中，和屋内的铁器一般冰冷。我忽然对她起了百般的怜惜。从那个秋夜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她痛苦的真相。她在一条她无法跨越的鸿沟面前徘徊，在进与退之中作着艰难的抉择。这场无情的抉择使得她心力憔悴，一时无法作出取舍。但是牵扯的时间越长，那种被生生撕扯的痛苦就越强烈。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我这个她深爱的人却不幸做了这场看客。
大风整天没有一刻停息，似乎要把着冰天雪地的世界一同卷走。我只觉得天气越来越冷，自己好似被一点一点地冻住。我冷得缩成一团，紧贴着玻璃门，象一块被和它冻结在一起的冰块。]
汀妮依旧斜倚在门框上，一整天她都是这样的一个姿势，使人误以为她是个塑像。天色越来越暗，她的面容也渐渐地模糊起来，到了最后，她只成为黑暗中不可捉摸的一个虚点。我有时甚而觉得，她已经不在那儿了，她只是存在于我的想像之中，同时我又恍惚觉得，连我自己也只不过是个幻象，是某个小说家虚构出来的人物。一切都不那么真实，恍如虚幻。
这个大雪天我一直在胡思乱想，有某一刻我好似睡着了。我醒来时天已暗了，昏黄的路灯 把 梧桐树孤寂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风的作用下不断变形，象个捉摸不定的幽灵。雪花刚落下就被湿润的地面融化，片刻遁于无形，湿漉漉的地面闪烁着幽暗的光。就在这些不确定的虚幻背景中，汀妮在寒冷的冬夜下，站在卖红薯的炉子边向火。透过玻璃门，我看到她的背影象是剪纸一样单薄。外面灯火闪耀，夜晚如此之冷，几乎滴水成冰，她的弯曲的辫子象是古代兵器中铁戈的头部，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起勾动我的心弦。她的神情凄然，在雪夜里格外凄清冷切，一辆大卡车横亘在她的左侧，黑糊糊的象个巨大冷漠的怪兽。
我的心怦然而动。这一刻仿佛早就存留在我的脑海里，仿佛早在一千年之前，它就存留着等待着我，但直到今天才把这幅画卷展现出来。我对它是无比的熟悉，仿佛我早就知道有一天我会在江汉平原的一个小镇子里看到这幅图景。今天我终于看到它了，我却黯然神伤。
六
有多久了，我老是出现这样的幻觉。我老觉得时间 仿佛是停滞不前了，它一直停留着 着，它一直停留在我们艰难对视的那一刻 。由于隔有几十米远，我们并不能看清对方，充其 量 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头影。但是 就这样已经够了，我只要知道她在凝视着我就够了。
我们对视着，在秋日萧索的寒风之中，在冬天凌厉的大雪天里。 我们的目光一直看到了对方灵魂的最深处。
我们的动作也极其相似。我支颐，她也如此；我悲哀地望着她，她的眼神也似乎写满了无奈和悲伤。我们仿佛心有默契，一种从生下来就有的互相感应，好似天生就要在一块儿。可是一种无形的壕沟把我们隔断了，我们只是对望，相爱，相爱，凝视，隔着几十米宽的大马路。这是何等残忍与决绝的相爱。
不过不管风雨如磐，还是暴风雪肆虐，都没能阻止我们的心灵在互相吸引。它早已飞出了我们的躯壳之外，不由我们把握，亲热地团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其实自从那个雨夜后，它们就再也没有分开过，它们也曾发誓永不分离。
一天又一天，我都是这样贴才玻璃门上度过去了。大年三十来了，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门歇业，鞋店也关了，两扇厚厚的铁门闭起来了，原先闹哄哄的场景不见了。整条街也变得冷清了许多，只有三三两两走亲串友的人。
初一街上更是冷清，有好久都看不到一个人影。我形影相吊地栖身在诊所内，只得把炉火拨得旺旺的，来温暖我不断冷却下的心灵。每年春节是我最难熬的时候，我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什么朋友。我最熟悉的伙伴就是这些冰冷的器械。
这天我一大早就起来了，根本没有意识到和别的日子有什么不同。我还是简单地把东西收拾好，准备迎接病人，虽然已经好久没有病人上门了。我还是象往常一样挨着玻璃门坐下，把上面的水汽擦掉，忘神地看着对面。虽然明知那儿什么也没有，可我还是神情恍惚，仍觉得汀妮还没有走，一直倚靠在门框上，痴痴地守望着我。
我一会儿想起了那个多情的雨夜，一会儿又想起了那个灯火阑珊的露天舞场。我所遭遇的仿佛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一个爱我，无羞耻无原则地爱我；另一个却是恨我，害怕我，远离我。而我则无主地站在她们之间，任由她们拉锯般地对我。这些日子以来，我就要快被她们撕开了，扯碎了。我再也承受不了。我的手掌重重地击打在玻璃上，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掌痕。不过很快地，那道痕迹消失了。
门外不远处是一排在风中摇摆不定的梧桐树，叶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大街上仍空无一人，仿佛依旧在沉睡。只有我这个梦醒的人，象敏感的小动物被人吵醒时在向洞外张望。
这时在我留下过掌印的地方，飞过来一只小小的青蠓。它披着长过身体的羽衣，青亮得几近透明，象华丽的服饰似的，两条长长的触须不住地摇摆。
这个季节它的出现大出我的意料，可能是屋里生了火的原因，它才得以幸存下来。
你冷吗。我问。你怎么还会在这 里。
冷啊。我当然冷。同伴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孤零零的。墙角好冷，越来越冷，我怕自己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我能帮你什么吗。问完这话我就觉得自己说得多余了，一颗眼泪赫然滑过了我的脸颊。
可怜的小家伙啊，我哪能帮助到你啊。如果这个季节已经决定要抛弃你的话，你是没有办法再勉强的了。看着你茕茕孑立，几乎站不稳的样子，我不由得一阵心酸。
春节渐渐过去了，积雪也慢慢消融杳去无痕。我对汀妮的爱却没有一点消退，相反却有如潮水上涨一样越来越汹涌。有时我甚而觉得，自己的爱象一些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物件一样，堆满了这个小小的房间，不得不放在屋外，也许过不了多久，这条街道，这个不大的小镇，同样也将再也堆积不下了。
我对自己的热情感到害怕，因为无法囤积这些可怕的情感，我不得不关掉诊所，象一颗快要引爆的炸弹，漫无目的地四处巡游。
大街上又热闹起来了，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象是洪水过后的蚁群，布满了服装大市场和腐烂菜叶扔得到处都是的菜场。我在这些毫不相识的人群中钻来钻去，忙得满头大汗，却实在不知自己要干些什么。每天我都是这样把自己忙得精疲力竭，才回到那个堆满了冰冷铁器的诊所。我一度以为这样我就会把她给忘了。
正月十五晚上，全镇的人几乎倾巢而出，汇集在几条主要的大道上，到处都是光芒万丈的火花和烟花，我也随着狂欢的人群往前走。
下起了盆地的细雨，淅淅沥沥个不停，也没有冲散这些欢乐的人们，反而是越聚越多。原来是八八八电器城正要举行元宵大汇演。人人都往那个快乐的中心挤去，我也不例外。费了好大的劲，我才在一棵靠近舞台的苦楝树下站稳了脚跟。
临时搭起的舞台高高地矗立着，一个青春美貌的女子在卖力热舞，丝竹管弦的合奏喧天动地。这股极其欢乐的场面和我孤冷的内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被深深地刺痛了。我再也无法呆下去了。可是我又不能离开这个幸福的旋涡。如果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的话，我难保自己不会象这些焰火一样爆裂了。当然，焰火的爆裂是源自内心的欢乐，而我的却恰恰相反。
我茫茫然地打量着这群欢乐的人们，他们咧嘴在开怀大笑，手舞足蹈，畅所欲言。虽然我已置身其中，可我觉得离他们好远好远。焰火明明灭灭，他们的脸时而明晰，时而模糊，这一切都使我陷入了一种我无法理喻的幻觉之中。也许，所有的存在都只不过是幻觉，短暂出现，永恒消失。
就在我那一阵阵迷惘当中，我陡然看到了在高空闪烁的焰火下，汀妮的阴影，象一道烟的影子，她就站在廊檐之下，面上毫无表情，灵魂出窍似地凝望着舞台上空。
我的心一阵阵地抽痛，仿佛被这千万人的脚步所践踏过一样。我猛地用力分开拥堵的人们，穿过重重障碍来到她的身旁。她没有感觉到我的到来，或是她早已发觉却当作没有看见一样，她依然在凝望着那缥缈的夜空，仿佛那儿是一快灵魂所能栖息的家园，有过去可以追忆，有将来可以畅想。。。。。。
我久久地望着她。恰才要沸腾一样的情感在这如死灰般的她面前，陡地冷却了。我慢慢地放下了准备狂热拥抱她的双臂。雨仍然淋漓下个不停，即使在廊檐下好像也无法逃脱它的恩赐，我的脸上刹时全是冰冷苦涩的雨水。
我僵在那儿不知有多久，只见到焰火升起又落下，舞台上的人换了一匝又一匝。慢慢地我看到了汀妮的身体在不住地发抖，也许直到此刻，我的身体所发出的气息才被她感觉到吧。她缓慢地转过身子，对着我。廊檐太下了，她哈出来的气都吐在我的脸上。
我觉得自己象挂在两个枝桠之间的游丝，哪怕她如此轻微地吐气，都会使我全身晃动不已。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稳住神来。焰火倏明又倏灭，她的脸上也是阴晴不定。有一霎时，我又以为这是个梦境。
还好吗。她问，双手背在身后，反抵在墙上。
好，好。我说。
我就放心了，她说，我老是担心你。
非要这样吗，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这样了。我明天就要走了，离开这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来结束。
可以不离开吗，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汀妮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我。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一只手抽了出来，指着高空：今年的焰火真好看啊，是我看过的最好的。
她的手臂在空中停留了好一会儿，生怕我没注意到她指引的焰火似的。其实这些也是我平生所看到的最为绚丽多姿的焰火，一个一个花朵开得又大又饱满，不停地绽放在我的瞳孔之中，已至于当它们倏然陨落时，这些美丽的印象仍停留了好一会。
我不要看了。我猛地大声说，似是对着她又似对着自己。
这片美丽欢乐场景强烈地刺激了我，使我又想起了独个儿在寒冷潮湿的诊所里的难捱时光。这些场面是和我格格不入的。我突然掉转了头，拨开拥乱的人群，一个劲儿往回跑。只想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冰冷的洞穴之中。只想和那只青蠓一样，浑身蜷缩着，以独有的方式自伤自怜。
我猛地关上了大门。灯没有开，诊所里黑黢黢的，只有那些冰凉的器械闪着些许的寒光，传来一股冷飕飕的气息，就象是殉葬品似的。而我，正是被埋葬在这堆无知觉的器皿之中。
这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却正是我的忌日。我不禁哑然失笑起来，这阵狂笑在狭小的坟墓里来回碰撞，回荡，过了好一阵才平息下来。门就在这时开了，吱呀呀地响，紧接着“叭”地一声，白炽灯亮了。汀妮又站在了我面前。
她总是那样出人意料地出现，每一次都是令我又惊又喜。我躺在拔牙用的椅子上情不自禁地颤栗起来。她还是那样让我激动不安。我弯腰正要站起来，她走过来把我按在椅子上，托起了我的下巴让我张开了嘴。她的轻柔的接触使我更加抖得厉害。我一下子又想起了从前，我们在水井边的窃窃私语，那时我们私下许了心愿，不离不弃。我们两个都象快要燃尽的木材，只有互相温暖接触，我们的生活才又有了生机，重新点燃了希望的火花。我们又重温了幸福的涵义，可是，仅仅是重温而已。那些幸福的泡沫很快就又散去了，我们又将形同陌路。
我伤感地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她还是面无表情，没有希望，也无所谓失望。我始终看不透她的内心。这时她打开了我头顶上方的聚光灯，一阵强烈刺眼的光芒逼我闭上了眼睛。不过我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头影在我上方，对我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我睁开了眼睛，看到她拿着铁夹伸进了我的嘴里。一阵冰凉使我浑身发抖，我蓦地感到恐怖起来，我挺起身想起来，却被她又按住了。你怕了。她无声地笑着说，把铁夹取出放下，一只手又抹上了我的双眼。同时一个柔软的物事伸进了我的口腔里。这回不再是刚才冰冷的铁夹，令我惊奇。也没有恰才铁夹磕碰牙齿的声音，却是无声无息地进入，象是一条诱人的美女蛇钻入了我的口腔，随即对着我的舌头进行着无尽缠绵的纠缠。我又一次地迷醉了。刚才她的头影对我形成的压力瞬间烟消云散，重新溢满心头的却是对她无尽的爱意。在那一刻我又想劝她不要走，劝她好好地谋划下我们的未来。
就在这时，一股尖锐的疼痛传遍了我的全身。我一下懵住了。过了好一会我才明白过来，事先钻入口腔的美女蛇咬破了我的舌尖，同时那个给我压力的头影也迅疾消失了。我的嘴里是血糊糊的一片。我睁开了眼睛。她就站在灯光下，象是一个脱光了衣衫的小女子，害羞而惊悸地立着。她的嘴里还残留着血迹，象一个食人兽一样地可怖。原来她在咬破我的舌尖的同时，也毅然咬破了自己的舌头，这样，我们的血脉相连了。
她一边貌似无辜地望着我，一边又絮叨不清地说：我要你记得我。我忘不了你。我们的身子虽然不能在一起，可是我们的血终究是在一起了。
她边说边退，用左手背擦掉唇边的血迹，右手迅速地打开了门，走了出去，和户外那片永恒的黑暗融为一体。
我没有呼喊，也没有追赶，更没有哭泣。多少年以来，我从来也未曾哭泣过，即使在我想她想得痛彻心扉的时候。
我只是静静地躺在椅子上，细细地品味她的鲜血，和我自己的血的味道。她说的没错，我们的血终究是汇流在一起了。我们的身子虽然分开了，可是我的血脉里永远流着的也有她的血液。那每一滴血液里，都奔腾着千千万万个她想我爱我的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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