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平原的太阳,无遮无挡照射在麻港小镇上。虽是傍晚五点,还是火辣辣,充满生机和热力。
太阳正透过打开的窗子,照在郭烈昌头上,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二爷,我把你挪个位置?说话的是他大姑娘爱娇,五十来岁,常年在外做服装生意,还不显老,有点小时髦,口红卷发,脸上敷着白粉。按小时候习惯,喊二爷,只因父亲兄妹三个,排行第二。
算哒,这暖和,我怕冷。郭烈昌说。
他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爱娇凑近他耳朵根,才听清楚。她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把白粉淌出一条印。人要死了,阳气不足。这热天都怕冷,估计没几天好活了。她呆呆地望着他。
他眯眼望着窗外阳光,看虫蚋飞舞。
几年前他就觉得不妥。他要多晒晒太阳,过几天就晒不成了。他能感觉到自己阳气一点点地泄露,终归于乌有。
别人老说有灵魂,可是谁也说不准。死了的人不会告诉你,没死的人都只是猜测。有灵魂的话,一定会如烟一样飘走,生人看不见摸不着,不知道歇在哪里。
他要死了,魂也不会跑蛮远,他不喜欢到处跑,只喜欢这一亩三分地。几十年在这摸爬滚打,风里来雨里去,倒习惯了,适应了。
他要死了。他清楚这点,他们更清楚。他们都在耐心地等待他死去。他不怪他们,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谁也避免不了,只不过是迟早的事。
悲痛不能当饭吃,久病床前无孝子,人性如此,拖久了对彼此都是折磨,没任何好处。谁不留恋这世间,谁愿意离开,可被离开都是人的宿命。
这个点了,虫子倒飞得起劲,还没找地歇着去。
二
来看他的人也是络绎不绝,走马灯似的。
都知道他要死了,一传十,十传百,老家湾子里人来了不少。
烈昌啊,你要死了,我们舍不得啊。同春说。
死了好,免得害人。烈昌干笑。
瞎说,你死了我们打“上大人”就差角。楝伢子说。他走到村口,碰到同春,就约他一起来,以前几人总在村口小卖部打“上大人”。
这做鬼不晓得还打不打牌。同春说。
哪个说不打?肯定打!不打咋消遣,又不用栽秧,割谷。楝伢子反驳。
也是,也是。等我们,你先去把场子熟悉。同春笑嘻嘻地说。
大伙看看烈昌,已经好多天没法吃饭,活生生饿得快虚脱,瘦得变形。
唏嘘几句,送了人情,就打个招呼返回。
爱娇送他们出去,眼泪巴沙的。又笑着感谢,挥手道别他们。
一天来好几拨人。都是听到消息,赶来见最后一面。一个个鲜蹦乱跳,像干塘被赶到网里的鱼虾。
只有他蔫不拉几,和被扔到岸上的鱼没两样,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翻着死白眼。
同春。啊,同春。
他喊同春。
同春早和楝伢子一起走了,您没看到?爱娇说。突然想起来他二爷这状况,哪还看得到,怪自己说错话,懊悔不已。
一双手搭在烈昌手上,满是老茧,热腾腾,来暖和他的手。
你来了,享清。烈昌说。
不是享清,是长生。爱娇说。
长生啊——是长生。我还以为是享清,搞错了。眼睛看不清了。
长生紧紧抓住烈昌的手,哽咽起来。他也是郭家的人,比烈昌低一个辈分。
爷啊,我没想到。爷啊,这早就要去了。
早死早托生。烈昌说。
爷啊,前几个月我们还在鱼池上喝酒,你说不想喂鱼了,想喂虾子。咳咳,爷啊。
长生一把鼻涕一把泪,痛不欲生。他鱼池在烈昌隔壁,今年烈昌不行了,就把鱼池承包给他,一年九千。
长生吃得苦,干活下力气,一个鱼池已经不够。这二年看鱼的行情不错,他想跑得快点,比其他人更好点,正好烈昌喂不了,他就接过来。
这价钱真不贵,承包别人的起码得贵三五千。不过烈昌有心无力了,他只想快点包出去,九千块钱,不多,也不少,可以管老伴生活。
子女看着不少,一个儿子,二个丫头,但混得都一般。都有家有口,各有各的难处,不是大富大贵。真要到关键时刻,要用钱,肯定都费力。
千好万好,不如自己好。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自力更生,自食其力最好。
三
严同来了。
烈昌拉着严同的手。
伙计,我要走了,舍得不?
不舍得。严同说。
看你一滴眼泪都没。烈昌笑。
哭不出来,这难受。严同捂捂自己胸口。咋就要死了呢!为么事要死啊。
死就死了,能咋地。哪个能不死!烈昌安慰他。
我们隔壁左右,天天看到你,要是一下看不到,不好受。严同抽抽噎噎地说。
烈昌不再说话。他有点愧疚,借严同五千块,有二年了一直没法还。先是想借来投资,多进点鱼苗,打个翻身仗。
没想到,年底行情不好,鱼价跌得厉害,勤扒苦做,一年算下来,没赚什么钱,刚刚抵个开支。借钱时说年底还的,这下还不了,只好硬着头皮,要严同缓一缓,改到年底还。
哪里知道,到了又一年,他还是背运。这年夏天,天好像漏了,雨水下了三个月,把低处的鱼塘都淹了。他拦了围网也无济于事,鱼跑了一大半。
先还不敢相信,干塘看看,结果令他灰心不已。打上来的鱼,还不够投资钱,浪费的人力就更不谈。他都没脸和严同说。
严同唏嘘不已。烈昌看着更难受了,他看出严同是真伤心,真没有想到钱的事,这让他真的难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能把欠账带到阎王爷那去。大家都不容易,都是从土里泥里刨出的辛苦钱,不还,他死也不能瞑目。
本来想着今年翻身了,再还严同。哪知道,人也快没了,要还的账更没着落。不能死了还欠别人的钱。
严同啊,严同。看着严同哭,烈昌心里不是个味,反倒安慰他。哪个能不死,不哭。我这受罪的人,死了倒是好事。
他拉住严同的手,对不住你,严同,那个我想办法来还。
叔子,你想多了,还不还都是小事。我是真心替叔子心伤,好好的一个人,看着就没了。
不哭,严同。他说,生死有命,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要你活到五更。谁也没法。
严同抽抽噎噎地起身。
门口又有人来了,棍子点地,声音先响,再就是咳嗽,大口喘气。
二爷呢?二爷呢!来人问,没有看到窝在被子里的烈昌。
这里,这里。烈昌听到咳嗽声,就知道是长明了。他和烈昌年岁差不多,打小一起和泥巴,辈分却比烈昌晚一辈。眼睛白内障,还觑得点光,也就将就,舍不得去看,削了根竹子探路。
爷啊我的爷。长明循声找到烈昌,摸索着在一个条凳上,抓住烈昌的手不放。我的爷啊爷,你啷个了。我来看看你,还能不能吃啊,听说这病是吃不得,喝不得,就饿死的。
八字背,碰到了,没法。烈昌说。
这都是没招呼好,饥一顿,饱一顿,饮食不规律。长明杵着棍子说。他的眼睛翻着四处看,想找出刚才和他打招呼的爱娇。
爱娇。爱娇。
爱娇在这里。爱娇在后面拉了拉他的衣角。
爷这个病,你们不愁,我看得好。别个也是这个病,就是吃一种药看好的。哪种药?是一种口服液,专门养胃的,你们去仁和桥,走一百米远,到了舒心堂药店,买个五盒,吃完就好了。
长明唾沫飞溅,用手揩了,擦在衣服上。
烈昌听了,动心了,他不想死。哪个会想死。死后还会重新投胎吗,谁也不知道。
先知道是胃癌,绝症,无药可治,也就罢了,现在听到点希望,忙紧紧抓住。爱娇啊,你快要长福去帮我买。赶快去,今天买回来,我喝喝看。
长福呢?长福!烈昌喊。
长福在街上,没回来。爱娇说。
那正好,你要他去。烈昌说。
姆妈呆呆地挨着长明坐,明知道他爱吹牛皮,说大话,也没法阻拦。他要试就试吧,不试总不死心。
爱娇迟疑地看着姆妈,见她点头,忙回答说,好,好,我这就打电话。
长明摸摸索索地走二步,又回转,望着烈昌。他的白眼球转动,想极力看清烈昌,看了半晌。末了,像狼一样,嚎哭。
二爷,二爷,我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长明顿顿竹竿,突然站起来,长凳猛地一沉,坐另一端的姆妈差点摔倒。
这个死鬼,起来也不做一声。鬼扯一通,就走了,害得长福花冤枉钱。姆妈叹了口气。
烈昌看着长明,一阵心酸。他这人就是心软,自己都这样了,还是见不得别人苦。长明,好好的一个人,眼就瞎了。
人活在世上,就是磨难多。孙猴子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人也差不多,不是这,就是那,没有一天安静过。怪不得人死了,叫安息,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长明哀叹一阵,嘟嘟囔囔,自言自语,竹竿敲敲打打,把门口小菜园菜叶打掉不少。
姆妈起身,看着他走远,又叹口气,长福这几百块钱白花了。
走哒?烈昌看着老伴,问。
走了。姆妈说。
都走了?没得人了?烈昌问。
姆妈没做声,看着爱娇。
爱娇看着姆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阵沉默。
烈昌瘪着嘴,陷入了沉睡。最近他总是这样,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几天没进食,使得他虚弱不少。
但是只要有人进来,他总感觉得到,睁开眼,亮得吓人。
有人来了?烈昌问。
爱娇扭头看看,回答,没有。
有人?烈昌说。
姆妈看看烈昌,又看看爱娇,到床另一头,合衣躺下。连续多天晚上照料,她早已坚持不住,坐着就几乎睡着了。
你姆妈呢?烈昌问爱娇。
姆妈睡觉了,太困了。
她还睡得着?烈昌嘟囔着,咬着牙巴骨。他脸瘦得厉害,颧骨突出来,就一张皮搭在上面。
爱娇没法去看,鼻子一酸,又要哭出来。
姆妈太累啦,熬了几晚上。她心疼地望着床那头,姆妈已睡着了,粗重鼾声传来。
她还睡得着?她还睡得着!烈昌嘟囔。
爱娇又好笑又心酸,他就这样,巴不得全世界人都哭,都围着他转。人是肉长的,不是铁,一天二天,还受得了,天长日久,就是钢也得磨化了。
四
腊桂是烈昌姐姐,一直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他们姐弟感情很深,自从知道烈昌不治,就过来陪着,不肯回去。
烈昌啊,你比我还小,怎么就要走了。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走了。我活够了,想走,阎王又不收。
姐,想开点。哪个不走?总是要走的,我该吃的吃了,该喝的也喝了,还有么舍不得的。
烈昌啊,烈昌。腊桂说不出话来,眼泪鼻涕流,从裤兜里掏出手帕,用劲擦着。我都想着你的好呢,烈昌。
烈昌没有说话,他侧着身子细听,外头好像又有声响。
哪个?
他这时特别惊喜,生怕漏掉一个人。他知道,这都是最后的见面了。没有再见面的机会,算是诀别。
大哥来了。腊桂细声细语。
大哥烈华大他七八岁,八十三了,身体比他硬朗。大清早,踩着三轮车,从十几里外的老家赶过来。昨天打了一条大鲩鱼,扯了二个大青萝卜,一到门外,就把鱼和菜扔在厨房里。
烈昌,你好些哒?烈华问。他不利索地从三轮车上下来,一只手臂撑在车架上。
腿不行了,我把三轮车当拐杖,骑车倒没事,你看我骑了十几里路。
谁来了?烈昌乜斜着眼睛,努力辨别声音方向。有一会,他恍惚起来,觉得视力也快消失了。好一会儿,他听出来了,是烈华。
循着声音方向,如牵着绳子,他才看到烈华。起先他只是模糊一团,是个会发声的影子。渐渐,他清晰起来,是个发光体。后来又是一个佝偻枯干的老树皮子。
你当年的劲哪去了,还不是一样会老,会死。争那么多气,又有何用。心里这样想着,他还是没说出来。他还是喊着,大哥,大哥。
他的声音比蚊子嗡嗡的还小,兰英看他嘴在动,俯首贴耳,才听到。她挥手喊大哥过来。
烈华跛脚进来,一眼没看到烈昌。他只看到一堆衣服,有人声从里面传出来。好半天,他才分辨出来,烈昌瘦脱形了,衣服比人更显眼。
烈昌,烈昌,我的烈昌。他抢前一步,一个踉跄,差点绊倒。他用枯树皮般的手背,揉了揉眼睛。他想哭,也哭不出泪水,眼睛早已像干涸的河塘,龟裂许久了。他的眼泪早已流干。
他稳住身,慢慢坐在条凳上,无语,凝噎。习惯性摸摸荷包,想掏出一支烟,止住,揉揉双眼。半晌无声,也不需要言语,叹叹气,起身回走。
一切都是多余的,包括语言,包括安慰。都走在同一条路上,只不过烈昌比他先行。
他踉跄着,骑上三轮车,像一只跛脚的大鸟。车穿过沙石的街道,吱嘎作响。不一会儿,声音远去,身影已缈,像一团烟。
走了,都走了。烈昌咕咕囔囔着。
都来了吗?都来了?他又嚷。
笑话。都会来看你?看你不花人家的钱!相好的才看,不相干的人都会躲得远远的。知道的,也会装作不知道。晦气。谁来?
烈昌失望地闭着眼,又睁开眼。眼缝里眯出点光,分明在找人,又力不从心。
这几天了?爱娇嚷嚷。这样几天了。
他不住地喊疼,一会这疼,一会那疼,整夜整夜地喊,活人都受不了。只好换班,一个人一晚上。
这咋得了!又不敢说,都只好咬牙挺着,耐心等待。
五
哪个还没来?烈昌又喊。
哪个?还有哪个?爱娇问。问自己,也是问周遭的。扳指数了数,熟的就那几个,该来的都来了。
漏了一个,都知道,都没说。烈昌也知道,他想对方来,又不好开口说,虽然临死了,他还是犟得很。他不愿低头,也不想低头。
再大的错,死该会原谅我吧。错了,也许错了。也许,没错。其实错不错,对不对,在阎王面前没分别。都会永远消失。
他平时从来不会认真思想,临死了,思考的东西,比一辈子还多,还深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的死,估摸鸿毛也不如,只能是杨花,轻飘飘的。
人这一生,也如杨花,随风飘荡,飘到哪是哪,无法规划,无法自我主宰。
其实大部分人,都是被动过了一生,你永远无法知道,前面是什么在等着你,贫穷富有,哀愁喜乐,哪一样由得了自己。只好随波逐流,走到哪算哪。
爱英,爱英。他哆嗦着说。
大限快到了,不能再等了。感觉自己如风中之烛,快挺不过去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我是爱娇。爱娇以为他糊涂了,忙纠正。
姆妈站在一边,听到了,晓得他的意思。
已经要她回来了。她凑近烈昌耳朵。
爱英是小丫头,在广州打工。前几天火车票都买了,下了几天冻雨,火车停开,过不来,只好等着。
烈昌点点头,怪不得不见她的人。
丫头们学都没上好,学费不够,只顾得了儿子。他心里内疚,只好想办法,让她们各人学个手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最初,他想让爱英学裁缝。刚开始爱英还不愿意,她想学篾匠。她喜欢编花篮,篓子。
烈昌不同意,学篾匠没啥出息,赚不到钱,衣服哪个都少不了,一年到头都有得做。
好不容易连哄带骗,爱英学上裁缝,他松了一口气。爱英人聪明,学啥都快,做衣服也做得顺溜。
没多久,缝纫机踩得欢,针裰得飞快,很快成了顶梁柱。跟着驼子师傅下汉口,跑义乌,到广东,钱也寄回来不少。
烈昌渐渐放下心来,觉得托对了人。好景不长,过了年把,一起做衣服的回来,说爱英和驼子师傅裹到一起了。
烈昌的心当时就咯噔裂了。
这是啥事啊!这爱英不是瞎了眼,往火坑里跳?好好的一个人也就算了,偏偏是个驼子。这要他脸往哪里搁!
他咋对得起先人。这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爱英啊,爱英。你咋想的,咋不先问问你爹你妈。爱英啊,我对不起你,本来打算给你谋个出路,哪知道把你推向深渊。
再好的裁缝,也只是个裁缝。何况是驼子,一起走路上,也不怕别人指指点点。
本来他指望爱英找个好人家,也好在村里抬得起头。这下好了,他哪里还有脸。
烈昌满身怨气,当时就打电话,要爱英不要回来。死远点,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
千不该,万不该,让爱英去学裁缝。街上裁缝千千万,他挑了看上去最老实本分的,个头一米八五,背微微有点驼,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手艺倒是好得很,活从年头赶到年尾,没有断档。
烈昌骂完,就后悔了。平时他最疼这个小丫头,没少为她操心。可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哪里好收回来。
爱英也是硬气,硬有二年没有回来。她和驼子辗转各地,衣服做不完,也生了娃,发过来相片,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不像驼子,焉不拉叽的,看着就没有男人样。
六
烈昌要死到鱼池上去。
他不想呆在麻港死,这屋是老伴前几年,在城里街道扫地赚钱攒的,还没住热乎。他也住不习惯。
姆妈和爱娇都不理他,装作没听见。
烈昌只好找来长福,他算是最交好的侄子辈。长福一辈子都没违逆过这二爷的话,但是这次违逆了。鱼池离麻港十来里,野位置,风又大,长福不去。
没奈何,又找爱娇。来来回回几遭,还是没答应烈昌。
都怪青桐,把他从虾塘里拖回来。死不死活不活的,还不如死在虾塘好了。
烈昌恨得牙痒痒,可是没奈何。谁要他躺着呢?他站着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烈昌下定了的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当初,听说他要把鱼塘挖深,改成虾塘,大伙儿一致反对。都多大年纪了,还瞎折腾。
他瘦得像竹竿,风一吹就倒。他要去挖虾塘,抗起铺盖卷就走。
姆妈不让他去,爱娇也说他乱整,不看自己多大年纪了,还想发个财!身体又不好。病歪歪的。烈昌不为所动,背起行李,住到鱼池上。
他们哪里知道自己的苦心。他只是想挖好虾塘,走前送给爱英,好弥补他的愧疚。他得为爱英做点什么。再不做就来不及了。不然。在九泉之下,他也不会安心。
她当时成绩又好,要是自己舍下老脸到处借钱,让她书读高点就好了。读个中专也好,跳出农门,不窝在乡下,就不会去学啥子裁缝,就不会碰到那个杀千刀的驼子!
当时要依从她自己心愿也好了,也不会落到这个田地。
千不该,万不该。他万死莫赎,早就该死了。他毁了爱英一生。
烈昌拖着腿回去,又到了池塘。一路上是多么熟悉,抽水机的轰鸣,碧汪汪的池塘。还看到火生开着三蹦子,跑得飞快,喊半天没喊住,也不知他听到没。
他腿上灌了铅,走一步歇二步,实在没啥力气了。走一步,力气就少了一步。
只有呆在鱼塘这,他才安心。鱼塘面积还好,有十来亩,就是疏于打理,淤泥积得厉害。塘前些时已抽干过,放了段时间,泥巴干结不少。
郭烈昌信步在塘堰,踩在黑油油的麦草上。他欣喜地看这塘里的一切,干枯的茎荷,一片水洼里的绿萍青苔,白色的鹭鸟高傲地在水洼里漫步,搅浑一汪绿水。
这一些是多么美好,就像一幅画。他贪婪地看着,怎么也看不够。
邻村的挖掘机也到了,挖了几天,看着有模有样了。
郭烈昌心里一喜,把瘦猴样的司机国华,拽下来,狠狠陪抽了二颗黄鹤楼香烟,都是平时舍不得抽的。
国华这人不错,干事蛮扎实,就是长相不咋的,一副猥琐样。不过人无完人,没有谁十全十美。
夜晚来了,月光洒在地上,像水银一样泛光。泥巴路看着亲切了许多。
路旁高大的白杨叶子也反着光,兴高采烈地摇晃着。这是个快乐、美妙的夜晚。银河一泻千里,闪烁着金光。
他多么想把这样美好的夜晚,像一幅画折叠好,永远珍藏。想起来时,再小心翼翼打开,慢慢摩挲、品味。
七
烈昌愣住了。
他停下脚步。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有什么不同。
路灰白色,像条蜿蜒的蛇,曲曲突突地往前蔓延。树林子黑黢黢的,偶有夜惊的鸟鸣叫。还有树枝的断裂声。
他明白过来,下雪了。漫漫飘舞的雪花从天而降,从没有穷尽的高空落下,在树林间飞舞,和枯树干纠缠。
雪花最后落在他头上,肩头,浸润进他的眼睛,鼻子,嘴上。他双手乱拍乱打,一边跺着脚,好似想摆脱雪花的纠缠,实则想雪下得更大些,更密,更长。
末了,他才回转屋里,坐在门口,细听雪落的声音。
雪打在枯树,残荷,败草上,窸窸窣窣响。天渐渐暗下去,黑了。阵风卷起,雪花在无尽黑暗虚空里舞蹈,像数之不尽的精灵,他好像看见了,又好像看不到。
迷迷瞪瞪中,他好像也飞上天空,和雪花一起舞蹈。又被北风卷到地下,卧倒在厚重的泥土之上。一夜寒风呼啸,第二日,他就成为厚厚积雪中的一分子。
第二天早上起来,地上果然铺了一层厚厚的雪被。咯吱咯吱踩上去,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水埠头也积满了雪,一不留神差点踩滑了,掉到鱼池里。
塘边结了薄薄的冰块,他总爱掏一块起来,放进嘴里,嚼冰棍一样。冷风嗖嗖地从后脖颈里钻进来,凉飕飕的,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风吹得树枝上的积雪落下来,扑通一声响。
塘里的枯荷,边上的野草,远处的冷树,再远处的天空,组成一幅静默的图画,寥廓、高远。
烈昌呆了似的,凝望着远处。看了好久,好久。
这天气,只好停工。虾塘挖了一大半,挖掘机停摆在枯荷当中。积雪斑斑驳驳,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像是花斑狗。
田埂上大白菜被雪覆盖,他拍打几下,扭了一棵,下了碗白菜面。吃饱,去雪地里溜达了一会。
然后,他又回屋,穿起下水衣,扛起锹,走到泥塘里。
挖掘机动不了,人还可以。时不我待,他着急了。托人请的挖塘工,这大雪不肯来,他只好自己动手。
卖围网的家贵路过,看到他在雪天里挖塘,又是同情,又是嘲笑,说他要钱不要命。
命?他还剩半条命。不,半条也没有,没几天好活了。
他不知道。他也没法告诉他。
他吐了几口唾沫在手上,搓了搓手,又挖起来。
挖了几下,虚得冒汗,实在力不从心。
看他走远,赶紧上岸。
腰弯着,像从泥塘里才爬出来的虾子。
八
他还要拖住一口气。
他不想死。
郭烈昌失魂落魄地走在塘埂上。以往无论什么考验,他都一笑了之,咬牙面对。
往往都是跌跌撞撞的,熬过来了,挺过来了。
可这一次——
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以前总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死。死是别人的事,和自己远得很。没料到,这么快,就快轮到自己。
他好像看到,死神已向他走来,露出獠牙,卷起舌头。
他不怕死。他是万般不舍。这里的天空,树木,庄稼,蔬菜,多么熟悉,亲切啊;还有生活在这片炙热土地上的伙伴们,长福,长生,长民……没挖好的虾塘。
他深情地看着,卷心菜啊,盘根草啊。他亲手植的莴苣,胡萝卜……
白鹭歇在水洼边,探找鱼虾。他扬起手臂,嚯,嚯,赶它们走,莫把鱼虾都吃完了。
白鹭看他一眼,扇扇翅膀,好像看透他的无能无力,没有理睬,长脚反倒走进水里。
他气急,跟在后面撵。隔壁鱼塘的青桐看过来,捂嘴笑起。
这也是个苦命孩子,高中毕业回来,养鱼还放鸭子。好不容易处个对象,看守皇河泵站的,哪知发洪水被淹死。然后一直不谈,都三十好几。难得她笑一回。
人不能比。有骑马的,有骑骡的,后面一看,还有推车汉。这样一比,爱英还是强的。
罢了。罢了。
他直直地倒在挖了一半的虾塘里,蜷缩起来。一只虾钻出泥洞,向他爬过来。
青桐看到,惊叫一声,翻过灌木篱笆,向他跑来。
九
他们又商量好多天,还是打算把烈昌送到虾塘上去,免得他死不闭眼,责怪。
他被放在一块床板上,也不晓得从哪搞来的。然后把他抬上火生的三蹦子。
头发也理了,不是他满意的款式。怕他突然走了,鱼池上没有理发的。
先前和他们说过,就找村里的长哑巴。找他理了一辈子,别看他哑巴,心灵手巧,热毛巾一敷,刮胡子眉毛可是一把好手。
就是图聊撇,街上胡乱找个师傅,本来头发少,剪稀了。
没想到凑巧,好多人一起来了。
船银过来了,他算是发小,比自己有出息,搞水利工程,吃公家饭。以前自己可没少求他,他个头不高,专门长心眼。高小一班三十人,就他一个旱涝保收。其他人都是抠牛屁眼的。
爱娇来了,还是哭哭啼啼。她做服装生意,还过得去,别想要虾塘。姆妈主张虾塘谁也不给,她还指望养老,谁都靠不住。
儿子长顺回来了,他在公路局上班,先前道班除雪,没有回来。虾塘没想到过给他,他好歹上正规班。老大没有子女,小时就把长顺过继给老大了。
看到大哥了,他愁眉苦脸,人堆里东喵喵,西瞧瞧,一脸不高兴。知道先头他来送鱼,安的什么心。还不是想帮长顺要虾塘。看自己死不死,活不活的,也没好开口。
爱英总算回来了,一看就没睡好,靠在驼子师傅肩上,一抽一抽地哭。有啥好哭的,我都原谅驼子了。虾塘也送给你,遗嘱夹在抽屉字典里头,用米饭粒粘在一起,不过细是找不到的。只好没人时告诉你。
长早也来了,他做鱼生意。以前是肩挑背驮贩鱼,如今鸟枪换炮,买了三轮车,财大气粗。不像自己,老是踏不上拐。知道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想趁机,便宜买自己虾塘。
闹哄哄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甥侄子侄女,侄孙子侄孙女,一大堆。有的名字都记不住。
也不知道谁打的电话,不就是去虾塘,搞这隆重。
挑土的陌林,下雪天要他挖虾塘,加钱都不干,太惜命。
做鱼苗生意的华兵。卖渔网的家根。喂毛蟹的木林,有一年刮大风,把围网吹垮,毛蟹跑了一大半,都跑到南幺河去了。
最不喜欢长山。不就赊了他十几包化肥,讨了好几次钱。不赊还好了,热天鱼塘化肥给多了,都泛塘了。报应,化肥鱼啊,吃多了不好。
死鱼也舍不得丢,白花花的鱼晒满了塘埂。周围都是腐臭味。干鱼把牙巴骨都嚼歪了。
放心吧,长山。都安排好了,不会欠你的,免得我地下也不得安生。和爱英姆妈说过了,过二天就给你。
收电费的华彪,看起来冷脸冷面,像别人都欠他债。却拉起他的手,哭起来倒是呜呜咽咽,惹得自己都快落泪。说起来他们算忘年交,虾塘电费总是少收几块。
三蹦子驶出麻港老街,一直往南开。过了皇河,又过了电排河。一溜沿河的房子。
车回南幺河,远远就看到了虾塘。看到了瓦房边的大槐树,几年了长得老高。还有一株桃树,每年桃花开时,花掉落鱼池,鱼们争抢不休。
下了三蹦子,还得走一段土路,两边种着油菜。四边都是鱼塘,有的干了,种藕的还放着水,水面浮萍绿油油的。
南幺河闸边,正对着虾塘。水草茭芭倒长得热闹,把河面都霸占了。
这点他们还好,总算依了他一回,让他回到鱼池上。
到这里他才放宽心了,看人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他们把他抬进屋,正对着虾塘。他挣扎着要起来,长顺把他的头微微抬起。
烈昌惊喜地看到,挖掘机又开始轰鸣,长长的手臂伸展着,把冒着热气的泥土,一铲铲地掘起。看样子又挖了段时间了,虾塘初成了。
歇在低矮桃树杈的芦花鸡,咯咯哒地欢叫,像是欢迎他这久不归来的主人。
(首发《长江丛刊》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