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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树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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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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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复

大街上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地面上还很潮湿,雪落地即化。但是他们还是对这种转瞬即逝的雪花兴趣盎然,连朔风也吹不熄他们的热情,他们从短短的街头跑到街尾,泥巴浆子溅得裤脚到处都是。天气渐渐暗了下来,他们都累了。肖山喘着粗气倚在栏杆上,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李静,她在黑黢黢的街道上象火花一样地跳跃,一闪一闪。他勉勉强强地笑了出来,因为他看到了她在黑暗的角落里停了下来,用力地向他招左手。她一定没有看见他笑了,她飞快地跑过来,问他:“你怎么不高兴?”

“不啊,我很高兴啊,哈,哈。”他又笑了,嘴角裂开,象成熟的豆荚裂开时一样。

“这就对了,”她如释重负,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她穿着短短的羊绒上装,贴腿的牛仔裤,脚蹬着浅棕色高筒靴,说不出的青春妩媚。他觉得他的心里又象是撕裂开了一个口子。雪花依旧没有停息,不知怎么渗进了他的脖颈,使他感到彻底的沁凉。黑暗在一点一点地吞噬这个城市,只有雪花是这片无垠的黑暗中的亮点。

“我真的很开心,我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高兴过。”他说,在喧嚣的市井吵闹声中,这声音显得毫无重量,象鹅毛一样飘在空中。他一直在注视着她,即使她短暂地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的眼光也没有离开过。

“我要走了,”她说,她拍了拍她身上的雪花。

“你走吧。”他紧张地注视着这张曾经那么熟悉的脸,他的眼眶一热,差点儿涌出了眼泪,他赶忙揉了揉眼睛,“雪花都掉进眼睛里了。”

她当然注意到了他的这些变化,心微微一酸,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这个 平安夜真有意思,竟下雪了,天气预报还说没雪。”

“雪嘛,好雪。”

“我真的要走了。”

“你走吧。谢谢你抽空来看我,以后再也不会麻烦你了。”

李静没有吭声,她不想再逗留下去了,她害怕控制不了自己。她果敢地在黑暗中招了招手,一辆早就盯着他们的三轮车夫连忙把车开了过来,车蓬顶上积着薄薄的一层雪。她迅速地钻了进去,坐在冰冷的座椅上。发动机一直在启动着,使得车子微微有些颤抖,她的心同样也在抖动着。在接到他的邀请时,她的心却是急剧地发抖。她原本打算不来,但是看到他言词殷切,还是忍不住来了。

“要是你还和以前一样,多好。”她一手扶住车厢板,一边对站在地下的肖山说。这句话她憋了一晚上,这时再也忍不住了。

肖山无语,一股大风吹得他侧过了身子 ,等他回转过来时,见她已放下了挡风的布帘。他猛地抓住了布帘,想掀开再和她说说话,哪知车子已经开动了。他紧跟着跑了两步,差点摔倒在雪地的泥泞里,她已恍若飞鸿一般消失在灰蒙蒙的夜空里。

肖山这才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他记不清有多少日子里他强作欢笑,勉勉强强才支撑得住。现在他不用再掩饰了。他的泪水是越来越多,象无数条小溪汇成了汹涌的大海,不可遏止地奔涌起来,不仅淹没了这个诺大的都市,就连附近阔大的原野也无法避免。他越哭越伤心,忘记了一切,直哭到天荒地老。

可是要知道在过去那些快乐的日子里,他可不是这个样子。他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小伙子,对生活的要求非常低,这使得他每天都能从平凡中找到乐趣。他是也个中学教师,有一个和他一样单纯的女友。他们相识在一个好友的生日聚会上。在众多衣冠楚楚的男女中间,她穿着朴素,象一尊被擦亮的精致瓷器一样呆在角落里。肖山本能地觉察到这个女人正是他心中一直梦寐以求的,这个意外的惊喜使得他失魂落魄。当盛宴散尽之后,肖山不自觉地一直跟在她的身后,恍如一块无形的磁石在吸引着他亦步亦趋。

李静当然注意到他了,整个晚上他的目光就象黄蜂一样盯在她如鲜花一样的脸庞上。即使隔着浓重的夜色,她仿佛也看到了他的目光熠熠闪光。他的失落使她感到一阵甜蜜的晕眩。她不由得在心底里低低浅笑起来,她决定玩一个小小的花样来捉弄下这个冒失的小伙子。她猛地停住了脚步,回过头装作寻找什么丢失的东西。他被这意外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不知道该是不是继续前行。只不过稍稍犹豫了一下,他就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依旧往前走。但是同时他知道,他的心早已遗失在那个装作找东西的女子身旁了。

肖山垂头丧气地掠过她的身影,使李静产生了一丝丝的怜悯。她假装不小心绊在什么上,“哎呀”一声蹲下身去。果然肖山听到这声音,急忙忙地返回来,关切地扶起她,问:“怎么样,摔着了没有?”

“这儿,好疼,”李静暗笑道,指着膝盖,“还有这儿,这儿。”她的手一气乱指。

“摔得这么厉害?”

李静轻笑起来,象一头小鹿一样跳跃着跑开了。

“你骗我?”

“骗的就是你。“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愉快的接触。李静是一个超市促销员。后来他们无数次地在超市里,在大街上很偶然地相遇。他们总是高兴地打着招呼,然后分开了。李静走了好远之后,还看到肖山在频频回头。一段时间之后,肖山再也不满足于这种蜻蜓点水似的接触。他开始经常在超市的玻璃橱窗外等她,看到她在无数的货架之间忙忙碌碌,他感觉到一股温暖的爱意涌上心头。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头徜徉是一种醉心的体验。他们彼此虽然很少对视,但是他们身体里每一个部分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一双双关注的眼睛注视着对方。爱情的来临是不可避免的事件。在李静家旁的那一排排直冲云霄的杉树林里,他们两个人就象两条平静的小溪一样,自然地交汇在一起。

在无数个令人难忘的日子里,他们象一对默契的夫妻一样同进同出。在春暖花开的江滩公园,在美丽迷人的东湖之滨,都留下了他们温柔缱绻的身影。他们是如此令人羡慕的一对,走到哪儿都会让路人为之侧幕。他们生来就仿佛是同生同死,同享生之灿烂和死之残忍。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们竟然会分道扬镳。离别只会是别人的梦魇,与他们格格不入。

后来他们的感情发展到须臾不能离开对方了,他们觉得有结婚的必要了。他们的要求得到了双方家长的大力支持,在经过多次的挑选和协商之够,他们把婚礼定在了来年的元旦举行,剩下的就是甜蜜的等待和准备了。他们逛遍了大大小小的超市和百货商场,仔细挑选他们中意的物品。李静开始露出了她干练的一面,她对每样东西都吹毛求疵,经过反复的比较和筛选之后,她才买下最中意的那件。她希望每样东西都会个他们的婚姻一样完美无缺。肖山则幸福地看着未婚妻忙忙碌碌,他现在不折不扣是一个任劳任怨的挑夫。每次出来他手上都拎着大包小包,肩上也挎满了东西。他一边汗流浃背地赶着路,一边好时刻提防他的未婚妻,以防一不留神她就跑的无影无踪。

新房的装修也同期紧锣密鼓地进行。等到他们所有的物件都买齐之时,新房也装修完毕,焕然一新。门窗上开始粘贴上大红的双喜剪纸,硕大的枝形吊灯上结着彩纸,阳台上摆满了百合和兰草。不过美中不足的是楼上装修使得有一处天花板渗水,肖山搭着凳子用塑胶袋封住渗水的口子。等他下来的时候,他却觉得一阵晕眩。他脸色苍白的模样使李静吓了一大跳,她忙关切地扶住他,“你怎么了?”

“我头有点疼,”他说 ,看到李静流露出紧张的神色,他安慰地说:“太累的原因吧。”

婚期一天天地在迫近,肖山却一天比一天地感到莫名的恐惧的加重。他隐隐的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他的头痛并不只是太累的原因。这个可怕的不速之客现在常不时地来访,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肖山偷偷地去了一次医院,在诊断做出来之前他溜了出来,在门前的人行道前徘徊。时下枯黄的叶子无力地飘零,熙熙攘攘的人儿冷漠地穿行在街头。肖山只觉得一阵阵地寒冷。所有的人都会象这些黄叶一样最终飘零,可是所有的人都不会想到自己就是这些黄叶中的一片。肖山无可奈何地过早拿到了他的死亡宣判,恶性肿瘤几个字想挥之不去的苍蝇一样盘踞在他的脑海里。

“有救么?”他的目光象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望着医生。

穿白大褂的医生头发稀稀疏疏,头顶当中亮成一片,他一摇头几绺头发披散下来,滑稽地遮住了他的眼睛。肖山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还笑?都没有几天好活了,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吧,”医生拿起病历夹,装模作样地看了下,又看看他,不可理解地摇了摇头。

肖山出了医院,茫然地在大街小巷闲逛,就象也个无家可归的人一样。天空一碧如洗,大地上是阳光灿烂,一切都是生机勃勃,他怎么也不能相信死亡却正在一步一步地逼近他。人群突然使他害怕,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贴上死亡标签的人,和这群鲜活的生命格格不入。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是一个冰冷阴暗的世界的生灵,只是短暂地闯入了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很快,他就会离开,象雪人一样地消融。

事实上当他得知自己没救之后,他就不是人世间的一员了,他只是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而已。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仿佛全身的血液也随着精气而挥发了。他晃晃荡荡地走到江边,坐在一从红柳树下。其实天已昏暗,无边的水草随着波浪涌来涌去,象一群密密麻麻的孩子摇头晃脑地吟咏着圣歌。他恍然觉得自己也仿佛跻身其中,忘我地动情大声歌唱。

但是一阵又一阵的手机铃声把他唤醒了,他还是处在尘世之中,他的未婚妻还一如既往地在新房里等着他。她还眼睁睁地等着他回来,扑到他的怀里,想往常一样地耳鬓厮磨。她那样地爱他,即使把整个世界给她,来和她交换,她也不愿意。他们即将举行盛大的婚礼,他们将在金童玉女的陪伴下走入结婚礼堂,那会将是他们一生中最令人心动的回忆。他们必将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但是要令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的是,肖山要抱歉地说退出了。决择的过程是痛苦的,不堪忍受的。因此肖山破天荒地喝了许多酒来麻痹自己。在无尽的酒意当中,他忘记了自己的未婚妻没,忘记了约定在元旦那天的婚礼。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了一个污秽的隐蔽的场所。在众多躲躲闪闪的人群中,他挑选了一个最丑陋年老的女子。他盯了她有好一会儿,整个晚上都没有人来光顾她,使得她格外落魄失望。他不明白为什么她都衰老丑陋成这样子了,还在这儿混生活。他有点儿同情这个被遗忘的女子,于是央求她带他到她的住处去。她有点不敢相信似地望着他,她比他矮一个头左右,当她怀疑地抬头望着他的时候,她的随意绾着的头发耷拉了下来,埋着了她那张堆着厚厚一层粉的脸。那样的一张脸,有着讨好的媚笑和涂着猩红的唇,肖山强忍住心里的恶心反胃,郑重地点了点头。

经过一段曲曲折折的小巷,他们在一个更加逼仄的巷子前停住了。她有着生意上门了的兴奋,利索地把门打开了。这是一个窄小的单间,几床看上去肮脏不堪的被子叠在床上。女子上了床呼唤他,被他拒绝了。他示意她给李静打电话,告诉她醉倒在这儿。在漫长的等待之中,肖山差点逃了出去。这儿污浊的空气,和沉闷的气氛使得他坐立不安。真相是残忍的,然而也必须让她一点一点慢慢地适应承受。如果一下子就告诉她全部的真相,她一定会疯掉的。蜕壳的过程是痛苦的,然而又是必须的。

肖山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把脸对着门外,为的是让李静好一眼就看到他。夜阑人静,巷子里传来一阵阵杂沓的脚步声,肖山的心猛地象刺猬一样紧缩起来。他几乎还没有做好准备,就看到了她熟悉的身影。李静一下子就看到了真相,她的准新郎官醉气熏天地卧在床上,旁边还躺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子。

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唯有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来确证这个无法让人相信的事实。果然是他,听到他的名字他本能地抬起了头,但是他朦胧的醉眼似乎并没有认出她来。他嘟嘟囔囔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显而易见并不是她的。她的心痛得要命,可是她还是忍住疼痛走到他的面前,想带他回去。哪知道他突然拉扯住她的衣服,让她陪他再睡一会儿,被她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事实明确无误了,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可是她却宁愿这是一场噩梦,一场他喝醉酒之后误陷的深渊,她还是想把他挽救出来。那个陌生的女子象一朵毒蘑菇一样绽开了她的微笑,她觉得这是一场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把戏。不过对李静而言,这幅狰狞的画面,却她是从来没有料想过的,会突然闯进她的生活中的现实。李静不禁痛哭起来,世界转瞬之间发生的巨大变化使得她痛苦万分。日月星辰还在,她家门前的杉树林依旧,可是那个她曾许以终身的人却不见了。她垛着脚哭喊着走了出去。她的泪珠特别多,特别大,纷纷扬扬地飘散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肖山躺在床上,见李静气冲冲地跑了出去,不禁本能地翻身起来扑了过去,叫到:“静,等等我。”

但很快他明白了自己的角色,不由又颓然躺在床上,苦笑着望着那个陌生的看客。她正对着门外,见他朝着自己苦笑,不由以点头报以回应。突然她猛地扑了上来,抓住他的衣角叫道:“你还要吗?”

这时他看到李静竟然又回转过来了,见到他们这样,气得浑身发抖,抓住他说:“我们回去。”

“你别管我,我就爱这个。”他说完,露出了一付无赖的嘴脸,笑嘻嘻地扑向那个会作戏的女子。

“你会后悔的!”她跺着脚哭喊了出去。

肖山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毕竟是她能忍受的最轻的伤害了,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他希望她一点一点把他忘掉,就象蝉蜕壳一样。蜕壳的过程是痛苦的,然而又是必须的,蜕掉之后就会脱胎换骨,就会飞翔了。他希望她能鄙视他,唾弃他,憎恨他,把他看得一钱不值。他确实不值得她爱,不值得她付出真感情。他只是她生命中的一段阴影,一个噩梦。他现在就要帮助她把她生命中的这段无用的壳蜕去。

李静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过那些熙熙攘攘的人流和杂乱的建筑群。推开门,她直接跌倒在沙发上,连鞋子也顾不上脱下。适才的发现让她万分痛苦和迷乱,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突然出现的一切,忘掉吗还是牢牢记住。她茫然地望着天花板,那个沁水的痕迹还在,特别醒目,看上去有一种锥心的痛。以前她还老是担心这个水痕会扩大发展,现在倒好,水痕看来倒不会有什么影响了,可是他们的爱情生活的裂痕却要发展扩大了。以前他们虽然有过小小的裂痕,可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不会也不可能影响到他们的生活。现在可不一样了,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原则大事。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还是决绝地提出分手?这事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要人家分手算了,这种原则问题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你只要原谅过一次绝对会有第二次。

可是这事情头一次落在她身上,她才觉得事情没有她以前认为的那样好办,无论怎么办她都觉得是她无法认可的,这又完全没有一条中间道路可走。李静躺倒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这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户外的白光冷冷地透进来,照着屋子里好似早已酣睡的家具器物。平时这些器皿看起来是格外的亲切熟悉,现在她却感受到的是分外的陌生和敌意,仿佛它们都睁着冰冷的怨恨的目光,她觉得特别的拘束和不安。她该怎么办,她要怎么办,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又翻身起来,来到窗前,眺望着深秋的夜晚。窗外有株广玉兰,枝叶已经脱尽,光秃秃的枝桠向天空伸展,仿佛极力想挣脱这黑夜的束缚。李静伸了伸懒腰,用力地舒放着身子,一种不甘的想摆脱某种束缚的欲望悄悄地滋生出来。

既然难以决断,就彻底地把它放置在一边吧。她离开窗口,进到卧室里翻找以前存放在抽屉里的香烟。她很少抽烟,不多的几次也是在特别烦闷的时候。那是她还没有遇到肖山以前,没有真正找到自己的归宿,常常觉得生活的迷惘。当遇到肖山之后,她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心灵可以栖息的港湾了,香烟这种愁苦时的伙伴也就束之高阁了。她万万没有想到,某一天里她还是会主动来找她苦闷时的伴侣。李静点燃香烟之后,迫不及待地狠狠地抽了一口,把烟子一气吞进去,然后慢慢地吐出来。一股难闻的辛辣的味道熏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呛得她咳嗽不已,连眼泪也止不住地流出来了。可是即便这样,她也没有丢下,反倒更加凶猛地吸了一口,慢慢地把烟吐出来,烟子盘旋在昏暗的屋子里,缭绕在她的身边。虽然她并不喜欢这烟子的味道,不喜欢这样的自我麻醉,可是这总比清醒地痛苦好。不大的房间里渐渐地笼罩在烟雾的包围中,仿佛这是一个失火的中心。若从外面推门进来,一定会看不到身处烟雾中心的她。不过她这样痛苦地麻木自虐,并没有让她解脱出来,却让她更加的痛苦,不仅仅是精神上的痛苦,现在还加上了肉体的痛苦不适。烟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好,看到别人吞云吐雾,好像是一种无比惬意的享受,到了她身上却是恰恰相反。

李静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逃离了那个烟雾的中心,急切切地跑到窗前,把窗户全部打开,让夜半的清新空气流进来。夜晚的空气好像有质感的物体一样,冰冷可触,象绸子一样飘进屋子里,不一会就把满室的烟雾驱逐出去了。屋内也渐渐可以看清楚些了,地板上的烟蒂扔得到处都是,烟灰缸里面反倒一个也没有。记得平时她最反对别人乱扔烟头,没想到自己倒成了自己最憎恨的那类人。她这是怎么了,难道就是因为这点事情就会完全乱了方寸,变成了一个让自己都陌生的可怜女人吗?她惶惶不安地无所适从的样子,象是失去了主心骨一样。事实上,她也确实就要失去他了,他的背叛是不能容忍的,除了决裂她别无二法。

李静拿着最后一支烟蒂的手不禁颤抖了起来。也许是夜半的凉气太重了,一阵沁骨的寒凉从手里传到她的内心深处,她不由得觉得心房也冻得紧缩起来,一阵哆嗦,烟蒂不由掉在地上。李静满怀恨意地踩上一脚,用力地碾碎,又躺倒在沙发上。

透过窗扉可以看到暗灰色的天空一角,也可以看到杂乱无章的高层建筑的黑影,这个时辰大概一切都在酣睡。秦超也睡着了吗?

李静猛地打了个激灵,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他呢?她几乎要把他忘记了,她有好久都没有想起过他了。自从认识肖山以来,她一直处在快乐的恋爱旋涡之中,早就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

事实上她是不该这么快就忘记他的。他也曾那么深爱过她,他的爱一点也不比肖山的少,而且即使知道他们已经在一起了,还是那么痴痴地爱着她。不过自己最终还是选择了肖山,他的爱对她来说就无足轻重了。秦超和她在同一个单位上班,来的比她早,他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对她存了一份心,平日里对她照顾有加,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可是李静迟迟没有松口,她是个贪婪而吝啬的人,她敞开怀抱来接受他的爱,却并没有对他的爱回报一丁点儿。也许她当初也曾动过一点点情思,不过谁知道呢。当时她的迟疑不决,是不是她隐约知道前面还有更好的人在等着她呢,后来果然肖山出现了。她的注意力也就慢慢转到了肖山身上,当初原本就摇摆不定的心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好的归宿,对秦超就更加视而不见了。现在想来,当初她是不是太绝情了点儿。肖山并没有想像中的好,还没有正式举办婚礼他就这样,那要是结婚了说不定他还会做出什么让人咋舌的事哩。说不定当时她果断选择秦超就好了,他看起来那么老实木讷,断然不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来。不过谁又说得准啊,当初她看肖山不也是老实巴交的样子,让人值得信赖吗?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这样的事他肯定不是头一回,看他那老练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是个中高手。哎,怪就怪自己瞎了眼,千挑万拣找了这样一个伪君子,也怪他隐藏得太深了。想到这里,她的眼前又浮现起了在那个阴暗狭窄的小屋子里肖山的丑态来,他那样地龌龊恶心,当时她就恨不得咬掉他的一块肉下来。不过恨归恨,当时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免得让那个下贱的女人看笑话。当她甫一离开那个小屋子,她就下定了决心和他分手,她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可恨的是他们拿了结婚证,还没有举行婚礼就要换绿本本了;可幸的是她及早发现了他的真面目。又可气又可恨的是,她努力想忘掉这档子事儿,却怎么也忘不掉。其实她也明白,不彻底解决好这个事情,她是如何能忘掉啊。那么她到底该怎么办啊,她连一个可以商量和倾诉的人也没有。她好想对某个人,毫无保留地倾吐下她的苦水。他无需参与,只要静静地倾听就可以了。

李静从包里找出手机,没有目的地翻找着,想寻一个值得信赖的可亲的号码。结果让她深深失望,都是些冰冷的号码,平时看起来电话薄存得满当当的,可是真正需要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一个值得信赖。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她猛地看到了秦超的名字,他的号码耳熟能详,不用细看她都背得出来那十一个号码。这十来个号码以往经常也会在半夜里骚扰过她,给她带来幸福的快乐和微小的干扰。可是在她公开和肖山的关系之后,这个熟悉的号码就开始知趣地沉寂了,好像酣睡过去一样。现在她就要把它从沉睡中唤醒,不知妥不妥当?哎,顾不了那么多了,当务之急是要拯救频于崩溃绝境的自己,其他的只好以后再说了。可是话虽这么说,真的要她不识时务地半夜骚扰别人,她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李静犹犹豫豫地盯着那个号码,迟迟不敢按下去,就象遇见了一个半生不熟的人,不知道是打不打招呼的好。她迟疑半晌,咬咬牙猛地按了下去,只听见一阵彩铃声响起,在这夜半竟然是分外的刺耳。有一刹时李静希望这电话没有人接就好了,那样她就会免去解释的尴尬和无奈了。可是事情总是不能如她所愿,铃声在固执地响了好一会儿之后,就在她也认为没有人会接,“嘟嘟”的盲音即将会出现的时候,电话竟然有人接了,一个低沉的男中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喂,喂?”

李静腾地跳了起来,她紧紧地握住手机,生怕它掉了似的,也生怕那个声音突然消失。

“是秦超吗?我知道是你,见到你太高兴了,好久没有见了吧,在忙什么啊 ,这么晚怎么还不睡啊?在干吗啊?没事情就出来玩好吗?我们好久都没有在一起聚下了,都挺想你的。你都忘记我这个老朋友了啊,马上出来好吗?我等你啊,在老地方啊,你都忘记老地方是什么地方了?你看你什么人啊,再想想啊。不见不散啊。”

当李静确认是秦超之后,生怕他突然挂断电话,罗嗦了一大通,让他毫无回话的余地,才确定了时间地点,然后当地一声挂断了电话,生怕他反悔似的。其实马上她就开始嘲笑自己,她是多虑了,对自己的电话,秦超从来都是招之即来。直到这时,疲倦已极的她才稍稍放松下来,嘴角露出了这个晚上的第一丝微笑。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没有被这个世界抛弃,还是有人在固执地迷恋自己。她脚步轻快地来到盥洗间,用冷水浇了浇脸,抬头时看见了镜子里面的女人,面孔迷离驼红,眼神漂忽不定,神情若有期盼。她想干什么?她仔细打量半晌,也看不出丝毫端倪。真是可笑荒唐,她自己想要干什么都不知道,还要询问自己?可事实就是这样,她的心已麻木,麻木到她的行动只听自己潜意识的指挥,可这个潜在的家伙她却是无从捕捉的。她自嘲地笑了笑,胡乱拨弄了下头发,对镜中的人儿抛下了个媚眼,就整装出发了。

夜晚很静,同时也很陌生,与白日截然不同的面貌出现了,以致李静都认不出来了。说起来有好久她都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夜晚的街头了,她有些许的不适应,仿佛一个戏子出现在久已生疏的舞台上,每一举手投足都要掂量再三。好在夜幕深沉,充足掩饰了她的局促不安。她在一棵梧桐树下踟蹰良久,直到一辆薄荷色的出租车轻轻滑近,司机向她招徕,她才恍然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

其实所谓老地方是一本沉睡已久的书,早就被弃之高阁,差点就连李静自己都忘记了。刚才她只是怕秦超突然挂断电话,才急中生智说出了这个老地方。所有的恋人都会有一个老地方,他们虽然没有成为恋人,但是也有过成为的可能。她找了好久,在脑海里搜索枯肠,才想起他们经常去过的一个歌厅。那时肖山还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之中,要是他永远不出现在她的人生当中的话,她和秦超说不定不只成为恋人,最后成为夫妻也是有可能的。可是命运就是这样爱作弄人,他们兜兜转转之后,又要见面了。不过她不敢肯定秦超还记得这个老地方,要是他找不到的话,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了。不知怎的,她对这样贸然约他出来,是又渴望又害怕。

老地方看上去很是破败,和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记得当初秦超带她来时,自己被震撼住了,超大的前厅和豪华的装饰,和星级大酒店可相媲美。不过今日看来,却是这样的普通寻常,粘贴已久的壁画业已褪色,象迟暮的美人一般无精打采。她点了一处他们来过好几次的一个包房,在最里面,最是安静和僻深。然后,她把自己摊放在黏糊糊的沙发上,仰望着黯淡的天花板发呆。这歌厅现在看来生意并不太好,只有寥寥几人在唱歌,嘶哑的声音透过重重的阻隔传出来,并不显得热闹,反而让人生出骨子里的寂寞来。

远离熟悉的环境和人群没有使她感到空虚,也并没有让她欣喜。她就如一方业已投入巨石的湖泊一样,现在开始慢慢沉静。她现在就象一个旁观者一般,开始淡然自己的人生际遇。她打算随波逐流,没有思想,就会没有痛苦。

秦超的到来让李静业已飞出壳外的灵魂又回到了熟悉的身体里面。她方才记起自己并没有告诉他地点房间,那么他是怎样找到的呢?难道他还一直对自己念念不忘,对他们曾经的点点滴滴一直熟稔在心,所以就不费吹灰之力就按时履约了?

李静又激动又开心,从这个痛苦的夜晚开始,这是她第一次咧嘴笑了,虽然这笑里面带着有丝丝的拘谨和苦涩。

她站起来迎接他,表现出少有的热情很真诚,她从心底里欢迎他的到来。这次和以往的约会截然不同,以前她总是心不在焉,应付差事的样子。她真心地为曾经的自己而羞愧,这点秦超也看出来了,他微微笑着紧握住她的手。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论什么时间地点,他都无法拒绝李静的邀请。她是他心中的一块软肋,稍稍用力就会让他震颤不已。他什么也没有问她,这让李静感到些微的放松。其实一直以来,他就是这样,体贴,善解人意。其实不用问他也看出了她心内的疑惑和忧伤,只不过他的回复是更深沉有力的握手和倾听而已。

他们开始喝酒和唱歌。酒是李静点的,倒在透亮温馨的高脚玻璃杯里面,泛出了使人惊奇和迷幻的颜色。李静微笑着端起酒杯,不忍心喝下去似的仔细端详了一番。秦超的歌声敦厚质朴,如他本人一样使人安详可靠,不由得想沉静下去,掉入一个温馨的梦中不愿醒来。他和美酒一样,同样让人迷醉。李静拉过正唱得陶醉的秦超,一仰脖喝了个净光,然后把酒杯朝他扬了扬:“我喝光了,你看着办吧。”

秦超放下了话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干而尽:“我奉陪到底。”

两人你来我往,很快就把一瓶酒喝了个底朝天。他们几乎忘了来这的初衷,秦超是喝高了浑然不觉,李静是越喝越清醒,却故意试图忘记。但是喝到最后,她极力想把自己从迷醉中拉出来,却已然办不到了,她彻彻底底地醉了,醉到她已经认不出来陪她的到底是秦超还是肖山了。她吃吃笑着亲吻他,褪光他的衣服,也在不知不觉中被他除掉衣衫。她狠狠地咬着他爱他,第一次这样疯狂和主动,她的头发也飞扬起来,象海藻一样在空中甩来甩去。在几乎是施虐和受虐并存的欢爱中,李静流下了汇聚着快乐和痛苦的眼泪。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醉,即使她的身体醉了,她的灵魂还是清醒的,可是她的灵魂并没有控制住身体,它们再也不会象以前那样统一和谐了。

李静回到了家里,肖山仍旧没有回来。虽然只过去了短短的几个小时,对她来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就是在这几个小时里,她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回到了熟悉的家,曾经和肖山共有的家,一股负疚感油然而生,她明白自己犯了无法原谅的错,她再怎么赎罪也无法挽回。可是肖山犯过的错,就可以赎回吗?他们注定是一群迷途的孩子,在欲望的森林里找不到回来的路。他们只有互相遗弃,背道而驰。

报复是失败者的自虐,她报复了他,反而被自己伤得更深更痛。她无法再坦然面对自己,更无法坦然面对肖山。她庆幸在那个难忘的夜晚里肖山没有回来,不然她还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不过她的通宵未归,却使得李静更加痛恨,更加憎恶他,无法原谅他。

她眼睁睁地看着天色由黑暗浓烈的化不开转为黎明,看到晨曦一点点地击退夜晚,终于彻底地胜利了,纵横交错的楼宇毫无遮挡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失声痛哭,没有理由,只觉说不出原因的难受痛苦。哭完之后,她象卸下了千斤重担一样地轻松。同时她在心里已经作好了一个决定,只等肖山回来了。

事实上她的抉择肖山等了好久,他早就期盼这样的结果,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了。她逼着他换了本子,幸好他们还没有举办结婚典礼,也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尴尬。分手出乎意外地平静和冷漠,和当初他们轰轰烈烈的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现在的形同陌路是对曾经那样深厚的爱的绝大饥讽,就连肖山都觉得自己太过绝情了,可是不这样他又能怎么样呢?他只有咬咬牙,恨下心肠往前走,把曾经的爱破碎,丢弃一地。除了那个难忘的平安夜李静约见过他一次,从此以后他就从李静的生活中消失了。

等李静再见到肖山时,已是半年之后了,这时他已经不能算是个活生生的人了,他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毫无知觉地躺在病床上,任凭她怎么触摸,怎么哀嚎,他都无动于衷了。她这个时候才彻底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可惜已经太晚了,她没有能陪伴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反倒自以为是地去报复他,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她误会了肖山的真情,曲解了真正的爱情的深度和广度。她羞惭得无地自容,手紧紧抓着肖山瘦得皮包骨的身子,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没有人劝她,也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知道她此刻需要的就是哭泣。她越哭眼泪越是汹涌,浸湿了她敷了太多粉的脸。假如肖山此时能醒来的话,会滑稽地联想起,他们家天花板上那处浸湿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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