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

刘树芳

一

“还认识我吗？”

早上，我到店里刚开门营业不久，一阵秋风吹进来个身材苗条端庄漂亮的中年女人，让我这个自认为阅人无数的生意人，一时半会儿分不清，她是三十大几还是五十出头的年龄。总之，她被一头好看的玫瑰红披肩发和一身洒脱的墨黑色高档秋款连身裙遮住了岁月年华。见我愣怔着，她摘了墨镜和口罩不好意思地说，以前找过我买房子。我没弄清楚她的来意，便随口应承着。

“哦，姐来啦，坐下歇会儿，喝口水呗！”

这个隶属北方大都市离滨海市最近的城区虽然不是很大，但房子的价格却始终没有下沉迹象，在房住不炒的大趋势下，由于外来人口不断递增，城区里面的二手房主们始终保持地域优势，从而抱着自家赚钱商机坚挺着出售价格。经营了多年房屋中介生意，找我买房租房子的人加起来也不算少数，跑了十几年“地形”，城里那些现成的大大小小出租出售二手房源，闭着眼也能踅摸着去，但那些只有一面之缘的寻访者……快饶了我吧！那么多人我不可能都记得清楚。

“华子妹，把我那套房子帮我张罗着卖了吧！着急用钱呢！”

停顿了一小会儿，这女人转过头来，略有所思地瞅了我一眼，道：“放宽心，咱熟归熟，中介费不会少的。我就认你，你人实诚，会卖房子。” 听她用罐了蜜一样的嗓音熟门熟路地这样称呼我，我却暗自琢磨着: 这女人谁呀，曾经跟我很熟吗？为省几个中介费套近乎的本事不一般，嘴巴好甜呐！ “好哇！多谢姐的信任，姐详细说说我要记一下。”我不失礼貌地让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不由仔细打量起她来。好像似曾相识，见她肤色白亮，模样端庄，眉眼喜人，给人的感觉是很舒服也很有气场的。那说话爽朗的声调，一开口嘴角边泛起的笑窝，好像我以前也注意过，可能与她打过交道，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她是谁了。 “姐，现在的房屋市场行情是有价无市，小平米楼房虽然还能吃点香，但房子老了也不好卖的。”

我本想再给她施加点压力，听她说是去大城市里买房子着急用钱，这套房她肯定不能扛着高价儿卖。“现在你去姐家里看看吧，价钱你看着订，不好吗？”瞧这姐的性子也不会是个办事拖泥带水的磨叽人，要知道在这个市场竞争激烈的社会里，低价房源好说话的房主永远都是抢手货。于是，我听从了她的好意，没耽误功夫，简单留了她一个联系方式，便紧跟着她一起抢先看房子去了。

我拍完房源图片回来时，正好大强子开着辆锃光瓦亮的SUV黑色商务车停在我门口。大强子如今可是身份大反转，车子房子都备齐了，懂得世故的他，没有到外瞎折腾，手里剩下几个闲钱，这个大孝子一直想给自己的父母亲换一套合适的房子住呢。

“哎呀，你来的真是时候，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看见他，我立即联系那个房主姐姐，让她在家里等着，准备马上领着大强子先去看这套房子。

二

大强子打小就随父母亲住在地处商业繁华的福光楼群里面，对这里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 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第一代商品住宅楼，只有五、六层到顶，楼间距密集，虽然临街几栋现在已经拆迁改建了商圈，却还足有四、五十幢威风凛凛地一排排矗立于城中心“学区房”的位置，突出着自己的身份和价值，虽然没有物业和绿地，又基本上都是60－90平米的小户型，但在当年也属于很奢侈的住所了。现在城区受大环境影响，治理的越来越好。这个在鲜花和绿植簇拥下的老小区，依然彰显着它们有过曾经 不一般的风彩。

过了这么多年，当初把那套八十多平米的一楼卖了，让父母亲搬到较偏远的地方住平房，一直是大强子放不下的心病。自打卖房熟识了这个岁数不大，看起来精明却很讲义气的“大个儿”，这么多年大强子没断了与我联系，就是打听房价的变化，还要把这个地段的房子给他父母亲买回来。在房价不断飙升的那个阶段，所有的物价也是水涨船高，没有停留在原地不动。身经百战之后，大强子从初出茅庐的小屁孩儿，活脱脱演变成一个海鲜批发市场里的小老板了。

还记得当年那个蔫不拉叽的瘦高个儿，小眼儿一眯缝，嘴巴发愁，骨子里却透着不服气的样子。“老姐，你说等我将来翻身了，开着豪车在姐店门口停下，会不会招来一群小迷妹小迷弟眼馋呐？到时候老姐因为认识我也不会让别人小瞧了，是吧？”“那是，小迷妹小迷弟就算了，等弟发了财说话底气足也有‘站脚地儿’，凭咱们一步一个脚印的信誉度，多给姐拉几个用房甩房的客户就行啊，到时候老姐也算跟着弟沾光了。”

时间过得太快了，这一晃就是十年。十年的光景一切都在变，仿佛没啥变化的就是我还在日复一日的劳顿；还在为着生计发愁；还在为着一家老小的生存加班熬夜。

现在已经成家立业的大强子，说话办事比那时候成熟多了，腰板也粗实硬朗了。虽然离有钱人的门槛还差十万八千里路呢，他如今手头确实松快了许多，就是去新小区给父母全款买套大平米洋房都没问题。但是两位老人恋旧，人越是上了年纪越想原先那片儿居住的老邻居。

到了房主家的楼前，大强子不由得打了个愣，大步流星向左右走几步，回来却一声没吭。 “哎呀，是你呀！”一开门，房主姐姐见到买房人是又高又壮实的大强子，不禁用手捂住嘴巴，脸上祥云惊现，一双大眼顿时放光，随即又笑眯成了一条缝。

“咋回事？”我一脸错愕又迷茫地相跟着她们走进屋子。

三

这是一梯两户六层到顶的一楼，虽是平常的通透房型小两室一厅，因室外阳侧有统一设计的小院，就显得宽绰明亮了许多，加上室内装修带着田园风格，延伸着窗明脊亮的暖阳台，厅间摆放钢琴、电脑桌、书架，阳台里的玻璃圆桌上放着一本打开的厚重的古诗词文集，旁边是水晶花瓶里拔高展叶的几支翠竹，大有舒适恬淡的美感。

刚走进里间，一向深沉稳重不苟言笑的大强子突然“嗤嗤嗤”地笑了起来，“是齐力姐哈！” “是呢，咱们仨还真是有缘分，就冲这个缘分，这套房子我也不（卖）给别人了。”在客厅里齐力姐边让我们在沙发上坐，边笑着拿茶几上果盘里的应季水果给我们吃。

等几个人落座，我又悄悄退到大门外，环顾下四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套房子以前果然是我的房源啊！都怪这里的楼房今非昔比，里外都是旧貌换新颜了，瞧这屋子收拾得像女主人一样讲究，我开始还以为是哪家土豪甩房子呢，光注意屋内装修情调，舒适干净卖点好了。

真是凑巧，十年前这个阳光灿烂的一楼就是强子的家。当初强子和别人做买卖倒腾海货瞎嘚瑟，被人坑了本金还欠了一些高利贷，不得不把父母的房子拿来卖了还帐，那时候他不敢声张，火急火燎差点火上房，求我不要趁人之危，抓紧给他卖个好价儿。

“齐心协力！这套房子当时是我帮着卖给齐力姐的，她还为把她名字里的“力”写成“丽”纠正了老半天。”那段时间我把这个咬文嚼字，取个男人名字的女主划做“女汉子”之类。不过呢，当初那买房子的可不就是个五大三粗办事爽利的农妇么？脾气秉性倒是有些像现在这个女人的姐姐。我还是有些狐疑着:“莫非你是——” “对喽！华子妹妹，你忘了我可没忘，我说过我名字不是美丽是力量，女人活着既要美丽又要给自己做靠山！”齐力故意提高了嗓门哈哈大笑起来，“我就是觉得你没认出我来，我和大强子弟弟每回在街上碰到都还说话呢！也有问起过你的，听说你也换了好几家中介所了？当年就是我们仨在这儿写的合同，对了，那时还有住着的两位老人在旁边看着呢！”她用手比划着，生怕我的记忆力被脑血管堵塞了似的。 “这么多年我老姐就知道挣钱了，我可忘不了我家的房子。”大强子坐在那儿揉揉鼻子瞥了我一眼，不无揶揄地说笑着。 “我怎么不会记得呢”！此时，我的思绪像茶几上果盘里那个裂开嘴的石榴一样，历历在目。

当年有个“傻里傻气”的农村女人看上了这套房子，听说大强子着急用钱，都没杀价就把房子买下了，还说“谁家都有个难处，过了这关就万事大吉了”。当时我还为此着实感动了一把。

四

齐力比我大了十多岁，都快五十岁的人了，看这气质要说和我同岁都有人信。岁月不但没能在她脸上长出一把褶子，反而连身形气质都宛若逆龄靓姐。我不由得脱口秀:“难怪我认不出来，都怪姐变得这么漂亮，是整容了吧？” 这话一出口，我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剁半截去，漂亮就是漂亮，人家整没整容关自己屁事，这让人尴尬又傻气的话以后千万不说为妙。“瞧瞧，姐的变化都让我口不择言了。”我刚要想法子岔开话题，齐力姐却爽朗地说道:“是说我长相倒挂吧？我没有整容。总有熟人这样问过，她们还不相信。其实我有一个秘方，你学不学？” “啥秘方？”我像盆里刚浇了水的绿萝叶子来了精神，这下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就是心态好哇！”齐力姐会心地笑着。

“还托了你们的福，自从搬进这房子里住，我们家里氛围就好，人要舒心就是一团和气。平时我有老公宠着，孩子学业事业都省心，我感觉办啥事儿都是顺风顺水的。这要不是去市里买房子凑钱，为了离孩子家近些相互有个照应，不然这房我说啥也舍不得卖呀！”

齐力姐现在的生活真是让人羡慕。人存善心，事事如意，去市里买的房子还是她优秀儿子单位的领导半卖半送的，真是啥样的家教生出啥样的子女，优良的品质传宗接代，做事不贪心总会好人有好报。她这一路芝麻开花节节高，拚的应该就是不贪婪的心态！无欲则刚，知足常乐。人不追财财追你，万物皆有轮回。有时候还是别太较真，顺其自然就好。若处事不惊，摆正心态，情绪平稳，真能改变一个人的容颜，我一定要接受改变。

“这就是缘分，我这辈子的财运也是借两位美女姐姐的光啊！”这时，大强子从跨兜里掏出两打红钞票说，“今儿大清早喜鹊把我吵醒了，原来是别人上赶着还给我两万块钱，我就想着我得把我家房子买回来，这不就赶紧到店里准备找老姐唠扯唠扯，果然好事就来了，正好交个定金吧！”

“有华子妹在呢，交啥定金啊！咱用不着费那事。” 齐力姐笑着说，“我已经很知足了，白住了这么多年房子，还要多卖好几十万块钱。”

“姐可别这么说，水涨船高，随行就市。”大强子接着说，“咱买房卖房都是“刚需”应急、自己住，当年姐够意思，现在我也不能含糊，老爸老妈住着，以后这里就是齐力姐的娘家，姐要是差钱，小弟还能抵押贷款呢！” “姐不差钱，这房子里东西除了手使手用的我们带走，剩下的全部留给你们自己去处理，卖了这套房子加上你姐夫我俩手头的还有富裕呢！”齐力姐开心地说。

“嗬！我这个中介人今天可是捡了个大便宜，以前遇见过买卖房子的人净是假装哭穷的，让我来回来去‘舟车’，一口高一口低的费了半天劲也不见得能谈成，有时候因为个七八年的破空调拆不拆走留不留的，一单生意就泡汤了，互相算计来算计去，都怕自己掉坑里捞不上来，哪有几个像你们这样互相谦让的，房子多少钱都不管定啦？”“随便你！”强子和齐力几乎一口同声。“你随便！”

见她们都把同样信任的目光投向我，心中的一股暖流忽然让我有所顿悟，她（他）们是故意来帮我吧？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老老实实做人，做事一步一个脚印坚持原则是自己的本分，虽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投机倒把吃差价赚过大钱，但“回头客”让我踏踏实实地端着这碗饭也不至于饿死。这就是福报，想到这儿，我不禁眼泪围着眼圈转，既然大家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我就把感恩的心铭记在心里吧！

我激动地从随身携带的大黑皮包里拿出房屋买卖合同案本，收据，印台，公章，一本正经地说:“这买卖房子不是小事，都别不好意思，亲是亲财是财，当面锣对面鼓，我们仨一样不能少哇”。这单生意就这么搞定了，真是雷厉风行，嘁吃咔嚓快！ “既然大家都认可，也不藏着掖着，不偏不倚就按实在价商定。”于是，我们仨又一次在这个家里签署了本房的三方买卖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