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流水的月的头像

流水的月

网站用户

小说
201810/27
分享

柳条笛子

柳条笛子

(一章)

一双灵巧的手在半空中翻飞,紧接着是一连串熟练的动作:抽梗、切端、揉搓、打孔。一个长相俊秀的男孩将目光紧紧停留在这根精心制作的柳条笛子上,好像这是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他用两只手托举着笛子,先是左瞧右看,再是眯着一只眼睛检查笛管内部是否光滑,最终他微微上扬的嘴角证明他很满意这件作品。接下来,就是检验笛子是否能够发音正常了,他将笛子放在自己唇边,轻缓的吹一口气,貌似在感受气流是否通畅,之后,他张开双唇,含住笛子的顶部,就好像含住一粒晶莹饱满的石榴那样小心翼翼。经过了打磨之后的笛端触感非常光滑,而且带着新鲜的柳叶气息,含在嘴里,整个口腔立马充塞了那种清新又带有淡淡苦涩的味道,随着温润的气流从笛子中间穿过,清脆的,独特的,富有生命力的啼鸣飘了出来。在他看来,这是到目前为止最成功的一件了。为了制作这根柳条笛,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折断了多少柳枝,抽去了多少柳梗,也不知道自己用那柄尖尖的弯刀挖出了多少圆形的孔洞。

“要想制作任何一件令自己满意的作品,必须要不断地尝试和修整。”男孩始终没有忘记师傅的这句话。尽管,自己现在并没能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木匠,但事实证明无论放在哪个行业上,这句话都是受用的,哪怕是制作这一根小小的柳条笛子。

时间的车轮交替更迭的向前滚动着,孕育生命的大地上流传着数千年前的传说,有谁亲眼见证了它们的发生,还是说,它们只不过是人们为了满足自己虚幻的愿望而编织出来的谎言?男孩质疑它们的真实性,却又期盼它们的确发生过。自从爹娘去世以后,男孩时常能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那个声音告诉自己,自己需要一根柳条笛,一根用自己最虔诚的心制作的柳条笛。

那么多个春夏过去了,那么多的柳枝成了自己手下的亡魂,男孩最终发现,柳条笛子,成了自己虔诚愿望的寄托。每当自己吹奏一根制作完成的柳条笛时,本来模糊的记忆便开始清晰起来,仿佛只要有笛声的存在,那些你想要留住的画面就不会随时间消逝。渴望的在眼前,伸手却是虚无,这种时刻既甜蜜又痛苦。自己吹奏柳条笛子时,便是在这两种情感间徘徊,不愿长久的痛苦,却难以割舍眼下极为短暂的快乐,这是多么的令人矛盾,就好比那飞蛾,明知道火焰带来的不仅是光明,还是要奋不顾身的奉献自己的生命。柳条笛,是自己放不下的牵挂和思念,是自己无数个日夜的祈祷,自己祈祷失去的能够回来,消失的能够重现,时间能够倒流,但残酷的是,这小小的笛子怎么可能有这样大的魔力呢?自己只是不死心罢了。

他继续吹着笛子,略显粗糙的手指在圆圆的孔洞上起落,你瞧,他手指上的那几颗小小的茧子和笛子上的孔洞是多么的协调呀,好似那些孔洞是男孩依照着茧子的大小裁剪出来的,他的手在软嫩的柳条笛上起落,如果你见过水藻怎样在湖水中飘摇,那么你就能想象得到现在的情景,你听,这声音多么美妙呀!像极了一只娇嫩的黄莺儿在动情歌唱。

清脆婉转的笛声,慢慢消失在寂静的夜里。每一个音符,随着男孩的目光,都飘向遥远的夜空,成为巨大黑色幕布上的一颗明星。他看着那些星星眨呀眨的,内心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黑夜的召唤下,主宰睡眠的使者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把大手一挥,弄得男孩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男孩把柳条笛子放进一个表皮暗黄的木匣子里,再用衣袖把它擦得锃亮。

男孩躺在硬硬的床板上,脊背感受着透过床单传来的凹凸不平,慢慢地进入梦乡,他在梦里依旧听得到笛声,笛声浅吟低唱,悄悄告诉他一个美丽的故事。

第二天清晨,鸟儿的第一声啾鸣,唤醒了这座大山深处沉睡的村庄,在过往的无数个黎明,鸟儿总是在和今天一样的叫着,它们的祖先是这样叫的,现在轮到了它们,依旧是这样的,在睡梦里的人们,听到时间的召唤,告别睡梦,迎接新的一天,或者只是在迎接一天,因为他们在这里生活的太久了,生活的太平静了,“新”这个字眼已经失去了修饰的或者真正的意义,他们不再需要了。那些交织错杂的声音已经太熟悉了,你可以准确的分辨它们:穿衣服的摩擦声,洗脸的哗哗声,打开粮食瓮盖的砰砰声,勺子插进米堆里的沙沙声,木柴在锅底的爆裂声,老人的咳嗽声,小孩的啼哭声,男人的呼喊声,女人的絮叨声……像数十年来一样,再度沉寂了一夜的小村庄,在这个时候活了过来,这一片狭窄逼仄的土地上,晃动起了为了生活而忙碌的身影。

女孩已经醒了,但她不愿意起床,她的两只眼睛高高的肿着,像两只刚长起来的青皮核桃。另一间屋子里,传来了说话声。“大宝他娘,饭好了吗?”身形健壮,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焦急的问着。一个体型偏瘦,个头不高,头发微白的女人赶忙揭开铁锅上的木头盖子,一股白色的水蒸气混着大米汤和白面馒头的清香扑面而来,女人一边赶忙端着盘盘碗碗,一边喊着:“好啦,赶紧的来吃吧!”男人坐在墙角略显油腻的方桌旁,抓起一个馒头,津津有味的吃起来。男人吃的飞快,腮帮子鼓得大大的,额头上的青筋跟着咀嚼的动作一跳一跳的,粗壮的血管潜伏在黝黑的皮肤下面,像一条条雨后拱出地面的蚯蚓。

女人从里屋炕上把一个小男孩拽起来,熟练的给他套上背心和小短裤,然后拉着他来到饭桌旁,小男孩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坐在饭桌旁的凳子上,两只白胖的小手不停的揉着眼睛,女人见状,轻轻地用手打掉小男孩的手,“大宝,赶紧的,吃完饭还得跟着娘下地呢,”小男孩一听“下地”两个字,立马精神了一大半,“娘,今天下地我要逮蛐蛐儿,然后把它养起来,让它给我唱歌!”女人“噗嗤”一下笑了,心想还是小孩子心性好,养着蛐蛐,听它唱歌,换作自己,别说是让自己去逮,哪怕是有人免费送,自己也懒得要,听见蛐蛐叫个不停,心里都乱成麻线疙瘩了。“好,你想逮就逮,逮了自己养,我嫌那个东西麻烦。”小男孩俨然跟个小大人一样,小嘴巴一撇,“切!不用你养。”小男孩说完,大口的往嘴里扒了几口米汤,然后把小脑袋往右边一偏,“爹!你喜欢蛐蛐不?”男人嘴里满是饭菜,含糊不清的说了句,“爹啥都喜欢,大宝,赶紧的吃饭,吃饱了,多逮几个。”小男孩一听爹的话,更高兴了,小脑袋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女人默不作声的吃着饭,时不时地朝着另一间屋子的方向望去。

男人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于是放慢手上的动作,使劲把嘴里嚼得半碎的饭菜咽了下去。“他娘,你昨天晚上听见什么了吗?”女人收回目光,看着男人略微一愣,“你刚说啥?”男人拿眼角瞥了一眼女人刚才望着的地方,又重复了一遍:“我是问你昨儿晚上听见什么动静了没?”女人往嘴里送了一口菜,一边慢慢的嚼着,一边不着急的回答男人的问题,“好像听见柳条笛子的声音了,”男人喝了两口饭汤,晃了一下膀子,继续说道,“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呢,”说到这个话题上,女人也一脸的疑惑。“这柳条笛子的声音已经有多少年没听过了?”女人一边吃着饭菜,一边在心里边计算着年头。“他爹,咱多少年没听见这声了?”男人楞了一下,“恩,这可有些年头了,你这么乍一问,我还真说不上来。”“十八年了,”“有这么长时间啦?”“你想啊,英子今年十七了,我最后一次听见这笛子声是英子出生前一年,这不就是十八年了吗。”“真是年头长了,人也老了,要不是昨天晚上又听见,我都忘了。”女人没有说话,只顾着给大宝碗里夹菜,男人又磨叨起来,“你说也奇怪,早以前咱村里每年不得吹几回啊,我就是听着柳条笛子的声音长大的,到了后来,也没留神儿什么时候,这笛子声就给断了,要我说啊,不好,怎么这也是个老传统呢,就这么断了,可惜了。”“他爹,现在的年轻人可和咱们那时候不一样了,那老一套啊,你觉得好,人家年轻人可不稀罕了。”男人摇了摇头,继续吃饭。“英子还没起呢?”女人用眼神示意男人,别提这茬。男人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下一秒钟又闭上了嘴,或许是这话憋在嘴里实在难受,男人还是开了口,“这几天我出门赶工,你在家多费心,看好英子和大宝,你耳根子软,别什么事都依着她胡来!”说完,男人端起面前的饭汤,一股脑儿的喝下了肚。“多吃点吧,”女人看见男人已经站起来,要往外走。男人用手抹了一把嘴上的汤水,说道:“不吃了,一会儿还要赶路,吃多了噎食。”男人扭过身,往外面走去。女人旁边的男孩扯开响亮的嗓门,“爹,你啥时候回来??”男人扭过头来,乐呵呵的说道:“大宝,好好在家陪你娘和你姐,爹过几天回来,到时候给你们娘几个带肉烧饼回来!”女人先是笑了一下,紧接着又假装生气的说:“他爹,咱村李二哥家就卖烧饼,别从外边买,贵着呢。”“外边那是肉烧饼,可比李二哥家的好吃多了,我少买几个,你们娘几个多少解解馋,”小男孩生怕爹买的太少,不够解馋,赶紧的跟着话尾喊着:“爹!多买几个!多买几个!”女人看了一眼旁边两眼放光,兴高采烈的儿子,本来张开的嘴又合上了。可怜了孩子了,日子过得不富足,好东西没吃上几回。男人望着女人一眼,然后紧了一把腰间的裤带,大踏步的出门去了。

“大宝,赶紧的吃,吃饱了跟着娘下地看麦子去!”“好嘞!”女人说完,放下手中的碗筷,起身进了另一间屋子。一个黑色的脑袋漏在被单外面 ,那一根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子耷拉在炕沿上。女人轻轻地坐在旁边,用干枯黑黄的手一遍遍的捋着麻花辫。女孩不耐烦的转过身去,“娘,你又干啥?烦不烦?”女人收回手,干瘪泛白的两片嘴唇一开一合,“英子,起来吃饭吧。”女孩没有动作,只硬硬的回了一句:“我不饿,你们吃吧。”女人顿时心里一堵,感觉像是被人塞了一把棉花在嗓子里。她稍微移动身体,手放在炕沿边上,摸着泛着深黄油亮亮的竹片梆子,“英子,娘知道你委屈,不甘心,可你别怨爹娘,咱孙家庄的人在这里祖祖辈辈的活着,老规矩不是……,”还没等女人说完,女孩一个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把被单撩在一边,肿着的两只核桃眼里放出一道光,“娘!人是活的,规矩是死的!”。“你这丫头,就是倔!多少代的老规矩了,你说改就改呀?况且,就算你想改,你有那么大本事呀?”女孩也不甘示弱,立马说道:“我没说非得改,况且就咱孙家庄的这些老传统,老倔驴,也改不了。”女人听到女儿说出这么不尊敬长辈的话来,心里的火也猛地冒出来,“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我没怎么说话,娘,现在是新时代了,那些所谓的老传统,老规矩早就该扔了,要是都像你们一样守着老规矩,那还有什么劲儿!”女人听了女儿的话,心里挺不是滋味。她知道,女儿的话不无道理,但是,对呀,总有那么一个“但是”。自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嫁在这里,现在,家在这里,自己从来没出过村庄,也没想着出了村庄能去干什么,换句话说,自己已经和村子融为一体了,那些老传统,老规矩,就是那么自然而然的在心里扎了根,如果不是仔细琢磨起来,自己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合时宜。可现在女人感觉出来了,英子不是自己,英子的想法和自己不一样,这小村子是栓不住她的,她迟早要飞出去,飞到没有束缚她羽翼的地方,过她自己的生活。女人每次想到这些,心里都很高兴,尽管舍不得女儿,但一想到女儿长大成人了,将来结婚组建自己的家庭,自己就美滋滋的了。“但是”,女人终究还是会回到这个词上来。无论别的地方人们在这么活着,孙家庄里生活着的人们还是一样的,他们脑袋里的思想还是一样的,所以,尽管心里明明知道女儿的话是对的,但她还是要和女儿继续“讲道理”。“你这丫头,净跟我整些有的没的,你那一套先进理论,我不懂,你在咱孙家庄活着呢,不按老规矩走,你不怕街坊邻里笑话你呀?”女孩一听娘的这些话,更是把腰板挺直了,“他们凭什么笑话我呀,各家的日子各家过,再说了,我凭自己的本事读书,我凭自己的本事出村子,又用不着他们帮忙。”女人知道和女儿继续硬扛下去,会闹的俩人都生气,于是话头上先软了下来,“好!就算你不按老规矩走,非要出这孙家庄,出了村,到了外面,你咋办?”这个问题女孩还真没仔细考虑过,所以她憋得脸通红通红的,却还是非常的不服气。“英子!不是娘非要逼你怎么办?你爱上学,爱读书,这是个好事,可是咱孙家庄就这么大点地方,你能干啥?将来你总得自己过日子,不能光说你会读书,没活干,喝西北风去呀?”“哎呀,娘,你看你这老一套,书读得多,你还担心我将来没工作呀?再说了,我才不想留在咱们这破村子里呢,要啥啥没有,街坊四邻的整天扯那有的没的。”“咋的?你不在村里,你还想上天呀?”女孩心里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但她没有说出来,仿佛一旦说出来,这个美好遥远的梦想就会立马变成阳光下的泡沫,消失的另令自己手足无措。女人看到女儿闭口不言,又独自絮叨起来,“英子,做人得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来,娘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但一口吃个胖子,那是没有的事。读书这事,我和你爹打心眼里觉得对不起你。”女人把话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的眼角有泪水滑落下来,大滴大滴的掉落在炕沿边的竹梆上,每一滴都开成一朵晶莹的花。女孩透过窗子的缝隙望着外面,不甘心的说了一句:“娘,你别说了。”说完,麻利的下了炕,穿上一双方格子的花布鞋。她看了一眼东北角圆木书桌上的一摞又一摞书本,失魂落魄的往外走。“英子,吃点饭再出去吧。”女人一边说,一边就要起身去外屋给女儿盛饭汤。女孩没回答,径直出了大门口。小男孩朝着姐姐的背影大喊:“姐,你去哪儿?”女人知道,英子一定又是去小河边了。

女孩漫不经心的在村子外溜溜达达,一会儿爬上土坡,一会儿又在树行子里穿行,连脚腕划开了一个口子也不知道,鲜红的小血珠密密麻麻的涌了出来,挂在白皙的皮肤上,从远处望去,好像一根红头绳。小河边的大石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亮光。她蹲坐在光滑的大石头上,把方格子的花布鞋脱下来,放在一旁,然后把两只脚丫浸在微凉的水里。女孩的脑袋里轰轰隆隆的想着:自己真是不甘心哪!从很小的时候自己就盼望着能够有一天走出孙家庄,走到大城市里面去,所以自己一直都是用了劲儿的读书。每年自己都是班里的第一名,老师的夸奖都要听的耳朵出茧子了,爹娘打心眼里高兴,说自己家终于出了个“文化人”,现在倒好,自己这“文化人”的路突然之间走不下去了,说自己不埋怨爹娘,那是说假话,但埋怨爹娘,也真是不够孝顺了,娘的话不假,孙家庄的人们生活了多少代了,没有哪个女孩子是不嫁人就出了村的,也没有哪个女孩子上学上到过县城里去。自己清楚地记得刚上小学时有很多小伙伴,但年纪越大,伙伴儿就越少,她们一个接一个的不来学校了。在家里,她们拿起了母亲或者外婆递给她们的针线笸箩,然后小小的脑袋就再也没有抬起来过。她们凭着灵巧的手工,嫁给村庄里的某一户人家,然后生养孩子,为了生活开始奔波。再然后,她们开始教育孩子,让他们好好读书,可当她们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刚刚学了一些东西,她们开始“失踪”,不久以后,你会发现她们走上了那一条“共同的路”,在时间的车辙里,这样相同的场景一次又一次上演。但自己呢?自己不喜欢针线笸箩,不喜欢盯着白色鞋底上提前打好的穿针线的针眼,也不喜欢整天低着头去学绣那一对儿鸳鸯。自己喜欢的泛着微黄,有着油墨味道的纸张,喜欢笔尖挥动时发出的“沙沙”声响,喜欢书页里那些让人目不转睛的文字和看不厌的故事,喜欢那些从来不曾谋面的人的胆大,勇敢,自由,浪漫,……

只要一想起读书和书里的那些人物,女孩就立马精神振奋,仿佛这是唯一一件能够让她打起精神来的事。“为了读书,什么都可以!是的,什么都可以!”女孩的手无形之中收的很紧,那略显柔软的白色指甲陷进了掌心。她向后方倒下去,脊背碰到硬硬的石头,眼睛被阳光刺得眯成了一条缝,透过眼皮,她仿佛依旧看见了自己的睫毛,等到意识渐渐模糊,她睡着了。不一会儿,在半梦半醒间,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于是猛地一个机灵,女孩坐起来,警觉地看着远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一个清瘦的身影慢慢显现出来,女孩盯了良久,终于,她认出来了,那是村西头没了爹娘的李青禾,他和自己差不多大。自己现在还能够模糊的回忆起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孙家庄里一阵骚动,白色的纸钱到处飞扬,人们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那个清瘦的男孩儿跪在两方棺材前,披着一身白色麻布,头低低的,瘦弱的身影在不停的摇晃。

自从那之后,这个男孩就再也没去过学校,不久之后,他消失了,准确的来说,是走了,听说他跟着村里一个木匠走了,去到很远的地方生活。武月英那时候在想,很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那里的人们也会像孙家庄的人们一样听着鸟儿的鸣叫起床吗?那里的孩子会想要读书却没有书读吗?那里的女孩难道长大以后不嫁人就不能出村子吗?后来,女孩知道了,并不是那样子的,别的地方的人们,有一只小小的叫做“闹钟”的东西,外壳是硬邦邦的,很结实,比鸟儿叫的更加响亮,他们那里的孩子,只要想读书,就可以去一个专门卖书的大商店,那里有数不清的书,只要你愿意,你甚至可以买上整整一屋子的书。啊!如果能够买上整整一屋子的书,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最让人羡慕的是,那里的女孩子,只要长大了,她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有人能束缚住她们。这些事情,都是武月英从教书的李老师那里知道的。李老师是孙家庄里唯一的一个老师,他现在已经是一个老头了,花白的头发,带着一副褪了色的眼镜,两只眼睛里总是闪烁着知识的光芒,武月英觉得李老师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她还大胆猜测,李老师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在叫做“城市”的地方生活过的,不然他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呢。

李青禾注意到远处有人,于是放慢了步子,探着脑袋朝那里望去。他心想:“这么偏僻的林子里,时间还这么早,怎么会有人呢?”他一边好奇,一边慢慢靠近。等到终于来到了大石头前边,李青禾静静地看着闭着眼睛躺在石头上的人,努力从脑海里搜寻这张面孔,过了半分多钟,李青禾终于认出来了,这个人是武月英。村里面出了名的好学生,年年都拿第一。自己小的时候还和她在过一个班呢,她现在依旧留着麻花辫呀!李青禾先是内心喜悦了一下,转而又恢复了平静。好些年不见了,大家都稍稍长变了,也许她已经不认识自己了。李青禾就这么站在石头前边,静静地看着躺在石头上闭着眼睛的人,看她长长的睫毛,细细的眉毛,小巧的鼻子和嘴巴。“这个人长得真耐看!”李青禾的脑袋里突然跳出这么一个想法。“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你挡住我晒太阳了!”武月英略带愠怒的说着,然后猛地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李青禾,像一只被激怒的猫。李青禾被武月英突然地举动吓了一跳,手里的木匣子掉在了石头上。李青禾赶忙把木匣子捡起来,心疼的检查着边边角角,眼见得木匣子没有磕坏,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到武月英还在紧紧地盯着自己,李青禾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不好意思,我以为你睡觉呢。”武月英把赤着的脚丫从水里抽出,因为凉水的刺激,两只脚丫已经微微泛红,武月英甩了甩,穿上花布鞋,站起来就往回走。“真是不让人清闲,这里也有人打扰!”武月英一边走着一边小声嘟囔。李青禾尴尬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蹲下身去,小心地打开木匣子,把昨天精心制作的柳条笛子拿出来,放在手心里,然后在清亮的水中浸泡,深绿色的笛子在水里变了魔法,它慢慢地饱涨起来,颜色变成青翠,质地软嫩,让人看了心头一喜。李青禾将笛子从水中托出,让圆圆的水滴从指缝间掉落回河水里,激起一个小小的圆晕,随后消失。手指和笛子的配合,十分默契,悠扬的音符不间断的倾泻出来,透过密密的林子,刺穿略显厚重的空气。

不远处,武月英鬼使神差的停住了步子,她听见了笛声,又被吸引,但吸引她的又不仅仅是笛声,音符里潜藏着那个男孩想要诉说的东西,武月英饶有趣味的听着,琢磨着,快了,快了,武月英心头一震,自己马上就要听出来了,可是,就在这时,笛声戛然而止,她看见阳光下的那个穿着粗布白衣,浅灰色裤子的人,朝着自己的方向笔直的站立,他的双手还在笛子上,没来得及放下,武月英猜测他可能是惊讶的发现自己没走,所以不好意思吹奏下去了吧。武月英透过斑驳的树影,和李青禾互相注视着,一种微妙的感觉在两人的目光中流转。武月英觉得自己再站立下去,对面的人就要移动步子了,于是她慌忙的扭身,逃开了。李青禾的脚尖刚刚抬起,对面的人便迅速消失了,他失望的用脚尖重新踏在地上,用力地踩了一下,仿佛这样就能够让血液回到脚底板,褪去脸上似露非露的红晕。啊,真是难以想象,就这么一刻钟的时间,就只是两双眼睛的凝望,这个男孩的心上竟然埋下了爱情的种子,这粒种子生长的如此迅速,它从心房上迅速萌芽,长出了枝丫。如果你是那个男孩,你会掐断这嫩芽吗?

(二章)

武月英慌乱的走着,不敢回头,直到拐了几个弯,才慢慢地放下步子。然后向身后方望去,还好,没人。武月英捂着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口,顿时羞红了脸。另一头的李青禾,也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手里抱着擦得锃亮的木匣子。这个俊秀的男孩,微微合拢双指,将木匣子抱得更紧了一些,他的脑海里蹦出来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迫使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今天晚上,自己要去武月英家吹响柳条笛!

夕阳的余晖褪去,夜幕降临,它把小小的村庄藏在自己的怀抱里。家家户户都已经关闭了门窗,整个孙家庄一片寂静,仿佛进入了梦乡。一个清瘦的身影,在黑夜里慢慢穿行,绕过一条又一条狭窄的巷道。他的脚步轻缓,发出了极细的“哒哒”声,好似过客的马蹄声。李青禾停下了脚步,是这里了,三间矮小的土坯房。他鼓起勇气,从木匣子里拿出依旧软嫩的柳条笛子,然后放在唇间,深吸一口气,一股温润的气流吐出来,从笛子中间穿过,他的手指在圆圆的孔洞上起落,这声音多么美妙呀!像极了一只娇嫩的黄莺儿在动情歌唱:心爱的姑娘,快快打开窗子……

悠扬的笛声飘荡在寂静的孙家庄上空,环绕在三间土坯房周围,这些柔软清脆的音符,顺着土坯房的缝隙,钻进了屋里。突然,远处人家里一只奶声奶气的小狗叫了起来,但没过多久,笛声一停,它也不再叫了,孙家庄里有一丝的骚动,但又很快的归于寂静了。武月英听到了!她的心跟着紧紧地一颤,啊!是他,一定是那个穿着粗布白衣,浅灰色裤子的人,他来自己家门前吹响了柳条笛子。呵!多么大胆的一个想法啊!又多么奇怪的一个人啊!

中年女人摸着黑从炕上爬起来,点亮了蜡烛。武月英静静地听着那头屋子的响动,她知道,娘去看了。她还知道,娘是不允许自己打开窗子的。悠扬的笛声消失了,李青禾却还站在黑夜的怀抱里。中年女人打开门缝,借着昏暗的光亮,轻声的说着:“孩子,快走吧!”说罢,那一抹光亮消失在木门的后面,李青禾没有走,他依旧站着。武月英偷偷地趴在窗子前,透过极小的缝隙,只看到一抹浅白,那是李青禾的粗布上衣。在黑夜里,中年女人朝着英子的屋子轻声说:“英子,睡吧。”

良久,星星还在眨呀眨,一弯银钩挂在柳梢头。白衣男孩收拾好木匣子,慢慢原路折回。

第三天清晨,孙家庄再一次从睡梦中醒来。

武月英已经醒了,但她不愿意起床,她现在心里乱乱的。昨夜的笛声打乱了自己的思绪,自己的梦里全是那抹浅白和悠扬的笛声。武月英生气的从床上爬起来,穿上方格子的花布鞋,扎好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子。“英子,去哪?”中年女人一边烧火,一边问着。“出门散心,一会儿回来,吃饭不用等我。”

刚出家门,武月英就碰见了几个邻居,从她们絮絮叨叨的话语和时不时瞟来的目光里,武月英猜出了她们讨论的话题--昨夜的柳条笛声!她加快了脚下的步子,把头却抬得高高的,像极了一个高贵的公主!前面就是小河了,武月英放慢步子,肩膀向下垮了一下。来到石头旁边,她把脚上的方格子花布鞋脱下来,放在一边。昨天夜里,柳条笛子子吹响了,自己在梦里想到了书本里的翠翠,但是……武月英用力地摇了摇头,然后闭着眼睛躺下去,阳光透过眼皮,留下成片的粉红。

孙家庄的家家户户都在谈论昨晚悠扬的笛声。到了晌午,孙家庄已经传开了:昨天夜里没爹没娘的李青禾,来月英家吹柳条笛子了!中年女人吃中饭的时候,和月英说起来,“英子,昨天夜里有人来吹柳条笛子了。”武月英往嘴里扒了一口饭,“听见了。”中年女人心事重重的继续说着,“这孩子品性不错,可他没爹没娘,你千万不要做傻事,”武月英停下手中的筷子,若有所思的愣了一秒,然后放下碗筷,站起身来,离开了油腻的饭桌,“娘,我吃饱了。”中年女人望着月英那根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子在空中一摇一摆的,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武月英回到自己的屋里,看着东北角圆木书桌上的一摞又一摞书本,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很多天不碰书了。武月英坐在书桌旁,打开课本,熟悉的味道刺激着自己的鼻腔,她轻轻摩挲在书页上的手指微微发紧,脑海里浮现了自己无数个日夜读书的情景。自己不甘心就这样止步于此了,自己对书的热爱,对自由的渴望,像浪涛一样在奔流,自己不能停下来,自己还要继续向前走。就在下一秒钟,武月英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嫁人!为了自己能够尽快走出村庄,为了自己能够继续读书,为了自己能够去到梦寐以求的地方。对!嫁人!就嫁给昨夜来吹柳条笛子的李青禾!武月英的手指收的更紧了,好似她用尽了力气一样,书页上被捏出了深深的褶皱。她知道,一场爱情的戏码要拉开序幕了。在这个掺杂阴谋的故事里,自己是令人憎恶的欺骗者。想到这里,武月英的心急剧的跳动起来,她用力捂住胸口,担心自己的计谋被心跳声泄露出去。

武月英合上书,和娘打过招呼,出了门。

躺在光滑的石头上,武月英脑海里不停的闪烁着几个词:白塔,小溪,翠翠,天保,傩送,柳条笛子,粗布白衣,浅灰色裤子……直到武月英想的头痛起来,她才停下来。她刚停下脑海里这些东西,却又在内心里升腾起一种罪恶感。那是自己的心在告诉自己,为了自己的私愿,有一个人要承担无辜的责任了。那个人就是李青禾。但即使心里别扭,武月英也不想放弃这个“突如其来的机遇”。“反正李青禾在自己家门前吹响了柳条笛子!”武月英在心底一遍一遍的重复着这句话,以免自己又退缩回去。她重复了很多遍这句话,但直到最后一句,那句话却突然变成了一句:“我不是翠翠,李青禾也不是傩送”,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正当武月英出神时,不远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武月英远远地注视着。是他!在斑驳的林间,一个穿着粗布白衣,浅灰色裤子的人,他的臂弯里有一个擦得锃亮的木匣子。李青禾放慢了步子,他看到了在光滑的石头上的一双方格子花布鞋和一个有着又粗又长麻花辫子的人!两个人对望了几秒,武月英扭过了头,手指交缠在一起,看着别的地方。李青禾抱着木匣子,来到水流的下游,然后轻轻打开木匣子,把精心制作的,微微发干的柳条笛子放在手心,浸泡在清亮的水里。

武月英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小心思像小鹿一般胡乱的撞着。白亮亮清透的水穿过自己的脚丫,流到李青禾的手里,穿过那一根黄绿的笛子中间,然后流向远处。水流在李青禾的手边,酿成了一弯小小的旋涡,武月英突然感觉自己的脚底痒痒的。她收回赤着的,微微泛红的脚丫,然后晾在石头上。李青禾把手抬高,柳条笛子又变得软嫩了。他蹲坐在一边,张开双唇,温润的气流穿过笛子,灵巧的手指在圆圆的孔洞上起落,演绎成一支黄莺儿婉转的曲子。这悠扬的笛声在山林间回荡,吹到了月英的耳朵里,仿佛也吹进了她的心里,她想:当年翠翠听到的,也是这么美的曲调吧。

一支曲子演奏完毕,李青禾把柳条笛子再次浸泡在水里。“昨天夜里,是你去我家门口吹的柳条笛子?”李青禾抬头看着武月英,“恩,是我。”两个人都不再言语,空气好似突然凝固了一般,有一点点沉重和粘稠。过了一会儿,武月英穿上了方格子的花布鞋,一步从石头上跳下来,往林子外面走去。李青禾合上木匣子,目光跟着麻花辫子在空中一摇一晃。武月英走出去几米,却又扭过头来,看着李青禾,“今晚还吹吗?”李青禾双手紧握,说了一个字:“吹!”武月英转过身,徐徐地出了林子。李青禾的嘴角绽开了一朵花。

小村庄再一次被夜幕包围了,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一个清瘦的身影,在黑夜里慢慢穿行,绕过一条又一条狭窄的巷道。是这里了,三间矮小的土坯房。李青禾把笛子吹得悠扬又响亮!这笛声回荡在夜幕里的孙家庄上空。中年女人又起来了,她借着昏暗的光亮,透过门缝,说:“孩子,快走吧。”然后那一抹光亮消失在木门后面,女人对着另一间屋子说:“英子,睡吧。”武月英的两只眼睛在微白月光下闪烁着,她的两只手交缠在一起,突然,她一个骨碌从炕上爬起来,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子就伏在后背上。透过窗户的极小缝隙,她看到了昨夜里的那抹浅白。武月英的心“咚咚”的跳着,越跳越快,好像下一秒钟就要蹦出来。她把双手放在胸口,用力地压着。“豁出去了!”“嘎吱”一声,武月英打开了窗子。月光迫不及待的照射进来,打在她因为过度紧张而泛白的脸上。武月英打开窗子的这一刻,是她心情最复杂的一刻,她茫然的,涣散的目光只看得到那抹站在黑夜月光下的浅白,她甚至希望,这个人能够立马反悔,这样,自己的内心就不会再受到煎熬。可是,武月英的手指紧紧地抓着窗台,指甲陷到了木框里,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告诉她,这是一根救命稻草,如果自己不抓住,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武月英仿佛一座雕塑一样,纹丝不动。李青禾的笛声戛然而止,整个梦乡里的人们醒了,他们知道:那个编着麻花辫子,年年考试得第一的人,就答应要嫁给没爹没娘,穿着粗布白衣,浅灰色裤子的人了。

李青禾看到了窗前的人,看到了她白皙的脸蛋,仿佛也看到了她伏在后背上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子。李青禾把柳条笛子吹得悠扬又响亮!三支曲子吹奏完毕,李青禾把已经微微发干的柳条笛子放回木匣子里,然后走到窗前,把它递给了武月英。黑夜里,四只眼睛淌着异样的光。李青禾的嘴角绽开了一朵花。他什么也没说,扭头朝自己住的地方走去。武月英把沉甸甸的木匣子放在一摞又一摞的书本旁,把自己同样沉甸甸的心放在胸膛里,然后关上了窗子。屋子再次陷入了黑暗,武月英仿佛听到另一头屋子里传来了一声叹息:“女大不中留呦。”

(三章)

第四天,孙家庄热闹起来了。中年女人领着大宝走在路上,街坊邻居都在和她说话。

“哎呦,英子她娘,你家英子咋这么傻啊,嫁给那个穷小子有啥好的,可惜了了,我还想给你家英子说媒呢。”

“英子她娘,别听这老媒婆瞎胡道,别看不起穷小子,我家小子以前穷,你看现在,不也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吗?”

“嗨呦,我说张大婶,合着你这是夸你家小子有出息呢吧。”

“咋的?我顺道说几句,你也有说的?”

“没意见,没意见,你们继续,我还得赶着去给老李家说媒呢,”说完,女人就扭着丰满的屁股,一摇一晃的走远了。

“我看哪,她就是眼气,你说她给别人家说媒,那怎么她家儿子娶了个母老虎?在家里,她可不敢说话这么硬气。”

另一个女人又赶忙的问道:“英子她娘,这事英子都答应了,啥时候办喜事呀?”

“对呀,对呀,咱孙家庄可有些年头没听见这柳条笛子声了,想当初咱们嫁人的时候,那笛子吹得,一家挨一家的!”

“这大喜事的,英子她爹还不知道呢吧,要我说啊,你赶紧的让出门赶工的人去捎个信,让他爹回来,商量商量啥时候办事儿,不然到时候出了岔子,或是丢了什么礼数,就不好喽。”

女人眉头紧皱,满脸的愁容,丝毫看不出喜事临头的喜悦,刚才邻居们的这些话,叫嚷的她脑袋都大了,再想到,在外面赶工的男人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件大事,她更是心里乱了疙瘩。大宝紧紧地拉着女人的手,抬着小脑袋问:“娘,啥是大喜事?”中年女人没说话,脸色更加难看了,她手上用劲,示意大宝别插话,之后女人和邻居们应和几句,只顾得拉着大宝快走。

回到家里,中年女人看到房顶上的烟囱冒着烟,心里还纳闷,怎么还有人烧火呢?拉着大宝进了屋子,女人看见英子正蹲在灶台旁边,使劲的往灶火堂里吹气。“英子,你干啥呢?咋的想起来烧火干啥,这还没正午呢。”武月英扭过头来看着女人,女人看到她白皙的脸蛋上,添了几道柴火灰的印子,两只眼睛被呛得闪着泪花。“哈哈,姐姐变成大花猫了!”大宝挣开女人的手,两只小手高兴地拍打在一起,“去,里屋呆着去!”女人吓唬着大宝进了屋子。“英子,你跟娘说,你这是干啥呢?”武月英抹了一把眼睛,斩钉截铁的说道:“娘,今天我做饭,这是第一顿,也是最后一顿。吃了这顿饭,我就出村。”中年女人听了这话,气得两手微微的颤抖。武月英倔强的抬着头,看着头发微白的女人。女人从水瓮里舀了一瓢凉水,“哗”的一声,泼灭了灶膛里刚刚烧起来的小火苗。然后拉着英子进了另一间屋里。女人坐在炕沿上,两只眼里既是愤怒又是困惑。她现在不明白英子干啥呢?“英子,你说,你到底要干啥?”“我要读书,我要出村!”女人听了英子的话,怒气稍稍减了一些,“好!你要出村,可昨晚上你不是答应了李青禾?你要出村,等办完了婚事,再走也不晚吧?”“娘!你不知道,我……”“我不知道啥,你说?”英子硬生生的把那句话憋了回去,她在心里边对自己说:“不能说,不能说。自己不能告诉娘,让自己在这孙家庄里,当着那么多乡里乡亲和那些守旧的老倔驴面前,嫁给李青禾,自己是不愿意的。或者说,自己是拿李青禾当幌子,出村子才是真正的目的,一旦出了村子,别人即使想要插手,也无济于事了。”接着,英子话头一转,继续说道:“娘,就我爹那老倔牛的脾气,我不知道,还是你不知道?他能同意我嫁给李青禾?”“英子,你别着急出村,你爹那里就让我去给他念叨吧。等你爹那里说通了,咱们把婚事办了,你就和李青禾出村,我和你爹准不拦着,行不?”武月英听到娘的这番话,心里更是不是滋味。她不确定自己的谎能不能说下去,能说多久,能骗得了几个人,最重要的,她还能骗李青禾多久,骗自己多久。“去,洗把脸去,一会儿咱娘俩做饭。”武月英点了点头。

一阵忙活下来,热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桌。武月英热的大汗淋漓,心想,自己不当家,不知道事儿难做,就这么一顿饭,自己就手忙脚乱的,要不是娘在旁边指挥着,这饭菜都得喂了鸡。

吃了中午饭,娘仨都到屋里歇着了。武月英坐在书桌旁边,看着书本和那个锃亮的木匣子,不禁一阵头大。“武月英呀,武月英,你这是干什么呢?你说你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武月英坐直身子,打开了木匣子,然后把那根制作精巧的柳条笛子拿了出来。笛子已经失去了一些水分,开始变得干涩了,整齐的端口处,不再光滑,反而是变得有一点萎缩和粗糙,武月英悻悻的把笛子放回木匣子里,合上盖子。“李青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武月英想不透这个问题。

下午,女人正在院子里喂鸡,突然听见村东头李二哥的寒暄声:“大浩哥,啥时候喝你家英子的喜酒呀?”中年男人脸色一变,但又不好发作,赶忙说道:“嘿,不着急,要真办喜事,一定给你信儿。”今天家里还有事,改明儿聊,”“好嘞!”女人脸色一变,心想,这准是哪家出去赶工的人,把消息告诉了男人,这下可好,自己还没想好咋说这件事儿呢。男人大踏步地走进家门,脚底扬起了一团团尘土。

女人看见男人回来了,赶紧的跟着他进了屋子,生怕他脑袋一热,闹出事儿来。男人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两只眼睛瞪得跟黄牛一样大,鼻子里也喘着粗气。武月英从自己屋里出来,站在门口,她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话。武月英从小到大基本就没挨过打,所以她其实是不怕男人的,但这件事情不是小事,即使男人脾气再好,武月英也觉查的出来,男人现在正压着火呢,一会儿指不定哪句话说不对,一场“大战”就开始了。看来,自己今天不说出个一二三来,是过不去了。“爹,”“你还知道我是你爹?你是成心想气死我吧!”“爹,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武月英执拗的回了一句。“你才多大?你知道个屁?你做主,你能做什么主?”女人赶紧的把武月英往屋里边拽,生怕这丫头脾气上来,闹得收不了场。“哎呀,娘,我不进屋!你别拉我!”“你拉她干啥?这事儿她得听明白喽才行,她进屋,我跟谁说去?”“你看看你这当爹的,你就不能好好说啊,你那大嗓门,恨不得把房顶掀了。”“还说呢,我临出门的时候,说让你看好了她,别让她净干傻事,你倒好,”武月英往前边站了一步,“爹,这事儿我自己拿的主意,你别数落我娘,”“嘿,你这丫头,倒是跟你娘一条心,咋的?我不是你爹?”“谁说你不是我爹了?”女人一听男人这语气,心想“嘿,有戏!”于是赶紧的舀了一碗凉水,“他爹,来,赶了这老远的路,喝点水。”男人一看女人递过来的凉水碗,也不好意思发作了。“咕咚咕咚”的灌了几口。歇了口气,男人继续说道:“英子,不是我说你莽撞,这人心隔肚皮,你说你才看了几个人,你能知道个啥?别人心里咋想的,你猜得透?我吃的盐比你走的路还多,你做主?你就不怕自己被别人骗了!”女人一听男人的话,心里又暗暗舒了一口气。“再说这嫁人的事儿,要是改明儿真嫁了人,就没有回头路了。英子,爹劝你,再好好想想。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就算你想耍脾气,也不能在这件事儿上,”,不等男人说完,女人也赶忙说道,“是呀,英子,听你爹的话,再好好想想,大不了,我和你爹丢了这把老脸,咱们推了这门亲事,你要是急着出村,娘再让邻家婶子给你寻一门好人家。”“你娘说的对,这嫁人过日子,不是过家家,将来日子不好过着呢,这小子早早没了爹娘,你将来嫁给了他,我和你娘放心不下。”

武月英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想:爹娘的重点是放在自己要嫁人这件事上,怕自己嫁错了人,将来过苦日子。但自己关心的是自己啥时候能出村继续读书,至于嫁人,那是为了读书才想出来的辙子。爹和娘在这片土地上,生下来,活下来,在他们眼里,这里就是一辈子,将来人没了,也是要葬在这里的,谈到那些不成文的老规矩,他们是不会想要去改变的。想到这里,武月英禁不住心里有一点失落。她整了一下衣服,抬脚就往外走,“我出去一趟。”“唉,我和你娘还没说完呢,你去哪?”男人看着女儿在空中一摇一晃的麻花辫,叹了口气,“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他爹,算了,一下子说那么多,她也听不进去,等晚上吃了饭,咱们再继续说,你赶紧的歇会儿。”“哎,他娘,你说英子这脑袋瓜子里整天想啥呢?是不是读书读多了,人都傻了?”“瞧你说的那是什么话,读书多还成了坏事儿不成?你说说你见过哪个人读书多,还读傻了的?”男人搔了搔头,“那倒没有。可,”“那不就得了,咱英子从小脑袋瓜就好使,你看村里这些娃子哪个比得上这丫头,”“这话不假,可是呀,”“得了,我知道你要说啥,那些话说出来也没用,我算看出来了,英子这回呀,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对了,你赶紧的,给我念叨念叨,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女人坐在一边和男人说道起来这两天的事儿。

武月英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只得又来到林子的小河边,只有在这里,才能暂时逃脱爹娘的絮叨和村里人们热闹的言语。武月英的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躺在石头上,风一吹,它就一动。武月英在思考着: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轻率的答应李青禾,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呢?现在那个穿着粗布白衣,浅灰色裤子的人,他一定在家焦急的等着,等着明天自己最终的回答。自己真的要嫁给一个陌生人了吗?尽管是为了读书,尽管那个人的柳条笛子吹得悠扬又响亮。武月英烦恼的抓着头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怎么做。

李青禾一想到明天要去武月英家,一颗心就“扑通扑通”的狂跳。本以为自己去武月英家吹柳条笛子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但没想到,武月英竟打开了窗子,这真是自己万万没有想到的。武月英那么的优秀,年年考试拿第一,早就听说村里有好几户人家想要让她做儿媳妇。而自己呢?一个没爹没娘的穷小子。想到这里,李青禾不禁把头垂得低了一点,素日里挺直的脊背也稍稍向下垮了一下。真是奇怪,那天去吹奏柳条笛子时的感觉,自己现在找不回来了。

傍晚,吃了晚饭,不等爹娘说话,武月英早早地进了里屋。男人和女人一看这情况,也没非追着不撒手,他们还在希望女儿再多想想,好似多等一晚上,女儿就会反悔自己的决定似的。武月英打开窗子,看着院子里正在刨土啄食的母鸡。一阵热风卷携着树木的气息扑面而来,打在脸上好似挠痒痒一般。武月英静静地发呆,直到外面天色暗了下来,咬人的蚊子多了,她才合上窗子。她从炕上下来,坐在书桌旁,点亮了蜡烛,她从书摞中翻出一本泛黄的薄薄一本,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这本书是自己的老师送给自己的,自己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如获至宝的高兴劲儿。自己就是这么喜欢书,真拿自己没办法。如果自己不喜欢书,而是喜欢那些精巧的女工,或许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棘手了。直到蜡烛将要熄灭的时候,武月英才轻轻地合上书,把它放在书摞中。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个擦得锃亮的木匣子上,这次打开以后,武月英看到了一支完全失去生命的柳条笛,它变得干干的,整个萎缩了起来,有的地方开裂了,孔洞变成了米粒一般,拿在手里,就像拿着一小根干枯的树枝,的确,现在的柳条笛和一截干枯的树枝没什么分别。柳条笛早已完成了它的使命,现在它枯萎的那么理所当然,毫无眷恋。武月英借着蜡烛的一丝余光,仔细的瞅着这支柳条笛子,然后把它放在唇边,用力地吹,可是,没有悠扬的笛声了,只发出类似于气流穿过管道的空洞的声响。武月英把柳条笛子放回了木匣子里,这时候,蜡烛烧尽了,屋子回归了黑夜的怀抱,武月英摸着炕沿,躺到枕头上,眨了眨眼睛,外面明亮的月光透过窗子投进来一层光亮。

明天,哎!让人充满希望又绝望的明天,它正躲在月亮身后,向武月英招手呢。武月英很快进入到梦里边了,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月亮只看见她微微上翘的嘴角,那些小虫子大概也已经困了,屋子里没了它们的影子,想必它们也去做梦了。

另一个屋子里的人却失眠了。女人和男人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爹,睡了没?”男人平躺着,脸面朝上,“没睡。”女人似乎是陷入了回忆里面,她的嘴角绽开了一朵花。“他爹,你还记得当年,你送给我的柳条笛子不?”男人含混的回道,“咋了?这么多年了,那笛子早都碎成渣了。”“那笛子我还留着呢,”男人偏过头来,不可置信的看着黑夜里女人的轮廓。“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有一次我问你,你不是说烂了,扔了?”女人“噗嗤”一笑,“那是我气急了,说的气话。”“我怎么没见过?你放哪了?”“我在把它放到一个扁平的小木盒子里,塞在老柜子下面了。”“嘿!赶明儿我得看看!”男人和女人不再说话了,他们都陷入了回忆里面:成片的柳林,清亮的河水,悠扬的笛声,红对联,大炮仗……

(四章)

第五天,按照孙家庄的老规矩,李青禾是要去武月英家的。

这天清晨,不等鸡叫,李青禾就早早地起了床。他的胸膛里,一颗心正在猛烈的跳着。昨天一天,自己没出门,但是也听到了乡亲们的话。自己还在担心,今天去武月英家,如果她又反悔了怎么办。可又转念一想,姻缘上的事情,勉强不来的,中国老话叫“强扭的瓜不甜”,况且自己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从一个老式开扇的木柜里拿出一个小方盒子,然后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沓新旧不一的票子。李青禾看着这些钱,不禁想起了早早离开人世的爹娘,顿时心里一堵。这些钱是爹娘辛苦攒的,要留着给自己娶媳妇盖房子的。现在这笔钱终于要派上用场了,可爹娘看不到了。李青禾把一沓票子点了一遍,然后装在裤子的前兜里。

一个清瘦的身影,绕过一条又一条狭窄的巷道,来到三间矮小的土坯房前。一个体型健壮,面色黝黑的男人正在打扫院子,女人在忙着喂鸡。武月英坐在里屋,用一把残缺不全的梳子拢着头发。掉下来的头发,被她小心地拾起来,然后一根一根捋顺,打一个小结,放在抽屉里。李青禾看着尘土飞扬的院子和正在忙碌的男人女人,一时间又紧张起来,站在大门口,不知道是进还是不进。女人放下手里喂鸡的铁盆,一抬头,看见了门口的李青禾。于是赶忙的把两手往裤腿上一抹,朝着男人走去。“他爹,来人了,先别扫了!”男人抹了一把汗,把扫帚放在一边。

女人毕竟还是心软,嘴上说着不同意这门亲事,现在看见未来女婿,又掩饰不住一丝喜悦。“来,快进来吧,来屋里喝口水。”说着,就走到大门口,拉着李青禾往屋里走。男人板着脸,咳嗽了一声,然后先进了屋子。男人朝着里屋说了一句:“英子,你别出来。”正坐在书桌一旁的武月英一听,就知道应该是李青禾来了,所以她没应声,只是继续安静的坐着。男人一本正经的坐在饭桌旁,从破了口的白瓷壶里倒了一碗茶水,然后一仰头,“咕咚咕咚”的喝进了肚子。

女人拉着李青禾进来,给他一个凳子,让他坐下。李青禾现在心里“咚咚”的打着鼓,两只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望才好。他局促的在板凳上坐着,脖子后面冒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但他又不好意思擦汗,于是只得让汗珠顺着脖子,滑进了上衣的领子里。极度的紧张,再加上天气的热,李青禾的嘴唇马上就干了,白色的皮翘了起来,李青禾用半干的舌头舔了一把。女人坐在男人旁边,伸手想要给李青禾倒一碗茶解渴,却被男人的眼神制止了。

男人清了清嗓子,“咳,青禾,啥时候回来的?”“回来几天了,爹娘的忌日快到了,我回来给他们二老上坟。”武大浩一听李青禾的言语,心里倒是挺满意,这孩子孝顺呀,进了城,也没忘了回来看看爹娘。但男人丝毫不把喜悦之情表现在脸上,光凭这一点,也不能娶了英子。“这几年在城里咋样?还行吧?”“恩,我跟着村子的王大伯学了点木匠手艺,现在在一家木头厂上班。”男人点了点头,“恩,你这孩子有心,知道自己上进,不赖!来,大热天的,喝点水。”说着,男人给李青禾倒了一碗茶水,然后递给他。李青禾用两只手接了茶碗,大口的喝了。“武大叔,最近王大伯身体还好吧,我这次回来还没来得及看他老人家去呢?”“恩,硬朗着呢,这几天跟着孩子去城里了,估计你碰不上他老人家了。”“啊,这样啊,身体硬朗我就放心了。”女人拿眼神一直瞥男人,有点着急他啥时候说到正题上,于是偷偷拿脚尖踢了男人脚一下。

“咳,那个,青禾呀,既然今天你来了,叔也就不跟你卖关子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李青禾一听,赶忙的挺直了脊背,“武大叔,有什么话您说。”“这个,我家英子办事莽莽撞撞的,你别介意,我和你婶子商量过了,你和英子这门亲事呀,不能作数,这丫头先前没和我和你婶子商量过,我们一点也不知情,虽然咱们孙家庄有这老风俗,但你也知道,除非今天英子说非你不嫁,否则这门亲事还是可以不算数的,叔说的没错吧。”李青禾早就猜到了大概,所以听见男人这番话,心里并没有那么大的波澜,只是点了点头。“青禾呀,你是个好小子,随你爹,心肠好,但过日子不是光心肠好就行,叔这话你也明白。我家英子脾气倔,爱耍小性子,这次的事儿,是她脑袋瓜子一热,就自己拿了主意,我和你婶子毕竟是当爹娘的,总得替自己的孩子打算,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走错了路,将来受苦。”空气里安静了几秒,男人继续说道:“当然,你别误会叔的意思,叔不是说我家英子嫁给了你,将来就一定过不上好日子,但是吧,”李青禾接过了话茬,说道:“武大叔,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知道你和我婶子是为月英好,”“你知道我们这份苦心就好,”“可是,”“那个,青禾,你有话不用憋着,直说,”“武大叔,我也想说说我的心里话,要是我说完了,您和我婶子还是不同意,我就走,这门亲事不作数,行不?”男人和女人听到李青禾把话说到了这种地步,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行,你说,我们听着呢。”坐在炕沿的武月英竖直了两只耳朵,她想要知道李青禾会说些什么。

李青禾的手攥成了拳头,他把目光转向另一件屋子的门口。“武大叔,你说了,我随我爹。我知道我爹生前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我最佩服的就是我爹。从小他就告诉我,一定做一个好人,不要昧着良心干事,也教我不要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乡亲们伤了和气。我爹让我知道,是个男的,就要有担当,该扛得事儿得扛起来。我这几年在外面讨生计,虽然没有闯出什么大名堂,但我能吃苦,肯努力,我相信我凭自己的手,一定能撑起一个家来。”在里屋的武月英听到李青禾的这一番话,不禁心里微微一颤,原来看起来不起眼的李青禾这么有志气。“说出来不怕你和我婶子笑话,我看见月英的第一眼,就喜欢她。她的麻花辫子,方格子花布鞋,她的声音,每天都出现在我梦里边。”坐在里屋说完武月英听到李青禾这么赤裸的告白,不禁一下子羞红了脸。“我还知道月英不是真的多喜欢我,但我真的喜欢她。”屋子里的武月英听见李青禾的这句话,心里既惊又喜,“李青禾知道自己不喜欢他,那他还来干嘛?不是自找没趣?”。武月英想要继续听清楚李青禾的话,于是她挪到墙边,猫着身子,竖着耳朵。“但我保证,月英嫁给了我,我一定对她好一辈子,我一定能让她过上好日子!”李青禾说到这里,显得有一点点激动,放在大腿上的两只拳头,微微的颤抖着。男人和女人听完了李青禾的这番话,互相望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坐在屋子里的武月英就在这个时候,莫名的想哭,“李青禾难不成是傻子吗?明知道自己不喜欢他,还想和自己结婚。可是,这不正好吗!如果李青禾不喜欢自己,不想和自己结婚,自己怎么办?”于是,武月英抹了一下眼角,整了一下衣襟,她做好准备了。

正当男人犹豫不决的时候,武月英从屋里走出来了。她望着李青禾,李青禾也望着她。“英子,我不是说让你别出来呀?你出来干啥?赶紧的进屋去。”男人说完拿眼神一瞥,示意女儿回里屋。李青禾看着武月英,看着她伏在后背上的麻花辫子,嘴角微微上翘。“爹,不用说了,这门亲事,我同意。”武月英说完,就拉着李青禾往外走。李青禾任由武月英拽着自己的手,心里一阵喜悦。男人看到女儿一脸的笃定,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眼睁睁看着两人出了大门口,最后,男人只说了一句话:“真是女大不中留。”女人看着男人,“哼,这倔脾气,随你。”男人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嘿!是随我。”

李青禾的手被武月英紧紧握着,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两个人的手心贴在一起,像是粘上了蜂蜜一般,有点光滑。拐了不知道几个弯,两人来到了林子的小河边。武月英松开李青禾的手,然后自顾自的坐在光滑的石头上,她弯下腰去,麻利的脱了方格子花布鞋,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子随着她的的动作左摇右晃。武月英用赤着的脚丫感受河水的清凉,也借用这清凉让自己感受眼前的真实。她沉默不语,眼睛望向远处。

李青禾被汗水浸湿的手马上被热气熏干了,黏腻的感觉也消失了,他无意的把手从鼻尖略过,抹去鼻子上的汗滴,却闻到了淡淡的清香,这香味说不出来的让人心情一亮,他用另一只手在这只手上轻微的摩挲一下,感觉被武月英握过的手变得光滑了。

武月英把麻花辫子拿到胸前,用一只手摸着发尖。“你坐。”听到武月英的话,李青禾蹲下身去,坐在武月英旁边,然后把自己的黑色软底布鞋也脱掉,把两只赤着的脚丫放到水里。轻缓流动的水,从白皙的脚丫上流过,酿成一弯小小的旋涡,然后又经过一双略显黑黄的脚丫,又酿成一弯小小的旋涡,流向了小河的下游。武月英在水里上下翻腾起脚丫,溅起了白色的水花,李青禾则看着武月英的面庞,在心里念叨着:“这个人长得真耐看。”

小虫儿从一片叶子上飞去另一片叶子上了,武月英先开了口。“你为啥见我的第一天就去我家门口吹笛子了?”是的,尽管已经偷偷听到了李青禾之前的回答,武月英还是想亲自问个明白。李青禾继续看着武月英,“我觉得一定要去,必须得去!”武月英听到李青禾的回答,有点惊讶的扭过头来,看着李青禾。“那你就不怕我不给你开窗子?”李青禾搔了搔头,“怕,而且挺怕的,但我想如果怕就不去了,那才是真正的胆小鬼。”武月英之前没想到李青禾会是这样的回答,一时间自己竟不知道怎么问下去了。李青禾貌似看穿了武月英此时的一点点不知所措,接过了话茬,开始自顾自的说起来。“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那没关系,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让我守着你,就够了。我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我敢说,我一定会对你好一辈子!”武月英听到了这句“对你好一辈子”,不禁心里有一点暖。“一辈子”真是一个让人感觉踏实的字眼。

听完李青禾话,武月英安静的不说话了,她在心底挣扎和纠结,她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李青禾自己真正的想法。如果不说,自己就是在骗他,但说了,万一李青禾又反悔了,自己的计划和所有希望就化为乌有了,自己现在最不能承受的大概就是被困在这里了。想到这里,武月英咬了咬牙,大不了以后出了村子,自己想办法挣钱,把这份人情还了。不等武月英说什么,李青禾又说了起来,“不管原因是什么吧,我希望你不要有什么负担,也不管你到底是为什么答应了这门亲事,我想娶你,这件事情没有一点掺假。”武月英听到李青禾的话,却突然生气起来,大声的说了一句,“傻子!”她低下头去,拿起自己的方格子花布鞋。李青禾却从她的手里拿了过来,然后低着头,用手掌托起白皙微红的脚丫。武月英没有拒绝,她感觉脚底痒痒的,被李青禾的手托着的脚腕上也痒痒的,这痒惊动了身上的毛孔,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了,这痒,还顺着自己的血液,流到了心口。“好了!”李青禾抬起头来,看着武月英的两只眸子。武月英收回放在李青禾俊秀面庞上的目光,站起身来,一步跳下了石头。“李青禾,如果我说我不想嫁给你,你还会跟在我身边吗?”李青禾穿上自己的黑色软底布鞋,也一步跳下了石头,他站在她面前,两只眼睛紧紧地抓着武月英,“不管你怎么想,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在这,哪儿也不去。”武月英扭了头,迈开步子,往出林子的方向走去,“李青禾!别忘了你今天的话!”“你放心,打死我,我也不会忘的。”之后,李青禾快步跟在武月英身后,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一前一后的走着,在身后留下几行浅浅的脚印。

(五章)

李青禾跟着武月英回了家。男人和女人看见女儿回来了,放下手头的活儿,进了屋子。武月英和李青禾并排坐着,男人和女人并排坐着,就这样好似双方对垒一样,空气寂静,持续了几分钟。“爹,娘,你们怎么想的,说吧。”男人的目光里闪烁着不知名的东西,他在女儿和李青禾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很多东西,但是一时间又难以形容出来,自己这颗平静了太久的心,已经很难激起波澜了。你看,生活是怎样的可怕,它慢慢地侵蚀着你,直到你完全沦为它的奴隶。最后,男人没能开口,他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门口。

武月英的眼里却充满了困惑,依了爹的性子,怕不是要再大闹一场。女人看了男人的背影,然后对着两个人说,“英子,你爹这是没啥意见了,他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说完,女人用自己干枯的手把两个人的手叠在一起。“青禾呀,你随你爹,有志气,以后好好待我家英子。今天中午别走了,一块儿吃了饭吧。”李青禾的心里乐开了花,爽快的应了一声“好!”女人站起身来,拽了拽自己褶皱的衣角,“那你俩先待会儿,我出门买菜去。”女人刚迈出去几步,李青禾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跑过去,“婶子,不能让你破费,”说着,就把手往兜里伸,女人一看,拦下了李青禾正在动作的手,“青禾,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别这么客气,以后你多对我家英子好,我就知足啦!”李青禾收回了手,看着女人出了门口。

李青禾和武月英都没想过事情会这么顺利,现在还有一点云里雾里的。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里屋,一个坐在书桌前,一个立在门口墙角,空气里的气氛有点微妙。李青禾看着武月英身后书桌上的一摞又一摞书本,不禁有点心里发虚。自己小的时候也很爱看书,但自从爹娘死后,自己就再也没有碰过书了,双手只是在各式各样的木头和斧子、锯子、刨子间活动了,这样的自己,恐怕是真的配不上眼前这个人吧。

“我能拿一本回去看吗?”武月英被李青禾问的突然一愣,“啊?哦,你自己挑吧。”李青禾轻缓的挑着,终于他手里举起薄薄的一本,“这本吧。”武月英知道,那是自己最喜欢的一本,是老师送给自己的那本,那里面有白塔,小溪,翠翠,天保,傩送……有自己的美好希冀。

接近晌午的太阳高高的挂着,睡在那头屋子里的大宝醒了。他从炕上爬下来,喊着“娘!娘!”“大宝,来这儿!”小男孩听到姐姐的声音,跑进了另一间屋里。他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陌生人,于是有点害羞的躲在姐姐身后。武月英轻柔的摸着大宝的头,“大宝,叫哥哥。”大宝小声的叫了声“哥哥”,李青禾顿时笑弯了眼睛。

女人并没有去集市上买菜,她出了家门口,向右边一拐,然后沿着坑坑洼洼的窄道,往远处的一片柳树林子里走去。柳林子里一点也不凉快,反而更加的闷热。一群群不知道名姓的虫子,在这里乱飞。女人走了约么两三分钟,绕过最密集的一片柳树,远远地就看见了男人。他正坐在一小片阴凉里,嘴里叼着一根卷好的旱烟,一丝丝白黄的烟雾在他手指尖缠绕,再散开。女人踩在了一截枯树枝上,“嘎吱”一声脆响,男人扭了头过来。女人坐在男人旁边,从地上抓了一把土,往面前的坟堆上一扬,那些大大小小的颗粒就沿着平缓的坡面滚落开来。“他爹,有啥想不开的?你给我念叨念叨。”男人半眯缝着眼睛,把手里的旱烟用鞋尖拧灭。“他娘,你说咱守着孙家庄过了半辈子了,该吃的苦都吃了,该挺的困难也挺过来了,我也没有觉得哪天像现在这样,心里不是滋味。”女人“噗嗤”一声笑了,“啥滋味呀?”男人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出来是啥滋味,就是不好受。”“他爹,你别瞎想,你嘴上说不出来,心里到底咋想的,我知道个大概。咱们孙家庄守着老规矩守了多少代人了,别的家的闺女都没像咱家英子这样,守着书本就跟守着宝贝一样,死活不撒手。你经常到外面赶工,你没看见英子大晚上那用功劲儿。书本就是英子的多半条命呀!”“他娘,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呢,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管它好事坏事呢,我觉得多读点书没什么不好?没准将来英子就靠着这读书本的本事,脱离了咱这穷山沟子,有了大出息呢。”男人一听女人这么说,好像眼前真的浮现了英子穿着洋气的漂亮衣服,在城里的大马路上,一摇一晃的走着的情景,那条麻花辫子就甩呀甩的。“英子生在咱这穷家庭里,也受苦了。如今,她这是把李青禾当了救命稻草了呀,死活不肯撒手。我看,她想嫁人是假话,着急出村才是真话呢。”女人有点惊讶的看着男人,“我还以为你没看出来呢?”“咋的?你以为就你这当娘的眼睛尖?咋的说我也是她爹,就她心里那点小九九,我还看不出来呀。”“你平时粗心大意的时候多了,我还真以为你不知道咱英子的小心思。”“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今天啥话也没说,你说,咱孙家庄,富贵人家有,想给英子说媒的也有,可嫁进了他们家里,凭了咱丫头的性子,受气少不了,到时候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就是再委屈,咱们亲爹亲娘也不能和亲家干仗去吧。话说回来,李青禾这小子人是不错,我也明白英子跟着他绝对受不了气,可英子心里打的主意不是嫁给他,咋的说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骗这么一个老实本分的孩子,我觉得对不起他死去的爹娘,心里边也不是滋味。”“你话不假,可是他爹,英子以后出了村子,她本事大了,爱往哪儿飞往哪去,没人能管得了她,咱们和大宝呢,不是还在这里?说明白话,你和我都是软性子人,豪横不起来,乡里乡亲们说啥干啥,咱们基本也是能凑合就凑合过去。算啦,时代不一样了,咱们呀,这次就办一次糊涂事,依了英子去吧。”“就这样了?”“就这样了,他爹,别想了,咱回吧,你这出来之前连句话也没撂下,我就直当你答应了,留了那孩子在家吃中午饭,我还得去集上买菜呢。”“哎,你呀,别的毛病没有,就是耳根子软。”“耳根子软咋啦?要不是我耳根子软,脾气好,咱俩能抱团过日子,走到今天呀?”男人“嘿嘿”的笑了,想起年轻前,自己干的那些糊涂事,不好意思的抓了一把脑袋,他承认这家能走到今天,多亏了女人。

中午饭桌上的气氛有点尴尬。女人忙活着催大宝吃饭,一边又忙活着给英子和未来女婿夹菜,男人呢,在饭桌上一言不发,只顾大口的夹菜,大口的吃饭。李青禾想要说句话,也没搭上话茬,很是别扭。武月英不时地拿目光扫着男人和李青禾:一个吃的小心翼翼,一个吃的满脸冷漠。这顿饭持续了很短时间,早早结束了。

女人收拾了碗筷,打发英子和李青禾进里屋歇会,说说话。然后自己就抱着大宝去找男人。大宝已经困了,女人小心地把他放在炕上。男人坐在炕的另一头,半眯着眼睛睡觉。女人走过去,扯了一把男人的衣服,有点生气的小声说道:“他爹,你在饭桌上那是干啥呢?”“没干啥。”“那你板着脸,也不说话,你看青禾那孩子在饭桌上不自在的,连菜都不敢夹。”“这小子还没成咱们家里人呢,你就这么护着他?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我那是怕英子不高兴。”“得了得了,你的心思,我知道。”“我可告诉你呀,晚上饭桌子上,你别再拉着脸了,有啥话该说的你就说。”“行啦,我知道,我这不是怕咱们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那小子以为简单,不把咱英子放心上哪,我得让他明白,想娶英子,不容易着呢。”“就你想的多!”女人笑的合不拢嘴,“接着睡吧。”“你去干啥?”“能干啥?纳鞋底去。”

另一间屋子里的李青禾和武月英安静的坐着,谁都没有睡意。“你睡会儿吧。”李青禾坐在武月英的书桌前,朝着她说。武月英抬眼看着李青禾,李青禾赶忙解释道,“你放心睡,我就坐在这看书。”武月英听到李青禾的话,嘴角动了一下,心想:真是顶老实本分的一个人。“我不困,你困你就躺在炕上睡会儿。”李青禾生怕自己给武月英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连忙摆手,“我不困。”武月英走到书桌旁,从高高的书摞后面抱出一个擦得锃亮的木匣子,然后麻利的打开,从里面拿了干枯萎缩的柳条笛子。李青禾注视着武月英的一举一动,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武月英手里把玩着这根已经不能再发声的物件,说着:“干了,不能用了。”李青禾听了武月英的话,从凳子上站起来,抬脚就要往外走。“干什么去?”“我去柳树林子,重新折柳条,再给你做一根。”武月英一听这话茬,立马来了兴致,自己还真想看看这笛子是怎么做的。“那我也去。”说着,武月英也从炕头上下来。两个人不顾外面的炎热,来到了一小片柳林子。李青禾围着一棵比较粗壮的柳树转了几圈,然后选了一根柳条折下来递给武月英,“给你,”武月英接了过去,然后看着李青禾又寻了一根。“走吧,”“去哪?”“做笛子得用刀。”于是两个人又原路回了三间土坯房。屋里,两双手在空气里翻动,一个熟练又轻松,一个缓慢又笨拙。李青禾把做好的笛子递给武月英,又把她手里没完成的那根拿过来,继续加工。武月英看着这根小巧的物件,着急的把它放在嘴边,结果一口气吹完,笛子没响。李青禾看着武月英鼓圆的脸,忍不住笑了。“笑什么?”李青禾举起自己手里制作完成的柳条笛子,笑着说:“要想把笛子吹响,是要有技巧的。”“切!”武月英翻了一个白眼。李青禾把笛子放在嘴边,很小心地轻轻一吐,微弱的、悠扬的笛声便回荡起来了,武月英扭过头来,看着起落的手指和李青禾认真的样子。李青禾只吹奏了几个音符,就停了下来。他把笛子递给武月英,“给你保管。”武月英接过了笛子,把它放在木匣子里。“晚上别忘了泡水,我先回去了。”武月英没有拦他,也没有答话,她觉得两个人现在是需要距离和时间的。李青禾拿着书,轻手轻脚的出了屋子。

晚饭在饭桌上等待着它的享用者。女人招呼大宝,英子和男人吃饭。“英子?咋让青禾走了?不是说晚上一起吃饭?”女人边给英子夹菜,边问着。“他说走,就走呗。”“你这丫头,也真是的。”武月英没有答话,继续吃着。男人吃了几口,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英子,你喜欢那小子?”武月英听到这话,“唰”的一下涨红了脸,赶紧的往嘴里扒饭。女人嘴角上扬,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男人碗里,“你瞧你这当爹的,话真多,赶紧吃你的饭!”男人“嘿嘿”的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有两下子!”武月英一边扒饭,脑海里一边浮现出了一个清瘦的身影。

(六章)

第六天清晨,武月英早早地起来了,她把头发编成麻花辫子,用清水洗了脸。“娘,我出去一趟。”女人从炕上支起上半身,迷糊的问了句,“这么早去哪?”“一会儿回来。”还没等女人继续问下去,武月英就出了门口。

现在是早上五点钟,空气里尽是微凉。武月英转了几个弯,来到一扇破旧的木门前。她犹豫了几秒,还是轻轻地敲响了门上的生了绣的大铁环。李青禾从四点多钟就行了,一听到门口有声音,一个骨碌爬起来,披了上衣就出来。“谁?”“是我。”李青禾一听声音,赶忙的打开了门栓。“怎么这么早?”“找你有事。”武月英说完,就往那间昏暗的小屋里走去,李青禾赶忙的关上了大门,跟着进了屋。李青禾看着武月英站在炕沿边,欲言又止的样子,突然心里“咯噔”一下,她莫不是又要反悔了吧?想到这里,李青禾心里一堵,很不是滋味。他把头低了下去,看着自己的黑色软底布鞋。

“今天就走吧。”李青禾被武月英的这句话弄得一头雾水。他抬起头来,困惑的盯着眼前的人,“走?”“恩,今天就走。”“走哪?”“出村,进城!”李青禾听完武月英的话,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想不明白武月英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武月英今天就和自己一起进城,自己是再愿意不过了。可是这样做,又根本不通情理。中国的老话常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武月英能够答应这门亲事,已经让自己很吃惊了,现在又提出这样的要求,更是让自己捉摸不透。李青禾犹豫了一秒钟,还是问出了口:“为什么这么着急?”武月英顺手拿起了李青禾借来的《边城》,漫不经心的翻了几页,“我再问你一句,走还是不走?”李青禾有点诧异,他的目光紧紧的抓住武月英,试图从眼前这个人的眸子里探测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啊,原来是这样!那两只明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坚定、执着、着急,还有反抗。此时此刻的武月英不是一只猫,她是一只盯准目标,蓄势待发的豹子。李青禾的血液在血管里冲撞着,他喜欢武月英,喜欢她的这种“野心勃勃”。武月英看着李青禾脸上的神情微妙的变化着,以为他被自己吓到了,于是接着说道:“你如果不想跟我一起走,那亲事就此作废,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说完,武月英放下手里的书,抬脚往门外走去。“等一等。”“还有什么事?”“我跟你走!”这几个字实在是说到了武月英的心坎里,但她不敢转过身来,怕李青禾看到自己放在胸前微微颤抖的手。“好!今天晚上十点,在村头的牌楼等我。”“好,不见不散!”“不见不散。”“还有,今天不用去我家。”“好!”

武月英快步走出木门,听见身后没有脚步声,知道李青禾没有跟出来。她靠在一棵柳树上,长长出了一口气,真险!如果刚才李青禾没有答应跟自己一起走,那自己真的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武月英走后,李青禾坐在门槛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回到自己家,武月英看到娘正在烧火做饭,本来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英子,有事?”女人一边添着柴火,一边问。“没事。”说完,武月英回了自己屋子。女人看了一眼女儿的身影,没继续问下去。吃过了早饭,女人在院子里喂鸡,武月英坐在门槛上发呆。“英子,”“干啥?”“中午让青禾过来,一起吃饭,他自己在家做饭挺麻烦的,过来省事。”“他有事,今天来不了。”“你咋知道?”武月英没答话,女人抿着嘴笑得挺开心,她心想:今天早晨英子一定是去找青禾那孩子说话了,不然咋知道他有事来不了。“你今天早上是不是去找他了?”武月英心想本来自己也没想瞒着,干脆实话实说,“恩,去了。”女人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看来英子挺喜欢青禾那孩子的,这才几天,就已经这么熟络了。“啥事要紧的,要大早上去?有事跟娘说不行?”武月英开不来口,她知道娘疼自己,很多事情都依着自己,但自己今天要做的这事,娘肯定是不会答应的。“没啥,”“你这闺女,还学会藏着掖着了,”女人嘴上虽然这么酸溜溜的说着,但心里跟抹了蜜一样,她知道:英子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中午,武月英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一想到今天就要出村,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村子,自己就兴奋得不得了。但另一方面,想到自己走后,爹娘一定会生自己的气,自己的举动会让他们伤心,心里又很愧疚。

另一头屋子里的男人和女人也没睡觉。“他爹,赶明儿我去请李婶子给挑个最近的好日子,把英子和青禾的喜事办了,也算了了咱俩一桩心事。”“着啥急,还嫌闺女嫁的晚不成?”“我不是那意思,我寻思着今天早上英子肯定是有话想说,但后来她没说,我也就没细问,我是怕她着急又不好意思提这事。”“你说,咱家英子跟了青禾这小子,不会出什么差错吧?”“出啥差错,青禾这孩子,咱们也算是知根知底,有手艺,能吃苦,又一心对英子好,我看英子也挺中意他,将来俩人过日子,我看挺好!”“话是没错,但人心隔肚皮,我又怕万一这小子将来变了心,英子不是遭罪了?”“你这前怕狼后怕虎的,照你这说法,英子干脆哪儿也别去了,守着咱们一辈子得了,”“你看你,我可不是这意思,就英子的急脾气,把她逼急了,指不定做出啥事来呢。”“反正咱们也不能照看她一辈子,她不是小孩子了,他们自己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拿捏去吧。”男人一想,女人的话也在理,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自己的事,自己拿捏去吧。“那按你的说法办吧,去请李婶子挑个好日子,把事办了,这事情一办完,英子没准儿就要走了。”听到“英子要走”这样的字眼,男人和女人心里都挺不是滋味。毕竟是自己的亲闺女,离了家,吃不吃得上一口热饭,喝不喝得上一口热水,有没有衣服避寒,有没有住的地方躲雨,都是当爹娘操心的。

下午,趁着天还敞亮的凉快时候,女人出门去李婶子家了。男人让英子看着大宝,自己去村子南头庄稼地里看庄稼。快到麦收时节了,庄稼地里的麦穗都长得鼓溜溜的了,麦秸秆也开始由绿转黄。男人从迎面吹来的风里闻到了丰收的喜庆味道。他在心里念叨着:今年的庄稼长得好呀!等收完麦子,交了公粮,再留出来一点磨白面的,剩余的都趁价钱好的时候卖了。把这钱给英子,让她自己留着花去。

武月英看着在小院里玩的开心的大宝,想着:今天自己就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还说不定呢?万一爹娘真的因为这事从此以后不认自己这个闺女了,自己也就再也回不来了。想到这里,武月英的鼻头猛地一酸,差点掉出泪珠来。“大宝,过来!”武月英朝着乖巧的弟弟招了招手,大宝立马跑了过去,“姐,干啥?”“大宝,以后好好听爹娘的话,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宝还略显稚嫩的声音在小院上空响起来,“好,我要做男子汉!”武月英有点不舍的收回放在弟弟头上的手,“接着去玩吧。”

今天,天上的云彩都羞红了脸,抬头望去,尽是一片瑰丽的火红。晚饭过后,武月英早早地进了屋子,她没有点蜡烛,就只是坐在炕沿上等着。男人和女人坐在院子里乘凉,有一搭没一搭的唠着。武月英审视着自己小屋里的一切,除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几本喜欢的书还有李青禾交给自己保管木匣子,别的都要留在这里了。等月亮挂在了小院上空,孙家庄里早已一片安静了。屋子里渐渐传来了男人的呼噜声。

武月英悄悄地从床上起来,把要带走的东西放进一个布兜里。然后蹑手蹑脚的往门外走去,她极小心的打开门,一点一点的把门缝拉大,等到可以侧身出去的时候,武月英便先把一条胳膊和手里的布兜伸出去,然后小心翼翼的穿过缝隙,最后两只脚和整个身子都出来了,武月英又像做贼一样轻轻关上门,在这安静的晚上,大概也只有月亮和李青禾知道自己的举动了。武月英站在小院子的中央,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上,变成了像墨水一样的黑漆漆一片。

武月英恋恋不舍的看着院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泪花在眼里打起了转儿。门栓开了,门又合上了,她抹了一把眼泪,迈着沉重悠长的步子走了。村里的土路很不平整,武月英走得有点踉跄,沿途路过的人家,有一只小狗听见了陌生人的脚步声,于是不停的叫着,武月英加快了步子,生怕小狗的叫声惊醒了睡梦里的人们。离村里牌楼还有百十来米的时候,武月英似乎就看见了一抹白,可那白色在一眨眼的功夫又不见了,武月英纵然胆大,此时此刻心还是“扑通扑通”的剧烈跳着。

李青禾坐在牌楼旁边的大石头上,仔细的听着周围的动静,自己来的有点早,在等武月英期间,这里有几个乡里乡亲路过,还好他们没有仔细瞧这个旮旯,不然自己一定会被他们发现的。李青禾蹲在角落里,安静的看着天上的大月亮,心里有些美滋滋的。慢慢地,李青禾听见了一阵急促又轻巧的脚步声,他探出头来,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通向村里的那条土路。有一个摇晃的黑影,越来越近了,但李青禾看不太清来的人到底是谁,所以他依旧躲在旁边的暗影里,直到来人因为脚下一个没站稳,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哎哟”,李青禾才从角落里麻利的窜出来。武月英看见一个白影突然出现,着实心里一惊,再仔细一看,是李青禾,她“扑通扑通”的心跳才慢下来,直到恢复平静。李青禾看到武月英来了,心里更是跟抹了蜂蜜一样,他看见武月英的左胳膊上挂着一个布兜,手里抱着那个木匣子。“来,东西给我吧,我拿!”“不用,没什么东西,我自己拿吧。”“村子夜路不好走,还远着呢,我怕你身体吃不消,我拿着吧,”“不用,我挨得住,”李青禾知道武月英的倔脾气,只好说:“木匣子我拿,兜子你自己拿总行了吧,等我累了,你再帮我拿。”武月英默默地把木匣子递给李青禾。自己从来没晚上敢过路,也不知道怎么走,要真是像李青禾说的,路太远,自己恐怕真的吃不消。“走吧。”“恩,”一条蜿蜒向外的土路上,晃动着两个身影,渐渐地,变成了两个小黑点,最后,消失在了很远的地方。

寂静的孙家庄,人们还在睡梦里,他们梦到一场婚宴,想象着村里热闹的场面,男人和女人也在他们共同的梦里乐开了花——英子要当新娘子啦!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