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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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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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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聪

(一)

“咚咚咚”,昏暗潮湿的厨房里传来一阵闷响,好似要把整个屋子震碎了一样。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女人,平躺在土炕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屋顶上方的那只油腻发黑的灯泡,在那一小截电线上,已经有那么多干瘪的苍蝇的尸体,有的没了翅膀,有的没了身子,有的没了脑袋,有的没了……

年轻女人把目光转移到窗户前,一个弯腰驮背的老人,正借着光亮,拿着针线,那只比手掌还要小的小老虎头绣花鞋马上就要完成了。女人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于还是跑了出来,两大滴晶莹的泪珠,卷携着女人皮肤上的黑黄,顺着眼角滑到了泛黄的枕巾上,然后一眨眼的功夫,钻进了枕头里。屋子里回荡起了年轻女人的抽泣声,老人放下手中的针线和小老虎头绣花鞋,一步一晃的走到炕脚,“行啦!别哭了,哭也没用。”

年轻女人听到老人的话,哭的更凶了。“娘,你说我可咋办啊?”

“咋办?该咋办咋办,这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老人努了努嘴,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

“明明让村东头的李大爷给算过了,他一准儿说是个小子,怎么偏的生下来就变了样,成了个丫头呢?”女人有点失神的自己叨念着,“不行!我得找李大爷说理去,问问他为什么平白的要害我!”女人一边说,一边就要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手刚掀开被子角,就被老人一把拦住了。“玥子,你干什么?赶紧的躺下,着了风,可就不好了呦!”“娘,你别拦着我,我一定得去问问李大爷,他怎么就用那几句话坑害了我这一遭呀!”“玥子!你听娘的话,赶紧躺下,改明儿娘亲自问问老李头去!问问他究竟安的什么心!”玥子一听这话,安静下来,松了一口气,好似这件事情已经划出去了“八”字的一撇。

“娘,你说老天爷是不是在惩罚我呀?不然一向算的那么准的李大爷,怎么就这次偏偏看走了眼呢?是不是我上辈子作孽太多,所以老天爷不让我遂了心愿哪!”玥子两眼圆睁,看着老母亲。老人一听女儿的话,厉声喝道:“玥子,别瞎说!你这话要让天上的老神仙听到了,那还得了!”玥子看着老母亲,惊惶的抹了一把眼泪,“娘,我不想了,也不说了,老天爷不会怪罪我的,是不是?”老人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小声念叨着,“天上的老神仙呦,你大人有大量,别听玥子胡说,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以后,我每天都给你烧香,求你保佑我家玥子身体平安,来年一定生一个大胖小子,好让他传宗接代,别让香火断了呦!我在这先给你磕头了,你一定收着,就答应了我这把老骨头的请求吧。”老人说完,向着门口的位置跪下,在地上拜了三拜,然后睁开眼皮,露出浑浊的眼珠,好似真的得到了老天爷的庇佑一样,长长出了一口气。老人扶着炕沿站起来,拍了拍棉裤上的土,转过身来,对玥子说,“老神仙不会跟你一样的,这样的话,以后可千万不能再说了!”玥子顶着肿的像核桃一样的两只眼睛,默不作声的点头。

厨房里菜刀发出的闷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整个屋子安静极了,只听得见墙上那只旧钟表发出的极细的“嘀嗒”声。老人抬头望着钟表一旁的那块大方镜,上面画着一对喜鹊,希望它们明年能给玥子带来好运。

约么又过了十分钟,一个体型壮硕的汉子从厨房走出来,半截沾满厚厚油污的棉门帘被他用力一掀,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掉下来。汉子坐在炕沿上,从敞怀的灰黑色夹袄里摸出一根烟卷,然后把洋火棍在盒子上一划,“哧”的一声,跳出一个小火苗,汉子把洋火棍移到烟卷下方,再用力一吸,一吐,一口黄白的烟在手指旁弥漫开来。汉子看也不看床上的女人,“娘,炖了只鸡,中午别走了。”老人笑眯眯的点头应道,“好,好。”汉子说完,从炕沿上站起来,掀开半截门帘,去厨房了。屋子里慢慢地飘进来了鸡肉的香味,躺在炕上的玥子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反而大口大口的干呕起来,仿佛要把自己的心肝都呕出来!玥子旁边,大红棉被里包裹着一个婴儿,玥子瞅了一眼,只悠悠的说了一句,“真是个丑孩子。”这个孩子真是个丑孩子:你看她脸上的皮肤松弛、皱巴着,细小的皮肤夹层中,似乎隐藏着一层沙粒似的东西,脸色是绛紫的,一点也不红润,还有那高凸起来的脑门,让人禁不住想,里面到底存了多少积水。再看她的一张小嘴,闭得那么紧,就像是被人用针线缝在了一起,不肯吐出一个声音来。

(二)

自从那个冬天以后,李各庄的一切都还在照常进行。汉子们早出晚归的干活,女人们在家洗衣服、看孩子、喂猪、打扫卫生,有空的时候还会绣花,纳鞋底。只不过,人们都知道,村东头的老李头再也没去过玥子家串门。

老李头叼着一个大烟袋,坐在小马扎上,靠在墙根晒太阳。院子里,有一个穿着蓝底白花的娃子,正蹲在鸡窝旁。突然,阿月好似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一只小手紧紧地攥着,往老李头这里奔来,刚跑到一半,就栽了跟头,阿月不哭也不闹,爬起来,跑到老李头跟前。老李头慢悠悠的睁开一条缝,“吧嗒”一口烟袋,突出一个白烟圈。阿月伸出紧握的小手,一只浅黑色的、刚出生不久的小蚂蚁,在微微汗湿的小手里失了方向的爬着。一个稚嫩的声音在空气中炸裂开来,“太爷爷,你快看!蚂蚁。”老李头的皱纹都堆在了一起,仿佛一座褶皱的小山丘一样,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黑黄的牙齿,说道,“阿月,春天来了呦,真是个好日头!”阿月鼓起自己小小的腮帮子,像极了一只鼓圆了的小青蛙,“呼--”的用力一吹,把手心里的小蚂蚁吹得不见了踪影。

玥子正在忙活着准备午饭,圆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小碟腌辣椒和一小碟腌萝卜,竹篾编成的笸箩里,放着两张白面饼和几个玉米饼子。厨房的铁锅里,还有一条炖的火候正好、鲜香的鱼。坐在炕沿上,穿着花夹袄的女娃荡着小脚,冲着玥子喊,“妈!我饿!”玥子走到圆木桌旁,用脚尖踢了踢垫在那里的小木块,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梅子,再等一下,等你爹回来,就吃饭。”玥子的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就进了屋。玥子忙着去厨房端鱼,白底蓝花边的盘子里,鱼汩汩的冒着热气。“快吃饭吧!”汉子把头上的帽子往土炕上随手一扔,“噗”的一下,激起了一层细微的尘土。坐在炕沿边的女娃,从炕上蹭下来,跑到汉子身边,眨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露出还没长全的小奶牙,大声的叫着,“爹!爹!”汉子把女娃一把拎起来,放在了旁边的凳子上。汉子从笸箩里拿起一张白面饼,然后把腌萝卜、腌辣椒一齐儿放在上面,再用手一卷,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脖子和额头上的青筋随着咀嚼的声音,一升一降,一升一降。“别光吃饼,吃鱼,这鱼今儿炖的正好!”玥子一边说着,一边用筷子夹起鱼身中间的一大块,放在汉子面前的碟子上,女娃眼巴巴瞅着盘子里的鱼,使劲儿的用小鼻子嗅着,小肚皮也跟着一鼓一鼓的。“娘!真香!”玥子夹起一小块鱼肉,吹了吹,放在女娃手里,“梅子,小心烫,慢点儿吃。”女娃一口一口的往自己的小嘴里送着,一会儿工夫,手里的鱼肉就下了肚,女娃的小嘴巴沾的油乎乎的,像一只刚刚偷吃完的小猫。玥子也给自己夹起一块鱼肉,刚放到嘴边,一阵“哇哇”的哭声在屋里回荡起来,汉子连头也不抬一下,自顾自的吃着,女娃看了一眼土炕上的大红棉被,又扭过头来看着玥子,“娘!”玥子还没起身,汉子“”的一下,把手里的筷子扔在桌子上,溅起了盘子里的鱼汤,“哭,哭,哭,就知道哭!”玥子赶紧的放下手中的饼子,两只手在裤子上胡乱的抹了一下,跑到炕沿边,抱起正在哭的娃子,然后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汉子不耐烦的看了一眼玥子和她怀里的大红棉被,把手里还剩的一口白面饼,用力往盘子里一按,鱼汤沾在了饼上,但汉子似乎还不满意,又用力的按了几下,只听“嘣”的一声,白底蓝花的盘子碎成了两半。汉子把油乎乎的白面饼塞进嘴里,走到炕边,一把抓起帽子,扣在头上,出去了。玥子抱着大红棉被,站在屋子中间发呆,透过窗户射进来的一束光,正好打在大红棉被上,那红色更加刺眼了,仿佛玥子再稍稍用力,就能挤出血来。女娃从凳子上蹭下来,拽着玥子的衣角,不敢说话。桌子上的那条鱼,两眼圆睁,嘴巴张得大大的,在细微的热气中,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大口大口的剧烈喘息着,连露在空气里的、白花花的鱼刺也跟着动了起来。

……

小菜园里的丝瓜藤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开花了,引来了几只蝴蝶和飞虫。玥子坐在院子里,两只手飞快地动着。一个女娃在不远处的地方,逗弄着一只捡来的又瘦又小的小土狗。屋子的土炕上,一个长得丑丑的娃子正在用两只小眼睛扫视着屋里的一切。玥子停下手中的活儿,来到屋里,冲着丑娃喊了两下,“二丫!二丫!”但土炕上的丑女娃只是在看着屋顶,她一定是被那只油腻黑乎的灯泡吸引住了。玥子走到土炕边,看着丑女娃的两只小眼睛,丑女娃立刻乐开了花,伸着两只小手在半空中挥舞,向玥子索要一个拥抱。玥子把丑女娃抱到外面,让她靠在墙角,然后自己坐在板凳上,两只手又飞速的转动起来。梅子看到靠在墙角的二丫,决定不再逗弄小土狗了,她跑到二丫旁边,蹲在那里,笑嘻嘻的叫着,“二丫!二丫!看我!”但丑女娃只是低着小脑袋,看着纠缠在一起的自己的两只小手,嘴里“咿呀咿呀”的说着。梅子抬起头,望着玥子,“妈,为啥二丫不理我?”玥子放慢手上的速度,在心里计算着日子。突然,玥子猛地看向丑女娃。提高了嗓门,冲着丑女娃喊道,“二丫!二丫!叫妈!”但丑女娃依旧是在摆弄着自己的小手,好像她根本就没有听到玥子的呐喊。玥子放下手里的东西,抱起丑女娃,大步流星地往门外走去,“梅子,你在家呆着,别乱跑!”“妈!你去哪儿?”梅子伸着脖子问道,“你在家呆着,等我回来!”玥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头。梅子又去逗弄小土狗了。

玥子呆呆的坐在马札上,两眼无神的看着远处。突然,玥子像发了疯一样,大声的叫喊起来,“老天爷呀!你这是要逼死我呀!我……”,旁边的老人没敢让玥子再说下去,赶忙把玥子一把拽回马札上,用干枯黑黄的手捂住了玥子的嘴巴。“玥子,别喊!别喊了!”玥子失魂落魄的从马札上溜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老人见玥子不喊了,慢慢地收回了手。

从此,李各庄的人们茶前饭后都在嚼着:玥子生了个聋丫头!

(三)

漆黑的夜,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一个体型壮硕的汉子正在卖力地动着,随着汉子每一次用力地撞击,身下的女人都微微的向上挪动着。直到女人花白的胸脯露在微凉的空气里,泛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汉子才慢了下来,然后猛地发出一声低吼,原本半支着的身体,仿佛被抽去了力气,重重的压在了身下的女人身上,两具肉体猛地撞击在一起,在空气里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汉子从女人身上滚落下来,拽了拽棉被,睡觉了。女人却丝毫没有睡意,她侧过身来,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紧紧地闭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像一条蛇在吐着信子,发出“咝咝”的声音,女人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大胖小子!一定要是个大胖小子!

睡在一旁的梅子,睁着两只大眼睛,像一只在黑夜里潜伏着的小鹿,躲避着猛兽的追击。刚才的一阵奇怪的声音把自己惊醒了,梅子微微抬起头,只看见棉被高高耸起,那轮廓像极了菜园后方空地上的土堆。汉子的巨大鼾声回荡在屋子里,梅子却睡不着了。

玥子的肚子又一次一天天大起来了,她的脸上洋溢起了笑容,仿佛自己遇见了一等一的美事!玥子每天都用手轻轻地摸着肚皮,和肚子里的娃娃说话:“娃子,你快点长吧!妈已经把你的新衣服都做好了,你瞧!这小衣服,多漂亮呀!你再看看你姥姥给亲手缝的小老虎头鞋,多好看!”玥子一边说着,一边从炕上拿起一件蓝色的小褂,仿佛肚子里的孩子正在看着自己的新衣服。

汉子从外面回来,发现玥子不在家,顺手从圆桌上拿起一个玉米饼子,一口下去,咬掉半个,然后又拿起一截大葱,放在嘴里“嘎吱嘎吱”的嚼着。

“哎呦!你怎么还吃呢?还不快点!”小跑着进门的老人对着汉子焦急的喊着。

汉子扔下手中的半个饼子和大葱,用粗糙的手抹了一把嘴,“干啥?”

老人大笑着,两手一拍,发出一声脆响。“玥子生啦!”汉子的两只眼睛先是瞪大了一圈,紧接着又缩了回去,“生就生,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说完,就又要伸手去拿饼子。老人一把拽住汉子,“是个大胖小子!你有儿子啦!”汉子一听,顿时乐开了花,响彻整个屋子的大笑从嘴里冲出来。“真的啊?娘!你没骗我吧?”

“我怎么会拿这事骗你呦!赶紧的吧,玥子还等着你去接她娘俩回家呢!”汉子抬脚就往大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土炕的被子下面,掏出几张票子,塞在兜里。嘴里说着,“玥子爱吃鸡蛋,多买点儿,好好补一补!”老人紧跟在汉子后边,跟个复读机似的,重复着汉子的话,“对,多买点儿,好好补补!”

这次,李各庄的人又念叨起来了:玥子生了个大胖小子,足足六斤八两呢!

一个月以后,玥子家的院子里格外的热闹!李各庄的乡亲们,拿着鸡蛋、鸭蛋、扯了几尺花布、抱着大白馒头,来给大壮家的大胖小子过满月。

“嘿!大壮!你可真是有福气,玥子给你添了个大胖小子!”村子北头的刘二黑一只手端着缺了口的大酒碗,一只手顺势搭在汉子的肩头,汉子神气的露出一口大白牙,“谢你了,刘二哥,等哪天嫂子给你生个大胖小子,我一定去!哈哈!”刘二黑的脸瞬间黑了起来,“嘿!你小子!”汉子把刘二黑搭在肩头的手拿下来,走去另一桌了。刘二黑坐回自己的凳子上,心里骂骂咧咧起来:“去你妈的!瞧你那嘚瑟样,不就是生了个大胖小子,改明儿,我婆娘给我生他个三五个,到时候,我气死你!”

从早上一直到中午,玥子家来来往往的乡亲们只怕是要踏破了门槛。大壮终于得了个大胖小子,他的心里甭提多高兴了。现在院子里吃席的乡亲们都散了,大壮喝的醉醺醺的,一个跟头栽在炕头上,看着正在熟睡的大胖小子,对着玥子说:“嘿!瞧瞧我这大胖小子,看村子里还有哪个龟孙子敢笑话我大胖播不出种儿来!”玥子半躺在土炕上,脸上闪着一层油腻腻的光,她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这个又白又胖的孩子,不禁想起了又白又大的白面馒头,真是让人打心眼里喜欢!玥子笑呵呵的守着,心想:“我终于争了口气!让村子里的那些碎嘴老娘们儿念叨去吧,羡慕死她们!”

梅子和二丫在姥姥家的小院里玩的不亦乐乎,今天天还没亮,她俩就被玥子从炕头上拽起来了,然后就跟着来了这里,家里的热闹和她们无关。梅子看着二丫一天天长大,心里美滋滋的,自己终于有个伴啦!老人坐在墙角,眯缝着两只小眼睛,从衣兜里掏出几粒焦黑的玉米粒,放在嘴里一颗,“嘎嘣嘎嘣”的嚼着。梅子凑到老人跟前,看着老人一张一合的嘴,好奇的问道,“姥姥,你吃什么呢?”老人笑眯眯的把两粒玉米给了梅子。梅子迫不及待的往嘴里塞了一颗,然后跑到二丫旁边,放在二丫手里,给她比划着“吃”这个动作,二丫的两只小眼睛盯着梅子的动作,然后把手里的黑东西塞到了嘴里。硬邦邦的玉米粒在梅子嘴里滚来滚去,最后,梅子眉头一皱,把它吐了出来,焦黑的玉米粒在地上滚了几圈,静止不动了,现在它沾满了泥土,变成了一个“羊粪蛋”。二丫看着地上的“羊粪蛋”,伸手就要抓,梅子伸出手,“啪”的一下,打掉了二丫手里的“羊粪蛋”,二丫“哇哇”的哭了起来,连嘴里的那颗也掉了出来,在地上一滚,变成了第二颗“羊粪蛋”。老人似乎不满意这刺耳的哭喊声,小眼睛里射出一道光来,穿过梅子落在了丑女娃身上。“你这女娃子,你招惹她干什么?”说完,将手里的那颗黑乎乎的东西塞到了丑女娃嘴里。丑女娃止住了哭声,使劲儿的吮吸着那颗玉米粒,仿佛是在吸着母亲久违的乳头,只不过,母亲的乳头是软软的,而现在这个东西硬邦邦的。

(四)

躲在大门口的二丫,像极了一只被大猫追捕的小老鼠,两只小眼睛慌乱的朝着院子里瞅着。一个极大的人影在二丫黑黄的瞳孔上慢慢扩大,直到二丫眼前一片漆黑,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拎在了半空中,二丫像一只死了的小鸡,瘫软的被汉子提在手里,不叫不喊也不敢动,汉子身后的大门“哐啷”一声,紧紧地关上了,二丫被一把扔在地上,汉子顺手从地上拿起一根棍子,“嗖嗖嗖”的几下,木棍划开空气,在二丫身上扯出一道道的红印子。二丫只是无声的、惊恐的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小脑袋里想着:为什么他总是乐呵呵的抱着那个白胖白胖的男娃,却从来不抱自己;他也会偶尔和梅子说话,却从来不在自己面前说。汉子看着二丫的一双小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更加生气,举在半空里的棍子,“啪”的一下落在二丫头顶。二丫顿时感觉一阵轰鸣,两眼冒金花,用小手捂着。汉子似乎终于发泄完了脾气,把棍子扔在一边,嘴里骂着:“下次你再把我宝贝儿子弄哭了,看我不打死你!”二丫的脑袋里还在嗡嗡的叫着,什么也听不见。是的,二丫这辈子什么也听不见了,她不会听到孩子们在她身后嘲笑她丑,不会听到孩子们当面说她是个聋子,更不会听到汉子在她小的时候,口口声声说着要把她扔到没人的地方去。

从此,二丫再也不敢去逗弄那个白胖白胖的娃子了。二丫只是在吃饭的时候,坐在离汉子最远的地方,睡觉的时候,睡在土炕的最里面,紧紧挨着灰黑色的墙壁。二丫用自己的小手在上面抠了一个极小极小的坑,二丫在想:这个洞再大一点,自己再小一点,多好!褪去了厚厚的棉袄,梅子和二丫显得更加单薄了,一人一件月白小背心,梅子的破了一个洞,二丫的破了两个洞。

今天,汉子出门干活去了,中午不回家。梅子和二丫高兴极了!梅子一蹦一跳的跑到玥子面前,“妈!我想今天出去玩!”玥子正全神贯注的瞅着在鸡窝旁的大胖小子身上,完全没有听到梅子的话。梅子轻轻拉了拉玥子的衣角,“妈,我想出去玩。”玥子说了句,“去吧。”梅子高兴地拉着二丫往外跑,刚一只脚迈出门口,就被玥子喝住了,“你拉着她干什么去?”“玩啊!”梅子笑嘻嘻的瞅着二丫。二丫的目光在梅子和玥子一张一合的嘴巴之间晃动,猜测着她们的对话。玥子把脸一沉,“不行!要去你自己去!”“妈!你就让我带着二丫出去一次吧。”玥子皱着眉头,两眼圆睁,似乎要喷出火来,“你还嫌拉着她出去不够丢人是吧!你也别去了,干活儿去!”二丫拉着梅子的手渐渐松开,然后低下了头。梅子只好进了屋子,委屈的坐在小马札上,手里择着笸箩里的线头。

中午,玥子搂着大胖小子在土炕上睡觉。梅子偷偷睁开两只大眼睛,从炕上爬起来,然后用手指捅了二丫一下二丫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梅子生怕二丫发出一个声响来,赶忙用小手捂着二丫的嘴,把她从屋里拉出来。两个女娃站在门口,看了看还在土炕上睡着的玥子和她臂弯里的大胖小子,偷偷一乐,跑出大门口去了。

梅子拉着二丫不停的跑呀跑呀,她们的影子就在地上不停的晃呀摇呀!一会儿隐没在草堆里,一会儿出现在石头上,一会儿又倒映在小河沟里。两个女娃好似终于飞离了笼子的鸟儿,在这个盛夏的李各庄山沟里肆意的飞着。梅子松开二丫的手,一个骨碌躺在河沟旁的草地上,咧着嘴巴哈哈大笑起来,清脆的声音响彻整个山沟。二丫也模仿梅子的动作,一个骨碌躺在草地上,闻着和自家院子里完全不同的味道。梅子听见草堆里传来的小虫子的叫声,听见每一棵树上知了的叫声,还听见鸟儿的啁啾和水流撞击在石头上发出的清脆的“哗哗”声,夏天多么美好呀!梅子一翻身,趴在草堆上,二丫也跟着一翻身,趴在草地上。梅子伸手拽了两根狗尾巴草,想了想,拧成了一个长耳朵的“兔子”。这是村东头的李爷爷偷偷教给自己的,自己从来没敢告诉爹妈,因为他们一定会打自己一顿的。二丫把两只小脚丫翘起来,两只小手向前伸展着,小脑袋埋在草堆里,鼻子一纵一纵的,贪婪的呼吸着这里的一切。梅子用手点了点二丫的脑袋,把手里的“兔子”放在二丫鼻尖,二丫的眼睛里放出光来,她一定是喜爱极了这个“兔子”!

梅子忽然间坐起来,听着旁边“哗哗哗”的流水声,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呀眨的。然后,梅子用手在草堆上用力地拍了三下,又指指二丫,示意二丫呆在这里不要动。用手指了指河沟,再指了指自己,然后比划了一个小鱼游泳的姿势,告诉二丫自己要去河里捉鱼。二丫两只小手欢快的拍着,嘴里“啊哦啊哦”的叫着。梅子脱掉自己的麻布碎花鞋,两只小脚丫迈进了水里。这水真清凉呀,河沟里的小石子被冲刷得光溜溜的,在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的发着光。二丫目不转睛的看着越走越远的梅子,“兔子”在手里捏的紧紧的。梅子顺着石头缝,看到了一条极小的鱼,于是赶忙伸出两只小手,往水里一就,再抬出水面,只剩了一捧清水。梅子不甘心的继续找着,小河沟的水越来越深,已经没到了梅子的膝盖。梅子又发现了一条小鱼,它在水里静静地呆着,水流从它身边划过,产生了一个小小的旋涡。梅子等着:一秒,两秒,……猛地一个俯身,梅子把手伸进水里,迅速合拢,哈!逮到了。梅子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轻微的触碰,高兴地往河岸边走去。二丫看着走向自己的梅子,扔掉了手中的“兔子”,欢乐的笑着。

梅子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离岸边只差两步了。梅子伸出一只小脚丫,踏在闪闪发亮的石头上,然后迈开另一只脚,只要一步,就上岸了。可是,那块闪闪发亮的石子捣鬼了,它“骨碌”一下,滚到了一边,梅子的身子向后面直直摔去,两只小手在半空里张开,把小鱼儿和清水洒了出来。梅子的小脑袋和水面撞击在一起,“啪”的一下,溅起一片水花。梅子没有挣扎一下,顺着水流,流到远处去了,像一截浮在水面上的树枝。二丫惊恐的望着,小手举在半空里,嘴巴半张着,一只七星瓢虫落在了二丫的嘴唇上。一只知了猛地声嘶力竭的叫唤起来,惊走了枝头的鸟。

玥子的身子动了一下,她从夏天的美梦中醒来了。玥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大胖小子,替他擦去小脸上的汗珠。然后探过头去,忍不住的“吧唧”亲了一口:大胖小子,真好!玥子把自己的胳膊从大胖小子脑袋下边抽出来,上面一个红红的印子,玥子下炕,穿鞋。一抬头,发现梅子和二丫不见了,于是生气的走到院子里,“你们两个死丫头大中午的不睡觉,干什么去了?”可是院子里什么回音也没有,只有被烈日烤的发烫的黄土地。玥子心想:看你俩回来,我不使劲儿揍你们。

村北头的刘二黑喘着粗气,冲进了玥子家,靠在门边,用手抹了一把汗。玥子拿眼白了他一眼,扭头就要进屋。“哎呦,你怎么还往屋里走?“干啥?大嚷小唬的,有屁快放!”“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哪!”玥子抬脚就往屋里走,刘二黑大喊一句“你赶紧去村边看看吧!人命关天的事儿!”玥子心头“咯噔”一跳,“什么人命关天的事儿?”“你家梅子出事啦!”玥子只感觉血往脑袋门上冲,脚下一晃,坐在了门槛上。刘二黑三步并作两步,把玥子从地上拽起来,“赶紧的吧!”玥子回过神来,顾不得拍了身上的土,扭身就往里屋跑。刘二黑一拍脑门,“哎呦喂,我的亲娘哎!”玥子抱起土炕上的大胖小子,往村边跑去。大胖小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觉得自己被从梦中惊醒了,一个劲儿的扯着嗓子哭。

村子边黑压压的一片人,把一个全身湿透的女娃包在中间。老李头正蹲在女娃面前,把耳朵贴在女娃的小肚子上,老人听见“呼嗒呼嗒”的声音,松了一口气,“有救,有救!大家伙儿赶紧的往后退几步,喘不过气来了。”老李头一边说,一边用干枯黑黄的手把乡亲们往外推了推。玥子刚一拐出巷子,就看见了黑压压的人脑袋,她突然之间迈不开步子了,生怕再往前走,会看见梅子直挺挺的躺在那里。玥子怀里的大胖小子,抬头看着玥子,不停的喊着:“妈,妈,妈。”但玥子什么也听不见了,脑袋里一直都是梅子小时候那句喊声,“妈!妈!妈……”。刘二黑跟了过来,看见梅子站在拐角,朝着人群喊了一嗓子,“玥子来啦!”所有围在一起的人,齐刷刷的回头,给玥子闪出一条道来。玥子顺着那条道望过去,一个穿着月白背心的女娃直挺挺的躺在那里,光着两只小脚丫。玥子任由刘二黑拉着自己往前走。老李头看着脸色惨白的玥子,就知道玥子一准儿以为梅子死了。赶紧的给蹲在一旁的玥子说:“女娃子命大,没事儿,醒了就好了。”玥子抬眼看着老李头,脸“刷”的一下子红了,眼泪“吧嗒吧嗒”的滚了出来。老李头站起来,抱着梅子,和玥子回了家。

老李头放下梅子,扭头出了门口。玥子坐在炕沿上,傻傻的看着,大胖小子走到梅子身边,用自己的小手点了点女娃的脑门。梅子安安静静的躺在土炕上,嘴巴紧紧的闭着。汉子被叫了回来,一进屋,看到蹲在梅子旁边的大胖小子,玥子出了神的坐着,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来。再往旁边瞧去,梅子静静地躺在那里,小脸惨白惨白的。

汉子看着炕头上的梅子,看着看着,就想起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个人是自己死去的老娘。自己小的时候,最喜欢老娘了,她总是把好吃的都留给自己,每次自己一喊:“娘,我饿!”老娘总是能像变戏法一样,从老柜子里掏出一点好吃的来。老娘从来不让自己大喊,总是偷偷地把自己拉到墙角,然后小声的说:“壮,别喊,赶紧吃。”自己大口大口的吃着,老娘就在旁边看着,她有的时候,拿自己的舌头舔干瘪发黑发紫的嘴,自己递给她,她却说:“你吃,这玩意娘不爱吃。”大壮还想起来一个人,那个人是自己的老爹。自己从小到大最怕老爹了,他总是动不动就打人,有的时候打急了眼,拿着明晃晃的菜刀发疯,老娘就抱着自己躲在墙角哭。后来,有一天,老娘啥都没说,她就一动不动的躺在黑屋子的那条土炕上了。家里来了很多人,他们在屋里进进出出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老爹坐在土炕一边,抽着旱烟卷,不说话。自己想过去叫老娘起床,但被别人拉住了,他们把自己拽到一边,说:“大壮,一会儿你使劲儿哭,听见了吗?使劲儿哭,哭好了,有吃的。”自己饿了,一听有吃的,就高兴了,后来自己就跪在土炕边使劲儿哭,使劲儿哭,直到自己哭不出声来,那个人给了自己半拉白面馍馍!老娘躺在那里,闭着眼睛,这次她没说:“壮,别喊,赶紧吃。”老娘不知道为什么就给埋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自那以后,只有老爹和他的咒骂还有棍子。自己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慢慢地想不起来老娘长啥样了,也想不起来她的声音了,自己挨了棍子也不觉得疼了。再后来,老爹死了,没有人拿棍子打自己了,自己终于硬气起来了。自己开始想:我长得结实,有力气,没人敢欺负我!我还得娶个媳妇儿,生个大胖小子!不过,我肯定不拿棍子打我的大胖小子,我得好好养着他,养的白白胖胖的,将来给他娶个媳妇儿……汉子想着想着,心里不得劲儿了,好像嗓子有点发堵,心里边有一把镰刀在割,“刺啦刺啦”地。女人看着汉子脸色有点难看,“你咋了?”汉子没吱声,他现在说不出话来,嗓子疼。汉子又看了看玥子、大胖小子、梅子,感觉不对劲,“人呢?”“你糊涂了?啥人?”汉子想了想,“对呀?啥人?”他转过身去,往门槛外边迈。玥子看着男人的背影,这才稍稍回了神,“对呀,啥人?二丫。”然后她再也不能坐下去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汉子先是满头大汗的走着,然后是两眼发红的跑着,他还是嗓子疼,心里发堵,说不出话来,他在路上漫无目的的找着,找一个不会说话,听不见的孩子。汗水混合着尘土,从汉子脸上留下来,变成了一条条浅浅的泥印子。他跑到这里,没有,跑到那里,也没有,他有点恍惚了,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最后他终于喊了出来:“二丫!”这声吼叫,把李各庄的人们吓了一跳,他们从家门口探出头来,觉得大壮一定是疯了。二丫还在河沟旁边,她什么也听不见,她只知道:梅子送给自己一只“兔子”,然后她就去河里抓鱼了,再然后,梅子丢下自己,顺着河水走了,小鱼儿也回到水里,消失不见了。汉子终于找到了河沟旁,他踉跄着走过去,一把从草堆上抱起二丫,把她搂在怀里。二丫惊恐的挣扎了几下,然后不动了。她把头贴在汉子的胸前,感觉到那里一起一落,她看见一大滴泪珠滚落在自己的手上:“吧嗒”,开成了一朵透明的花。汉子抱着二丫,竟然哭得像一个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梅子躺在土炕上,睡了一天一夜,汉子和玥子守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梅子醒了,一只耳朵听不见了。大胖小子站在玥子身旁,兀地喊了一声:“妈!”把大壮和玥子吓得一个激灵。第三天,李各庄村东头的老槐树下,不知道谁挂了一个铁铃铛。汉子每天早晨来这里,举起手里的木棍,猛地敲去,一声响。你听:“咣”!这声音划破厚重的空气,传到家家户户,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震颤着他们胸膛里的那颗心。

李老头叼着大烟袋,笑眯眯的,望着天边跳出来的一轮红太阳,“吧嗒”一口,自言自语道,“真是一个好日头”。他再也不给别人算生男生女了,闲的没事儿的时候,会去村西头找老头老太太一起唠嗑晒太阳,或者领着小孙子到田里瞎转悠,有时候会去玥子家串门,教三个娃子把狗尾巴草拧成“兔子”。李各庄的人偶尔也会念叨起:玥子家有两个聋丫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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