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奔七十了,手闲不下。
多年前,母亲开始衲起鞋垫,一双一双的衲。母亲衲鞋垫可不是简单的剪好鞋样到机子上过一下或者衲几针,只要合在一起就行。母亲衲的鞋垫如果放在你面前,你想不到这出自一个老太太之手:以金黄或彤红或洁白的料子做垫面,周边滚一圈另色韭菜叶宽的沿,用一种针法,或是八字针,或是梅花针,在垫面中间一针一针完成。一双完工,斐然一景。最复杂的是蒙了白格纱,绣一幅图。或是喜鹊鸣枝,或是菊蕊绽放,或是牡丹盛开,或是福寿吉祥,七色彩线搭配,色调明艳,对比强烈,栩栩如生。想想这些鞋垫终究要塞进鞋膛,踩在脚下,最后弄脏,有时真有些舍不得用。有一次,我需要一双,母亲拉开柜门,从里面拎出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吃了一惊,满满一大袋大大小小的鞋垫,并排两摞一尺来厚。不由得联想每次回家总见母亲与邻居坐在门阶或山墙阴凉下,身边却搁一个装线的鞋盒,手里捏针劳作的情景。母亲的鞋垫供应着全家二十几口人使用,从儿子儿媳到女儿女婿,从孙子孙女到外甥甥婿。
刚兴起十字绣时,母亲要试试。与大姐到市场买了那一种白格布,色线,还有图样。一边问大姐,一边对图样,硬是一针一针绣好了一张宽一米长两米的十字绣。这幅十字绣装好框被我挂在家中客厅。
母亲心灵手巧,却让我想到她另一面,遇事沉着,有见地,敢担当。她不识字,却常常在人情理路,家事大小上让读过书的儿女服气,偶尔争论起来,她的见解和周全常常超出我们。这时,母亲总带着笑:“我就是不识字,我啥不知道呢?”好多年前的一件事,足见出母亲的大丈夫气魄。那时,村东头有我家一块临路的地,那几年土窝子炼焦此起彼伏,地被包出去炼焦的很多。村里有个人找父亲想包地炼焦,初时,父亲不同意,土烧焦了,再想种地就难了。但经不住人家好言好语死缠硬磨,同意了,按每年夏秋两料粮食折价款包地。不料,炼了两年,竟一分不给,也没有一句话。父亲要急了,那人耍起赖来。现在看来大概也就是一两千元的样子,竟差点酿了一场祸。一天早上,这人揣了一把刀跳到我家吵起来……其时我与哥哥都在外地念书,家里只有父母和年迈的爷爷。母亲后来说:早上,和你爸爷正在屋里吃饭,丫怂就进到屋,混嚷说自己赔了本……互嚷中,见丫明晃晃的掏出一把刀。真是撒尿撒到头上来了,太欺负人!当时气极了,抓过炕上一把剪刀,走到院里,大声嚷骂,巷里邻居听见,都跑来劝架,撕扯中,扬手奔他脸扣了一把。多年后,邻居讲起当时情景,还露出对母亲的佩服:“丫高大,你母走到院,喊叫,人多了,他怕了,你母奔他脸扣了一把……”愧煞七尺男儿,徒念无用之书,使父母受此惊辱。
母亲不停劳作,我和哥哥颇有意见。近些年,鞋垫衲少了,又开始悄悄的衲起布鞋。
等我们知道她衲鞋是应邻居要求,挣一些钱时,不知道已经衲了多少双?我们很恼火,这不是给儿子脸上难看吗?别人背地里怎么议论?当面发火,母亲笑笑,背着还是衲。母亲不缺钱,她想的是儿子,趁还能干,挣一点,多为孩子们减点负担。前年,母亲的右胳膊忽然抬不起了,日夜疼,我带她到医院检查。医生说老年性肩周炎,注意保暖,吃点药就好了,母亲笑笑。过了一段才从妻嘴里知道,她是在给人赶活,一个月做了八双,劳损过度……唉,这回,我们真急了,狠狠地说她,但母亲还是笑笑。母亲拗着不吃药,也不遵医嘱,肩周疼居然好了,稍一好,还是背着我们衲。邻居的一位婶子肩周疼得携不起孙子,跟母亲说起,母亲说,“我就没有往心上去,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它不也就慢慢好了,有些病你越消越就成了病,你不要管,慢慢就好了……”
母亲做鞋不惜料,不偷工。鞋底边不毛茬,几层全用白布包了齐楚楚的合在一起。凭自己劳动挣钱,母亲收获着快乐。挡不住她不停地劳作,我们也想通了:不是有一种顺着意愿就是孝顺的观点吗?她愿意干就让她干,只要她高兴。
母亲的布鞋很畅销。不光在邻居间有口碑,那些媳妇还介绍给认识的,相好的。母亲的布鞋从邻居男人受苦的脚上穿到外巷人的脚上,从大人到小孩到新媳妇,甚至到县城。有一天,在城里做生意的邻居媳妇巧子,领着一个外地的女人回来了,一进门,冲着母亲:“花嫂子,我这朋友丫就看中你做的鞋啦,我今个回来,丫非要跟着来,说你说说,让大嫂做几双,布鞋穿着舒服,就喜欢布鞋,多少钱都行”。母亲说:“也不多收丫,该收多少收多少”。母亲应承了下来。女人乐呵呵的回了城。初夏的一个雨天,母亲来城,说:“巧子的朋友拿走的鞋还没给钱,巧子也不多回村,通了电话说今天取钱,正好她家我也没去过,认认门,你和我走”。我开车找到巧子,老邻居在城里见了面,亲热的聊个没完。取钱回来,我才知道是八百块钱。我吃了一惊!母亲这是衲了多少双鞋才挣了这么多呀?!这该是多少针换来的?母亲怕有假钱,叫我多看看。我接过攥在母亲手里的钱,是一圈卷成卷温热而潮软的百元劵。我反复看了又看,不放心,冒雨跑过街对岸一家饭店,让收银的女孩放进验钞机里验了一遍。母亲的多心并不多余——这是一针一线千针万线付出的劳动!有一张假钱都太亏了。
从小一直穿布鞋,外出上学后,几乎再没有穿过,似乎与布鞋绝了缘。前几天回了趟家,母亲拿出一双,让我试,黑面白底,洁净厚实。母亲蹲在我腿边,手指探进后跟,又捏捏两边鞋帮,“还合适哩”母亲说。我的眼眶突然潮润了……
我不知道渐入中年的人是否都变得容易激动?儿时的冬季又浮在眼前。雪天中午,踏着雪泥回家的我,一进门,母亲一定喊着脱鞋,棉布鞋早已湿透,母亲唏嘘着,拎起放在灶台的火道上。热乎乎的饭端上小桌,铁炉上的馍片也烤的生黄。吃完饭,又到上学的时候了,我最愿享受穿进棉鞋里那一刹那的暖热。那是流进记忆深处的一股暖流。
久违久违的布鞋啊!谈不上靓丽时髦,看着它,浮躁的心绪便平静了许多,穿着它,心头的感觉就如同母亲时刻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