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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天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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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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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双人

从一大早,太阳就收敛了它一贯的明洁和艳丽,以及随之迸发的光芒和炙热,孱孱弱弱的,跟一张灰窑里出来的脸差不多。不管抬头仰望还是登高俯视,目之所见一片蒙茸,像极了洒播均匀的五谷面或者灰末,然而却久久悬浮,不落不动。这儿这天气司空见惯,人们似乎也见怪不怪了。

在城外的一条油腻紫褐的柏油路侧,摆着两条不见首尾的长龙。

一辆奥迪的后窗玻璃徐徐下降,半探出一张脸,他朝外利索的吐了一口,裹着宿夜酒气的粘痰像射出去的子弹正好打在旁边一辆煤车的轮毂上。坐在高处的年轻人,年纪约莫三十岁,生着一张谢霆锋似的脸,似乎感到沉重的车身晃动了一下。于是,他扭头下视,捕捉到的是徐徐上升的黑色车窗渐渐隐没了的一张肥圆冷酷的脸。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搁以往,可能要寻点刺头。但那脸和奥迪车把他年轻的冲动压了下去,他的胆子其实也并不大。于是,只在心里想了些没用的话,咽了两口唾沫,将臂肘搁在窗框,扬起眼往前瞭去。

不大会儿,一个交警边打电话边向这边走来,交警摆动脑袋,眼睛快速转动,像寻找什么。待锁定了奥迪后,便几步走近,严肃的嘴角咧开一道缝,朝降下前窗的司机说:“前边撞车了”。司机附和着笑了笑。很快,奥迪往后倒了半轮,扭转方向,一溜烟开出那条长龙,向前驰去。

年轻人出身农家,他是开大车的司机,面貌清秀,具备一副硬朗的却非五大三粗的身板,外表像个学生,倒是肤色与他的车蛮相匹配,只是这时候因为熬夜显得更黯淡了,可是目光却很清亮。不知道是从小遭遇的那次厄运还是其他原因,他对人时总是怯怯的,不敢直视,到现在一直那样。书念到也许是初二就停了,反正邻居们对他上下学的情景记的不多。他的妹子,也是很早辍学,姑娘过了二十岁,家里便张罗着很快打发她出了嫁。年轻人的爸爸是个退伍军人,五十多岁,早些时候喜欢养狗(土狗)。那回他的狗竟扑在自己儿子身上,撕咬的几处血流不止,幸好两口子都在,他们冲出里屋,赶紧抱着往诊所跑。退伍军人一回来,眼睛冒火,抄起一根榆木就向狗身上抡去。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撒他的爱好,直到前些年,孩子大了,邻居们才听不到那院里的狗咬声。养狗,玩狗,偷人家狗杀了吃,爸爸算不上老实人。妈妈呢,把他们的小家照顾的无微不至,但可惜没有老婆婆的份,这女人常与老母吵的一巷人当戏看。不管怎样,这是个幸福的四口之家。或许遭遇了那场惊吓,或许还不止于此,他变得不爱说话了。邻家李大娘和他妈妈叨嘴时总爱用一个词:硬材。也无怪,这孩子从小就从不称呼大人,借东西时,他进了院门就对着里屋直戳戳的轻喊,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借你家筛子”,“借你家筛子”。李大娘于是篦起嘴,斜眼骂一句“哑狗”,把筛子递给他。现在,他是月薪六千的大车司机,全家称心,连邻家李大娘提起时都眼红不已。李大娘常常不满的数落拥有大学文凭的儿子,生生的拿来与他比较,说,念书念书,也不知念了些啥?国娃一月六千多,我瞅见比你们都强,一家人热呵呵的,哪儿不好?这样的比较年轻人当然不知道,但他从同伴从爸妈的眼神中全明白这些。

他不由自主的振作起来,那是一股从体外突然钻进的温热催发的特殊感觉,他的眼睑放出精神,脸颊上的浮尘也仿佛泛起一层光辉,身体顿时充溢出一团力量。他生出一点急躁。这儿离家大轮子滚起来也不过一个小时,如果不是堵车,这会儿早到家了。到村时,他会先把车开到停车场,给老板交了票,然后骑摩托不消几分钟就能到家。

“后晌……你可玩游戏了,打了多少……”。他对着手机诡秘地讲了一通,那口气有几分训斥。接话的是邻居跛子二儿。跛子二儿在家闲着,挣不下大钱也看不上小钱,又不好好寻活受苦,整天泡在游戏厅打游戏。只要年轻人有空,他便跟他在一起。他服他,跟他。

车松动了,好容易到了家。他跨下摩托,提了半袋沉甸甸的东西,头也不抬登上自家的台阶。李家大娘坐在斜对门台阶上,手里捏着鞋垫,屁股边放一个鞋盒。李家大娘纳一下,看见他急匆匆回了家。走近里屋他把袋子依紧柜边,出来便直奔龙头。正俯身掬水时,听见母亲在身后响亮的说:“饭在锅里”。他嗯了一声,哗啦哗啦的只管洗。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等他回来放心的踅出去,走近李家大娘边闲话,而是返身向里屋走去,她解开尼龙袋绳子翻开沿口,是半袋又大又红的苹果,映得她的脸上挤出得意的微笑。

母亲走出时,他用眼梢斜瞥了母亲一眼,迅即收回,走进灶房吃了起来。母亲盯着看了几秒,没有多想,她知道儿子乏了,吃完要好好睡一觉。妻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外面回来,蹑手蹑脚跟着他走进房里,看他躺在炕上,翻转了一下。“开空调吗?”,他的妻子问道。“不,不太热”他随口回了句。这时候母亲正从窗口经过,瞥见妻子站在炕沿望着熟睡的他,心里想也许是感冒了,随即放心的离开窗台。等妻子出来,她对儿媳轻声道:“是不是感冒了?我屋抽匣里有药,起来叫喝上点”。儿媳不置可否,像对着一团空气。

年轻人并没有立即入睡,疲劳让他的四肢变得沉重,但他脑里却塞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使得本该沉睡的思维活跃起来。

这炕上方矗立着一座二层楼房。保不齐李家大娘和她的邻居们一见他的模样,就会立即联想他母亲脸上挂着的大滴汗水,烈日下晒成了炭色的皮肤,还有那几个月像小伙子一样卖命的苦相。那时,要给他娶媳妇,要盖厦。为省钱,两口子决定先期工程不用人。首先是拆老屋,他们两个人爬上爬下,像一对土地爷奶。房子拆平了,接着挖地壕,也是他们两个。墙基扩大了,需要百十方石头往壕槽里搁,而且必须把石头垫平砌齐磊稳。男人捶石楞抱石头砌石基,女人捉铣和浆铲浆往石缝里灌浆。这些沉重的泥浆石头全要经过他们的两只手。正值初夏,洁明洁明的太阳从离地开始就把热辣辣的火苗泼向这一对夫妻,两口子一直干到太阳落西,干到昏黑。他们一块一块的抱,一铣一铣的铲,手套磨破了一双又一双,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过往行人常常看见,女人腚下垫一块砖,蜷着身子头伏在双膝并拢的胳膊上迷糊。一天下来,女人全身像散了架,第二天起床,她喊叫浑身挨了打,酸疼的搁不下。邻居们对着女人开玩笑:“死人壳都晒出来了”。她笑笑,并不回嘴。那中间他没有流一滴汗,邻居都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成天不在家。楼房终于盖起来了,一家人愉快的搬进新房。不久却出了事。他和几个嘎小子,发现路边搁一台变压器。就想着偷偷把它卖掉,弄一点钱花。几个小青年弄来一辆工具车,等夜深人静,他们把变压器抬上车,先藏了,好瞅个机会出手。盗窃的事情很快败露。这几个小子都被公安一一传唤,拘留了。他母亲急的找到娘家一位在县里当局长的远房弟弟,托人花钱上下打点。背地里哭,哄着藏着还不想让邻居们知道。总算钱花了,事费了,罚了一笔钱,圈押了一段,把他放了出来。其实,他小时候圆润乖巧。李家大娘的儿子那时候就肯带他玩。李家大娘儿子爱摸他的小鸡鸡,长得秀气又好看,圆圆的尖尖的,像个工艺品,软软乎乎,观感和手感都很好。他傻傻的让他摸,不哭不闹。李家大娘儿子摸弄着小鸡鸡,给他讲故事。李家大娘儿子的故事没头没尾,东一句西一句,他眨着眼睛,忽闪忽闪的费劲想,想不明白,听得稀里糊涂。这事,李家大娘儿子记得,他肯定早忘了。

他闭着眼,他的心里现在鼓荡着一股潮水,那是不同于惯常见厌的居室父母妻儿给他的感觉。他现在思绪像风一样到处飘散。他坚定地想,忽又觉得不妥,便一遍一遍推倒重来,反反复复,带着不可名状的激动和不安。每一次反复都像小鞭子在他身上抽一下,既让他欢愉,又让他煎熬。他不断地翻转身子,联想小时候爬山时那些杂草丛生的阜丘,那些被亿万年风雨浸蚀的岩石,那种灰麻苍褐或者紫红的颜色,那褶皱或者平滑的形状,简直千奇百怪。他捏着石头向一处泉眼掷去,泉水四溅,瀑布的水花从他的头脸漫溢下来,使他清爽无比。这东西,我能得到。他不断的想,像演练推论一道数学题。年轻人的字典里没有敬畏二字。在他看来,敬什么畏什么呢?谁又敬什么畏什么了?他实在觉得不需要也犯不着需要。不管怎样他自忖有这个实力,他完全可以做到。他便又联想那些原始的丘壑,那些自然形成的美妙弧线,这时候仿佛就在脚下,任他自由驰骋了。他终于坚定了信念,仿佛胜券在握的将军在决战前的自信一样。他把单子往下踢了踢,翻到右边,压住右肩。他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疲劳顿消,全身的酸硬全无。他坐起来,看了一眼手机,三点多了。调成静音的屏面有个未接来电。那边绝对没事,他想。于是他拨通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接着,他再打了一个。

跛子二儿的破面包停在门口,他上了车。“去哪儿”,他的朋友问道。“土楼”他说。一只苹果便塞了过去。自己咔嚓咬了一口。“呵,不小,哪儿买的?几天没吃了”。“你妈,吃,少问”。“哈哈,你又到路边果园摘了,这苹果就是甜”。他将腿翘起搭在前台上,朝后放低椅背,半躺了上身:“过了多少关了,你妈,别再玩拳皇了,哪天让你看个好看的。你这崽子,哈哈”。“你是说——,嘻嘻,看过,我爸骂,删了”。“你这榆木疙瘩……”。叽呱作响的面包车载着一对撒欢的小驹子奔驰在路上。

镇上今天不逢集,几个饭店都张着嘴,等着食客。他们走进一家旅社,上到二楼一间房间。跛子二儿打开电视,朝窗口向下望。“怎么?过夜啊?晚上来个通宵,怎么样?明天不出车吧?”,“歇一天……,好好放松下,晚上喝两杯。”他说着往床上放倒身子,头枕在竖起的枕上,把两只脚伸出床沿,睥睨着眼前这个伙伴。

走廊响起一串高跟戳地的笃笃音,清脆而富含挑逗,那声音像小锤一下一下叩在他的心上,他兴奋而紧张起来。“去开门”,跛子二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两声“砰砰”声。一个女孩从天而降,站在门口。跛子二儿怔住了。女孩穿着长裤,咖色,裤管下是一双浅凉皮鞋,白皙的皮肤,几缕黑发从两鬓直垂而下,不十分漂亮,却很挺拔。女孩略带意外的扫视了一眼,打量着这两个似曾相识的人。她大方的走进来。雷子(跛子二儿)刚要去碰门,忽然停下,像是想起什么,拉开门跑了下去。雷子买了三瓶饮料,几包小吃,一副扑克,提着又跑了上来。他们正在说笑,女孩坐在椅子上看电视,年轻人斜倚着。雷子背着他们又是扯包,又是拧瓶盖,拆扑克,舞弄了半天。他把一包虾片递给女孩,再递给伙伴一包,自己扯开一包往嘴里送了两片。年轻人坐起来,让女孩坐在床边。雷子看见他的伙伴像打了鸡血,眼睛放光,一个劲在女孩身上看,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咧着嘴嘻嘻嘻的傻笑,偶尔插一句话。女孩咖色的长裤,在房间像两条红艳的火舌。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芳香,比他家那瓶香水还要好闻。此时年轻人无比惬意,若不是雷子在场,他兴许立即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呢。可是怎么好意思?现在,他只好用一双放纵的余光在女孩身上游弋,用想象的触角肆无忌惮在女孩身上穿出穿进。女孩搭着二郎腿,鞋跟边那几粒土星在他眼里泛着甜香,开领的短袖上露出的一根线头也富有故事。女孩的每一次发音,每一句话,也许纯属无意,然而他却听着别有深意,就像鸟儿的鸣叫,人类却觉得是在歌唱一样。他在心里快速检索,寻找让他心动的含义。现在他一手掌控着这小小的空间,那种得意和至高无上的感觉,和君王一样。女孩笑的天真无邪,越是这样,他越觉得恣情荡漾。他挥洒着自己的所见所闻,女孩听得入迷。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喉头有点发紧。女孩和雷子也分明听出他的话有点沙拉,而且往往中断。但正是这沙拉的补充正在搅热房内的空气,使得他鼻孔吸进去的芳香越来越浓烈了。女孩最初的拘谨一点点消失,他们现在全都融入了轻快的欢乐中。雷子奉命抽出扑克,他们玩了起来。

奥迪钻进钻出,开进单位的院子然后缓缓地停在楼前正中央。刚一停稳,车门推开,立即出来一个壮实的身形,他没顿一秒,便大步朝前迈去,地上踏出一串皮鞋声,这是征服者的气派。那些在二楼窥视的眼睛赶紧各就各位。司机将敞开的后门掀严,打开后盖,取出油刷,低头弯腰擦拭起车身,像一架早已设定好的机器。

这人刚到这单位不久。所有人都明白他是从市里下来的。从一开始,消息便如风一样传播开来,说他很有关系,背景强大,做事说一不二。不久他们就领略了他的厉害,他骂人毒辣,生着一张钟馗似的眉脸,他们看着战战兢兢毕恭毕敬,每天提着心,生怕挨骂。上到三楼楼口时,主任正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远远的望着他的眼睛。已经大开的门里射出一片亮晃晃的白光,罩着主任颔着首曲着背。他并没有对视主任的眼睛,连一丝游光也没有。热水壶正吱吱的发出悠闲地鸣叫,壶嘴升腾起一片袅袅的薄纱。他一屁股坐进老板椅,锃亮如镜的桌面便立即映出他掏出手机慢慢翻看的模样。不到一根烟功夫,七八个人陆陆续续进来,手里都掐着笔记本,按着远近坐进属于自己的位置。离老板桌最近的是一张方颐大面的人,似乎略有沉思;一个秃头正轻松的左顾右盼,显得无所事事;一个脑袋浑圆的人盯着地面;主任的笔记本摊开,笔尖触纸,望着领导,仿佛凝固了,随时准备记录;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人,心事重重,眉头微锁,坐的稍远些,八个月来,他倍感压力。大家一言不发,室内隐约可闻彼此的呼吸声。

“王经理先说”,他“啪”的合上手机,搁在桌面。

“上周可行性论证报告已经提交了,等着批复。厂区几家青苗赔偿正在谈判,村委会不同意咱们的方案,电力部门薛经理找了,头不在,这周让薛经理再找下——”

“他在哪儿?我一会给他打”。方颐大面的话被打断。

他听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点上。方颐大面汇报完,其余的挨个汇报上周的工作。李文汇报了他的资金科。领导听完,十分严肃的说:

“资金的事,我不管,这是你的事,该向市公司申请的申请,该要的要,车轱辘不能不转,该吃的饭不能不吃,该喝的酒不能不喝……”。

李科长的心顿时紧了起来,心脏像搭上一条麻绳。他感到他们的目光此时都向他投来,觉得自己不但成了会议的焦点,而且此时别人都在仰望站在高处的他。他不动声色,故作镇定的保持着坐姿,像一只木鸡。他这样做是想维护他这个重要科室科长的那一点可怜的尊严,还有好不容易才在众人中积累起的所谓能力的认可。他不想失去这些,他自尊心很强。他认为其他人都在肚里暗暗发笑,他们目光轻松,但射向他的光束带着重量。他们松弛的状态,此时令他十分羡慕,他甚至想,如果可以辞职,他立即辞职。

毫不夸张,这话在他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八个月来,他已经充分领受了这个人的行径,而且也完全理解了一位老领导此前曾对他说过的“他来,单位负担重”的话。多有艺术呀——“单位负担重”,一点不假!上任领导灰溜溜的走了,他是突然被任命来的,几个月来他的饕餮令他震惊,常常让他不安,忧虑重重。他也算一名在这个行当摸爬多年的老人了,也算见识听闻过一些奇葩,但仍然让他觉得震惊,难以理解。李文工作认真,去年才被从同系统另一个单位调过来。来到新单位后,他想重新树立自己的形象和能力,也博得了上任领导的赏识。可是,好景不长,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天象突变。人人措手不及,纷纷调整自己,从头再来。尽管他一向把所属科室管理的井井有条,可是有什么用呢?钱这东西他实在为难,他知道自己所处位置的尴尬:市公司的上级科室,市公司领导,对于下面的申请一向卡的极严,每次要钱,总要绞尽脑汁罗列项目,实际是不断地在撒谎,进而千方百计再圆谎,而他的新领导不断地向他施加压力,钱花的像流水。他的良好的工作生态就是这样一点点被破坏,现在几近洪水猛兽袭击后的家园。

那些话在他生性多虑的心里产生的效应正像吹响了冲锋号,才刚刚开始。他很清醒,这不是一个任务,是一面尿不满的筛子,是从此套在脖项上的枷锁。问题是,谁管你呢?有几个人理解和同情呢?他十分清楚,在其他同事看来,领导的话无懈可击,合情合理,他们是不会置之一喙的,更别盼望他们说一句公道话。现在的人就是这样。他没有解释,因为他不愿,他想硬撑着那点泥铸的形象;也不敢,他不是那种敢顶敢撞的人。

李科长眼里泛起一层委屈和无助。他回到自己办公室,刚坐下,毛科长走了进来,“熬煎哩吧,呵呵”,他劈头就是这句话。这人说话从来如此,听不出立场,一向风来了说风,雨来了说雨,不讲原则,圆滑的像泥鳅,私心极重。他是领导亲信,又觉得资金科惹不起,时常来走动,拉拉关系,以便好报销。李文对他很是厌恶,可是也不敢得罪。他木然的笑了笑,他感到心口开始发紧,气闷,仿佛被什么东西捂着一样难受。他甚至担心随时就要战栗起来了。果然,他的心咚咚的跳了起来,不由自主,直跳。咚咚咚,咚咚咚,一下一下,强劲有力,他自感十分清晰。

这跳动以前从来没有,超出了以往的经验,让他无法平静。既不是剧烈运动后的跳,也不是激动难安的跳,是那种烦躁烧心的跳,是慌乱绝望的跳,是惊悸无依的跳,是无抓无挠的跳。他维持着呼吸,但胸口直憋,像被重物压住胸脯不能拿掉一样,而且越堆越重。他十分吃惊这种变化,坐着,尽量保持着外表的平静,不让人看出来。可是那跳还在一刻不停的震动,一个劲的跳,跳,咚,咚,咚,咚,咚,咚。

很快下了班,他要开车接妻子一同回家。妻子像往常一样从学校大门走出。妻子远远的向这边招手。他看见了,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探出头露出笑。他想很快平复下去。现在任何一点举动他都觉得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去对付,他无心无神去旁顾,哪怕一丝微笑。他眼前一切东西都让他觉得烦。他的眼珠是僵硬的,手把着方向盘凝固着。妻子上了车,并没有察觉有什么异样。后来他坚信那时他的脸色一定苍白,可是妻子为什么就没有看出来呢?也许那时,他的脸色还没有发展到苍白,他自己又看不到,所以妻子没有察觉出来。他挂了档,踩下油门,抬开离合,开动了车子,他强力告嘱四肢操控方向盘和油门刹车。要过一个十字路口,这地方左右走向是一条长坡,很多载重卡车呼啸上下,他重重默念千万不能出事哦。车子临近路口了,他慢慢踩住刹车,观望,他要趁一个间隙将车开过去,因为这儿没有红绿灯,各种车辆拼命地奔跑,难得减速,已经出了很多事。突然,一连串刺耳的巨响,他的车子严重变形,被摧出几丈远,黄灯闪着,妻子在车里大叫,那大车也扭着头撞停了下来,很多人冒出来纷纷围拢观看,指指点点。还好,人没大碍,他们没大碍。他用力将车门咯吱吱的推开一条缝,钻出来,站在边上欣赏似的望着已经报废的车体,黄灯正在一闪一闪,哈,他咚咚的心跳戛然而止,不再狂跳了。——来这么一下最好,他在心里模拟这情景,说不定还真有效。他努力操控着车,在一个间隙把车子开出这个危险路口。心还在跳着,咚咚咚的跳着,他清晰地忍耐着,极度的烦躁惊悸恐慌一阵阵袭来,让他感到身心四分五裂,全身被火烧着一样。车进了市区。把车安安全全开到家吧,千万不能在路上出事,到家再说。他又重重的叮嘱自己。他不想说一句话,妻子说了几句什么,他不想听也听不进去,耳朵边像围着无数的蜜蜂,他只从喉咙里嗯嗯了两声,算是回应。他的妻子一丁点儿也看不见他痛苦万状的内心这时候燃烧着熊熊烈火,正一秒一秒的煮沸着他,烹化着他,撕裂着他。

车停好,他快速的迈出本来就匆忙的脚步,解钥匙开门进家。妻子出去秤菜去了。他有意把身体瘫在沙发上,将头仰后,让身体自然放松。可是仍然跳,没有一点减弱的迹象。他不可名状的狂躁,呼吸变得困难了。他想他这是怎么啦?咚咚咚的跳动一直在他的胸腔敲,一声赶不着一声似的敲,不知疲倦,像擂鼓,紧凑而有力。他感到浑身的血液在沸腾,在倒流,在乱撞,他感到心脏在颤抖。他惊了。他一闪而过绝望。他快崩溃了。他想哭哭不出来,他完全被极度痛苦的难受控制着,摆脱不掉。他想用睡觉的办法试试,但是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一点疲倦也没有。他的脑里不断重复着那些话,像棉絮一样撕扯不断,又塞进他臆测将来可能发生的很多不堪忍受的一幕幕情景。他的皮肤开始剥离融化,连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了,耳朵嗡嗡轰响,眼睛发烫。他想到了死,一下子结束了生命,结束这一秒一秒的痛苦,那样,内里翻滚的岩浆就会冷却。他起来,走到书桌边,抓起毛笔,摊开报纸,在上面写。他想借此转移情绪。但毫无用处,划了几笔,字写得极烂,没写几个,他扔了笔,走到床边。心还在强劲的跳,咚咚咚的跳,十分清晰的跳,像刀子一样在剜割。他把身体放倒,他不能放平腿,他只得把腿蜷起,像蚂蚱的腿一样蜷住。他靠在床头斜面上,整个人像虾一样弓着。他的妻子很快回来了。他给他妻子说心跳的厉害。他的儿子也回来了,那个可爱的儿子,在客厅晃了一下小身子,那样子一点也不觉得可爱了。“要不我叫医生去,听听”,妻子说。“你看着你爸,你爸难受”,妻子又对儿子嘱咐道。妻子很快走了出去。儿子在他身边站了几秒,什么也没说,转身跑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小区诊所医生来了。他拿着听诊器听了一会儿,说心跳正常。让他握她伸出的两根手指,用力握。他感到还有劲,医生也觉得有劲。便说,不要紧,不是心脏问题。说完,女医生走了。但还是跳,一点不轻。他甚至分明感到两臂开始发麻,从手掌到小臂,一直向大臂蔓延。他的后背开始微微出汗。他极度担心着心脏会突然停止,它高度运转,太疲乏了,会随时罢工,那样就真的立马完蛋了。难道真要当下出大问题吗?他越慌了。他的脑里快速翻腾着各种想法,乱麻一样层层叠叠,横冲直撞:再也不干这个行当了,儿子手里不让干,儿子的儿子也不让干,孙子的孙子都不让干了;担惊受怕,一事接着一事完不了;为什么姨父在北京就不能当个大官呢?立马离开这鬼地方,离不开也没人敢为难;他(那个人)最好暴病死去……“好点吗?”妻子重又站在床边。“没”。他连没字都不想出口。李文快爆炸了。他的肌肉和血管正在沸水中蒸煮,巨大的鼓槌正在他的胸腔内猛烈的敲击,人间所有的魔鬼(忧,愤,闷,躁,惊,焦)正车裂着这个可怜的人。他自感极响的跳动,可怜他的妻子近在咫尺却充耳不闻。“要不去大医院吧?”。“嗯”,他只能机械的回答了。

他站起来。还好,还能走动,他用最后一点气力让脑子指挥腿脚向前迈动。他们碰上门,妻子吩咐孩子自己买包方便面吃了去学校。他晃动的视光中每一粒尘埃都各得其所,宁静祥和,可是这些不属于他。碰到几个熟人,没人知道李文此时的状态。他的妻子轻轻地搀扶着他的肘腕,他摆动胳膊,让妻子别搀。他怕人看见。他极力控制身体让它站直,让腿一前一后向前迈动。出了小区,好容易拦了一辆出租车。他们坐上,还是一股劲的狂跳,他感到快不行了。下一秒就飞到医院吧,他实在一秒也受不了了。

急诊室,李文躺在床上,鼻子插进氧气管,他还能直觉医生拿出心电仪给他夹脚腕夹手腕,往胸部贴电极。妻子跟着医生走进另一室。“还是有一点问题”,医生对妻子说。他躺着,听到几个人在地上快步走动,“酸美托洛尔,心宁剂,推点钾”一个医生说道。妻子坐在边上,安慰他没事,放松点。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出去。

遵医嘱,他被转到病房,要留院观察。他的妻子眼里泛着泪,看着鼻孔插着蓝色双头输氧管、脸色苍白两眼无神的丈夫。其实,李文平时身体很好。他突然极力想,如果现在毛科长飞临床边,对毛科长说些话,将憋闷发出去,也许会很快好转,也许比药效还来得快。但他无法将这说出嘴,他扛着面子。他强烈直觉那情形如果立即实现,他会立即好受一半,因为他现在急需获得关键人的安慰和知情。他怨恨那个导致濒死的毛科长是压崩自己最后一根稻草上的蚂蚱。但这怎么好实现呢?越这样想,越觉得堵得慌,闷得慌。那跳还是一个劲的跳,跳。他不能不在嘴边拦住,连妻子也不能说,即使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想大喊,他想决堤般发泄。他强忍着。他模拟药水在他血管内流动。快点流哦。他想。清凉的药液一滴一滴注进他的血管,正在努力发挥着作用——那狂暴的巨龙正被一绳一绳捆缚,不再那么激烈的翻江倒海了。他极度的心跳和烦躁开始回落。

门推开了,他恍惚中感到进来两个女人,一个扶着一个。她们的脚步像踩在棉花上,没有声音。“我进医院的脚步一定也是这个样子”,他闪想了一下。“梅子,你咋?”妻子扭头的一瞬,认出那个被搀着的女孩。女孩低眉垂目,妻子看见她腿上那条浅色凉鞋映衬的咖色长裤修直笔挺,煞是好看。“输点液”,女孩声音微弱,飘忽的眸子赶紧瞅向一边。“躺下,输点液就好啦”,另一个女孩说道。她们往里走到窗边那张床,女孩躺了上去。两个女医生在后边跟着进来,立在女孩床边背着他们。她们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不让走远,刚出唇边便消散了。李文像是睡着了,双眼紧闭呼吸平稳。“清洗过了吗?”,“清洗了”,“放棉棒了吗?”,“放了”,“一会,用上酸美托洛尔,心宁剂,甲硝唑,再推点钾”,女医生吩咐完,转身走了。

女孩盯着窗外那簇圆润的绿叶,绿叶在微风中摆动,像弟弟的眼睛。她听见弟弟清脆的喊她一声姐姐,转身去做作业,妈妈忙着做饭,妈妈见弟弟从学校回来,扭头向弟弟看了一眼,那眼神很久不这样看自己了。

她感到眩晕酥软,眼皮沉重,瞌睡极了,直想一骨碌趴在床上。她身不由己的松了扑克,一头倒栽下去。一条蛇爬过来压在她的胸脯上,欢快的蠕动,吐着信喷着火。很快,那蛇成了两条三条四条在她全身缠绕,她麻木的触觉感到有蚂蚁在爬,烂蛤蟆成群结队的乱跳,野狗伸出舌头在舔舐。她觉得口腔满是东西,喉咙发紧,沙哑而僵硬,发不出声音。她极力挥舞双手,却像两根捻子,指挥不动,绵软无力。她的身体开始震颤,在风浪中颠簸,暴风骤雨向她袭来,持而不息。她发出迷糊而无力的呻吟。凉风从窗外吹进,天色渐暗,屋里响起嘤嘤的啜泣声。女孩的手被另一只手温暖的握住。懊恼和恐惧重新扑过来,她感到心头突突的跳跃,难以抑制。她突然想起当律师的表哥,可是怎么说呢?妈妈迟早会知道。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找表哥。要告他。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想马上入睡,像死去一样入睡。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虚惊一场,那时母亲弟弟还有自己像往常一样围在桌边吃饭,饭好香,她不会再挑三拣四了。她又听到筷子碰撞盘碗发出清脆的声音,弟弟不时的叫她一句。

李家大娘站在儿子床边,神情坚毅。两个女人不时对看一眼,偶尔悄声说两句什么。

黑夜如期而至,浓墨般涂染了楼房、院落和每一片树叶。眼下,这小小的病房两颗破碎的心也许只有一个渴望,那就是这包容一切的夜一直长长的黑静下去,不要急着天亮,直到被完全抚平。五个人都不说话,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坐或睡着。但明天太阳照旧会升起,就像现在夜一样准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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