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 学
作者:刘天福
毗邻村西的那片老果园,除了栽种苹果梨杏桃树外,还杂植着杨槐柳桑等。我们的学校,就坐落在里头。校舍在最北边,而校门在最南边。一条很长的炉渣土路连接南北,把果园分成了两半;可以想见,路岸两行高大白杨和各自株距间填塞的枝条荆棘构成两道屏障的工笔景象。据说,这些都是大跃进时建造的。如今,果园形同森林,校舍殇眉耷眼,阴郁苍老。唯有檐下白墙上的大红楷体伟人语录依然灼艳。
我们从不叫初一初二初三,我们总是一出口便是六年级七年级八年级。那些大孩子,七八年级的大孩子,因为沾着高位数的缘故,曾经让我仰望不已。偶尔接触,或者我们去那儿玩时,总能听到一句他们有意显摆的英语单词,或者叽叽咕咕交流翻墙偷苹果的手法,甚至让人脸红的议论女老师的粗话。我还看见有人在操场角落抽烟。有几次跟着哥哥,我亲见他同学把一筐乏炭全部倒进冬天的土炉膛,声称让它烧几天几夜,免的一天一生;元旦雪天,班里居然举办晚会,一个潇洒的男生在主持,他向台下招手,伸臂慢慢的拂过,毫不害羞,节目中间,女生站在讲台上唱歌……我被他们的成熟老练痴迷的自惭形秽,哀叹一生都做不到。
当我第一脚踏进砖地不平的七年级教室,恍如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庄严气氛。虽然门窗仍是灰头土脑,墙面剥落开裂,砖阶桌角磨的很圆,但与六年级的差距还是很大,与小学也截然不同。一个月来,两条乌黑的浮梁上吊下的四只灯泡,无时不在提醒,我现在已经升进七年级啦。
她似乎从天而降。
因为我根本没有注意她是怎样走进我们班教室,又是怎样一来就坐在课桌最中间。度过新鲜期的教室掀起了一阵狂潮。显然,她比我们都大,而且大那么多,比我们都高,高半头,都白净,像皎洁的夜空那张粉红的月亮,她的玫红色的衬衫在暗淡的空间像一片朝霞,俊蓝的裤子那么合身,皮鞋又黑又亮。女孩们兴奋,像是突然可以故弄玄虚了,男孩们,则像是突然发现新的表现对象。上午三次课间,我在走道上来回穿梭,装着有事,从前后左右不断投去审视的目光。我不敢确定她是不是三年前我们去县城同在一辆吉普车坐的那个女的,但我想我父亲肯定知道。那次我和父亲挤在副驾驶位上,后排坐了四个人,我听见后面传来狎昵的说话声,车里唯一的女人爽朗的像在拒绝什么,我的脸烧了起来,因为我听见后面那个男人“嘿嘿”着,腔调轻松:“哦,别动,就这样着”。“那块儿,那块儿那家的女人”,我不由自主的想了一下。“大概和车里我父亲这几个人都在水泥厂上班,要不不会有坐吉普这样的便利”,我这样又想了一下后,觉得好受了些。
我努力回想一个好看的身形从坡上下来,顺势走进路旁那个简陋的厕所,好一会儿,我发现我的身心被磁铁吸住了,直指那边,魂思游离了躯壳,也走进了那间厕所,企图看个究竟。偶尔,那个身影,迎面走来,我的喉咙立即生出许多话,在嘴边冲撞,我无从张嘴,我像一团轻薄的空气游荡在前方,只能紧闭双唇,侧目让她飘过去。我赌气似的很快擦身而过,像是南辕北辙去追赶她的灵魂,脚步踩踏出酸溜溜的诅咒。
“我哥哥比我大四岁,她比我哥哥还大”,我猜她比我们至少大五岁。王强迷起那两只挤得更细的小眼,嘻嘻的抖动肩膀。“嘿,跟我姑姑女子一般大,我姑姑女子去年嫁了”三法神秘的眨着眼从旁论证。——是那块那家的,我又一次确认。我们聚在教室前院的角落,声音不大,这时,我们都往前回忆:她爸,那个古怪的木匠,她哥哥,我们队保管。那时,我们经常在生产队的窑顶上玩,砖窑边是一溜很陡的台阶,别了很多刺,我们总是拨开刺,偷偷爬上去,窑顶很大很平,我们站在上面打扑克,往下扔东西,追着跑,几条高压线就在头顶,那个背头的人总是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在远处指着我们喊骂,一步比一步近,我们玩的正起劲,突然,轰的一声,全向台阶边跑,噔噔噔噔溜下来,然后逃之夭夭。我们互相望望,都笑了——如果没错,她哥哥,那个很凶的人,现在一瘸一拐,走路像是抽风,她木匠的爸爸也不在了人世。
我们谁也不敢叫她,何况男生从不和女生说话呢。我只能在脑海里反复衡量那个上厕所的女人和她的关系,那个吉普车里落落大方的笑和她的关系。虽然得不到答案,却暗滋出一种报复般的满足。因为现在,她就斜坐在我前一排,在我眼前,那么近,伸手可触。不自觉的,她上衣下摆裤子右边的纽扣轻易地就射入我的眼睛,扣得严实又齐楚,她的背影,她的整洁的发型,洁白的颈项,全都完美的无可挑剔。那些女生,总是一个系着一个不系,凌乱皱巴的难看。每一斜视,我为自己的不由自主深感自疚。四节课,她坐着,低头看书,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每到课间,老师一出去,我们便从座位上跳出来。我们从前门进后门出,或者从后门进前门出,把声音抬得很高,有意喧哗,引她注意,可她什么也听不见,让我们觉得自己像一群讨厌的苍蝇。她终于偏过头与女同桌说话了,声音是那么的收敛和羞涩,我能数清她鬓边垂下的黑发,这么近距离目触她红润的肤色。
一天,还没下课,物理老师把她叫在门外台阶边。他们在对话。我注意倾听,可是听不清。透过玻璃,我看见她绽开的一丝笑容,没有腼腆,不像我们在老师跟前那样拘谨。我发现物理老师上半身前倾,十分关切的看着她的眼睛,像在探寻身世。这样,让我觉得他们肯定不是讨论什么题。
晚自习,临出家门,我把几根火柴棍头的红磷熟练的擦进弹壳底火孔,捣瓷,然后不上栓,揣进裤兜。出巷的时候,王强往往也正好出现,我知道他裤兜装着弹弓,击发很准,我们相随着,有时碰不上,我便一个人上路。
那晚放了自习,林风轻吟,无数白杨的枝杈浸入黑漆漆的夜空。院里的灯亮了。我们三三两两跟着往家里走,她在我们前面,我看见她肩膀的轮廓十分优美。王强傍着我。那条很长的路变得短了。她的模糊的影子一直在我视线里,我拎出她白天的样子往前安装,觉得无比清晰。一会儿,我们便出了校门,走上朝东的大路。过了南北的一个巷,我们还随着,她还在前面。我们继续走,不久,到她要拐的巷口,她一个人无声的转了过去,很快便消失了。王强突然把身子扭过九十度,左肘擦着了我的肩膀,“噗啦”,我听见橡皮剧烈的摔打声。他的脑瓜在黑暗里拨浪了两下,他的得意,那嘴角浮出的坏笑一定和白天让我们看他把煤油淋一点在衣襟,用打火机点着,然后手一抹就灭了时一模一样。她的头肯定破了。我的同情心猛然窜了出来,但不知道该怎样配合,或者用什么话应付一下了事,只惊怔了一下,没敢让他察觉。我们跟着再走了一段,各自回家。
我想给她写信的愿望这时再次猛烈袭来,真是好机会。“你还记得前几年咱们同在吉普车里去县城的那次吗?你坐在后面,我和我爸坐在前面。那次你去城里是买衣服吗?你是不是从八年级停的学?你怎么又想起念书了?你不要理那些坏男生,王强最坏……她闻你凳子,前几天,你出去了,大家都出去了,就我们几个人,他大笑着说你,走到你座位,俯下身子,把脸凑近你坐的地方,像狗一样嗅,饱饱的吸气,他笑的那么猖狂,我看着都脸红,那几个男生也笑的止不住。昨天晚上,放了自习,我和他跟在你身后,你走进巷里时,他掏出弹弓很快往你走的黑暗里打去,他是在打你……他们天天在说你……”。很多话,一古脑直往外挤,我试图猜测每一层意思她看了后产生的反应。会觉得我好吗?会感谢吗?会给我回信吗?说不定还会让我星期天来学校单独见面。如果那样,我一定和她好好说说话……
那些话像珠子碰撞哗哗鸣响,我一颗也不舍得遗漏。黑洞洞的巷子,无数奇思妙想伴我踽踽前行,让我觉得皮肤暴涨。两周来,我对她的好奇与日俱增,我想,若不是她,换成别人,也许我的一连串的躁动根本就不会发生。她,现在一定正在疼痛,设法止血。油黄的灯光从窗玻璃照出来,就匍匐在院子的地上,黑白边界分明的奇怪,永远固定在那个地方,天空闪着几颗明亮的星星,几步外的梧桐让我第一次觉得陌生。
我没有一点睡意,寻了笔和几张纸,走进西屋,趴在炕沿写了起来。但我该怎样递到她手里呢?那么多人,我不可能当着她的面,然后趁人不注意塞给她。很早也行,我第一个进教室,把信夹进她的书里,这样,她肯定能看到。她看了,肯定回头瞧我一眼,含着赞赏和感恩。我只要那一眼,就知道她收到了,如果那样,就算成功,我该多么甜蜜啊。我得收拾一下,万一她约我星期天见面……母亲走进西屋,我知道她是专门来看我,因为之前我从来没有在晚上躲在这儿写什么,她不识字,走近了低头逗了一下,让我早早睡觉。我强行把字写的工整些,但笔激动地颤抖,横和竖不听使唤,直觉得燥热嗡嗡上涌,我整个人快要融化了,屋里只有几根手指鬼使神差般在纸上沙沙蠕动。
钻进被窝,反而没了睡意。猛然,我想起哥哥的吩咐。他从百里外新州高中写回一封信,想要一本七年级地理,高考复习用,让我给他借一本。可是大家都用着,前天问一个八年级认识的,说书早不见了。
一早上,我的心突突乱跳,还好,她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的头并没有像我担心那样破了,高冷的一如既往,坐着,一动不动,低着头只管看书,上课听讲。王强和三法他们咋咋呼呼的让我心烦。我像丢了魂一样,焉焉乎乎的在等待中煎熬。我想让他们,全班人在一秒内消失,留下我们两个,这样就可以从容的拿出就贴着我心脏的信大大方方的给她。定身术也行,让所有人暂时全定了,除了她。班里的氛围也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我总感到背后有几双眼睛已经穿透了一个秘密,他们或许正在猜测,惊疑,嫉妒,因此也没人理我。直到第三节课,老师布置完作业出了教室,我悄悄踩着后跟脱下右脚布鞋,想凉凉湿热的脚心,过了几分钟,当我用脚找寻鞋时,却遍寻不着,怎么也找不见,我羞于声张,脚心开始越来越透凉,没有一个人帮我,连暗示也没有,我感到无助的可怜,眼泪几乎要掉下来,焦急和屈辱分分秒秒在折磨。快下课时,在我发着哭腔的求援中,才被人指示,我的鞋扁在北窗那摞砖头后。哦,原来我是如此的软弱和孤单,跟一条晾晒在沙滩上的小鱼差不多,只有遭人围观的份。自身难保,还有什么脸面旁骛,我的信心瞬间化成灰烬,为昨夜的冲动懊悔不跌。我穿上鞋,走进厕所把那张纸揉成疙瘩,顺着坑道扔进茅厕最深处,与污秽为伍。
周日,我向学校走去。校门开着,我穿过林荫土路,走进校园,往日的喧哗都寂静了,不见一个人影,耳边是鸟鸣和风撩枝叶的哗哗声。教室前后门都锁着,要进去,必须钻窗。我挨个推三面前窗的每一面窗扇,幸好有一扇能推开,我扒住窗棂,将身子一跃而上,顺利的钻了过去。踩着窗台,下到凳子上,脚蹚着了地面,我听见自己的足音摩擦在坑洼不平的砖地上,仿佛置身于正上课的教室,他们的眼睛全都明晃晃的瞪着。一种为所欲为的野性让我倍感新鲜,不断提醒着即将到手的成功和喜悦。这女人——我想了一下,但随即又很快否定。我走近靠墙的一张桌子,低头从抽屉里拉出一摞书,稍一翻,便看到那本地理。是一个女生的。我的负罪感顿时冒了出来。我把书又放了进去。她的书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好奇让我走向课桌中间,从她的抽屉里翻出那本地理,我看见封皮上写着一个名字——秀芳,她的样子像魔镜一样显了出来,重叠着这两个字。几本书都是一样的字体——秀芳,“秀芳”,我在心里不停地默叫。我将头俯了下去,鼻子几乎挨到板凳面,一股冰凉的散发着陈味的木头气让我的心猛烈的跳动起来。“秀芳,秀芳”,那声音轻轻地回荡在寂静的教室。我把书又填进抽屉,向最后一排座位走去,我想用一本书赢取竞争的胜利,让负罪心理降至最低,借机治治这小子。这个临时的决定让我心安理得。我看着地理书皮上他握着弹弓的手写出来的名字,跟他的人一样张牙舞爪,不禁一阵好笑。地理揣进我的夹袄里层,放牢,确信即使蹦跳也不会掉出。这时,我觉得我该出来了,万一被人碰见,可就遭了大殃。我再次摸摸前胸,确信书在。转过走道,我又挤过桌子,来到她的座位边,我让她的板凳紧靠着我的右腿,我把腰弯下,鼻子凑近她坐过的板凳面,那股冰凉的散发着陈味的木头气,再次使我的心跳猛烈的加剧起来。凳腿前半模糊的鞋印,无疑是她的,我凝视一尺见方的细尘,仿佛看见她的乌黑的皮鞋刚刚踩过,我的心又一次猛烈的跳动起来。黑板上老师最后一节课的字还在,我坐在她的位置,朝前看去,看着她昨天也看着的字,发了一会儿愣。四只灯泡陈旧的悬吊着,寂寞如孤独的夜行人,灰淡的光线中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周一的第一节课,穿过没有阻挡的空气,看见她的抽屉还是我昨天翻过的原样,没有动的痕迹。座位空着。我往坏处一想,随即释然。第二节,第三节,她仍然没有来。课间,我怏怏的出了后门贴着墙跟磨蹭,我停下脚步,宿舍传出物理老师和班主任的对话:
“不行,听不懂,停的时间太长了,物理和数学……”
“到底没闹清多大了?怎么又想起念书?”
“听说二十了,女婿考上了大学,不要啦,夫家退了婚,想考学,也是为置一口气”
“欸——岁数不说,停的时间太长了……”
“……”
我才知道升进八年级,有两条路可走,最好的一条便是考进中专,但考取率极低,可是一旦考上,就万事大吉了,因为出来就能找到工作,吃上皇粮,一生无虞了。她励志的起点选择也真是不错。
可她不会再来了,我强烈的确信。她的书也不要了。她向命运低下了美丽的头颅。我感到毫无准备的抽离了似的空落和无着,为自己羞耻的举动而忏悔,怀疑是它造成的结果,内里汹涌着苍白的憎恨和执拗的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