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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天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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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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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情倾述

刘天福

“长妈妈在吗?”我立了破败的围墙内冲着低暗的土坯房惴惴地喊道。空气分外安宁,全然没有后世的各类杂响,除了自然发出的声音,比如微风摇动乌桕叶子的摩擦声,抑或偶尔的一两声鸟叫外。人确实感到立于天地之间,身与心完全交融。我的声音象穿越进百千年前的历史,当然也非常响亮的钻进我耳朵。若不是任务在身,这种回归般地静怡还真是我想要的生活。

但一想到即将出现的是一个“黄胖而矮”的形象,又联想这四个字无数次被那些无聊的文人引用且赞美,说什么精简而生动之类的话,就忍不住可笑,把嘴角也翘了起来。紧挨我的同事敏娜转过头,我知道她又在坏坏的挑眉眼,便也扭过头去,正撞上她翕动的笑脸,我断定她此刻和我怀着同一个想法。

正忐忑间,那扇黑鳅鳅的门动了一下。随即探出一个半身和圆脸,往下是发白的灰半褂,只在腋下扣住,肋边的布丝萝却吊着,没有系。

“是长妈妈吗?”我再次十分恭敬地问道。

老女人似乎有点意外,没有应答,把门开圆,从门槛里迈出一只裹了绑腿的黑裤小脚。她走了出来。我们终于看清了全貌——并不黄,那时也许那小哥儿眼拙,以致在印象中一直认为发黄。个头不高,但还能看出她壮实的底子。稀疏的白发顺溜的在脑后拢了一个疙瘩。整个身体像农妇手里的穗葫芦:中间粗,两头尖,大约就是被哥儿认为的胖——这就是既幽默又神秘、让我们心心念念的阿长,即长妈妈。

“你们——?”她开了口,象从远古摩擦出来的声音,浑浊的眼珠透出在大户人家练出的精明和干练。

“我们来看看您”敏娜赶紧插了一句。

“那,回屋来吧”

长妈妈的警惕很快消失,曲在腹前的两臂垂了下来,慢慢地转身,扭着胯,那小脚像从地下往外拔,我俩跟着进了屋。屋内光线幽暗,靠墙正对着一张四方桌,紧临一把椅子,一张床摆在角落,右手窗下小桌上排着整齐的碗筷,下边塞着两只竹板凳,门后立一只水缸,远处台板上堆着东西,看不大清。

这是大门溇村边的一处老屋。村子当然在会稽。对于热爱文化的人,会稽绝对算一个闪着民族图谱之光的文化地理坐标。我俩事后推测,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才最终让决策者下了决心。因为会稽不但在文化地理上占据重要位置,而且与一个叫鲁迅的人关系密切,长妈妈与鲁迅又难以割舍。谁叫她误入了鲁迅的笔下呢?话又说回来,鲁迅笔下的人多得是:孔乙己、祥林嫂、吕纬甫、阿Q、魏连殳、九斤老太、闰土、赵七爷,甚至还有几个死了几千前的人,却为啥偏选定长妈妈呢?我们的上级给出的官方解释是:这是迄今发现的明确记载在鲁迅文集且被他写成优美散文的最早也是最真实的个人记录,是鲁迅孩童行止的第一手宝贵资料。探赜钩沉鲁迅早期心理行为,对于研究名人早期行为学、名人行为成才学、以及名人发展心理学、名人医学心理学、名人社会心理学等意义重大,必将推动这门促使更多人成才的朝阳学科蓬勃发展。另外,对于了解当时社会景况、底层生态人情是一份难得的补益。你看,够冠冕堂皇。仔细一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当今哪门学科的发展哪门产业的兴盛不是因为贵在敢试,赢在创新,成在作为呢?可能有人要质疑了,既如此,为何不直接接触鲁迅本人啊?这又错了,殊不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再真实耿介的人,即使是名人伟人,他们呈现出来的也仅仅是一个方面,也就是他愿意呈现的一面,至于其他方面我们是无法知晓的,只有从最平实的视角最冷静的探究中才能最大化的获得。难道不是吗?作为交叉融合了多种行业的新型媒介体,我们为此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每天都在敢为人先,做着别人不敢想的事。这不过只是一个方面的一次开端,我们正在以更意想不到的动作向组成社会基本面的政治、军事、文化、科技、医学、金融等方面全面进军,开创一项全新的伟大的事业。那次的讨论十分激烈,就本次活动,争论的焦点体现在五个方面:一是是否会对公众传统思维造成冲击带来麻烦问题;二是基于期望值高低对人物的选择问题;三是谋划流程注重细节以掌握最有效的资源问题;四是短期以及长期投资收益率问题;五是如何争取立项申请资金的问题。经过整整三天的讨论,很多人口干舌燥,疲惫不堪,最后,总算统一了思想达成了一致,并形成了一整套书面材料。并且最终选定我和敏娜担纲此次任务。选我是因为我有丰富的经验和良好的心理素质,我曾经作为端子员(这个行业对一线人员的称呼)深入过毒品产运销链条,选敏娜是因为我们经常搭档,而且敏娜十分热爱这项工作,吃苦耐劳,大胆心细。我们虽然都是女性,却常常让那些趾高气扬的男人们刮目相看。未来有多广阔,过去也就有多广阔。我深知这次行动的不同,是倒过头往回走,是向历史进军迈出的第一步。因此,此次出征对整个决策具有奠定性的战略意义,用成则满盘皆活,败则全军覆没来形容也不夸张。我们所关心的自然就是第三项,就是如何去顺利完成。我和敏娜为此查资料,做方案,列提纲,定步逐,每个拐点和意外都作了充分的考虑,有应急办法和补救措施,甚至把如何衣着都纳入准备的范畴,希望一炮打响。方案提交上去,经过修改和完善,最终钉了板。至于向更上一级的立项申请,争取资金,就不是我们要考虑的事了,据说费了老劲。我和敏娜夜以继日恶补了鲁迅学,在领导和现代科技的帮助下,总算接近了目标。期间经过的千难万险和坎坷波折就不说了,否则,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用文学发烧友的话说,能写出一部长篇。

现在,我俩梦似的就真真切切的站在长妈妈面前。长妈妈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虽然已经老了,但她的一举一动仍然可以看出是见过世面的,她很安闲的坐到四方桌边的椅子上,手摸索着去系肋边的布带,两只小脚齐齐的摆在地上。

“你们坐床吧,坐床”

“不客气,长妈妈”我和敏娜说着,不约而同去看那两只板凳,不等吩咐,搬过来一字儿排开,坐下,好让长妈妈比我们高出一头。

“长妈妈,您老的身体看着挺好,今年高寿?”我弄出所谓采访的老套式,作为开场白。

“哦啦,还算行,陆拾柒”长妈妈的脸象湖面吹过清风,泛起一阵舒心的涟漪,眼睛放出光彩。浓重的绍兴土话听着古怪,但还清楚。我一丝小确幸,先前的各种担忧一扫而光,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顺着提纲往下走就行了。敏娜坐下时已经把那台微型的摄录仪像头箍一样套在前额,熟练的开始了她自己的工作。屋里没电灯,这个不怕,这台摄录仪会自动调节成像效果,无形中倒消除了因麻烦操作可能导致的有意掩饰。

“姐儿俩,我倒忘了,您们吃过了吗?刚早上的霉干菜……”老女人突然想起什么,就要起身,被我们拦住。

“虎子坐船去了学堂,这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不打逛,啥时候来了一群红缨帽的报人,我就熬到头了……大门溇也没人敢小瞧了”她嘴里自顾自的说话,象有意给来人倾述。

“长妈妈,虎子是哪一位?”我顺着问了一句。

“我那孙子,十二岁了,前年跟他阿舅在镇上辣酱店做学徒,跟那少爷玩的好,少爷善心,硬要拉着一同念书,我虎子生的乖巧,也好命。他爹五九有了指望,在村西做裁缝,你们来时没见?”

霉干菜,学堂,船,定是乌篷船,我脑里突然涌现很多美好的乡村画面,一时遗憾起自己的性别了。若是男人,傍了船舷,夹点霉干菜、油豆腐,抿二两绍兴黄,岂不是快意人生。又一想,绝非尽然,这些东西背后的辛酸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我忽地幡然醒悟,也许是敏娜头上的小红点转过来提醒了一下,差点被长妈妈带偏了话题,该是单刀直入的时候了。

“长妈妈,您老还记得以前的事吗?就是鲁迅小时候,那时的事。”

“鲁迅?”

“是啊,鲁迅”

“不认识,这是哪个啦?”长妈妈一脸懵懂,那个啦字还在往外拉,嘴巴张着,没了声音,象鉴湖里的鱼嘴,我立即明白这话的错罔,赶紧纠正。

“就是绍兴府老周家的少爷,光绪年间中的举人的福清家的长孙大少爷,您老不是在他家——”

“哦——”她长长的释然似的号出一声,下颚蠕动,将上身松懈了向后靠去,似乎在往前回味那些高光的岁月。

“我只是个老妈子,我们这儿叫‘做妈妈’,感情你们是冲着周少爷,你们叫,叫什么来着?”,“鲁迅”,我说。“呜,鲁迅,冲着鲁迅来的”,长妈妈的声音明显高了,神气毕现,仿佛立即回到了周家。

“周家是个大户人家,听说长妈妈是接替了一个妈妈来的,说是那个才是真的长妈妈,他们后来竟都不知道长妈妈的本名了”

“接替,倒真是接替,我也是听门房金老头说的,那个模样好,一身好条子,可惜手脚不稳,被太老爷赶走了,大户家能容得下吗?福清太老爷是做京官的,人直嘴快,不过对我们下人还算和蔼。哎,那些年,周家经历了些变故,要不然,凭哥儿的天资,是我一手带大的,也能做了京官,我们周家也能世世代代繁荣下去”长妈妈颇有些惋惜,又略带些嫉妒和庆幸自己长得丑。

“我就没有名字吗?人哪能没有名字?”她正色道。

“长妈妈是——”

“我姓陈,也是我们这儿大姓,我家从小他们都叫我龙珠姑娘。大户人家,我补了缺,从此没了我名”。

我想,谁知道龙珠呀,你补的这个阿长即长妈妈,就足以名垂千古了,还用得着龙珠吗?还是你自己把你自己的龙珠藏好。正要去看敏娜,敏娜先动了,和我对视了一下,浮起一丝讪笑。

“长妈妈,周少爷小时候顽皮吗?都有些什么故事,您老给我们讲讲,我们后来知道的一些东西全是从一些死书里获得的,比如脾气呀,性格呀,有什么志向呀,他后来吸烟吸的厉害,那时身体怎么样?据说后来牙龈爱出血,性格古怪,不好与人合”。我趁着热乎劲,一股脑抛出很多问,想打开她的话匣子,让她无所顾忌的漫谈开去。

她站起来,走到后边,很快给我们端来一碗水,放在桌上,让我们喝,然后又坐下。

“聪明!你想想,能不聪明吗?福清太爷是举人又中了进士,老爷又肯用功,十几岁也中了秀才,鲁夫人家境也好,都是高门第,我们那庭院你们没见过,三进三出,带花园。小哥儿生下来,一声嚎,满院都听见了,把个人人喜欢的什么似得?太老爷在北京早立好了名,捎了书信,叫就当场宣读,那天烧香、拜观音、杀猪、放炮忙活了一天,是我在宅门撒的石灰,围的水,嗬呀,我走出宅门,一群野娃仔先把我缠住,要喜钱,我回去给凤老爷说,他出来撒了一地铜钱,倒座房外闹嚷嚷的,野娃仔都不走。哥儿高额大眼,哭起来没完,好像谁拿了他家几斗米,呵呵。”

敏娜一动不动的盯着长妈妈,我们继续听她讲述。

“一岁上抓周,墨斗,官印,串铃,算盘,书本,如意,齐齐的摆了,你猜哥儿咋地?小手抓了三次,前两次都是串铃,凤老爷一看眉蹙了,脸阴的不高兴,最后一次是书本,风老爷才笑的,你说哥儿,莫不是想当郎中?难怪他爹不高兴。会走啦,我跟着一天不离,小哥儿摸来摸去的,不吭声,倔脾气上来,老要出门去,我抱到园子里,叫他换换地方。第一次来,就瞪着眼睛,站在那儿东望望西望望,好像出了绍兴。那几棵树不知道还在吗?小哥儿大概太兴奋,在皂荚下拉起了巴巴,我拾了块土坷垃,给他擦,把屁眼擦红了,小哥儿疼的一直哭,我可怕了,哄不下,被凤老爷知道了,骂了个狗血喷头,说麻练片是干什么的?小孩家家,哪有那么娇气,我们乡下一辈子都用石头,茅房专有个擦屁石,都磨圆了,哪个伢仔还不是长得硬呱呱的?”

“那个园子,是百草园吗?”

“哦啦,是白草园,原先叫白草园,凤老爷觉得不好,说加上一划,成了百草园,按我说,还不如叫个百福园”,她很得意的说,“姐儿喝水”。我们对此将信将疑,不过也无从反驳。

“凤老爷好喝,一个细长脸,总是蒙着嘴的人,喝多了,咕咕囔囔的,像是骂什么,捧着书看着看着便一摔,走出房,躺在藤椅上望天,半天不言。樟儿有些怕他,常常与我和他娘在一起。

“他逼着少爷读书,那天,凤老爷领着去了周三爷家,交给周三爷发蒙,同时来了几个本家的伢仔,凤老爷回了家,我去提了个小漆盒,里头装着香糕和果子,让少爷吃。一会儿,他出来了,闷闷的,我问他学的可好?少爷咧着鼻子,一脸嫌弃的样子,眼里亮晶晶的,说这儿不好,不让动,也不叫说话,什么三字经,启蒙鉴略,都没有园子里好,小哥儿穿着福字曲襟背心,缎带扎着裤脚,小辫儿晃悠悠的闪光,说着,就掀开盖子,捏了两片香糕,吃了起来,把小绒帽一把扣下掼给我,小脑袋上的辫子是我早上梳的,被他抓乱了。我看着好心疼。”

“长妈妈,我们后来知道小少爷总是在他娘那儿告你的状,说你也不让他乱动,只准在园子里走看,不能爬高越低,往深草里去……”

“这有啥错的?还不是怕他磕了,崴了脚,后来竟拣着我的不是,往他娘那儿告我,说我晚上故意把胳膊压在他脖子上,他娘数落我,我能有什么说的,我是故意的吗?一白天劳乏的,到了晚上,一挨枕头就睡死了,他又不去他娘那儿,他怕见他爹,几十天晚上还不知道有一次那样没有,我也是个妈妈,难道不知道疼伢仔吗?牛马睡觉还知道腹下有儿呢,我还不如畜生?能压着他吗?我给他讲故事时,他可不那样说呢?真是。”长妈妈有些委屈,气呼呼的。

从文字里摹想那个被夸张的大字,这时,一点也看不见,我眼前是一个知礼识数的老人,根本和那个挂不上钩,感到长妈妈既可怜又可笑。我没明说,不知道她晓不晓得后来的那个大字故事,反倒觉得鲁迅有些小题大做。真是世人的嘴,文人的笔,杀人的刀。为了缓解长妈妈的情绪,我及时搬出那本山海经来,想让她高兴高兴。我说:

“长妈妈还记得买的那本山海经吗?哥儿可是高兴坏了,他说,那是他最为心爱的宝书,比在私塾的书有意思多了,那上面那些神怪图像,让他几十年以后,仍然记忆犹新。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启发了哥儿的智力,因为这本书的适时出现,使他对私塾教育枯燥乏味的反感找到一个发泄口,这是一个兴味无穷的翻转点,是一个正道的突破口。我知道儿童时期对绘画的钟爱,能训练小孩的形象思维和记忆思维,进而可以影响一生的专注力和思辨力,这个有后世的科学研究做证明。就是说,能让小孩更聪明。长妈妈这本书就是在那个重要的节点出现的,及时满足了哥儿求知的好奇心和欲望,对培养他爱书读书的兴趣起了直接的作用,进而才使他一步步成了才。以后他更加注意搜集有图像的书。这个爱好贯穿了鲁迅先生的一生,他收集过汉画像,出资印过民间笺谱,扶助过中国的木刻事业,乃至他去世前几天,还扶病参观了中华全国木刻第二回流动展览会,并同青年艺术家热情交谈。我真的认为,若是长妈妈没有留心给哥儿买那本山海经,以后哥儿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还真不好说。你那本山海经买的真是功德无量,某种程度上说,是播下了直接成就一个伟大文学家的种子。可以说,昨天的樟儿能成为后来的鲁迅,长妈妈的功劳是第一位的,甚至超过他爹,你们家的凤老爷。长妈妈,您可知道鲁迅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吗?全国人民都敬仰他,热爱他,怀念他,他的旗帜永远飘扬,他的精神永远不灭,在文学上、革命上,尤其在文学上,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是后世难以企及的高峰,是我们民族的骄傲……”

“哪儿的话”我还要往下说,却被长妈妈打断了,那胖圆的脸颊上飞过一片红云。

“没那么神秘,这不就是那本三哼经吗?你可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哥儿那几天吃不好睡不好,叽叽歪歪的净在那儿奸,说要周三爷家的书,我专门去问了周三爷,说是山哼经,找不到啦,我知道是周三爷不肯借。少爷晚上做梦,一会儿笑嘻嘻的,我点了灯,看见他手捧着,在空中乱舞。我回家去,从东昌坊到我们大门溇,见了书肆就问,一路打听,才在隆福寺一个叫靠青肆的店里问到,我一阵窃喜,这回可圆了哥儿的梦了,我花了七个铜元买到手。到家来,小哥儿乐的一蹦三尺高。那时,我哪里知道什么训练,什么兴趣,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至于你说的什么科学、文学、革命,我倒不懂了。你说他在文学上成就伟大,也许是,因为我知道他爱书。可是文学是什么?在当今,文学还有那么伟大吗?还有那么震撼人心的力量吗?还能提供经世致用的思想吗?那么,文学究竟还有什么用处?也许对个别人而言,文学有用,博了名赢了利,当然,不可否认也有优秀作品,可是对整个社会,对公平正义,对道德良知,对最广大的老百姓,甚至知识阶层,文学究竟还有什么实际用处?我是看不到,也感觉不出。文学与社会与民众是游离的、隔膜的、可有可无的。难道不是吗?文学现在变成了少数人的审美情趣和舞台欣赏艺术,只在圈子里转。文学者的做人和为文是两张皮。樟儿是这样的吗?樟儿不是说过不做空头文学家吗?为文的人现在恰恰在做着精致的空头文学家。这也许并非他们的本意,可现实的状况就是这样的。文学已经被你们快速发展的社会边缘化了,被民众抛弃在一边了,晾在角落自生自灭。你看看,行行业业有它自己的精彩和目标,人们自觉和被迫的为了生活为了更好的生活为了奢华的生活在各自领域埋头苦干,焦头烂额,应接不暇,那些太多的新事物和层出不穷的奇事罕事一再的突破公众的认知底线,当然也焕发出很多的美和惊,已经大大超越了至少现代文学使出浑身解数也未能呈现的绚丽,把人从里到外充斥得脑满肠肥,眼花缭乱。谁还有工夫有兴趣去理会一个缺乏魅力没有惊艳的老行当?只简单举一例即可知晓:在音乐行,每过一段时间,就爆出一首动听悦耳的歌曲,全民为之蹈之。你们的文学可有此能耐?还在那儿肤浅的说着人尽皆知的废话,以为民众感兴趣。这固然是一个原因。但你们文学本身就没有原因了吗?你注意过清朝那些皇帝的遗像没有?从第一代到最后一代,看面相就知端倪,第一张雄强壮阔,到后来越来越孱弱,瘦骨嶙峋的,把它搁在文学上,大概形象,这是什么?这是基因退化骨力萎靡的结果。你再看看现在那些从上到下的政治报告、会议文件、领导讲话,那水准常常让人另眼相看,思想敏锐,文笔洗练,用词严谨,条理清晰,剖析深刻、号召有力。从文学派生出来的东西倒超过了同级水平的文学,莫说无暇顾及的民众,即使那些吃着俸禄的人也常常鄙夷和不屑。文学现在真象附庸的腕表,浅薄的苔藓,随时可能掉落的瓷砖,无赖吸附的滕壶,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某个自以为是的古老技艺,还在顽强的生存着。可悲亦可期的是,仍然有许多人前赴后继,热爱着文学,他们挥动着笔杆在写作,貌似繁荣,可出来的东西要么故作高深,不知所云,要么冗长繁琐,云山雾罩,要么无病呻吟,孤芳自赏。文以载道、以文幻彩的属性,大大的削弱了,我真怕文学有一天会寿终正寝。但幸好还有许多人喜欢。现在,文学需要振兴,需要一场革命,象历史上的几次革命一样,恢复它的社会功能、现实影响、神圣光环、时代精神,重塑在民众中的威望和地位。

“哎,哎,我说的太多了,也许全是不值一提的废话,可我不怕,我已是一个作古的人了,我怕什么?说就说了。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实话说了吧,你们别怕,我现在是一个定格在六十七岁的鬼了。说鬼,人人都怕,可这个世上最不怕的就是死鬼,最危险的倒是活人。鬼有什么可怕的,鬼直率诚实,人口是心非。你们以为我不识字,没见识,你们错了,自从我离了阳间,我天天在天上往下看,看你们,看世界,现在的我可不是那时的我了,我学习,观察,思考,我知道一切,我明白一切,我清楚一切,因为凭着我无孔不入的身份,我可以轻易的出入任何场所,轻易的了解任何事物。刚才我不过是有意逗你玩,鲁迅,我能不知道吗?是我一手带大的樟儿、周少爷呀。我在天上一举一动的关注他,有时我悄悄的抹眼泪,为樟儿的孤独寂寞倔强苦闷而焦虑,鲁迅不好当啊。

“不怕你笑话,又回到文学,我的老屋你们注意了吗?已经破旧的不堪了,这倒没什么,问题是现在后背墙的强基被泛起的碱侵蚀的一直往里塌,这都是后巷连阴天的雨水浸泡的结果,我自己要花点钱用些石灰想把路面弄结实一点,好让雨水排的顺畅些,却遭到他们几家的强烈反对,说垫高了路面,水会倒流湿了他们的门楼和院墙。我抬出哥儿,就是鲁迅,想通融。你道他们说什么?哼,鲁迅,是哪个?唬谁呀?比我衙里的小子如何?哈哈哈哈……

“我说的太多了,你们喝水”

接下来,是死一般的长久沉默。

我直冒冷汗,惊得哆嗦起来,不仅因为长妈妈说她是鬼,还因为这个被偏见捆绑的老女人对文学居然有这般高谈大论,恐怕鲁迅来了,也会顿生空前的惊诧。我还想问她些问题的想法登时瘪了,比如:究竟是怎样脱了裤子站在城墙上抵抗长毛的进攻?还有哪些宝贵的繁琐礼仪?那谋害隐鼠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凤老爷平时是怎么教育的樟儿?可事已至此,我们的任务还算圆满,最可喜有了别样的收获,况且时候也不早了,长妈妈也看出我们想告辞,就说了最后一句话,再次让我们汗毛倒竖:你们录的,只能听见我声音,看不见我人影,你们回去看,那只是个黑黑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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