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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天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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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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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道

 

“八大弯,不简单,骡马一身汗,空手腿打颤……”。

拐上一个弯,扬眼向高处望去,一条折了又折的风干蚰蜒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爷爷口里的这句山歌便在他耳边划然而响。那时,爷爷从唇边拔出尺把长的烟杆铜嘴儿,几颗稀稀落落的门牙立即暴露出来,爷爷下巴瑟瑟的抖动,像在吟诗,嘴里流出山底小曲的调子。婉转悠扬里弓着背的爷爷成了一幅枯淡的水墨画。

没人知道八大弯形成于何时,却知道多少年来,偷盗檩子的人、托炭的骡马、独轮车、砍柴的樵夫和山民都把对生活的理解印在它上面,他们熬红了日头,摔碎了汗珠,艰难的行走在八大弯上,每一歇脚,那歌声就像信天游一样飘了起来,传遍沟沟壑壑。

山谷回响着脚步声。足音穿进初春泛绿的枝条,一群鸟雀突然停止了喧哗,那些突兀错乱的石壁也象褐绿的巨兽,一起瞪着眼朝他看。

红日西坠,不知道落在哪座山头后面去了。雾蓝色的天还亮亮的悬着,沟里颜色逐渐变淡。

他的瘦长的脑瓜湿漉漉的,象淋了雨的西葫芦。扭成绺儿的头发贴着青皮绕了个圈,俨然一条条小渠,汗水便直往眼窝里灌,往脸颊上流,往脖颈子滴。他喘着粗气,加快了步子。

走的急,右肩的布袋却总往下坠,他往上颠了颠,却不料一个趔趄,差点绊倒,他赶紧小跑了两步,才稳住。布袋差点滑落。真悬啊,他的心提到嗓门眼,要摔在石尖上,碰破个口,可就麻烦了。他把另一只手也扶了上去,这样,一手握住袋口,一手掌着袋身。他实在想休息会儿,可是,这会儿,天空虽还亮着,但西边山崖上的阴影却越来越暗。上完八大弯再歇,他憋着劲鼓励自己,陡然感到右肩火辣辣的灼烧,前胸后背几道细流在热热的痒痒的往下淌。他不敢向远处看,尤其灌木荆棘丛生的乱林子,那后面也许埋伏着几只眼睛。这他知道,他听爷爷说过,山上出没金钱豹、野猪,还有狼。

他忽然想起爷爷,还有另一个亲人,奶奶。这时候,他们一准在吃晚饭了。爷爷和奶奶从窑门里出来,爷爷端起灶台上的小锅转身又回到屋里,半锅清水在锅里晃荡,篦子上是几块玉米窝窝。奶奶持一柄铜勺在烧油,她把淋了几滴乌黑的花籽油(棉花籽油)的铜勺坐进残火,去年酿的香椿撮一堆搁在碗里,上面抄一点红红的辣子面,一会儿,油热了,冒白气,奶奶把油泼进辣子面上,嗤——的一声,香味直扑鼻子。奶奶戳着小脚进了窑,香椿碗就蹲在炕席上。他们盘腿围着篦子在吃晚饭。那股子油辣香椿味仿佛一直飘到了八大弯,惹得他的肚子咕噜噜的只叫唤,觉得腹腔内有东西往下旋,而且空荡的像大风刚刚刮过的天空。

暮色浓了,坟包一样的山头越来越模糊。喳喳喳,咯——咯——,也许是鹞子还是什么山鸡突然叫了起来,那声音就像这暮色,苍凉而广阔。风冷了,时不时的吹一阵,呼呼作响。他上山前在两条单裤上又加了一条单裤,袄是奶奶纳的薄棉袄。这会儿,不冷,他身上热着。

七道。八道。他一气走了上来,那几道弯终于叠压在一起,被抛在了身后。他多想滚倒下去,就地舒舒服服的躺一躺。

天完全黑了。他把瘪瘪的布袋从肩上斜倾下来,伸在右胳膊,然后弯腰轻轻放在地上。布袋扭曲,软软的塌下来,像一只圪蹴着的黑猫。他找了旁边一块石头,坐下喘气,但一停下就发冷。他想起从家里出来时偷的爷爷的旱烟,这时候在裤兜里,该过过瘾了,也暖暖身子。这还是上了高中,离家远了,跟着几个同学学的坏毛病;他们有钱,吃的是盒装纸烟,他学习好,他们总是一根一根递给他,划着火逗在嘴边让他吸。烟瘾就是这样养成的。可他没钱买,怎么办呢?他常常在没人处,拾地上遗弃的烟头,然后装进裤兜,背着人咂几口。他一把掏出来,烟纸潮了,烟丝在一个塑料袋里,却还干爽;他睁大眼在黑暗中学人家卷旱烟,卷好了,却松松垮垮不成样子,接着,摸出火柴盒,捏了两根一起擦着。火苗子一下子照亮了周围,却映衬的咫尺外的夜色更浓了,象一只密不透风的黑球把他包围的严严的,让他觉得窒息,恐惧感也随之而来。

繁星满天,空气清澈,银河象一条撒了霜的巷子,向北向南延伸而去。他无心欣赏这美丽的天幕。也许这时候超过十点了,他想。从这儿到家,不会再有落差很大的起伏了,但最少还有二十里山路。

他沿着脚下这条微微可辨的白径,重新上路了。不会换肩,他把布袋又搭在右边,这回右肩膀象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掐住一样,坚硬生疼。他突然感到这地方最是安全,那条布袋象罩了一层防护装置。而身体的其他地方却不然,暴露在外直接连着黑暗的旷野,简直非常危险。鞋底磨擦着坑洼不平的碎石黄土,他看见自己被辽阔深邃的黑浪裹挟着吞噬着,刚迈出又迈进,刚迈出又迈进,推拉着向前,每一步都在勇往,每一步也都在逃跑。这儿那儿一块块黑魆魆乌幽幽的什么东西都在朝他恶狠狠地发出无声的吼叫,使他的心一秃噜一秃噜的抽。要是有一个人陪着该多好,要是爷爷在身边该多好。他渴想着。

“宝儿,宝儿,爷爷来了,爷爷就在你身边”,是爷爷熟悉而慈祥的呼喊。他听的很真切。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才一个白天外加这个夜,他有点想爷爷了,也想奶奶了。

“宝儿,这是五件,装好”奶奶把旧衣服打包在一起,塞进布袋里。

“你这就去,早办完,早些下山,见了家户,都可以问的”爷爷说道。

“我老了,腿脚不行了,爬不动山喽”,爷爷叹着气,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就这样,他上了路。村子紧挨着大山,只几步就登上山坡。这是3月的一个周六早晨。昨天,他从离家15里的樊村中学回来,爷爷正坐在窑院当中,烟锅子嘶嘶地鸣叫。爷爷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回来就问长问短,他感到生活的苦水又一次袭来,他把书包放在炕上,见奶奶坐在窗前伸腿弯腰捏着针在纳什么。清冷的光线让奶奶的白发更沧桑了。炉膛熄了火,窑屋里常年有一种陈腐的柴烟味。

他走出窑门,听到爷爷一声长长的叹息,爷爷的叹息真象槐树上那窝老鸹在夜间拉出的一声声怪嚎,割瘆的人心里发慌。爷爷几次想拆了那窝讨厌的黑巢,把老鸹赶走。他又返回窑里,走近灶后那张桌子,桌上蹲着一只黑乎乎的瓦罐,胖圆的像个猪头。他把手探进去,触到了坚硬的罐底和一层薄薄的粗面。壁角立着几根长短不齐的木把,那些铁器兴许都已生了锈。

“奶奶”他叫道。奶奶回头看了他一眼。

“明天,我上去一趟”

“你没有走过,你敢?”

“不怕,我放星期呢”

几颗大点的星子闪着光,像拂去尘埃的宝石,感觉离着好近。那颗最亮的星星给他照着路,他好想把它摘下来,和他作伴。山鸟都睡了。山风柔了。那颗星星果真就落了下来,悬在前方,触手可及,跟他一起走,象他曾经梦见闪着金光拖着两条长翎的凤凰一样,悠悠地在梦里飞。星儿睒着眼瞅他,那是翠红的小人儿,是一柄小火炬,暖暖的,软软的,亮亮的。其余的呢?其余的星星呢?哦!是无数颗黄橙橙的小米粒,装进碗里,挤挤挨挨着。下课了,等同学们都拿走了雪白雪白的馒头,大笼屉上就只剩了一碗小米,那是他拿一个月8块钱的特困生救济金在粮店买了小米,每顿饭前,让师傅装半碗蒸的。他分明看见两腿在荒路上交替向前,一个右肩肿胀的瘦细黑影投射在乱草丛里。“沙沙沙”,有人,是鞋子声,后面有人!——是一盏马灯在身后。扑簌簌,他打了个激灵,连小腿都起了鸡皮疙瘩,皮肤顿时被裹了一层冰凉的铁丝网,瞬间狠巴的往紧里捆。他猛一回头,却撞上了无数层黑布,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有。仍然到处是一团漆,伸手不见五指。沉睡的大山,仍是他自己一个人摸瞎般深一脚浅一脚疾走。星星仍然在遥远遥远的天上。

“宝儿,宝儿,我就在你身边……”,他又听到爷爷慈祥的声音,那声音从半空罩下来,在他头顶盘旋,久久不散。他清醒了很多,胳膊和腿重又注满了力气。

“嗖——”他听到什么东西从身后窜了过去,疾如闪电。他的头皮猛然发紧,全身的血液都往上涌,头发根根倒竖。听音判断,该是个小型动物,是狐狸,或者是只野兔吧?他不敢再回头了。也许是我惊扰了它的美梦,那么,跑吧,跑得越远越好。“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为了壮胆,他大喊起来。清冽的夜空震荡着志愿军战歌。

“宝儿,宝儿,我在你身边……不远了,就到家了”爷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一弯黄黄的月牙在东方时隐时现。夜更深了。他似乎看到粘稠的黑酱轰然向下扑去,触底到一片平原了。

村子很静,一溜儿土崖黑黑的,与夜完全融在一起,没有一丝儿亮光。

他掀开篱笆,走进院子,窑门没栓,他把门轻轻推开,蹑手蹑脚的往里趟,小心拽下肩上的布袋,靠到墙边。30斤,好沉呐!他长长的舒了口气,感到自己长大了,全世界都在向自己微笑。

爷爷奶奶都睡熟了。爷爷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长旱烟管摆在枕边。

其实,他们都在做梦,爷爷梦见宝儿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大山间,奶奶梦见那几件旧衣被谁家收了去,他们正拿着秤在称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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