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号码的短信
作者:刘天福
插上充电器,顺势让手机躺平在落地灯的玻璃板上,我就在客厅内走动起来。我的脚步如此乏味,跟外面铁灰色的天空一样,毫无风景可言。冬日一楼,温凉而黯淡,我的骨头发出咔擦咔擦声。一上午,我不断地走过去,蹲下,踮起脚尖,把胳膊压在形成直角的沙发扶手上,好去拉拉筋骨再拨弄一会儿。这样的重复让我倍感比冬天还要漫长的无聊。临近中午,一条无意点开的短信,打破了这个僵局:
中山,咱班的老同学李刚刚来咱们县干局长,一把手,他的办公室在原政务大厅三楼,你抽空去看他一下,他单位有餐厅。
仿佛一股暖流旋进了厨房,把正在切菜的珍妮吹了出来。她立在厨房门口,持着刀,手上还沾着几片油菜叶屑,看见沙发扶手上端坐着一个庄严的侧影,握着手机凝固不动,像一尊捏着兰花指的菩萨。她好久没见过这个可人的景象了。
“如果没有说错,你正在享受着一桩喜事。”一改往日,她带着柔情和挑逗的语气说。
“你倒先知啦,看来——”
“看来——”,她打断我,变得兴致勃勃起来,“这么着,你先别说,我现在就加两个菜,一会儿,咱们就当下菜的小酒。”不等我接话,她便转身忙去了。
沉闷的生活解冻了,阳光照进了暗室。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了我们一个惊喜,珍妮虽不清楚什么事,但凭着二十年的夫妻感应,她猜到了是一件不同寻常的好事,一如某位亲人取得当下最具有公认价值的成绩一样。那里,人们意气风发,衣着华鲜,保持着敏锐的洞察力和谨慎得体的举止,他们不会冲动,也不任性,在力与智之间毫不犹豫选择智,在智与巧之间又毫不犹豫选择巧,总之一切方面都做的恰到好处,除非情不得已的需要,比如需要短信而不是微信,需要微信而不是拨打电话。
饭很快端上了桌。吃吧,先生。她说。新加了两个菜,一盘油炸花生,一盘烧茄子,主食是她拿手的撅疙瘩。那是一种混了南瓜豆腐粉条,把软面揪进橙黄的浓汤一锅乱煮的面食,冬天,一到阴冷难耐时,珍妮总会做这个饭。她高兴时,常常解释一句:“吃这保暖”,说多了,也似乎是这样,至少观感上有一种雍臃肿肿稠稠巴巴的印象。其实,她的厨艺跟小学生差不多。她夹了一筷子唯一学会的杰作烧茄子,送到我碗里,眼睛亮铮铮的发光,含着柔情,我又看到当年刚当了科长时每天碰到的灿烂。她在我脸上拧了一下:“晚上,行吗?好久了”。
“这是个陌生号码——”
“陌生号码?”
她的筷子举在半空,忘了咀嚼,像个泥塑。想当年,她跟着丈夫参加同学聚会,每次就餐丈夫总坐在离正席不远的地方;合影时,丈夫被班主任喊到前排座椅,那是几个被看作事业有成的人,第二排以后,同学们都站着。
也就是那次,毕业十年聚会的两天里,珍妮全程参与了那场欢聚。第二天,当大家都坐进会议室,畅谈毕业后的经历、工作、感想、未来时,李刚就坐在我身边。四十二个同学挨个发言,轮到我时,我说了句大话,那句至今还觉得脸红的大话:“大家都在努力,希望更好地发展,一个小科长真的不算啥,要干,就干一把手”,“好,大家期待你的一把手”班主任插了一句。就在那时,照相师按下快门,我的豪言壮语和李刚的笑被永远的定格下来。那时李刚还在蓟县。
说起蓟县,那是个国家级名医荟萃之县,痔疮手术很有名,那年父亲的痔疮就是在蓟县治疗的。蓟县人头脑灵活,能说会道,在全市十五个县里最有特点,那句让话不让钱说的就是蓟县人。我提前给李刚打了电话,他带来两个人帮忙入院,检查,照顾的无微不至。每次饭点,他开车过来,一定要把我接去,吃他们的特色,出院那天,他扶起躺在床上的父亲,急着给父亲扣纽扣。
珍妮的味觉好像倒退了五十年,连她亲手烹制的菜肴都勾不起食欲了。她又变回了帝王面孔,不说话,肘尖抵着桌面,从盘里夹出一颗花生,红豆在空中慢慢滑行,自己若有所思似的就进涂了口红的嘴巴。我并排加起两颗,看我超过她,她也夹起两颗,当我并排夹起三颗的时候,她的肘尖抬离桌面,不甘落后,直到我夹住七颗稳稳地提离盘底,然后向嘴里送时,她才噗嗤一声笑了,我们同时发现,两盘菜里居然没有放盐。收拾碗筷时珍妮的动作慢了,像在沉思什么。
“还有这样的事吗?”她咕哝道。
“你是全世界第一个被陌生号码通知的人”。她揶揄着。
她说的对。我们得到了同一个感受,一个稀里糊涂被不知什么人抛来的蔑视,甚至是某种激流冲上岸的弃离。不同的是我勉强隐藏了,她显而易见,因为没有什么比被同伴抛弃更让人难以忍受。开始那一刻,我甚至暗暗向往起舟车书信的慢社会,甚至脑里冒出雪夜访戴的荒唐故事,甚至厌恶这个光怪陆离的信息时代。所幸,短信通知的很周到,连见面后吃饭这种小事也想到了。
其实,只要照着那串号码回拨过去,一切自会真相大白。可真相大白,又要怎样?不过会接到一轱辘圆满的解释,当然是那种无懈可击的话,最后无非再加一句,你闲时去看他一下,也就完了,或者干脆一声一声的长响直到自动断线。无非这两种情况。因此,既然悄无声息的过去了几个小时,那又何必自作多情?我想象不出其他同学甚至班主任,他们有什么必要去这么做。
其实,刚看到短信,直觉就向我指示了一个人。不用说,他也是同学。我知道直觉的暗示不仅因为我们的同学关系,还因为他与李刚都是蓟县人,加之他同学聚会的组织者兼班长的身份,这样,他以老乡荣升我县局长的喜讯向我通知自然很合情理。可仅仅如此,难道就够吗?毕业后他一直在市里上班,聚会不久,他远道而来,为着推销安利化妆品。我接待了他。他对我在县城的住房十分羡慕,于是在沙发上我们攀谈了一下午,比当年四年同窗的全部话都多。要知道,同学之间,一旦毕业,就很少联系了,况且当年我们并不在一个宿舍,要说同学也只算个同班而已,交集不过在俯仰之间。“给领导通融通融,可以作为福利,你现在掌着权呢。”他用善谈的蓟县话恳切地说。可领导不在,兴许明天回来。不怕,咱们能等。他说。就这样,直到夕阳西下,客厅开了灯,我们一直在努力搜寻话题,免得冷场,大有相交很晚之势,友情的温度节节攀升,一度让我怀疑上学时不重交际的幼稚。“李刚现在怎么样?”我问他,“身体不大好,心脏有点问题”,他平静的说道。他自然是回不去了,我把他安排进宾馆,晚饭时,我答应再联系领导试试,但事情终归没办成。第二天,他打了电话便走了。
昏昏然中又觉得不像,他不是这种人,他不会这样费事巴火的打一串字发过来,尤其最后一句。
这个高明的陌生号码给我出了一道好题:既不失情分的做了善意通知,又把由之带来的潜在好处降到最低,而且不动声色的置换了主被动关系从而维护了某种尊严。是的,某种尊严。这尊严喻示着我们几近于绝交的现状,偶然的相遇,也装着视而不见,各走各的路,我把同学兼舍友的他完全抹掉了。如果不是这个短信,我也许永远不会再想起他了。
那是至少二十年前的一个秋天的下午,阴沉沉的天空像蒙了一张帆布,雨正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他骑一辆小摩托带着他的另一半从三十里外突然造访。那时他在银行储蓄所上班,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想不到正被一件倒霉的事搞得焦头烂额。半截裤腿像刚从河里趟过,一头雨水,像个落汤鸡,眼球布满血丝。“舅舅把我坑了”,他和他的另一半站着,用年轻人企图几句话就要解决事情的简单思维火辣辣地盯着我。原来他们合伙养车,他动用自己的权限挪用了款子,然后,拆东墙补西墙借以维持,到大检查彻底清库时,才发现窟窿依然很大,他们跑车赔了本,还款期限迫在眉睫,就在明天十二点。
“无论如何,你得帮忙先拿出五千块钱,只用十天,我还要借……”,他祈求着,哭丧似的嗓子发着颤音。
“好吧”,听了他的诉说,我一口答应,毕竟我们在一个宿舍同学了四年,我借了两个同事的钱,和我的一共凑足了五千,交给他。王伟连一口热水也没来得及喝,拿了钱带着他的妻子急匆匆的告别,骑着摩托消失在雨雾中。
那时手机还没有普及。时间过得风快,钱的事暂时都遗忘了。两年后的一天,在街上碰到了,才知道他在一家焦化厂上班。他承诺明天在邮电大楼下把钱如数奉还。
第二天,我如约来到邮电大楼,站在行道的法桐树下望着对岸的新华书店发呆,太阳把树荫一点点变短,直到缩小到无法再缩小为止,他一直没有出现。他虚晃了一枪,旁边十米外就立着公用电话桩,那时的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哈气。
两个月后,他还来三百。八个月后,他还来三百。一年后,他还来三百。一年零五个月后,他还来五百。
又一次碰见了,我询问他的手机号。他说了,毫不犹豫的报了一串数,很诚恳的样子,我记了号码,他逃跑似的抽身而去。过了一段,我去打时,电话那头是个女人,操外地口音,问我找谁,“这不是王伟号码吗?”,“不是”,女人挂了电话。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一直纳闷与这个山区女人说不清的纠缠到底从何而来?于是,忍不住好奇,一次闲时,翻看聚会照片背面的通讯录,才恍然大悟,那个号码中间,一个是八,一个是七。
又是五年,又一次相遇,客客气气的寒暄了两句后,他答应再还五百,晚上,我的卡里果然多了五百。再一次相遇,你也许料到了,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都还完了,我有记账,我该人钱多哩,本上都有记账”,他的声音抬高了八度,瞪着他那赵传式的小圆眼,怒气冲冲的几乎在咆哮。
短信事件后两个月的一天晚上,证明了我的猜测。是在一个超市的通道间,一丈开外,我们的目光同时相交,于是,都站定,见了吗,他问,见了,我说。
这样一个羞于告诉别人只能我们自己消受的窘状,珍妮并不知道,那是我一手造成的,我的直言爽语为此要承担一部分责任,七年前同学母亲的葬礼上,我的一句话也许让李刚产生了嫌疑。那时他早已到市局升了正科,长时间的分离和偶然的相聚,让大家都很拘谨,言谈举止尽量矜持,饭桌上我当着大家的面说,赶紧来我县干局长,让兄弟也沾沾光,一桌人哈哈大笑。
即便如此,我仍然不会想到李刚,他刚来,也许太忙了,他当年校队篮球主力的潇洒和这些年的辉煌打拼给了我宽慰的理由,何况那时我们的关系也一般。
因此,在这个关键节点,是时候平复某种心结弥补某些欠缺了。 我和珍妮穿上各自的棉衣,开车驶出小区,一头扎进寒风也阻挡不住的车流中。延喜路口的红灯亮了,前面的车放慢了速度,扭头右看,发现街角突然加了一间板房,白顶蓝身样子很新,檐下赫然涌动着一行花里胡哨的蝌蚪型字体,海水江牙般翻着浪花,几根枝条在视线内晃荡,我看见里头好像有个瓜字,其余却认不得,莫不是吃瓜群众?现代人脑洞真大,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正纳闷着,车慢慢动了,我再扭头,足足盯了五秒,才看清中间是个“心”字,不禁一阵腹笑,原来是“爱心驿站”。
经过政府广场的单行圆形环道,同向的台沿上猛然出现一个女人,她像一头浑身散发着魅惑的母狮,正旁若无人的傲然而行,闪着黑光的尖头高跟短靴刚刚没住脚腕,静的优柔与动的节奏尽显无懈可击的气质,咖色长腰阔腿裤勾勒出极富美感的腹臀弧形,她修直的双腿每一步都叩响一个音符,都飘荡着一个故事,浅绿色的丝绵小袄在冬日灰褐底色的衬托下呈现一种母亲般的丰满和自信,瀑布般的黑发披在背上,越发凸显面部肌肤的温润如玉,那张侧颜上闪动的美目,灵动透亮,仿佛一扇打开春天的窗户。女人昂然的走着,她的完美体态和精致品位相得益彰,融合了古典和现代精髓的优雅气息透过玻璃,让我的呼吸变得短促起来,虽近在咫尺,却让我怀疑是否进入了梦境,一时竟忘了此行的目的。我暗自感叹,只有真正的美人才会让严寒为之发抖。
一声撞钟似的闷响,车猛烈的震动了一下,被迫停了。珍妮的上身向前耸去,被安全带拉住。她在车里一直打呵欠,那女人出现的时候,她正阖眼睡着了,要不然,她会在我脸上拧出两道血印。她被撞蒙了,脸色煞白。
前边是个陕字牌照的黑车,车门打开跳下两个人,瘦子司机和一个胖子,他们回头查看自己的车尾。我下车,看见前档板的保险盖撒落在地上,附近撞出一圈波浪形的裂纹。瘦子摸了摸自己车后的三角小口,“怎么办?”他操着秦腔,平静地站在车前,像对着一个朋友说话。
“这么宽的路,你怎么停了?”我无力的喘着气。
“谁停了,你不长眼吗?”
“怎么办?”瘦子再次问我,微笑着向他的同伴:“政府王秘书长不是还在办公室等你吗?”
胖子颔首不语。
几个人围了过来,有个面熟的老者盯了盯那个三角小口:“这是以前的口子,裂缝都发黑了,也就是二百元的事”。他看着我像对着空气说话。
“王秘书长不是还在办公室等你吗?快点,怎么办?”瘦子一边搭腔胖子,一边催我。
我回车上翻出保险公司电话。那端一个弱细的女声让报出姓名、车号、事故地址、碰撞情况,我陈述完,电话那头说,好的,我们正在处理,安排专人赶赴现场,请稍等。那几个围观的人,像是碰到没有意思的节目,纷纷退场,立在台沿上朝这边瞅,说话。我掏出烟递给胖子和瘦子,他们不要,珍妮一言不发,大概她也认为责任在我们这边,有什么好说的呢?事故并不大,我却觉得正被一个外省车辆弄住,心里乱糟糟的不知所措,一个劲的吸烟。
这时候瘦子捂着手机大声说话,提高嗓门询问维修。打完电话,他走近我,说他问了修车的朋友,要么换后板,价格是六百,然后喷漆,价格也是六百,一共一千二。我不理睬,只是奇怪平时的脾气这会儿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装着平静,一根接一根的吸烟,盘算什么地方好像不对。
没有注意一辆交警巡逻车来了,两个交警走到事故现场,拿出卷尺在量,我认识的那位老者走了过来,交警量完征求瘦子的意见,瘦子开口就是一千二百。我不同意,说,只有二百,多了不掏。瘦子正要申辩,交警不耐烦了,好吧,都拖到交警队处理。瘦子一听,软了下去。老者说,对,拖到交警队再说。一千二,少了不干,瘦子一口一句,摆出受害者的姿态,绝不妥协。六百,都别说了,不行,去交警队,交警厉声钉板。瘦子不再说什么了。
处理完毕,警车开走了,陕字车也走了,围观的人也各自走散,我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却止不住的寻思,换了档板就不会烤漆了,烤了漆了咋还换档板,为什么要加起来,再说,这小子车速那么慢,也许是停了,也许和我一样正看那女人,在赏街景呢。还有,什么王秘书长,王秘书长个鬼。
很快,我们上了国道,一路向北。我让珍妮给二红打个电话,问下她哥那儿有没有现货,什么情况,免得白跑一趟。二红是村里邻居,一身力气,比个男人还有劲,听说做姑娘时跟着她哥打帮手,二红抓牛腿绑死结,扛起几十斤的肉剁块、下锅,一宿一宿的干活。珍妮肚子里憋着气,对我的话无动于衷,说快过年了怎么能没有货呢,女人的倔劲上来了。我说不是还没进腊月吗,在我的坚持下,她拨通了二红的电话,偏偏二红听不清,两个女人咹啊咹啊了半天,也没问到点子上。
一辆接一辆的半挂车发疯似的插肩而过,咣咣当当的挟风裹雨一阵尘土,小车在它们脚下简直不堪一击。想起刚才那场不幸中的万幸,我把车速降到了六十迈,还觉得不踏实。听说,那些大车司机因为上着全保险,又是为车主打工,根本不怕事故,反正那么大的车像个巨型坦克,司机多数情况下是安全的,为了多跑快跑,就在路上拼了命的飚。但一想到还有要紧的事要做,脚下又充满了力量,不由得往下踩去,愤恨也暂时淡化了许多,为了生活,谁不在负重奔跑啊。
快到了,这个村子被几个焦化厂包围了,进村的路面、水沟、树干、墙面常年积着粉尘,像下了一层不化的黑雪。村名叫伏龙,据说当初来了几个杀驴人,他们专以杀煮驴肉为生,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人们都这样说,为好听起见,便给村子起名伏龙。后来,驴子少了,他们也杀煮牛肉,以至于现在伏龙村的牛肉名噪一方,大家想吃上好牛肉,第一便想起伏龙村。巷道弥漫着兽穴的味道。几年前我曾来过一次,没记住二红的娘家,只知道个大概,村子中央的舞台前坐着几个老人,干涸的池泊边立了一圈石栏,珍妮下车打听。
拐进巷里,记忆恢复了。她哥家的土墙和小门不见了,入口开开在了西边,半个院变成了一个高顶棚的宽阔通道。院里桩上栓了一头驴,直挺挺的四条腿站着,面无表情,纹丝不动,长耳朵也像冻僵了,连那双圆眼也不眨一下,像个标本,仿佛一阵大风都能把它刮到。它多半在思考什么。南屋房梁上固定着一架遥控升降机,垂着几条钢丝绳,门口一个木桩上胡乱绑着电闸刀,下面伸出两根线。四只顽铁样的蹄掌各顾各的滚在地上,能想象之前它齐心协力的模样,这会儿却成了废品扔在那儿。我看着驴眼,驴眼的死湖里正映照着热闹而陌生的世界:通道一侧支着个火炉,炉上一大锅热油翻滚着蓝烟,两个女人坐在后面,不断从盆里抄起烂糊糊的肉汁往里放,另一侧的两张桌上搁着三个大铝盆,酱紫的牛腱子肉、成片的牛肚、蜡黄的牛筋、褐色的丸子堆成小山。几个顾客围在那里,嚼着腮帮子,说话。
“牛肉?就这,八十五,驴肉不多了,一百,牛肚,牛筋都有”和二红长得很像的圆脸男人漫不经心的介绍。
“能便宜点吗?二红是邻居”我问。
能,等称完算账时再说。他说我们的肉净放心,不是别家的里头加了硝,使了面,这肉都是熬一夜煮的,你就放心吃。我接过他割下的一块,放进嘴里,肉质劲道,肉味浓香,确实好吃。我们拣了十斤牛肉,十斤驴肉,分装进四个塑封袋。我掏出手机扫码付款,一叠声浪轰然喷发,躲开,躲开,躲开,一个男人大喊,声嘶力竭的吼声震晕了所有人。那驴弯着后腿,前蹄高扬,皮毛剧烈的震颤,快速摆头,终于寻到出逃的洞口,向前奔突,踏踏踏挤到通道处,油锅后的女人失声尖叫,奓出胳膊想拦,男人从铝盆上跳了过去,一盆肉扣翻在地,弹的弹,滚的滚,铺了一地,暴躁的驴蹄一脚踩进锅里,蹦出老高,像卷起一席黑风,我被这瞬间的巨变吓傻了,耳朵失灵,眼睛发昏,不知道该向哪儿躲闪,只感到一匹野马似的帷帐从身边划过,整个左手被吞噬了,滚烫的血液向全身注射,眼珠迸裂万千的金星,恍惚中,那股黑风涌上泥墙腾空而去,继而高高的悬浮在半空。那驴龇牙咧嘴,露出两排钢锉似的黄牙,目光如炬,发出龙吟一样的叫声,像一个胜利者在狞笑,随即,扬起头,舒展四蹄,活脱脱一条扯断束缚的蛟龙遨游于云间,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变成一个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