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 锋
刘天福
米尔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不过他本人并不喜欢这个说法,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与二十多岁时没有两样,更重要的是,他觉得童心、善良和愤青也没有丝毫减损,就是说,很多时候,他还会认真起来,激动起来,甚至光火起来,像二十多岁时那样,他认为这无法与他印象中的中年大叔画等号——这时候,正走下医院的台阶,手里提着印有医院名字的奶白塑料袋,里头装着胸片和几张化验单。天气好极了,碧空如洗,艳阳高照。他的心情少有的舒畅,父亲的气喘经过一系列检查,并无大碍,而这时,也才十一点一刻。这个点真好,回家十几分钟车程,进饭店也是第一拨客人,县城办事真是方便,他感慨着,再次望望头顶,顺势瞥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年迈的父亲,父亲身后的母亲,母亲一侧的姐姐。
他的车停在斜对面的机械厂内,机械厂早已废弃,一排烂房子前的空地成了停车场。他喜欢这儿,喜欢这儿的坑坑洼洼,边缘乱草丛生,这是自然状态,不生硬,还能给人舒缓感。他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他清楚的记得,有一回,他大开车门,放倒椅背,把腿伸在驾驶台上晒太阳抽烟等着病人输液,突然,他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猛扯了一把,惊悚了一下之后,茫然四顾,这才发现此地竟是如此安静,声音都死去了似的消失了,是听觉冷不丁的冒出来发警报,它在提示,他醒悟了,原来耳朵成天被各种噪音浸泡已经麻木了。他支棱起上身,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但不是,视线几百米外正有一座高楼,他知道喧闹和焦躁不安就在楼下的街上,他既享受又惊讶,有一阵子,他联想到儿时暑假的小学操场,那儿野草在疯长,鸟雀叫鸣,还有风,柔柔的,当然还有广阔的清静。直到几天后,米尔斯回头打量,才意识到此处正是所谓的城中村,他为自己的迟钝感到惊奇,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生活的这座县城和城中村有什么联系,在他看来,县城不过就是一个大村,不过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晚上灯火辉煌而已。
穿过医院前停了两排车的小广场,再斜刺过紧挨的一条双向柏油路,米尔斯向机械厂大门走去。这条柏油路,东头连着鑫茂街,西头照着一户人家的山墙,变瘦后曲里拐弯再通到了另一条紫光街。
父亲站在大门口不走了。
米尔斯把车开到门口,停住,让他们上车。
米尔斯轻踩油门,盘算着向东还是向西,一眨眼他决定走大路,将方向盘往左打,并慢慢向南边车道汇,就在左右查看两边情况时,米尔斯发现左侧十几米处,一个女人骑着电车飞快的向这边驶来。女人的骑行很奇怪,她的车轮压在路中间,头却向一边扭着,一直扭着,仿佛不用脑袋也能骑行。此时,米尔斯的车头刚刚挨着黄线,他果断踩住刹车让车停了下来。米尔斯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照女人这个速度,如果加快或者放慢都不成,他的车与电车之间距离会更近,等不到车子完全汇过去摆顺,电车就会一头撞上来,撞击的部位,如果快了就是后半部位,如果慢了就是前半部位,反正这侧是跑不了了,“咣——”米尔斯似乎能听到那声可怕的撞击和随即出现的一片瘪进去的残样。米尔斯的心不由得收缩了一下,发根紧了紧,前胸后背腾地冒出了汗。虽说直觉有些担忧,但米尔斯心中还是有底,毕竟他的车头才刚刚挨着黄线,而且南边车道整个空着,女人的电车足以很宽敞的通过,他不信大白天在这么宽的路面会发生事故。柏油路此时除了米尔斯这辆车和女人这辆电车外,没有其他车辆通行。他死死盯着越来越逼近的电车。其实,依着米尔斯十几年的习惯,他开车上路时是很喜欢不停地按按喇叭的,不要说城里的街道,就是上了国道,进了村道,在他认为可能意外的地方,都会按一按。这次,他没有按,他扶着方向盘等着,等女人安全通过再走。他的理由是,十几米的距离,足以无数次容纳女人脑袋回正的机会,只要用十分之一秒哪怕回正几度都行,没必要去提醒,尖利的喇叭显得过分小心,说不定还会导致无中生有的麻烦,这样的事不是不可能。事实证明米尔斯错了,女人一直扭着头,电动车迅速在玻璃前几乎挨着车头滑过,米尔斯眼里放出一截一截的特写镜头,正当他为有惊无险而长出一口气时,一串狗嚼骨头的咔咔嚓嚓声伴随着车子的几个冷战轰然而至。摩擦力似乎没有让电动车减速多少,隔着玻璃,他看见女人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径飞驰而去。
米尔斯打开车门,来不及合上,站在门洞处朝女人远去的方向大喊:“你把车撞了,往哪儿跑?”。
他白喊了。保险盖撒落在地上,车前挡板蹭刮出几道白痕。
米尔斯没有看清女人的长相,他只感到好像有团东西融进医院旁小商店前站着的几个闲人和几辆自行车中了。第一时间,米尔斯想,女人可能钻进她的熟人堆了,她在寻求靠山。他关了电门,把钥匙装进口袋,向商店走去。父亲、母亲和姐姐也随即下了车。
“你把车撞了,往哪儿跑?”,他一边往商店门口走,一边尽可能的大喊。
“你把车撞了,往哪儿跑?”,更近了,他继续漫无目的的高喊。
没有人回应。
“你对啦,对啦”,是个五十多岁男子的声音,他正站着冲他微笑,那口气轻松而自在。
米尔斯强压心神,竭力稳住因激动而模糊的眼神,向商店内外扫视,终于锁定一个灰白衣服的女人在电车边撅着屁股,正给轮子上锁。她什么也没听见,随即站直了。米尔斯走近那女人,冲她再次吼了一句:“你把车撞了,往哪儿跑?”。
“谁把你车撞了?”女人反击道。
米尔斯几乎语塞了。
“你把车撞了,你把车头蹭了,你没撞?走,你看去”
“我不去,我没撞”
米尔斯感到一股东西往脑门盖上直顶。
“你把车撞了,你没撞?走,你瞅走,看把车撞成啥样”,他几乎想伸手抓女人,却只是伸出胳膊往车的方向指。
“先把车挪了,先把车挪了,堵车了”不知哪个闲人说。女人往那边看,他转身往回走,意欲让女人跟着他到现场,走了几步,一回头,却不见了人。
“你先把车挪了,先把车挪了”,那男人又说。
米尔斯不知所措了。那男人说的对,一辆车正被他的车堵停在那儿,眼巴巴的看着他挪车,他分身乏术,又一想,如果改变了第一现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怀疑这建议是个陷阱,那男人和女人沾亲带故,可车一直横停着也不是个事。
米尔斯走到车边,从地上拾起保险盖,把车顺停在南边道上。他转身疾步向商店走,店门口零零落落站着几个人,却不见了那女人,怎么也找不到。米尔斯胸口堵得更厉害了。他知道是有人在作梗,故意让他挪车,然后乘机把女人支走了。这就是熟人干的事情。你们知道真相吗?是女人撞在我的车上,不是我无理取闹,是她在极力否认,世上还有这样的事吗?我是受害者。米尔斯简直怒不可遏了。
“是你让女的走了吗?你把女人藏到哪儿了?”他咆哮着,毫不客气的指着其中一个高个头,那人好像是刚才笑嘻嘻地劝他挪车的那个男人。
“你这人,胡说八道,谁认识?”男人厉声叫嚷,似乎米尔斯再无端冒犯一句,他就要抡起拳头扑过来打了。
那女的跑哪儿了?跑哪儿了?米尔斯自言自语着,一时感到自己无能的厉害。突然视线的远处出现了那个女人,她正拉着个孩子站在医院小广场核酸检查点的队伍里,幸好那儿人不多,让他一眼认了出来。米尔斯像狗发现了猎物,快速奔过去。他拉住女人的袖子,“怎么?你不管了?你把车撞了,知道吗?”这回他调低声量,但声音里明显透出誓不罢休的狠劲。“等我做完核酸”,女人轻轻抛出一句。米尔斯这颗气球登时小了一半,“好”,他随即接住,口气柔和了许多。
女人做完核酸,跟他往车边走。这么一段路,米尔斯竟然闭着嘴,他想不出一句有效的不管是商量还是威慑,总之能让女人回转的话,以便如他所愿象征性的得到些赔偿即可。
他们走到车边,米尔斯指着前挡板的划痕,再次重申。“我撞哪儿了?我怎么撞的?”女人并没有好气,重又厉声厉色。这让米尔斯大吃一惊。
“你电动车撞得呀”
“我在哪儿撞的?”
“你在这儿呀”
米尔斯转身往刚才停车的地方走了两步,然后抡动两只胳膊在空中上下切割:“我车在这儿,车头在这儿,你就不看,直接往上撞”。
“眼睁睁的你上到车上,这女子咋死不承认呢?”,姐姐气呼呼的也加了进来。
“我走的好好哩,你车还不知道在哪里?你欺负人啊?哪个作证?”女人嚷着。
“好女子啊,几个人坐车里——”母亲也急了,站在一起。“你把车蹭成这样了,保险盖也掉了,你骑的那么快,一直在颠着脸”,米尔斯打断母亲的话。
“你说咋弄?”女人说。
“咋弄?你撞了,你说咋弄?”米尔斯说。
“调监控”女人说。
“调”。
这个地段哪来的监控?米尔斯知道没有,还是抬眼望了一下天空,果然什么也没有。瞬间,他划过是不是报警来解决的想法,又一想,交警肯定一打就来,可是后续未必简单,于是想法随之泯灭。米尔斯的手开始发抖。
“你把车撞了,宁宁地,连一句话也没有,你看这女子还要调监控?”母亲也被女人激怒了。
“女子,不知道你在想啥?脸一直颠着,把车蹭了,把你都吓了一下,女子,年轻轻的,可不敢这样——”米尔斯说这话是企图唤醒女人的良知,却被母亲呵斥了一句:“说丫吓做啥?”。
母亲、姐姐、米尔斯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和女人据理力争,情绪波动,声音很大,却没有任何效果。女人一人战三人,尖声厉气,毫不怯场,她着实想走。米尔斯的父亲坐在南边高台上,像个无事人,一言不发。
在他们争执的过程中,米尔斯分出一些注意力,在他晃动而模糊的视线中,那女人谈不上漂亮,矮个儿,三十岁左右。
“你把我娃惊了”女人的小女孩在边上嘤嘤的哭,“先把我娃送医院检查,我娃惊了,检查出毛病和你没完”,女人突然冒出这么几句。
米尔斯直冒冷汗。
“送,先把老头送医院,老头心脏病、气喘,刚刚出院,到车里把片子拿出来”母亲也急了。
“是你把我撞了,把我娃撞了”
米尔斯拉开车门,取出那个奶白塑料袋。“走,先把老头送医院”,母亲冲着女人大声重复着。这时,围过来两三个闲人。女人突然坐了下去,她伸腿坐在柏油路上,嘴里哭嚷着什么,随时可能向地上躺去。闲人们的目光都投向女人。米尔斯傻眼了。
米尔斯觉得自己从躺着中枪到不断地被动,再到此刻的瞠目结舌,实在是始料未及。他拷问自己,究竟是哪儿出了差错,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是自己架着一副眼镜的缘故呢,还是虽然人多,但个个都是老弱病残的缘故。他甚至反省,倘若从一开始,女人就表示歉意主动配合,哪怕一点笑脸,他还会不会揪住不放?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他对自己说,我,米尔斯,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我会很大度的放她而去的。
“这成了啥啦?”母亲看不下去了,呼通一下也坐到地上,背朝后倒去,脑勺“咣”的一下磕在地上。母亲直挺挺的躺在柏油路上。母亲后脑勺磕地的声音十分响亮,仿佛在他心上擂了一锤,他的眼泪差点飞蹦出来,心口一阵揪痛,真想奔过去一脚揣翻女人,然后破口大骂。但一股什么力量牵扯着,他木木的站着,不知所措,像是被定住了。他恨起了母亲,也恨起了自己。女人见势不妙,立即站起来。姐姐把母亲扶起。
女人掏出手机打了起来,女人的声音不大,米尔斯听见,她说自己被车撞了,娃惊得哭的不行。米尔斯皱着眉头,无助的四望,墙上有几行标语,那么好的标语,他欲哭无泪。
姐姐、母亲还在与女人论理,女人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商店门口走。自始至终,他们所有人嘴里不吐一个脏字。这时,米尔斯注意到一个大个子闲人立在路沿石上,他端着眼睛,不说话,像看一出并不出彩的戏,米尔斯无从判断这个人是不是刚才商店前的那个人。
女人已经退到商店门口。“……你连一句话也没有”姐姐朝女人那边响亮的重复着,像是说给路人听。米尔斯发现现场多了一个大块头的男子,他站在圈子里,圆脑袋,面无表情,像在深度了解事情的原委。等到米尔斯走过去再度发话,继续向女人追问时,那男子吸了一口气,轻轻地说:“我现在不知道是怎么撞上的?”,一开口,米尔斯就听出他不是本地人,是蓟县的口音。米尔斯就知道现场如果一直保持着还好点,一旦改变,不利的因素就大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往机械厂门口走,然后再次用手比划车头刚刚挨住黄线的方位,我的车已经停住了,她电车从东边骑来,骑得飞快,撞了上去。他把两条胳膊上下切割的幅度做得很大,尽量准确无误,干净利落,他要用故意夸大的动作证明自己不是胡说。这些动作让他事后感到十分可笑。那男子跟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男子又返回到商店门口,来到女人身边,米尔斯跟着,说个不停,他脑袋很涨:“……头扭着不知道在看啥?”,“哪儿撞了?”男子问。“护板啊,你看你护板”米尔斯说。他们都走近电动车,米尔斯看见电车右侧的护板边沿磨出一条崭新的毛茬,“这是以前撞的”,女人迅疾的解释。
米尔斯不想与女人再纠缠,他让男子跟着他来,看看车前头被撞的样子。“我想不出是怎么撞上的?她一个女的,这路上骑车能骑多块?”那男子说,“多快?她不看路,脸一直扭着,我都停住了,等她过,十几秒钟都一直扭着头,不看前边,一头就往上撞,这儿挡路,我刚把车挪在这儿的”他一路说着,走到车前头。“看见了吗?”他从兜里掏出保险盖,蹲下,捏住盖子往圆孔里摁,却怎么也压不进去。他霍的站起来,不说话,眼睛盯着圆孔,等男子说话。
男子沉静的颠着肚子,低头审视车头。
“走,先看娃”女人站在远远的地方尖叫。
“不,你说她撞你,有证人吗?”男子忽然说,说的很慢很轻。
“证人?谁都能证,把车撞了,明摆着的事,还证啥?”米尔斯隐隐感到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这两个人也不简单,他们不愧是一家人,不过,大块头的口气倒很柔软。
“谁在场?这么宽的路”他说。
“眼睁睁往上撞——”
“走了,连头都不回”母亲的话压住姐姐的话。
“怎么闹?你总不能——”
“是你车撞得我,我不找你麻烦,你还找我哩?”女人站在几米外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朝这边嚷。
“嗯——女子,你怎么这么胡说”母亲接住女人的话茬。
“哪胡说哩?” 女人不依不饶。
米尔斯和男子对峙着,母亲、姐姐站得稍远些。他不断重复着那些说了很多遍的话,尽是些还原真相往清晰里补充的话,不仅如此,刚才的那股子锐气也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被什么东西笼罩住的节制,甚至有几句结结巴巴。他很不满意自己的表现,但他清楚为了目的,也只能这样了。
“行啦,行啦,你别说啦,你别管,我和哥说说”男子对女人说。
米尔斯明白这是大块头淡定的结果。不错,两个原因:大块头,淡定。他克制自己,尽量保持四十几年人生阅历的冷静,好给这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一个游刃有余的印象,以便督促他改变主意尽快吐口,不然的话,一味暴躁,很有可能适得其反。男子不急不慌,米尔斯从他的神态中读到一个信息,一个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和瘦细的身体形不成威胁的信息。
“怎么办?”他问男子。
他怀疑自己的鼻头已经挂了一层汗珠,一层讨厌的亮晶晶的汗珠。在紧张或激动的时候,那儿总爱出汗,不能去抚摸或者擦拭,那样会很败阵势,他想了一下。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但米尔斯的内心仍然波涛汹涌。
“车现在可肯蹭哩,我的车就不停让人蹭,我也蹭别人车”男子看着米尔斯车尾两侧圆弧状的地方,询问似的凝视着米尔斯的脸,开始拉家常。
“蹭不蹭是别人的事,你把人蹭了,你就跑了?要是人把你蹭了,也跑了,你愿意吗?”
他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往米尔斯手里递,米尔斯不接。母亲和姐姐一直站着,听他们说话。
“要不咱报警”男子轻轻地试探似的说。
“报”米尔斯脱口而出。他持起手机做出要拨的架势,却一时想不起交通事故的电话,脑子里飞蹦出119和110来,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拉来划拉去,他是想等男子说点什么,可男子一言不发,似乎在等他出招。实际上,米尔斯并不想报警,他这样做是想催男子快些定夺,还是私了为好,再者,他想到即便报了警,也不可能第一时间就赶到,这中间还不知道要隔多长时间,交警来了,势必免不了一场唇枪舌剑,保不定女人还会闹出多少幺蛾子,最后的结果是什么还真不好说,光脚的难道还怕穿鞋的不成?
“走,走,走”,母亲催米尔斯回家。
“你说咋办?”男子似乎松了口。
“咱开到汽修厂,总要烤漆,让人家师傅说,不要说二百三百,哪怕人家说只要二十块钱都行”米尔斯说。
“那——不行”男子十分坚定地立即拒绝。
“不行?不行就在这儿着”米尔斯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走,回”,母亲大声喝斥米尔斯。
“快走啊”那女人又在叫唤。
“你去,我和哥再说说。”
“哥,你在哪上班?你修去,咱俩加个微信,在微信上说……我以后给你介绍个生意。”
“走,走,走,走,走,走……回,回”母亲的声音大了起来。
“事情没完,回啥?”米尔斯站起来,恼怒了,厉声回怼母亲。
“回,你倒是走不走?走不走?”母亲拉米尔斯的袖子,拉不动,嘴里一连叠的催他,一声高过一声,母亲“啪”的一声,两手拍在一起,几乎要跳起来。母亲的举动着实让米尔斯吓了一身汗,母亲有高血压,她是彻底生气了。
“这娃,你去,不说了,不说了,不要说二百三百,就是一千两千都不说了,你走,你走”母亲赶男子走人。
男子马上转身,朝商店走去,他步子很大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沿着最下面的台阶走了,米尔斯瞅了一眼那背影,高大挺直腰圆膀阔,他想拦他,趁着还没有走远,喊几声,骂几句,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局面急转直下,他还没回过神来,就觉得那小子像一条鱼,明明在手里却很轻松地滑脱了,而且他认定正抿着嘴讥笑着钻进了深水区。
中年男人神情沮丧,脸色苍白,喘息着粗气,显然他的目的没有达到,事与愿违了。可是没有人知道三个月前,就在他生活的县城,就在清静如一粒小岛而喧闹却如整个大海的地方,发生过一件从一开始就纠结着啃噬着他的事。
那是个刚下过微雨的午后,他驾车行驶在府前广场的圆环上,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像抹了一层油脂,他至今也搞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往前看时,一辆黑色轿车的车尾已经离他非常近了,他猛踩刹车,但无济于事,车头车尾撞个正着,一沓文件从副座上甩了下去。所幸,车速不快。前面是辆陕字牌照的黑别克。他打开车门,那辆车上也下来两个人。他们神色从容,走到他跟前,只简单问,怎么办?他有些慌张,听到自己干巴巴的质问对方为什么车停了,那司机操着秦腔却指责他不看路。怎么办?那人一个劲的问。他没有说什么。司机走到一边打起了电话,他听到他在询价,换后护板烤漆之类的,打完电话,他说,换护板六百,烤漆六百,一共一千二百元,怎么办?他非常镇定的对着他,说完,笑嘻嘻地对着另一个人:政府王秘书长不是还在办公室等你吗?快点,怎么办?他不停的催。他真怀疑自己置身在人地生疏的外省大街,举目无亲,不知所措,他那个该死的保险盖被撞落在地上,正死鱼一样躺着。他想到报警,想到保险公司。这时,围上来几个人,有个认识的老者,看了看追尾的裂纹,对他说也就是二百块钱的事。老者似乎在说,就是这个价,你要争取,说完他们都退到一边。他回到车边,拉开车门,侧身引颈找到保险贴花上的救援电话,掏出手机打通那个号码,一个柔细的女声很快传了过来,她让他报姓名、车号、事故地址、碰撞情况,他陈述完,电话那头说,好的,我们安排专人赶赴现场,请稍等。这时候,一辆交警巡查车开过来了,两个交警走到现场查看情况,询问他们是私了还是公了。司机一口咬定要一千二百块钱,他不接受,司机坚称要换护板。老者走过来,俯身看了看车尾,说别克的裂纹是旧的,那个司机的口气才松了,不再说要换护板。在他们一直相持不下的时候,交警腻烦了,说都开到交警队处理,司机不说话了。最终交警裁判他赔偿六百块钱算了事。
他抬起手臂朝那边耳背的父亲招手,示意他过来,回家。父亲走过来,他们重新都上了车,发动机启动,慢慢向前滑行,但他分明感到眼睛还留在原地,正直勾勾地看着十分熟悉的车尾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