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夏天,一个婴儿出生于甘肃一户普通的小农家庭。
甘肃是一个异常干旱的地区,人们常说的一辈子只洗三次澡地方,大概就是这儿了。婴儿的父母都是淳朴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了半辈子,因为缺水、少粮,常常是辛苦了一天,连每日填饱肚子都不能保证。水,就是他们生命中的黄金。他们这辈子无法再改变了,怀中的这个孩子,成了他们全部的希望,夫妻俩想了许久,决定给这个孩子起名叫“浩波”,希望他今后的生活处处有水,有水就有了美好的生命。
不巧的是,来年春天,全省就再次遭遇了大旱。1981年,春夏秋三季连旱,直到1982年,旱情仍在延续。连续两年大旱,粮食大幅减产,30多个农业县受灾。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甘肃省最严重的一次旱灾,这也构成了张浩波最早的记忆。
人生给他的最初印象就是干渴。人总是越是缺乏什么,就越是想要什么,从小他就对水这个字情有独钟,对一切与水相关的东西都充满了兴趣。父母指望他成才,拼命干活,供他上学。上学之后,他懂的东西多了些,十来岁的时候,他就明确了自己将来想要从事的方向——他想要研究水。
从书本上,张浩波才第一次了解到,并不是这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像他出生成长的这片土地这样缺水的。可是为什么在他的家乡,水就是如此稀缺呢?旱灾频发,所有的人好像都在苦苦挣扎,就算他还是个孩子,也经常感受到生存的艰难。这种现状,是有希望改变的吗?应该通过怎样的途径去改变?他希望能从浩瀚的知识海洋中找出答案。
他拼命读书。他心中有个明亮的梦想在支撑着他,前进方向明确,加之每日看着父母辛苦操劳,他深知父母的不易,读书更加勤奋刻苦。他看起来总是比同龄的孩子更老成些,言语不多,但脑子聪明,又肯下苦功夫,上学期间,他的成绩一直遥遥领先,最终顺利考上了全国顶尖高校之一的兰州大学,攻读自己心仪已久的水利工程专业。应了父母的期望,他终于走出了这个贫困县,为自己的人生打开了一扇光明的门。
十八年来,张浩波第一次走出家乡的那片小天地,来到省会兰州市。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和兴奋。虽然家境贫寒,可他身上一直带着一股自矜的劲儿。在家乡时还好,可现在,他走出了家门,走到了外面的世界里,他不想被其他同学嘲笑没见过世面,眼界浅薄。说他是自卑过了头也好,是恃才自负也好,他一边仰着头,把脊背挺得笔直,一边尽量去融入大多数同学们,就算见到什么新奇的事物,他也只是抿着嘴唇,不肯流露出内心的吃惊与好奇。
然而,这份淡定在他见到学校浴室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室友会他一起去学校澡堂。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升起一丝激动。由于极度缺水,他家乡的人们一辈子洗澡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的。他心思飘忽,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目的地。当他第一次站在学校的公共浴室门口,看到里面的场景时,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同在一片蓝天下,原来有些地方,水是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使用的;原来有些地方,人们是这样生活的。
他曾看过一些水利方面的书,知道自己的家乡是旱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也知道在外面世界的很多地方,水并不是那么稀缺的。可是书上写的文字,远没有亲眼所见给他的刺激大。在这一天之前,他从来没见过花洒,如今只见墙上悬挂着数只莲蓬头,每个莲蓬头都在奢侈地往外喷着水。地上到处都是水,他又是心疼,又是震撼,一时几乎被这场面给镇住了。在他的老家,水是无比珍贵的资源,绝无可能像这样铺张浪费地用在洗澡上。哪怕不小心洒了一滴水,他都恨不得赶忙用手接住,在那种极度缺水的环境下,不要说洗澡,就连日常必需的饮用水都极其匮乏,生活用水上当然要省之又省。好多人连洗脸的水都舍不得,日常就抹抹擦一把算了,衣服也不洗,更不可能强调什么矿泉水,强调什么更讲究的享受。他头一次意识到,曾经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其实根本不是在生活,那只能叫活着,勉勉强强挣扎着,没有任何生活质量地活着。十年寒窗,他终于走出了那里,他头一次无比坚定地意识到,他想离那里越远越好,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头。
大学读书期间,这个念头在一个个假期中变得更加牢固。家里极度缺水,水质还不好,张浩波每个学期开学的时候,都不得不穿着脏衣服去学校,甚至把家里的脏衣服也带上,到了学校再洗;等到放假前,他则是把衣服都洗干净,再带回家。在学校用惯了水,每当假期回到家里,他简直难以忍受。眼见学校和家里的巨大差距,上学时用水的宽松非但没能让他减少一点对水的执念,反而让他更加把水当作信仰一般。
大学四年,张浩波埋头苦读,成绩依然名列前茅。大四那年,他被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进一步研究高分子材料在水利工程中的运用。
随着学识增长,更大的志向在他心里落地生根。越是抓不住的东西,越容易成为人心中的执念,而水,就是他全部的执念。他把自己对水的执着,转化成了一种动力,成为了一种远大的志向。他下定决心要治水,他要做研究,要研究出更好的环保用水的方法。他要研究如何将污水净化,如何节能,他想要家乡的田地不再缺水,他想要千千万万和自己的父母一样饱受缺水之苦的人,也能够像这边城市里的人一样,享受水源充足的生活。
经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刻苦钻研,读完研究生,张浩波考取了清华大学的博士。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的双手都在发抖。清华大学,可是最顶尖的学府之一,而且,校舍坐落于北京,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首都,那才是真正的大城市啊!
他坐上了进京的火车。离家乡越远,他的心里却更安定一分。当他出了火车站,面对着人潮拥挤、熙熙攘攘的北京城,当他向前迈出步子,把自己也融入这车水马龙时,他终于有了彻底离开大山的实感。为了走出大山,更为了他的理想,他可谓是费尽了千辛万苦,历经无数辛酸。事到如今,他一定要在大城市站稳脚跟。他绝不能回去。
攻读博士期间,他苦心孤诣,不断探索,整天泡在实验室里。他誓要成为治水方面的专家。在校期间,他就研究出了自己的专利,博士毕业之后,凭借着优秀的能力和才干,他成功应聘到了天津的一家节水研究所。这是央企下的一个子公司,隶属于一个水利研究院,主要研究的方向就是环保节水。
他成为了央企的一名水利工程师。多年辛苦,终于熬出了名堂。他手里有多项核心技术,有些已经申报了专利。如果把这些技术转化成产品,不仅可以给研究院带来丰厚的收入,还可以更大程度地实现节水,给社会带来贡献。他清晰地感觉到,他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近了。
工作半年多,经人介绍,张浩波认识了比他小两岁的宋慧。宋慧是天津师范大学毕业的,是天津本地人,现在在高中做数学老师。二人接触下来,很是投缘,来往一段时间,彼此互生好感。中秋节的时候,宋慧便把张浩波带回家去见自己的父母。
张浩波提着礼物上门拜访,心里有些忐忑。宋慧从小生长于城市之中,她的父母都曾是大企业的员工,如今退休在家,也有着不薄的退休金,在天津这个直辖市里,也算是个小康家庭。反观自己,生长于穷乡僻壤,独自离家,身无长物,父母至今还在甘肃老家务农,在极度缺水的情况下艰难过活。
一想起家中的父母,他就一阵心酸。他才工作不久,钱攒得还不多,什么时候才能把父母接来享福呢?自己在城市里尚未完全站稳脚跟,一时半刻这个愿望还很难实现。再回到眼前,自己和宋慧,无论是家庭,还是成长环境,都存在着这么大的差距,这次来见两位老人,是否能顺利,也未可知。
两位老人平时听女儿说起过这位张博士,但并未见过。前几天,女儿告诉他们,她打算把男朋友带到家里,让他们瞧一瞧。她对他们讲这位张博士现在的成就和他的能力,也告诉他们,张浩波是从穷乡僻壤中走出来的,家境非常艰苦。看得出来,女儿很能理解张浩波一路走来的不易。她没有明说出来,但是两位老人感觉到了女儿说这些话的用意:希望自己的父母不要瞧不起贫苦出身的张浩波,并且希望他们能尊重自己的选择。
当时两位老人听了女儿的话,表示会尊重她的选择,但是人还是要带回来让他们亲自看一看。但是,私下里老两口商量的时候,做父亲的还是很担心。两个孩子成长环境如此不同,做朋友也许还算投缘,但真要在一起过日子,时间久了,怕是三观终究不相合。做母亲的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但是,看女儿说起男朋友时脸上难以掩饰的幸福笑容,她确信两个人之间是有真情的。看女儿的样子,已经在憧憬未来,她实在不忍心去打击她。只要两个孩子合得来,估计以后结了婚,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吧?要不然,就先试试,走一步看一步吧,老两口最后商量道。
之前做好了心理建设,做了较坏的打算,可饭桌上,两位老人亲眼看这未来的女婿,是越看越欢喜。张浩波不是那种心浮气躁的年轻人,看起来很是稳重老成。而且,大概是在大城市里待久了,书也读得多了,竟没有一点土气和小家子气的感觉。不仅如此,他谈吐之间还恭谨有礼,毫无博士的架子,人长得也不赖,可以说是一表人才。最重要的是,看他言语动作的细节,是处处为自家女儿着想,两位老人心中满意,不由得放下心来,和这个年轻人说话的时候,语气也更亲近了些。岳父母这一关,张浩波算是顺利过了。
随着二人感情不断升温,婚期也定了下来。若说要买婚房,以张浩波现在的存款,实在是做不到。不过好在岳父母相中了他的人品,不计较那些,宋慧也没有强求他买这买那,说暂且不买房子也可以,就先在家里住着也挺好的。
尽管张浩波对未来的生活有着诸多美好畅想,但现实摆在眼前,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好在岳父母待张浩波极好,在一起生活的几人亲如一家,这让张浩波心里还好过些。
二人结了婚,张浩波终于做了他期待已久的事——把父母接到大城市里来,让他们体验一下大城市的生活。
他的父母远道而来,他的岳父母和妻子热情地招待了他们。本来是高高兴兴的事情,可是,让张浩波始料未及的是,他那一向沉默寡言的,把什么苦痛艰难都往肚子里咽的老父亲,居然在洗过一次热水澡之后,无言地掉下了眼泪。
张浩波大为震惊。他一时想不出什么话语来安慰父亲。在最初的震惊褪去后,一阵强烈的辛酸漫上了他的心间。他完全能理解老父亲的心情。当年自己站在大学浴室的门口时,曾体会过类似的心情:从来没想过水可以这么用,更是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有这样的“享受”。可是,认为洗个热水澡,就是一辈子难得的享受,这难道不是很可悲的事吗?自己当时只有十八岁,已经饱受缺水的折磨,可他的父母,一辈子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他看着眼前的父母。这些年在外求学,回家的时候不多,记忆中的父母,似乎比现在要更硬朗些,腰板挺得更直些。如今,眼前的双亲已经完全是两个年迈的老人,生活的艰辛和历经的风霜让他的父母脸上爬满了皱纹,两鬓尽染霜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得这么苍老了?他的父亲,一直以来,都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在他的心中,就像一座大山,沉稳,厚重。可是今天,仅仅一盆热水,居然让这个饱经磨难的老人落了泪。
张浩波内心钝痛,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重新把自己审视了一遍。从他第一次走出那个村庄算起,已经过去好些年了。距离他脱离旱区,来到繁荣的大城市,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了这么久的时间,久到他已经逐渐适应了大城市的生活,习惯了不受缺水折磨的生活。他坚持自己的志向不假,经过潜心研究和琢磨,也有了一些小小的突破,但父亲的眼泪,再一次让他刻骨铭心地认识到了水的重要性。
看着眼前的父母,他是多么想从此就把他们留在这座大城市,再也不让他们回到那种贫瘠干渴的生活中啊!可是从现实的角度来看,至少就现在的情况而言,这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以他此时此刻的实力,根本做不到把父母留到大城市。他自己尚且和岳父母挤在一起,哪有地方把父母留下来?
他咬紧牙关,默默攥紧了拳头。
“爹,娘,你们放心。再给儿子一点时间,我们一家人一定可以在大城市里一起生活的。”他对父母郑重承诺道。
那一天,他重新立下了两个志向。第一,就是他绝对要在大城市站稳脚跟,一定要把父母都接到城里来生活。父母为了他操劳半生,历尽沧桑,他一定要带着他们在大城市里安家。最开始选择学习水利,就是为了拯救家乡,就是为了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就是为了不再饱受缺水和旱灾的折磨。他走到现在,步履维艰,经过多少努力,才获得了现在的这一点成就。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年迈的父母,都绝对不能再回到那个干旱贫瘠的小山村里。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志向,就是要一心治水。他要尽最大的可能,去实现水的净化节能。水在他的心中,地位至高无上,宛如一种信仰。他想,他会把他的一生都用在研究水这件事情上。他已经算是这个领域非常有实力的研究员了,同事们羡慕他,领导夸奖他,他也自诩能力高强。他确实有这个实力,他知道自己的厉害,并且知道自己的能力还不仅限于此。他手里有好几项专利,他了解许多的核心技术,他完全可以自己独立做科研。他手中的技术,对公司来讲,每一个都是非常值钱的。更重要的是,他很确信他的技术可以帮助国家,帮助社会,帮助很多饱受缺水之苦的人们。每当研究所要上一个新产品,只要采用了他的技术,那这个产品肯定没的说,这就是他张浩波的口碑和能力所在。
他心里很是满足。他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大山,社会优待了他,他数年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他理所当然也要回馈社会,造福于社会。
说起来,其实工作也不是完全一帆风顺的。这一点在哪里都一样,就算是张浩波这种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也时不时能感受到身边时不时出现的一些摩擦。研究所里汇聚的都是高端人才,但即使是在这里,张浩波的学历也足够亮眼。他有能力,又肯勤勤恳恳去努力,他手握多项技术,又是一名党员。一直以来,凡是他拿出来的技术,就没有不好用的,让研究所又赚钱又得荣誉。如此这般,张浩波本人也极得领导欢心,研究所的杜所长对张浩波可谓是青眼有加,没几年就把他提升为研究科科长,这让一些资历比他更久的人不禁生出了嫉妒之心。一个年轻后辈,在公司里如此如鱼得水,得领导欢心,难免有一部分人有了危机感。平时明里暗里的排挤,张浩波不是完全没有感受到。在那些人中,表现最明显的,要数钱孝仁了。
在研究所,张浩波一路青云直上,年纪轻轻就成了正科级,而钱孝仁此人,比张浩波早来研究所三年有余,到现在,却还只是个副科级。钱孝仁心里不服,平常总有一些小动作,张浩波都看在眼里。对这些举动,张浩波并不甚在意。他一直保持着那股自矜的劲儿,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本,毕竟一直以来,他都是靠实力说话的,腰杆也挺得起来。他打心眼儿里看不上钱孝仁这个人,倒不是因为此人仅有研究生学历。研究所里,又不是每个人都是博士,张浩波虽然很以自己的博士学历自傲,但他也承认,一些研究生学历的同事,工作做得也还不错。钱孝仁这个人,最让他看不上的一点就是,此人平常当着领导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陪领导喝酒,能耐的很,说起专业技术来,却直打退堂鼓。人情世故虽然也是衡量一个人能力的一个方面,但是张浩波认为专业能力还是更重要一些。若论潜下心来做研究嘛,他客观地评论了一番,这人是远远不如自己的。他不屑与远不如自己的人去争短长,不客气的说,那人若想在实力上压制自己,着实还欠缺点火候。
尽管工作中时不时难免有点小的不愉快,总体来说,他的工作还是一帆风顺的。平常的小磕碰小摩擦,他虽然有些不爽,但也不太放在心上。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自觉在研究所的地位日渐稳固。他从来没有放松自己的专业。每天从事的工作,是自己此生最大的爱好和理想,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他埋头在实验室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他手中的技术也越来越多了。
不知是不是钱孝仁认清了现实,看出张浩波的地位不可撼动,也承认了张浩波的实力,张浩波能感觉到这个人对自己的敌意似乎渐渐没有那么明显了。钱孝仁开始时不时主动找他搭话,有一次,更是在下班后叫住他。
“张博士,留步!”钱孝仁叫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的张浩波。
张浩波虽然不愿搭理他,但也不至于同事之间撕破了脸面。他停下脚步,回应道:“钱科长,什么事?”
钱孝仁讪笑两声,神秘兮兮地把张浩波拉到一边,说:“有一个挣钱的好事,我想着和张博士分享一下。你看,你手里握着那么多专利,那么多技术,尤其是你最近的那个节水技术,这要是用到合适的地方,简直能给一整个产业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啊!但是技术这东西吧,你光拿着它也没什么用。你要知道,现在是科技的时代,技术,那就是钱啊!这方面,我知道一个门道儿,就是赵总。”
钱孝仁顿了顿,见张浩波没什么反应,补充道:“我说的赵总,就是那个大集团,冬洲集团的老总啊!那可是名声在外的业界教父,响当当的人物!这位赵总前些日子还来我们研究所交流过呢,你难不成忘了?”
张浩波不明就里,但听着他的话,心里却隐隐有点不舒服。他当然知道钱孝仁说的是谁,那个赵总确实是个厉害人物,不仅坐拥一整个庞大的集团,旗下十来个子公司也个个做得风生水起。之前来研究所考察的时候,自己代表研究所汇报过技术成果,怎么可能不记得?再说,这赵总不仅在江洲市,就连在他们这边,都是个名人了。想起所长接待赵总时的殷勤周到,他略微皱了皱眉,说:“我知道那位赵总。怎么了?”
钱孝仁道:“哎,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就是那回事吗?张博士,你不是一直在攒钱买房吗?你手里有技术,赵总手里有大把的钱,这不是正好吗?”
张浩波愣了愣,随即像受到羞辱般略微涨红了脸。他是研究所的员工,这个人怎么能给他牵这种线呢?自己那些本来应该献给研究所,本来应该为国家和社会作出贡献的技术,难道要像商品一样,卖给其他企业的人吗?这种行为,不是对研究所的背叛吗?眼前这个人,把他张浩波当成什么人了?
触犯他自尊的原因还有一点。他虽然俨然已经成为了社会精英的一员,但钱孝仁这句话,让他自觉好像被人看穿了他裹在精英外表下的窘境,和他那急迫却难以满足的愿望。面对眼前的钱孝仁,他连表面礼节性的浅笑都有点不想维持了。他难掩不爽的情绪,只说了句不用了就转身想走。
张浩波拒绝之意很明显,可钱孝仁却不肯放弃。见张浩波要走,他连忙拉住他,说:“张博士,你别着急拒绝嘛。你可以考虑考虑,这是好事啊!人家赵总看中了你那个节水技术,肯出大价钱!别人想赚这份儿钱,还没有那个技术呢!我这也是为你好呀。”
什么?为自己好?张浩波简直要嗤之以鼻。他算是看透了,钱孝仁这个人,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差劲,一天天的不专心投身于研究,反倒胳膊肘往外拐,像这种人,只要有钱,根本就不会在意是否会背叛研究所,更不会考虑为社会、为人民谋福祉。他冷淡地打断他,转身离去。
钱孝仁说的这件事,他只当个插曲,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没两天,一个陌生号码打到了张浩波的手机里。接通以后,话筒那边自称是冬洲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吴赫。
王博没有想到,他明明当时一口拒绝了钱孝仁,可冬洲集团的人却还是打来了电话。出于礼节,他认真听对方把话讲完。他不得不承认,当吴主任开出那个高价的时候,他心里确实微微一动。那真是一个相当慷慨的数额了,能看出来,冬洲集团诚意很高,他们确实非常想要他的这些技术。
虽然难免有一丝心动,可他的理智并没有半分动摇。他一边听着吴主任客客气气的话语,一边思索着如何婉拒。
直到吴主任说到某一句话,让张浩波皱紧了眉头。
如果说原先,他主要考虑的是不愿背叛研究所和自己的人格,那么听吴主任说了这些后,他现在是确确实实不愿与这个企业合作了。自己研究技术,出发点都是要节水,要环保。无论做什么研究,他总是要确保这一点,可这个企业的理念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环保节水。
答案已经很明确了。在吴主任讲完之后,张浩波委婉但坚决地拒绝了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自从那一天在父母面前许下承诺,张浩波一直在拼命地赚钱攒钱。研究所薪水不低,妻子宋慧也有着不错的收入,在保证现有的家庭支出以外,张浩波一直省吃俭用,拼命攒钱,想要买下一套房子让父母彻底搬到大城市来住。他父母辛劳了一辈子,也是时候该享享清福了。妻子宋慧善解人意,也很支持他。买套房的这个愿望,距离实现越来越近了。
天津毕竟是个大城市,攒了几年,钱虽然攒了不少,但对于买房来说,还是显得微薄了些。张浩波不愿让父母在那干旱贫瘠的地方再多等上几年了,他着急买房,由于资金所限,只能买一套小房子。经过仔细比对,他选中了一套不错的房子。
交了首付的那一刻,他心潮澎湃。等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太久,他几乎要迫不及待地把父母接来天津,让老人家在大城市定居下来了。
这个时候,他和宋慧的儿子淼淼已经上幼儿园了。花了这许多年,他终于要把父母接到城里安家了。从此他含辛茹苦的父母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旱地里艰难生活,再也不用过那种每天都感到干渴的日子。他心情激动地开始装修新房,并给父母的新家里安了最好的热水器。他要让父母随手就能用上热水,每天都能洗上热水澡。苦读了这么多年,奋斗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切身看到了回报。等到把房子全部装修完,再通通风,他就可以把父母接来。到那时候,他才算真正带着父母在这座大城市站稳了脚跟。想到不远的那一天,他心里就一阵畅快,压抑许多年的心结似乎也解开了大半。
这就是他小时候在那贫瘠的山村里,连想都不敢想的理想幸福的时光。父母接到城里的心愿即将实现,夫妻恩爱,孩子聪明活泼,家庭团圆,在单位又受领导重视,事业前途蒸蒸日上。也许这就是自己憧憬已久的幸福吧,他心满意足地想道。人生奋斗到如此,也算是基本成功,没有什么遗憾了。
又是一年年关,公司上上下下的饭局又多了起来。
张浩波并不太适应这些。或许是在校园里呆的太久,又或许是他自己的性格局限,在专业能力上,他可谓是没什么短板,可要说人际交往,他完全不懂。
刚走出校门的时候,他根本不屑于这些。他觉得自己更适合,也更擅长在研究室里发光发热。从小他就对水有一种天生的热爱和渴望,随着年岁渐长,这份执念让水在他心中逐渐变成了信仰。再加上,虽然自己已经来到大城市,父母却还生活在贫穷干旱的小山村。一想到父母,想到故乡,想到和自己的家乡一样饱受缺水之苦的地方,他在热爱之上就更加增添了一层使命感。他靠多年奋斗,自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觉得这是社会对他努力的回报,便理所当然也想要回馈社会,造福社会。在研究室里,他一待就是一整天,可谓是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在他如此拼命的努力下,他的研究成果也确实比同事们要更加丰厚。他曾经一度确信,自己这样做毋庸置疑是正确的。自己有限的生命,就算全部都投入到水利研究上,他犹嫌不够,哪里有精力投入到酒桌饭局上呢?
在研究所工作的头两年,他一直想方设法推掉各种酒局。平时同事们一起出去喝酒,或者会个伴儿出去逛,他都躲得远远的。就算是领导请大家吃饭,或者是年会这种不得不出面的场合,他人虽然不情不愿地坐在了酒桌上,心里却还总惦记着实验室的事情,总想找个由头提前离场。当然,酒通常也喝不了几口。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愿社交,这无可厚非。有科研成果拿出来,这才是对研究院的贡献。但后来,他发现光埋头研究好像也不行。起因是那个颇为青睐他的领导,研究所的副所长马守东,在一次开过会之后,叫住了他。
“小王啊,刚才工作汇报的很好,值得表扬。”马守东说。
张浩波笑了笑,点头道:“谢谢马所长。我一定加倍努力,争取再多搞一点科研出来。”
马守东听了张浩波这句话,顿了顿,说道:“你这种精神很好,但是呢,科研是永无止境的。有些事情,你作为年轻人,还是得多历练历练呀。”
多历练历练是什么意思呢?当时张浩波没有追问,只是点头以示受教。回去之后,他反复思考这句话。历练,如果指的是专业,自己虽然在研究院的时间不是最长的,资历不是最老的,但是现在自己已经成为了研究院核心力量中不可缺少的一员。专业上的内容,是自己最擅长的部分,领导说的肯定不是指科研和专业这方面。
不是专业,那自己需要历练的,是什么地方呢?他忽然想起前两天的一件事。当时同事们攒了个饭局,自己推说研究任务繁重,没有去。后来,他听说现场来了几个企业的人,马副所长也到席了,搞得还挺正式。当时钱孝仁跟自己提过,说大家热热闹闹聚了一回,就你张博士没去,挺可惜的。张浩波只一听一过,完全没放在心上。如今领导这句提点,难道是在责怪自己在人际关系上太不上心吗?是觉得自己太死板,不合群吗?
他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平常在研究所,他多半时候都是独来独往。除了需要汇报工作的时候,他都过着实验室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平常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现在思考过后,领导的提点也不无道理。如果领导觉得自己这种做法不合适,那他或许真的应该调整一下自己的做法和习惯了。
他思前想后,觉得确实是自己眼界不够广阔。那酒桌饭局,看着只是吃吃喝喝,里面的学问也不少。脱离群体,可能确实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自己不屑于这些吃吃喝喝的小事,在别人看来,那些做派无非是自命清高——论自命清高的资格,自己当然是有的,但是人嘛,毕竟都生活在社会里,做人做事,如果能够聪明一点,又何乐而不为呢?
没有人愿意给自己使绊子。经领导一提点,他便意识到了这个往日里被自己忽视的问题。他开始正视自己在人际关系方面的不足。他一向是个好学生,在各个方面的学习能力一直都很强。他的科研并没有松懈,另一方面,他开始参加往日里他不愿参与的那些饭局,那些聚会。他学东西很快,对那些酒局和客套逐渐熟络起来。虽然这段时间内他在职位上并没有进一步提升,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周边的气氛好像变得不同了。和大家打成一片后,他在单位好像更加如鱼得水。
他很庆幸自己做出的改变。处理好和领导以及同事之间的关系,的确是十分重要的。果然还是要能听进去别人的的建议,他如此想道。
很快,优秀的科研能力加上良好的人际关系,又给他带来了新的机遇。年前,杜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和他颇为正式地谈了一次话。
张浩波所在的这个部门,是中央直属水利研究院下属的节水研究所。研究所的一把手,自然是杜所长。研究所的副所长,就是马守东。杜所长岁数大了,眼瞅着就要退休了。比起杜所长,张浩波平日里和马副所长打交道的次数更多。这次杜所长找他,他不知所为何事。
“小张啊,”杜所长说,“你是我们研究所年轻一代最出色的人才了。我很看好你的科研能力。马副所长反映说,你的领导能力也很不错。平常和同事们,也协作的非常好。”
张浩波不明就里,点头道:“所长过奖了,我还有很多需要努力的地方。”
杜所长笑道:“人不服老不行,我现在真是老啦。就算还想在一线奋斗两年,这身子骨也吃不消了。转年,我就打算退休了。马副所长平常工作做的很不错,我这个所长的位置就由他来接任了。至于空余出来的这个副所长的位置,小张啊,我觉得你很适合。”
张浩波一愣,随即感到受宠若惊。自己在研究所混得顺风顺水,但他万万没想到,晋升副所长的机会就这样来到了眼前。要是这次能当选副所长,自己恐怕就是研究所史上最年轻的副所长了。那可是真正的年轻有为,无论是薪资还是在公司的地位,都将水涨船高。
直到回到家里,张浩波仍然难以平复激动的心情。杜所长说了,此次晋升副所长,肯定还有几个候选名额。但是说白了,那些都是陪跑的。他张浩波才是杜所长和马副所长最属意的人选。也就是说,只要这段时间不出什么大差错,副所长这个位置,他可谓是十拿九稳。
张浩波很是兴奋。被组织如此信任,能得到这样好的机遇,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就算还有几个竞争者,他对自己也信心十足。
眼瞅着春节就要到了。研究所众人聚在一起,开了个年会。
酒桌上,大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在这热闹的气氛中,张浩波谈吐自如,甚至还感到了一丝自在。不过,虽然他已经完全能融入这种社交氛围里,他还是很少喝酒。他平常就不太爱喝酒,这次酒桌上有人敬他酒,他便说:“我一会还要开车,就不喝了。大家尽管喝,我就负责给大家做好后勤工作。”
大家听他这么说,便也不再勉强。所里好些人都听到了风声,知道张浩波大概率就是下一任的副所长,官大一级,也没有谁要硬灌他酒,这让张浩波在热闹的酒会上成了唯一清醒的那个人。这是年前大家最后一次聚会,人人都喝得不少,尤其是马副所长。马上就要晋升为研究所所长,马守东心情极好,满面红光,话比平常多说了一倍,酒自然也比平常多喝了好些杯。众人见马副所长心情大好,酒一杯接着一杯地灌,便也就顺势纷纷上前敬酒。张浩波虽然看出此人喝的太多了,但看马守东兴致高昂,也不好去劝。
等酒会结束,马守东早已喝得烂醉。作为酒桌上唯一没有喝酒的人,充当司机护送领导回家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到了张浩波头上。
张浩波开车载着马守东,往后者居住的高档小区驶去。喝得醉醺醺的马守东一路上嘴里仍不停歇,跟张浩波絮絮叨叨,胡天侃地。张浩波一边开着车,一边还得间或应和一两声。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张浩波回头一看,马守东还醉得迷迷糊糊。张浩波无奈,只好把车子靠路边停了,自己下了车,绕到后面,去把这位领导扶出来。
马守东醉得不轻,腿脚发软,使不上劲,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张浩波身上。张浩波半搀半抱地把马守东弄出车来。看这架势,这人根本没法自己行走,张浩波寻思着,要是自己一松手,这人怕不是没走两步就得左脚绊右脚,摔个狗啃泥。他叹了口气,没办法,只有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把领导好好地送到家里,才能算是完成任务。他把车锁了,架着马守东进了小区,又一步步挪进电梯。他敲开领导家的门,把人亲自交到领导夫人手里。领导夫人见状,对他十分热情,招呼他进来坐一会儿,喝杯茶再走。张浩波婉拒了领导夫人的好意。今天的酒局,他虽然没喝酒,但这一番折腾下来,也是身心俱疲。天色不早了,他一门心思想着早点回家。他昨天还答应了淼淼,今天要帮小孩儿做幼儿园的手工作业呢。
想到这些,他的心情轻快了许多。虽然如今,他已经能在酒局中表现得体自然,但其实他内心深处还是不太喜欢这些的。每到逢年过节,那些不得不参加的聚会都让他不胜其扰。尤其是像今天这种场合,在场的人们基本都喝多了,饭桌上的酒气挥之不去,更不用说自己刚才扶着马守东上楼,那人沉甸甸地倚在自己身上,嘴里还念叨个不停,酒气熏天,弄得他直皱眉头。现在,这个“包袱”已经被他安安全全送回了家,他今天的任务算是结束了。走在小区里,感受着夜晚的冷风,他心里很是舒爽。
出了小区大门,他一边快步走向自己那辆停在路边的车,一边从兜里摸出车钥匙。
他脚步一顿,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十来分钟的功夫,他的车窗玻璃居然被砸开了一个大洞。
他愣了两秒,才如梦方醒,连忙扑到车前。他往里一看。果然,他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手提包已经不翼而飞。
每到年关,这种小偷小摸的事情就变得特别多。张浩波拍着自己的脑袋,懊悔不已。可是这事儿,也怨不得他。光是扶着领导上楼,就够累的了,哪里还会特意把手提包也拎着呢?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手提包里也没什么东西,没有什么机密文件。其他东西都可以忽略不计,可主要是他的钱包就放在手提包里。钱包里有好几张银行卡,还有他的身份证。
想到这儿,张浩波真是后悔不迭。其他那些东西,包括那个手提包,丢了就丢了,也不让他太心疼。可是银行卡和身份证,恐怕是比较麻烦的事。刚才要是顺手把钱包揣着就好了,他不由得悔道。可是谁又能未卜先知呢?就离开车子几分钟,谁又能想到,自己会摊上这种事呢?
现在已经过了银行柜台的营业时间。张浩波掏出手机,迅速办理了银行卡的电话挂失,然后,他马不停蹄地赶到附近的派出所报了案,做了笔录。做完这一系列应急措施,他才满腔郁闷地回了家。
要想补办银行卡,还需要他出示身份证。第二天一早,张浩波便赶赴公安局。他想像挂失银行卡一样,把身份证也挂失注销了,结果公安部门的工作人员告诉他说,身份证无法注销,只能补办。
张浩波很是意外。“为什么不能注销?”他疑问道,“我那张身份证被人偷了,现在在别人手里啊!不能注销,后续会不会有一些麻烦?”
工作人员回答他说:“你说你的身份证被盗了,但是我们无法确认,所以没有办法给你注销。你可以重新补办一张。”
张浩波感到莫名其妙。“这怎么能说是无法确认呢?我都报过案了。我的车停在路边,被人砸了,现在车窗玻璃还没修好呢。我整个手提包都丢了,银行卡身份证都在里面啊。”
工作人员回答说:“你报了案,那也只能证明,你的包被人偷了。你的身份证是不是在包里,我们无法确认。”
张浩波一时语塞。又听得那工作人员说:“你也不用非想着把身份证给注销了。再补办一个不就好了?我们这里总接待自称自己丢失了身份证的人,我们都是给他补办一张。这规章制度就是这么样的,你也不用非得较真儿。”
张浩波无法,只好好老老实实走流程重新补办了一张身份证。等到加急的身份证下来,他重新办理了银行卡,并且顺利地把挂失的银行卡注销了。前前后后跑了好些趟,终于把这些麻烦事办完了。
等到被砸坏的车也从4S店提出来,张浩波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次的事情,前前后后折腾了好些天,如今总算翻了篇。虽说破了点小财,但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年后提干的事儿。
过了春节,又过了两个月,杜所长正式退休,原副所长马守东上任成为了研究所新任的所长。关于空缺出来的副所长的名额,研究所里举行了竞聘。很多人虽然跟着参与了,但是心里也明白,这个名额十有八九要落到张浩波的头上。张浩波来当这个副所长,很多人平心而论,其实是服气的,毕竟张浩波的学历,他的能力和科研成果都摆在那里,而且,无论是退休的老所长,还是这位新上任的马所长,看起来都对这位张博士青眼有加。这最后的人选,估计就是心照不宣的事儿。
尽管大家都猜到了结果,但是在进入考察的环节上,至少还是要上报两三个人。进入考察的这个名单里就有钱孝仁。钱孝仁虽然能力比不上张浩波,但他资历更老些,又跟一帮领导同事很吃得开。这人如今跟张浩波表面上也没有敌意,此次竞聘,他自己还说些什么:“我这是陪着张博士去参加竞争,谁的能力更强,大家都有目共睹,我就是个陪跑的!”
张浩波倒不需要人如此奉承,而且他也知道,尽管钱孝仁嘴上这么说,那不过是说漂亮话罢了。副所长的位置,要是真能往上够一够,谁不愿意呢?况且是钱孝仁这种满心都是人情交际,每天总想着往上爬的人。但是,就算钱孝仁觊觎这个位置,也于事无补,张浩波心里有底。他自觉没什么好担心的,若论这几年对研究院的贡献,没有人能比的过他张浩波。钱孝仁虽然人际关系好像混的不错,但远远没有自己贡献大,地位高。对研究所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科研,而做科研,是要拿出真东西的。钱孝仁连核心研究成员都沾不上边,至于名单上的其他人,根据他平时的了解,也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一切如他所想,十分顺利。经过几轮笔试,面试,张浩波成绩均为第一,把同一名单上的竞争对手们甩得远远的。研究所的同事们见状,虽然还没有最后敲定,但这副所长基本板上钉钉就是张浩波的了。无论是平时比较相熟的,还是平时不太熟的,甚至没说过几句话的同事,最近都跑到张浩波这儿来,跟他寒暄,聊天,提前祝贺他。有几个人,甚至已经开始张罗着“要准备张副所长的庆功酒了!”
同事们纷纷前来献殷勤,这让张浩波感受到了一些人际交往中的甜头。他以前一直不屑与人多打交道,后来也是因为听从领导的建议才混迹于各个酒局饭桌之间,其实他打心眼儿里排斥这些。他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他有自己的信仰追求,有自己必须实现的愿望,无论是为人,还是业务,他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但如今,被同事们众星捧月地围着,他突然发现这种感觉确实不错。他还没有拿起领导的架子,但同事们的这种关心和包围,让他恍然有一种居于人上的感觉。怪不得人人都愿意往上爬,他张浩波在科研能力方面一路遥遥领先,怎么就不能在搞好科研之余,想办法让自己再往上发展发展呢?
回首看看过去的那个自己,甚至显得有些淡泊名利了。一心扎在研究上,这样做不是不对,只是现在看来,显得有点傻气了。这几年,自己拼命赚钱,想要将父母接到大城市,每一天都累死累活,都处于等待愿望实现的焦虑之中。可是如今升任副所长胜利在望,届时,薪资一下子水涨船高,光是待在班上,钱就远比原来来得多。以往自己只是闷头苦干,拼了命地工作,两耳不闻窗外事,确实是有点想不开。人都是想往高处走的,这没有什么错。
这次提干的顺利,给他那一颗投身科研平静许久的心里,种下了一颗野心的种子。不过,对于张浩波来说,比起野心,他更愿意称之为上进心。他有点能理解钱孝仁的行为了。不过,自己并不会放低身段去左右逢迎,自己的实力摆在这里,今后只需要脑袋再灵活一点,就可以了。
程序顺利进行下去,很快到了公示的阶段。张浩波顺利进入了公示。事业前途一派光明,这些日子,张浩波嘴角的微笑就没放下来过。他畅想着光明的未来,愉快地计划着,打算着。
公示期即将结束。这天早上,张浩波喜气洋洋地来到单位。不想一进门,迎面就撞见了钱孝仁。
最近,钱孝仁和其他同事差不多,对张浩波表现得很是殷勤。而且,近一年多以来,这人都老老实实的,没有再搞什么小摩擦,这让张浩波的日常工作也顺心了很多。不过,张浩波还是不想和这人多打交道。上次,这人给他介绍冬洲集团的人,让他把自己手中的专利技术卖给别家,他就觉得这人的人品不怎么样。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虽然嘴上没说,但估计钱孝仁也能感觉到他的疏远。今天,此人又主动迎上来,无事献殷勤,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哟,我们的张总来了!”钱孝仁声音不大不小地冲他打了个招呼道。
张浩波一愣,不解其意。余光里,他看见其他同事也都纷纷扭头看向这边。张浩波平时每天都要早到半个小时,今天在来的路上,碰见一起事故,稍微耽搁了一会儿,到得晚了些,基本是踩点了,研究院的同事们都已经到了。钱孝仁这一声招呼,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张浩波身上。
近些日子,他总是被同事们围绕着,总是各种各样目光聚焦的中心,这些目光里,有善意的,有不满的,有在他转过眼去立刻就从恭喜转为嫉妒不甘的。这些目光,他几乎要习惯了,可是此时此刻,他隐隐觉得,大家的目光和往日似乎不太一样。那是一种带着探询,带着好奇,或许还带了意味深长的目光。
被这些目光盯着,让张浩波很不舒服。他看了看钱孝仁,想反问他这称呼是怎么回事。不过,在他问出口之前,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公示栏那边,写着他的信息的那张纸,被拿掉了。
钱孝仁不等张浩波回答什么,只自顾自打了个招呼,便回到了他自己的位置。张浩波看了看四周,仍然有几个人意味不明地看着自己,与自己的眼神一相遇,便立刻转过头,装作若无其事。这让他心里更奇怪了。怀着忐忑的心情,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还没等他坐稳当,他就被马守东一个电话叫到了办公室。
张浩波敲了两下门,走进所长办公室。没想到,往日对自己赞赏有加的马所长,居然也露出了外面众人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张浩波满心狐疑,不明就里。在等待马所长开口前的那几秒,张浩波只觉得脊背上冷汗冒了好几层,心跳也不自觉的加速了。
好在马守东并没有沉默太久。他一向把张浩波当成手下的得力干将,可此时此刻,他却好像不认识眼前的人似的,他打量了张浩波好几眼,方才缓缓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张啊,你太让我失望了。”
马所长的这一声叹息,在张浩波听来,实在沉重。“失望”二字,从何而来呢?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究竟是犯了什么样的过错?
他满心困惑,又听得马所长继续说:“我不得不很遗憾的通知你啊,你的这个公示,没有通过。”
张浩波听了,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急忙问道:“为什么?出了什么问题?公示怎么会没通过呢?”
马守东用手指点了点桌面。张浩波这才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份什么文件。他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是关于自己资产的调查。自己名下的资产里面,赫然有一家陌生的企业,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他张浩波是这家企业的大股东。
这是怎么回事?张浩波的额头上沁出了冷汗。
张浩波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中的文件。
“小张啊,”马守东摇头叹气道,“我是真没想到啊。你怎么在外面,还有自己的公司呢?连我都瞒着,整个研究院的同事们都被蒙在鼓里。这件事,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良好的解释。”
张浩波面露惊惶之色。他抬起头,匆匆辩驳道:“这不可能啊!我怎么会在外面有公司呢?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马守东说道:“这上面写的清清楚楚,你是这家公司的大股东。本来我还打算对你委以重任,没想到你的心思却并不稳定。我们怎么能把副所长这么一个重要的职位,交给一个对研究院做事不专注的人呢?”
这指控让张浩波大惊失色。他有些急了,辩解道:“我不知道这个公司。这跟我没有关系,我的所有精力都放在研究所啊!这公司不是我的。”
马守东反问他:“你说这公司不是你的,证据呢?”
张浩波一时哑口无言。他该怎么证明呢?拿到这份文件的马守东很惊讶,可他张浩波,比马守东还要惊骇。他不可置信地又看了看那份文件。这怎么可能呢?这家企业,他听都没听说过,怎么稀里糊涂的,自己就成了这家企业的大股东呢?
他说来说去,只能说自己是无辜的,但要说证据,他根本就拿不出来。眼看马守东有点不耐烦了,他心里更慌了。
马守东只见张浩波看起来百口莫辩,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给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来。他懒得去听这些没有意义的申辩,挥了挥手,“你要是说这家公司不是你的,那就拿出证据来。其他的,就不用说了。”
张浩波见马守东这是在赶人了,只好从办公室退出来。突然之间被扣了这么大一个帽子,他有点不知所措。他无暇顾及同事们投来的目光,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以往一坐在这里,他就能立刻投入研究,可现在,面对眼前的科研器械,他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他坐在椅子上,有些发怔。前些日子,提干的事情一切顺利,他一颗心好像飘上了云端,可现在,他好像从高处被一把拽了下来。自己的名字被从公示栏上拿掉,这都已经不是他当前最关心的问题了,名下凭空冒出来的这个公司,让他手脚发冷。他不知道这家企业是一家怎样的公司,为什么能够冒用他的名字。说起来,冒用他人的身份,本身不就说明这家企业存在问题吗?资料上写的清楚明白,自己又拿不出证据,这家公司如果做出什么不法的事情,岂不是都要自己来负责?他越想越害怕,什么提干,包括科研任务,他都没什么心思了。当务之急,必须要先解决这件事情。
他开始多方查询资料。他生怕这个公司在外面有一大堆的银行贷款,生怕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就背上了一大笔债务。而且,如果这样的话,他的诚信问题也会大大受损。
他心惊肉跳地查询这家企业的各种信息。还好,这家企业虽然有贷款,但是数额并不大,其他方面,暂时也没看出来什么问题。
张浩波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那这家公司,是怎么做到冒用他的身份的呢?他思前想后,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前些日子自己丢失的那张身份证。虽然自己已经重新补办了一张,但原先丢失的那张身份证并没有被注销,还流落在外面。那张身份证,是不是被有心人利用了?
他上网去查,发现自己这种被冒用身份注册企业的情况并非个例,还有很多人有相似的遭遇,这些受害者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曾经丢失过身份证。
他想来想去,觉得就是这个原因。自己的身份证是在年前丢的,明明这么长时间都好好的,怎么就这几个月,自己名下就凭空冒出一个新注册的公司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继续浏览着网页信息。关于被冒用身份怎么办,网上的一条高赞回答吸引了他的视线。但是那条回答并不是给人指路如何去解决问题的,那个人说,像这种问题,早就有了,而且很多,真要想解决,那可谓是长路漫漫。
关上网页,他无法入睡。所谓暂时安心,不过是自我安慰,这种冒名注册的企业就像一枚定时炸弹,他深知这一点。担忧着随时可能会到来的后果,他一晚上翻来覆去,硬是睁着眼熬到了天明。
就算他现在已经知晓了原因,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估计自己现在跑到公安局,身份证还是不能注销。但眼下这个公司,他必须要给注销掉。他意识到,不把这件事情解决,他完全没有办法再回到实验台前安心工作了。
他暂时先请了一天假。好在那家企业的注册地就在天津本地,他直接找到工商局下属的注册登记局,想要注销他名下的这个公司。
到了地方,他说明来意。工作人员却回答他说,公司不能注销。
张浩波一愣,吃惊道:“为什么不能注销?”
工作人员看了他一眼:“你是大股东,这没错。但是你要注销公司,别的股东同意不同意呢?你如果想注销,需要公司的所有股东都同意才行。”
张浩波解释道:“这位同志,情况是这样的。其实这家公司根本就不是我的。这公司注册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知情。我之前身份证丢失了,这明显是有人盗用了我的身份证。您看,能不能帮我把这家公司给注销了啊?”
工作人员答道:“那你怎么证明你的身份证是被盗用了呢?”
张浩波一下子哽住了。这一幕和他在马守东眼前无话可说的时候如此相似。他冷静了一下,想了想,解释道:“我年前的时候,手提包被偷了,身份证就在里面。我当时也报了案,派出所应该都有相关的记录。这个公司的事情,他们什么时候注册的,我完全不知情。这真的不是我的。”
张浩波说了这一大堆,可对方却像什么也没听进去一样,等张浩波停下话头,那人连眼皮都没抬,只嘴上重复道:“你怎么证明你的身份证是被盗用的呢?”
张浩波愣了一下,有点儿急了,声音也大了几分:“这事情不是很清楚吗?有人冒用了我的身份信息,拿我的身份证注册了一个公司。我现在希望把它注销,怎么就注销不了呢?”
那工作人员说:“注销公司,需要所有股东一致同意。你要说其他股东都同意的话,你要拿出证据,拿出书面材料来,我们才能给你办。”
张浩波气急,一时说不出话来。所有股东一致同意,这他怎么可能做得到呢?像这种公司,注册以来就是靠冒用别人身份,想指望让他们同意注销公司,不是痴人说梦吗?更别说,像这种情况,恐怕根本就找不着人。
张浩波走出工商局,只觉满腔郁气。他说他的身份证丢了,说他的身份证被人盗用了,可在别人看来,只是空口无凭。谁能替他证明这件事呢?想起那天把包留在车上的那十来分钟,他简直肠子都要悔青了。一个人的身份证丢了,他自己说丢了,却没有人能够帮他证明。只要丢失过身份证,影响就无法彻底消除,虽然可以补办,但是已经不在主人手中依然流落在外的那张身份证里面的数据信息,依然一应俱全,可以正常使用。不管其他人是捡到了,还是通过不正当的手段购买到,那个人都可以拿着那张身份证,行使如同其主人一样的权利。
怪不得那条高赞回答说,解决这种问题可谓是长路漫漫。看来这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麻烦,一天两天是办不完了。张浩波愁眉不展。本来除了日常完成研究院交给他的任务之外,他利用业余时间,还搞了好几个研发项目,有的已经形成了专利,有的正做到一半。他手里攥着这一大把技术,就好比是他的定心丸。他本打算把手头的几个项目都完成好,届时自己差不多也提了干,就把自己手中的这些技术都无偿送给研究院。一方面,这些专利能够进一步证明他的业绩,另一方面,虽然是业余时间加班加点的研究,但毕竟用的还是研究院的资源。自己也是研究院的人,没有理由不把技术分享出来。而且,这也能更好的造福社会。
他原先计划得很好,可这一下子,把他的计划全都打乱了。他必须先把这个莫名其妙的企业给甩掉。事情办不完,他只好去找马所长,再多请几天假。
他下了决心,干脆把自己手头没做完的那几个项目都暂时搁浅掉。自己个人的项目可以推迟一下进程,但研究所的研究任务不能因自己的私事而停摆。他手头现在正有一个由他主导的研究院项目,这次来请假,也是跟马所长说一下,要把这个项目的工作和其他人交接一下。他打算抽出时间,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自己那件事上。他必须要彻底消除掉挂在自己名下的那个企业,才能回归正常的生活。
这次找马所长,鉴于对方上次的态度,张浩波原本有点担心。但是,当他小心措辞地和所长说完请假的事情后,对方反应良好,甚至表示可以理解。
当初刚看到张浩波的个人资产调查时,马守东是有几分诧异的。他一直觉得自己对张浩波足够了解:小地方走出来的一个博士,科研能力过关,人也总是老老实实的。虽然别的方面木讷了点,但是孺子可教。这年头踏踏实实干活的人越来越少了,一个可以勤勤恳恳苦干的人才,谁不想要呢?他自诩阅人无数,如今自己当了所长,让张浩波来当这个副所长,可比让钱孝仁那样的人来当要让他省心的多。张浩波此人一向不争不抢,埋头傻干,既省心,又出业绩,在马守东的立场上,他是很乐意这个人来当自己的副手的。
可是看到张浩波名下的那个公司时,他一度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原来张浩波这人表面上一派老实忠厚,私底下也是个一心谋私利的人啊,他当时这么想道。但看张浩波面对那份文件的反应,虽然什么证据也拿不出来,但好像确实是不知情的。而且,在张浩波的资产调查的前几个月,也就是春节前,他就知道张浩波的身份证确实是丢失了。说起来,张浩波身份证丢失,还和自己有关。这么想着,他心里信任的天平更偏向了张浩波几分。毕竟,如果真是张浩波自己的公司,他何必要这样跑前跑后想尽办法要把它注销呢?
这次张浩波公示不通过,也不是因为他马守东个人对张浩波有多大的怨气。审核材料上过不去,这谁也帮不了张浩波。但换句话说,只要张浩波能把这件事妥善解决,他还是非常希望这个人来当他的副手的。
“是这样,小张啊,”听张浩波说完后,马守东说道,“我个人呢,还是相信你的为人的。一个人的身份证要是丢了,确实可能会有很多麻烦。现在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我们就得想办法解决。公示的事情,是因为审核材料那一步过不了关。这样吧,副所长的位置呢,可以先让进入考察期的其他同志先替你坐几天。就先安排一个代理副所长吧。你不要多想,你的能力我是非常欣赏的。你现在就赶快把这个问题解决了,等你回来,副所长还是你的。要说请几天假,这都不是问题。”
张浩波本来心里忐忑,担心领导会不信任自己,但马守东此番话,给了他不小的安慰。他感谢过领导,把自己手头的工作交接了,便准备着手再去跑工商局。
距离他从小山村里走出来,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山村里的小孩。这些年来,他见识的多了,面对这种事,虽然心神不宁,但也还远没有到绝望的地步。更何况,现在领导也能理解他,也能给他一定的信任。这件事情,虽然麻烦,但也总会有办法去解决。他就是一路从最难的困境中成长起来的,他一贯都是有问题,就去解决问题,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有了之前失败的经验,他料想到这件事情会很不容易解决。他做好心理准备,再次来到工商局。
这次不是之前的那个工作人员。张浩波好声好气地跟他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希望对方能帮他把那个公司注销掉。
面前的工作人员似乎没太认真听他说的话。听到张浩波说要注销公司,便问了一句:“材料呢?”
“什么材料?”张浩波问。
“你要注销公司,不得你们全体股东同意吗?”那人不太耐烦,“材料都准备好了吧?”
张浩波话头一顿,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是身份证丢了,被人冒用了。”
那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什么意思?就是没有材料呗?没有材料,我们这儿办不了。”
张浩波忍了忍,又问道:“那像我这种情况是身份证被人冒用,注册了公司,这种情况,我应该怎么解决呢?”
那人说:“这就不是我们份内的事儿了。你要注销公司,就得全体股东同意,要不然,你说是别人冒名注册,空口无凭的,每个人都可以这么说。有的公司背了债,要是派个股东跑出来说,自己的公司是假的,就让我们给注销,那还有没有秩序了?我们都是按正规的程序办事的,都是档案说了算。不可能你一句话,就把一个公司给注销的。”
张浩波耐着性子说:“那照你的意思,是没有解决的办法了?”
那人说:“注销公司,需要全体股东同意。你回去准备好材料再来吧。还有你们公司的章啊,也需要准备一下。”
张浩波听着这机器人般重复的回答,不由得怒火中烧。什么叫“你们公司”的章?这人是真听不懂还是装作听不懂?自己都说了好多遍,是被人冒用了身份,上哪儿去找那些股东,还去搞他们公司的章?
张浩波忍住要当场拍桌子的冲动,语气不善道:“那你们帮我联系一下这个公司的法人吧。”
那人说:“我们联系不上。”
听了这话,张浩波再也压不住怒火,朝那人吼道:“什么叫你们联系不上?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你们工商局联系不上企业法人,难道我一个个人就能联系上了吗?要真说起来,发生这种事你们没有责任吗?为什么别人拿着我的身份证,就可以注册公司?我本人都没来,你们就给注册了,你们都不仔细审核一下的吗?现在出了事儿,一问三不知,你们知道,这件事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影响吗?”
面对张浩波的愤怒咆哮,那工作人员依然一脸淡定。“张先生,你不必在这儿这样大吼大叫的。你材料没准备全,在这儿吵也解决不了问题。你要说我们,我们还真就没什么责任,我们只负责形式审查,不负责实质性审查。来注册公司,准备好材料,拿来一个身份证就可以,具体这个身份证是否代表了身份证本人的意愿,我们是不去审核的。这是符合规定的,这就是形式审查嘛。”
“形式审查?”张浩波不可置信道,“这怎么可能是符合规定的呢?只要拿个身份证就可以,就算是偷来的捡来的,也都可以?你们怎么能这么办事呢?”
那人摆摆手:“张先生,你要想注销公司,准备好材料再来。你要是想跟我吵架,我一工商局的,就是坐在这儿处理各种业务,我也不怕跟你吵架,陪着你玩儿。但你要非在这儿胡搅蛮缠,就得看看后面排队的同志同不同意了。”
张浩波气红了眼,也不顾后面排队人的窃窃私语,道:“总之,你今天必须得把这个事情给我解决。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们玩儿!这就是你们工作的问题,你们必须想办法给我解决好!不然的话,我跟你们没完!”
那人也被激怒了,听张浩波的话,他冷笑一声道:“还跟我们没完?我告诉你,要是想打滚撒泼,你可找错地方了!我们工作出问题,顶多就是记个处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看谁怕谁!”
眼瞅着架越吵越大,后面排队的群众情绪也越来越不满。有指责张浩波“胡搅蛮缠,材料没准备齐就回去准备之后再来”的;也有指责办事人员说“还不赶紧把事儿办了,我们这还等着呢”的。张浩波充耳不闻。他和那工作人员吵得面红耳赤,直到把局里的一个小领导吵了出来,过来当起和事佬。被人半真半假地劝了半天,张浩波自己也精疲力尽,方才不得不作罢。
事情没有办好,他不能无功而返。接下来的日子,他天天跑工商局,可不管他怎么说,工商局的人就是不给他把企业注销。和工商局的人吵了几天的架,张浩波简直身心俱疲。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清醒地认识到这件事情的可怕之处,他也慢慢意识到,想要解决这件事情,恐怕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他走投无路,甚至动了歪脑筋,想要找找局里的领导,送送礼,求求情。只要能把这件大事给他解决了,破财消灾,他也认了。
他把事情想的简单,可现实让他逐渐明白,一个老百姓想要见到一个官员,谈何容易。有钱的人并不少,但有关系的人,往往比有钱的人厉害百倍。手里握着钱,可搭不上关系,也见不到领导。他没有办法,只能依然徒劳地每天跑工商局。当地的公安部门也找了好多趟,可也没有什么进展。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他接到了所长马守东的电话。
“小张,事情办的怎么样了?”对方询问道。
张浩波一五一十地把这几天的遭遇讲了讲。他诚恳道:“马所长,我知道我请假的这段时间,可能耽误了一点工作,不过您放心,等我把事办完,一定加倍努力,把这段时间落下的工作补回来!您……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这边的情况,确实是挺棘手的。”
马守东听了,沉吟半晌,说道:“你再这么跑工商局,也不是个事儿。这样吧,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我们研究所很珍惜你这样的人才,我们一起讨论一下,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
张浩波连忙赶去,面见了所长。马守东招呼他坐,带着点笑,看着他道:“小张啊,我相信你是真想在我们研究所好好干。一直以来,你的态度和你的能力,我都看在眼里。我当副所长也好些年了,见过的年轻人多了,有张博士你这个能力的,一个巴掌都用不了。不管是我们研究所,还是我个人,都非常看重人才。你这会儿摊上这个事儿呢,是挺麻烦的。就算你天天跑工商局,人家说不给办,就还是不给办,你也没办法。这样吧,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认识。”
张浩波接过那人的联系方式。马守东说:“这是工商局的蒋处长。你和他聊聊,请他吃个饭,看看他有什么办法,能不能帮你一把。”
张浩波听了,如获至宝。之前他就想找个工商局的领导,可是凭他自己,根本找不到。眼下,马所长给他牵了这个线,他感激不尽,连连应是。
他给那位名叫蒋北建的处长打了电话,小心恭敬地邀请对方抽个时间出来吃饭。想来是马所长那边早已打好了招呼,那人痛快地答应了。
张浩波稍稍松了口气。能和工商局的领导搭上线,见个面,自己的事情会不会出现转机呢?
他安排好了酒店,早早到场,等着蒋处长前来。随着约好的时间越来越近,他不由得又紧张起来。
他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他心里忐忑,没来得及看清屏幕上的来电人,就匆匆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并不是他以为的蒋北建处长,而是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
“张博士,最近一切顺利?关于之前我们交流的事情,您的想法,有没有改变啊?”
张浩波愣了一愣。他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一看,果然,来电人是冬洲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吴赫。
距离上次他在电话里婉拒了这位吴主任,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当时吴主任听了自己的拒绝,也没有不悦,只是说让他可以不必这么快做决定,可以充分考虑一下。但之后,吴主任也没有再打电话来。他还以为对方已经放弃,没想到,那边依然对自己手中的技术锲而不舍。
“张博士,”那边继续说道,“我们老总真的很珍惜您这种人才,也非常重视您手中的这些技术,尤其是那项节水技术,简直可以让整个行业焕然一新。研究所的领导对张博士您爱护有加,我们完全能够理解,毕竟像您这样的人才,实在是非常难得。其实,不光是你们研究所,但凡是一个好的企业,都会对张博士您这样的人很感兴趣。我们提出的建议呢,并不是要求您去做对研究所有害的事。我们老总为人仁义正直,绝对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但是您手中那些归属于您个人的技术项目,我认为我们还是有谈一谈的余地的。”
对方把话说得客客气气,张浩波一时也没法生硬拒绝。“吴主任,这事情还是……”
那边听出张浩波有再次拒绝的意思,但仍然锲而不舍地又劝了他几句。张浩波等着蒋处长前来,正满心焦虑,自己手里那些技术的事情,根本无暇顾及。他看了看手表,约好的时间快到了。他尽量礼貌客气地再次婉拒了吴主任,在门口翘首以盼蒋处长的到来。
蒋北建踩着约好的时间点来到了酒店门口,张浩波连忙迎上来。半个月来求告无门的折磨,几乎把他身上的傲骨磨去了大半,他略微弯着腰,以一种从来没有出现在他身上过的姿态,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把这位领导迎了进来。
酒席之间,他看着这人的脸色,小心措辞,把自己的诉求告诉了这位蒋处长。他看着那人,期待对方能有所回应。
“是这样,张博士,”蒋北建喝了口酒,“你遇到的这个事儿,马所长跟我大致提了一提。”
张浩波正襟危坐,心里直打鼓。
蒋北建继续说:“情况我也大致跟小李了解了一下。但我们工商局这边呢,程序就是这样的,如果材料不足,就是办不了。”
“办不了?”张浩波喃喃。
蒋北建道:“其实这事儿,你跟办事人员吵也没用。你何必去得罪工商局的人呢?他们就是干这个的,换句话说他们的工作就是吵架,就算是坐在那儿跟你吵上一天,也不耽误他们发工资,是不是?就跟你吵架那个小李,下个月就要升职涨工资了。他们犯任何错误都是没有问题的。”
张浩波简直瞠目结舌。现实居然当真像那人说的一样,“工作出问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那人跟他吵架态度如此恶劣,却反而升职又加薪。自己本本分分工作,平白摊上这无妄之灾,那种玩忽职守的人倒是好事连连。他一时满腹郁气,心中愤愤不平。
蒋北建见张浩波一脸震惊和不忿,补充道:“其实你质疑的也有道理,拿着别人的身份证注册公司,确实不太好,但有很多都是工作人员的朋友嘛,他们捡的身份证有时候我们也不管。对于工作人员来说,处理这些纠纷就是他们的工作。他们做对了也无所谓,做错了也没关系,他个人不会受到任何损失或是影响。你跟他们较真儿,完全没有意义。你就算想投诉他们,我可以告诉你,再往上投诉也一样,都是没有用的。”
张浩波愣在原地。工商局的人做事没有对错之分,就算是一个基层的小小办事人员,都好像掌握了别人的生死大权,他们就算做错了,也不会有任何责任,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规则如此不对等,是这世道变了,还是这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是他自己太傻,一直以来被蒙在鼓里?
那自己的事情,该如何是好?他越想心越慌,急急追问道:“那怎么办?这次的事情,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蒋处长,您看,您能不能指导我一下,帮帮我,给我指条路?”
蒋北建说:“这段时间,你受到了不少影响,身份证被人冒用,你权益受到了侵犯,我能理解。你在研究所,也请了挺长时间的假了。我看马所长他们,也挺替你这件事操心的。”
张浩波闻言,垂首不语。蒋北建沉吟片刻,话锋一转道:“你的这件事,也不是全无办法。”
张浩波眼前一亮,连忙追问道:“是什么办法?还请蒋处长赐教。”
蒋北建放下酒杯。“我跟你们马所长呢,也是老朋友了。有些道理,也可以对你讲一讲。这么说吧,你的这个事情,可以视为我们程序上的一个漏洞。那凡是漏洞,总有堵上的方法。你现在做别的没用,真想尽快把这事解决,就一句话,去法院。”
“去法院?”张浩波睁大了眼睛。
蒋北建点点头。“这是最快的方法了,也可以说,只有这一个办法。你去找个律师,让他帮你梳理一下,然后来告我们工商局。要是法院那边给判了,你要求把你这个企业给注销掉,那就是理所应当,那就很容易了。”
张浩波惊讶不小。工商局的人,竟然教他去找个律师告工商局?再说了,他张浩波从小到大,都是正直守法的公民,从没有什么涉及到需要走法律途径的事情。律师这类人物,他从来没打过交道,更不用说上法院了。而且,还说要告工商局。要起诉工商局,证明工商局有错,用行政诉讼的途径,把公司注销掉,这条路真的走得通吗?
他想了想,好像目前确实没有别的办法。摆在面前的,只有这唯一的一条路,他想走也得走,不想走也得走。想到那些工作人员的各种推诿,要自己去跑这件事情,根本不现实,怕是拖上一个月,事情也办不了。
明确了下一步该怎么走,张浩波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稍微托了点底。要起诉,要打官司,这恐怕又是一件耗时费力的事情,可他别无选择。既然摊上这倒霉事儿,这些麻烦的程序是一定要做的,不然等到哪天,背上巨债,甚至背上刑事责任,可不是“麻烦”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他千恩万谢地感谢了蒋北建。转天,他便找到市里最好的律师事务所。
一位姓杨的律师接待了他。张浩波对这位杨律师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恳切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经过交流,他觉得这位杨律师业务能力不错,打算把自己的这件事情委托给他。
杨律师听了张浩波的讲述,想了想,说:“你的这个案情,我听明白了。不过,现在的情况是,要告工商局,我们手里的证据材料还不充足。”
“是,这个情况我也知道,”张浩波愁眉紧锁,“那我应该上哪里去找证据呢?”
杨律师说:“我们现在能拿出来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笔迹鉴定。他们公司的注册文件上,那个签字,不是你的笔迹吧?你先赶紧去把鉴定做了。”
张浩波点点头,连忙着手去办笔迹鉴定。到了鉴定的地方,他发现,一个笔迹鉴定,居然就要三千块!一个三千块倒没什么,可是一份文件里,有十来处签名,这就要做十来个笔迹鉴定。光是笔迹鉴定费,加起来就要三四万。
杨律师要他做笔迹鉴定的时候,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么大一笔钱。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认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拿出来的证据,就算要他花好几万来买,他也不得不买。
他算了一笔账。之前和杨律师聊的时候,也了解了一下律师费,他要起诉工商局,这比一般的官司还要麻烦,律师费大概得要五六万。就算官司顺利赢了,而且再没有什么其他的支出,那这场官司也需要他花上十万块钱。
弄到笔迹鉴定后,他们立刻投入了起诉工商局的手续。张浩波本以为,找一个律师,又提供了证据,剩下的事情,就主要寄希望于律师了。没想到,这种行政诉讼的官司手续极其冗杂。他前前后后,受尽周折,各种事情把他折腾的筋疲力尽,像个皮球一样被各个部门的办事人员抛来踢去,累得他回到家倒头就睡,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每天为这些事情疲于奔命,那些研究院的业务,早就被他抛到了脑后,原本打算暂且搁置一段时间的几个项目,也几乎要彻底荒废掉了。又过了一个月,事情还是没有任何进展。
不过,杨律师确实业务能力不错。在他的指导下,张浩波又搜集了一些其他证据。比如那家公司注册当天他的不在场证明;那家企业重大决策的时候,他的不在场证明;相关的交通记录凭证,和研究所公示信息里面可做凭据的内容等等。随着证据收集得越来越多,张浩波的焦虑也多少平复了一点。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连日的奔波和四处碰壁,让他整个人都明显憔悴了许多。妻子宋慧看在眼里,心上也跟着焦灼不已。
早先,张浩波就对杨律师交了实底,说宁可多花一点钱,但必须把这个官司打赢。当时,杨律师拍着胸脯跟他保证,说这种案子他见过不少,让张浩波放心。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张浩波在研究所请的假时间越来越长。早先,马所长偶尔还和他通个电话,近一个多月,已经完全没有联系了。
张浩波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现在再想太多事情,也是于事无补。自己本来想集中所有精力,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件事情处理好,却没想到真正处理起来,比自己想象中复杂得多,时间更是一拖再拖。不用马所长说,他也知道,那个所谓帮他预留着的副所长的位置,十有八九是留不下了。
他几乎陷入了神经衰弱。天天盼着杨律师能给他带来好消息,等着他的却是日复一日的失望。后来,他的工资也被停了。他无话可说。离职太久,作为研究所的一名核心人员,对研究所已经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他心里觉得有些愧对马所长,可手头的事情办不完,他也无法回去专心研究,只好这样一天天拖着,一天天磨着。
至于家里的气氛,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妻子宋慧一开始对这件事很有信心,在他说要去告工商局的时候,甚至表现得比他还要冷静,还鼓励他,安慰他。可是时间越来越长,随着家里两位老人的担心之情越来越藏不住,妻子的忧虑也越来越明显了。一天,他刚在外面跑完事情,宋慧便把他叫到一边,说要跟他谈一谈。
宋慧有话直说,直接询问他事情的进展。可张浩波面对妻子的一连串问题,根本无法回答。他心里正烦着,正好儿子淼淼又跑了过来。孩子一向被娇宠着,不懂大人的脸色,非拽着他,让他去陪他玩小火车。张浩波一下没忍住情绪,训斥了孩子两句,把孩子推开。他心里憋着一股火,不小心力气用得大了些,孩子被搡得退了两步,摔了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面对张浩波之前有些不耐烦的态度,宋慧本来还耐着性子,这一下,她也火了。她一边护过孩子,一边冲张浩波道:“你外面事情没办成,拿孩子撒什么气呢?”
结婚这些年,张浩波夫妻二人一直感情非常好,几乎从来没红过脸。听到妻子的指责,张浩波也满腹怨气和委屈。是,他办不成事情,可是这个事情又是从何而来的呢?为什么天上就掉下这么大一件事情压在他的头上,凭空给他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让他必须去跑、去办呢?说起来,他难道不是无辜的吗?
怒气上头,他和妻子大吵一架。谁也争不出个是非短长来,最后以宋慧揽着孩子回到卧室里,“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为止。
张浩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痛苦地抱住头。家里的老两口出去遛弯儿了,要不然,他真是无颜面对他们。在这件事里,他是没有错,可他妻子,还有他的淼淼,又有什么错呢?回想起方才的冲动,他后悔不迭。其实,面对妻子的疑问,他之所以满脸不耐烦,不就是因为事情办得不顺利,无法对家人交待吗?
他痛苦不堪,一夜一夜睡不好觉。他总是梦见杨律师满脸高兴地通知他官司打赢了,但更多时候,他梦见官司打完了,自己败诉了,花出去的十万块钱全都打了水漂,那个公司还压在他的头上,而且欠下了巨额债务。
他惊坐起来,一身冷汗。这种日子,他还要过多久?
可能是他给杨律师的电话打的太频繁,一天,杨律师约他一起吃顿饭,说要聊一聊官司的事儿。
二人吃着饭,杨律师跟他大致讲了现在案件的进展情况。
“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杨律师说,“程序要一步一步走,你不要太着急。这个案子,现在来看,我还是很有把握的。”
张浩波无奈,也只好点点头。他心里郁闷,一杯接着一杯喝闷酒。杨律师安慰了他几句,张浩波只一叠声地叹气。
“杨律师,说句实在话,这个事儿啊,我真的特别不理解。”张浩波放下酒杯,“我就想不明白,我这个事情是怎么来的?是,我是不小心,把身份证丢了。可是,为什么有人可以拿着别人的身份证,就去注册企业呢?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呢?”
杨律师听了,没说什么。可张浩波犹自心情激愤,他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把酒杯重重地磕在桌子上。“我真不明白。这难道不是一种犯罪吗?”
杨律师见张浩波有点喝醉了,也跟着叹了口气。虽说大大小小的案件他见得多了,但这段时间,处理张浩波的案子,一开始得知张浩波是研究所的一名博士,还是清华大学毕业的,清华大学是他自己当年梦寐以求的学府,他心里就先对张浩波带上了几分钦佩之情。而后接触下来,发现这人虽然已经三十岁有余了,心思却比同龄人要单纯。总的来说,是个挺正直的好人,他心里对他又多了一些友善。案子拖的时间长了一些,来往次数多了,竟也生出些许友谊来。他想了想,有些话,也不是不可以对这个人直说。
张浩波虽然刚才质问“这不是犯罪吗”,但里面也没有多少认真的情绪。他本来只想发泄一句,也没指望得到什么答复,谁知张律师听了,笑了一下,淡淡道:“是啊,这就是犯罪。”
张律师如此直言,让张浩波惊讶万分。张律师见张浩波一脸讶然,也不吝多说几句。他顿了顿,问张浩波道:“你觉得冒用别人身份证的公司,能干什么呢?”
张浩波想了想。“具体的我不太清楚,总之,那种公司就是诈骗性质的吧?”
张律师点点头。“你说的差不多。冒用别人身份证的公司,只能干两件事儿,第一件事,就是洗钱。那些不该挣的钱,找个由头把它们洗干净。第二件事,就是避税。”
张浩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张律师道:“他们是为了注册公司而注册一个公司吗?肯定不是。注册公司,还需要有成本的。他们的目的,就是只有这两件事:为了洗钱,为了偷税漏税。这都是明目张胆的犯罪,他们想要犯罪,所以不想用自己的身份,不想冒这个风险,就买别人的身份证,冒用别人的信息。”
张浩波听着这些,不由得一阵惊惧。可旋即他又打起精神来。“既然是犯罪,”他说道,“那这件事情不就简单了吗?对于犯罪,我们用司法手段来解决,不是最适合的吗?像您说的,他们冒用别人的信息,洗钱,偷税,这就是赤裸裸的犯罪呀!我可以去税务局举报吧?我可以去向反贪局举报吧?那些人去银行,不是都有录像吗?办事情都要有记录,有银行账号,钱从哪进的,从哪出的,都有经办人。像这种,都是犯罪分子,就把这些人都抓起来,不就完了吗?”
他激动地说了一大堆,可张律师只是略抬了抬眼皮,对他的话可以称得上是无动于衷。张浩波看着对面的人沉默了几秒,喝了口酒,见自己还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才摇了摇头,既叹且笑道:“哎,你怎么这么天真呢?你以为你是谁呀?假如你是政府的人,你要是个市长,或者你是市长的外甥,那没问题,有人冒用你的身份证,你一下子就把他抓起来了。可你是吗?你不是。你就是个小老百姓,那你还想着这些,想着什么把人抓起来,你这不是瞎想吗?不是白日做梦嘛。冒用老百姓的身份证,那根本就是没事儿一样啊!”
张律师的话让张浩波瞪大了眼睛。眼前这个人,还是个律师,怎么就能如此稀松平常的说出这种话呢?冒用老百姓的身份证,怎么能是没事呢?这是赤裸裸的犯罪啊!把这种犯罪分子抓起来,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怎么能说是白日做梦呢?
他张口结舌,半晌才问道:“为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些……那些难道不是犯罪吗?”
“老弟,我都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这么糊涂啊?”张律师不由得失笑,“你好歹也是个精英,都是个大博士了,难道连这点事情都看不透吗?像你遭遇的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所谓‘被法人’、‘被股东’,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个类似的案件吗?有的人,想买经济适用房,结果一查,他是某个公司的法人。那你要是一个公司的法人,收入就高了,就不允许买经济适用房。很多人是不知道自己在外面有好多套房子的。而且很多人也不知道,自己在银行背着很多的贷款。有的人,本来申请了廉租房,但是一查,你是个股东,这廉租房也没法住了。还有的人,背着法人股东的身份,那边冒用的人偷税漏税、洗钱,诈骗,一个不落,受害者莫名其妙的就欠了银行几千万,成了欠债人了。还不起怎么办?就被法院公布为老赖,被强制执行,限制高消费,甚至不能坐火车,坐高铁,不能坐飞机,什么都干不了。”
面对呆若木鸡的张浩波,张律师继续道:“这事有多普遍?我跟你讲,就我们这儿,每个区平均每年这种诉讼官司有三百起以上。主管这一块儿的副局长,基本每周都要抽一天时间去打官司。三百多起,你以为就是全部了吗?很多人,根本就没想过去查,早就被注册了企业,还浑然不知,在企业还没有露出马脚之前,害处没有放到眼前之前,受害者自己也无从知晓。所以说,每年打官司的那么多,实际的受害人有多少呢?那根本不计其数。”
张律师小酌一口,继续道:“这里面的内幕啊,我也跟你说道说道吧。你之前不是还说,曾经想找工商局的领导,哪怕送点礼送点钱,能把事解决了也好吗?你幸亏没见着,见着了这事儿也办不成。你以为主管的领导,是能帮助你的人,其实正相反。你之前钱包不是丢了吗?小偷偷了你的钱包,一般都会把你的身份证单独再卖个钱。想做不干不净的勾当,他们也不想用自己的身份,做诈骗生意,就去买黑市上的身份证。现在就是有这么一个市场。你在工商局磨了半个月,都没有打通这个路子,能打通就怪了!他们都是拿好处的,你去指望他们,不是太可笑了吗?”
杨律师的一席话,几乎把张浩波的人生观给打碎了。他也三十多岁了,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个社会竟然是这样运转的。他靠自己的努力走出小山村,他一直以为这个社会,至少在大方向上,它是公平的。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而杨律师,把这些有悖常理的事情,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好似习以为常,这更是让他感到惊悚不已。
“那……”张浩波的上下嘴唇无力的碰了碰,“像这种事情,只能费钱费力地打官司吗?想要抓到他们,彻底杜绝这件事,是根本不可能的了吗?”
他话音未落,杨律师就说道:“你算是说对了。老百姓不就是韭菜吗?不就是任人宰割的吗?他们都是这样的心思。那些注册诈骗企业的人,也早摸透了这个门道。你要是想彻底把人家拿下,你既没有这个能耐,也没人配合你干这个事儿。”
面对张口结舌的张浩波,杨律师继续把话说下去。“其实你之前和工商局那个办事的人吵,不怪人家说没用,确实一点用都没有。那些人也不是故意刁难你,现在办事哪都一样,本来一句话的事儿,十句话也办不了。但是如果背后有猫腻,本来还需要说句话的事,根本啥也不用说就能直接给你办了。你也不能怪这边的工商局,哪儿都有这种假冒注册的事情。假冒注册,这就是个很大的产业,是很多人的一个铁饭碗。你的质疑没有问题,拿别人的身份证,去注册一个公司,一般来说,肯定成不了。但是为什么保留了这些虚假注册的可能呢?不作为都是次要的,说白了,还是‘利益’二字。”
直到走出酒店,张浩波仍沉浸于震惊中。杨律师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跟你说了这些,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啊,并不是按照你想象中的方式运转的,也不是按照所谓正确的方式去运转的。别的我们也管不了,就管好自己的事儿就行了。你的这个案子,我还是很有信心的。你不要太过心焦,再等一段时间,一定会有好消息。”
张浩波感谢了杨律师。他努力让自己把心神安定下来。他回到家中,把情况对妻子说了。前些日子在外面疲于奔命,回到家了也心情不好,忽视了家人很多。可他的家人,毕竟是无辜的。他压下心中的不安,尽量在家里表现一如往常,至少,尽量不让两位老人也跟着担心。
杨律师所言非虚。期间的各种波折不多赘言,半年后,胜诉的判决书终于下来了。
接到结果的那天,杨律师笑容满面,但张浩波看着眼前的文件,鼻头一阵发酸,险些当场掉下泪来。前前后后跑了这么久,那家像一座大山一样压着他的企业,那家莫名其妙的公司,终于可以被注销掉了。
张浩波走出法院。摆脱了那家企业,没有了股东的身份,他抚摸着自己的胸口,终于再次能够顺畅呼吸。这半年间,眼前之景并不是他所见之景,一切事物在他的眼中,都是灰色的,都是沉重的,即使他相信杨律师说的话,相信这场官司,应该可以打赢,但在得到最终判决之前,他始终夜不能寐。半年来,他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背着那个定时炸弹的每一天,他都如坐针毡。
他心里是高兴的,可是他的身体和他的精神,却是无比疲惫的,连高兴的反应都寥寥无几。从法院回家,他在洗手间洗了把脸,不经意的一个抬头,竟然把自己吓了一跳。
这半年来,他每天焦头烂额,甚至没有注意过镜子里的自己。才过去几个月的时间,他却仿佛苍老了十岁。他对着镜子,震惊地揪起鬓边的一根白发。他才三十出头,竟已生华发。半年来忧心思虑,尽管事情已经圆满解决,可已经历经的挫折,就像刻痕一样留在了他的脸上。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他熟悉自己,他是个恃才傲物的人,总是昂着头,仿佛什么都不能让他弯下脖颈。他的眼睛总是闪着光的,就算到了而立之年,也总是带着年轻人的那种光彩。而如今,那里面的光芒好像没有了。他被自己的死气沉沉惊到了。镜子里这个人,比起曾经的张浩波,对于他来说更像是一个陌生人,是与从前在大学,在研究院意气风发的那个张浩波判若两人的,一个麻木又低微的人。
官司虽然打赢了,但张浩波的心情并没有好转多少。由于这场风波,他家里面的境况比之以前下降了很多。官司打得太久了,既消磨他的精力,又消耗他的金钱。孩子眼瞅着快上学了,平日里五花八门的补习班有不少,孩子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补充的营养也不能少。而他的工资,从前几个月就给停了,光靠妻子中学教师的薪资,维持家里的日常开销,已经很是勉强,更不用说打官司还投入了大笔的钱,而且之前付了首付的那座小房子,每个月还要支出不小的一笔。经济压力实在太大,家庭一度陷入窘境,万般无奈之下,就在上个月,他把刚付了首付不久的那座小房子给卖掉了。
当时,官司还没有打完,甚至不知道哪天才能打完。而且,就当时的情况而言,就算官司很快打完,家里也已经是捉襟见肘。年轻夫妻攒下的钱,全都投入到了这座小房子上,剩下不多的积蓄,又全扔在了打官司上。卖掉房子那天,张浩波彻夜未眠,心痛难忍。为了这座房子,他苦苦奋斗了多少年,在实验室里没日没夜地研究,他对这座房子,有过多少希冀,有过多少美好的想象?卖掉房子那天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把手举到眼前,看了看自己这双手。白天带买主来看房子,他嘴上对买主说着这座房子的好处,心里是万般的不舍。他的手留恋地抚过沙发,橱柜,甚至是墙壁,每一样东西,都包含着他的心血。当初装修房子的时候,他亲自参与设计,亲自挑选每一样家具。这不仅仅是一座房子,这是他十几年来的全部心血,是他一心惦念着要给父母的礼物啊。
收到买房款的那一天,他心里升起了一层淡淡的绝望。一半的理智安慰他,这只是一次不算太小的挫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父母再买一座房子,只是时间问题。可是那另一半的理智又对他说,你攒下这一套房子,就花费了多少时间,如今要再攒下一套,还要花费多长时间?你的父母年事已高,他们还能等多久呢?他们还要在那贫瘠的地方,受苦多少年呢?
“被股东”的这场风波给他带来的损失,还不止这些。当他强打精神,重新回到研究所的时候,他发现,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原本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身心,回研究所上班的时候,他安慰自己说,那一切都过去了。那些糟糕的事情,已经画上了句号。接下来,他只需要过渡一下,重整旗鼓,回到从前的生活。一切要向前看,挫折过去了,日子总归还是往光明的方向走的。
可是当他回来上班,才发现眼前的研究所,早已不是他离开之前的研究所。在他疲于奔命打官司的这段时间里,钱孝仁取代了他的位置,提了干,成了研究所的副所长。
知晓这个人选的时候,他大吃一惊。之前马所长说,找个进入考察期的其他同志,先做代理副所长。当时,他被“被股东”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也没去了解这个代理副所长的人选是谁。之后忙官司的事,也没有关心这些。他万万没想到,会是钱孝仁当上了这个副所长。这个往日他最看不上,实力也确确实实和他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人,如今,居然成了可以对他光明正大地颐指气使的上司。
要是换了以前,他张浩波是绝对咽不下这口气的。一个没有什么科研能力的人压在他的头上,更何况,在他心目中,这人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无论是从能力还是从为人上,他都顶看不上这个人。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这人摇身一变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他是服从也得服从,不服从也得服从。他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小人而放弃这份工作,而且,他现在的情况,也做不到潇洒地辞职走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算心里有多少不满,也只能闷在肚子里。
虽然尽量调整心态,但每天看着钱孝仁小人得志,在自己面前吆五喝六,颐指气使,他满腹不甘。当时,他的提干明明已经到了公示的那一步。本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就因为这场无妄之灾,提干的事愣是黄了。回想这半年,他东奔西走,尽管最后因为工商局败诉,赔了他的笔迹鉴定费,但他自己也花了六万块律师费,更重要的是,他搭上了半年的宝贵时间,还搭上了自己近在眼前的美好前程。一开始,马所长很相信自己,还说给保留公示的职位。一开始,钱孝仁也不过是代理副所长而已。可是自己这件事情拖得太久,官司总也打不完,拖着拖着,就把钱孝仁这个代理副所长,给拖成了正牌副所长。
要不是不能失去这份工作,钱孝仁的那副嘴脸,他真是一天都不想再看下去了。这人有什么可得意的呢?不过是捡了个空缺,再加上能说会道,说不定还搞了点小手段,才捡了这个天大的便宜。如果是个能力才干相当的人顶替了自己的位置,他心里还好受些,毕竟自己确实是耽误了太久,也影响了研究所的科研业绩。但是,让钱孝仁这种人当上了研究所的副所长,这人能带领团队做出什么业绩来?被他吆喝着做事,张浩波只觉满心不爽和愤懑。
如果单是一次提干没成,又被小人排挤,还不至于对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产生致命的影响。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再次回到公司,他发现自己的影响力已经远远不如原来。名义上,他好像还属于研究所的核心骨干之一,实际上,在核心人员里,他就像是一个边缘人。刚回来的时候,他原先参与的项目,不是已经荒废了,就是已经被别人接手,他再想参与进来,由于前期对研究项目缺乏了解,总显得不是那么游刃有余。而且他觉得,并非自己多心,他能感受到,他在单位的影响力和地位都在一步步衰退,领导也不再对他青眼有加。
张浩波想不明白。“被股东”的事情,自己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为什么在自己处理完那些麻烦事回来之后,马所长看自己的眼光也变了呢?原先,马所长还安慰自己,说自己还年轻,很有前途。他自己在知道这次提干恐怕是无望的时候,虽然沮丧,但也能安慰自己说,以后还有提干的机会。虽然人事系统的程序都有固定的周期,要不是在位置上的人出事了,或者又升迁了,一般不会在中期发生变动,但他也相信,以自己的能力,但凡有一个机会,自己一定可以抓得住。
可是这次他回来,发现有什么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马守东倒也没有苛待他,只是如今看待他,就如同看待一个普通的员工。他说不出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在领导的眼中,从一个难得之才,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而且,同事们的态度似乎也发生了变化。在他离开研究所之前,确实也有人对他不服气,但是更多的同事都认可他的才华。尤其是和他一个科研组的那些同事们,基本都以他马首是瞻,互相之间,感情也算融洽。可现在,他重回研究所,却发现自己并不能重新顺利地融入这些人了。好像自己离开的这一段时间,原来的人际关系也随之丢失了。当他觉得大家拖拖拉拉,提出应该适当提高效率的时候,大家不从不说,甚至明里暗里觉得他又想出风头,抢业绩。休息时间,他坐在一边不说什么话,或者是研究的时候,他自己专注效率,不参与同事们的闲聊,这些人又觉得他自命清高,目中无人,是瞧不上大家。
张浩波困惑无奈了一段时间,才大概想明白其中的问题。这里的风向已经变了。对于马所长来说,有突出的业绩自然是好,但只要能维持满足业绩指标的状态,他也得过且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研究所,除了马所长,就是钱孝仁说了算。从前,此人就把他视为最大的竞争对手,如今春风得意,更是变着法地压制他。
原来,自己那连正眼都懒得瞧钱孝仁一眼的态度也没有收敛,钱孝仁就算看出来了,但忌惮于自己势头正盛,也不免要巴结巴结,恭维几句。可如今地位颠倒了,钱孝仁何止不用看自己的脸色,上下属的关系摆在这儿,就算他要给自己甩脸色,自己也必须接着。同事们上行下效,自然没有人把他张浩波放在眼里。更何况,这一次难得的升迁机会已经断送了,估计在这之后的多少年里,自己也就只能呆在现在的位置上,同事们也不用再对他有所顾忌。
原本,在研究所工作,每日潜心研究他最爱的水利,他每天上班都心情舒畅。可如今,每天早上迈进研究所的大门,他的双腿都犹如灌了铅块一样沉重。糟心的一天又开始了,他心想道。
现状无法改变,日子也得一天一天过。张浩波尽量让自己静下心来,不去想太多,只专心于眼前的研究项目。生活慢慢恢复了平静。
他每月拿着和从前一样的工资,如果不是每天从早到晚的郁闷心情,现状也还算差强人意。可他自己心里清楚,所谓的安于现状,其实是不得不安于现状。他一边自我安慰,强行让自己振作起来,可有时也觉得委屈。遇到这件事,境遇变化如斯,可从始至终,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不过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可是这件事情,却仿佛把他的人生都改变了。通过自己的不懈奋斗,他原本拥有了洒满阳光的人生,可这件事情,就好像突兀地把他带入了一个糟糕的转折。
面对这种转折,他毫无办法,只能继续按部就班。在和同事们协力完成研究所的项目之外,他也重新开启了自己那些半途而废的研究项目,打算慢慢树立起原先的地位,让自己的人生回到正途。尽管现状让人沮丧,但想到家中的父母妻儿,他又努力打起精神。
日子稀里糊涂的过着。某天,杨律师来到这边出差办事,给他打了个电话。
之前那个案子办了半年多,这段时间里,二人也算是站在同一个战线,多多少少结下些交情,张浩波心里,也把杨律师当成了个朋友。听闻杨律师来天津,张浩波很高兴,立马表示要请对方吃个饭。
之前的事情,他是发自内心感谢杨律师。当时,他实在是陷入困境,怎么也没有办法了。靠他自己这辈子都办不成的事儿,让杨律师给他圆满解决了,他一直想找机会好好答谢对方一番。他找了一家不错的饭店,点了好些好菜,款待对方。
席间,二人又谈起已经过去的那个案子。说起那些,张浩波百感交集。
他喝了口酒,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杨律师,真是太感谢您了。要不是您的帮助,我当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杨律师摆摆手。“这都是我工作份内的事。能帮你把事情解决,我也挺高兴的。我今天正好有事到这边,就想着见你一面,顺便把结案材料给你。”
张浩波接过杨律师递来的结案材料,翻了两页,就放下了。他实在不愿回想那半年的经历。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想起那段日子,他胸口依然一阵发闷。
“还好您帮我打赢了官司,”张浩波随口说道,“这次吃了官司,那些人不会再次拿我的名字注册一个企业了吧。”
“那些人应该不会了,”杨律师说。“但是,你还是得多留意一下,毕竟你的身份证还在外面啊。”
张浩波本来正喝着酒,听到杨律师的话,顿时悚然一惊。上个官司打得如此麻烦,大概是上次吃的苦头够大了,他竟没有思考过,这样的事情会不会再次发生。他背上一下冒出了冷汗。是啊,他的身份证依然在外面,依然要不回来。如果……
他不敢想下去。原先,可能是他的潜意识总是倾向于往好的方面去想,他觉得他的身份证只是被卖给了上次那家公司的那些人,没有去想更多更大的风险。最近,日子过得总体来说还算平稳,他迫不及待地想把那些麻烦的旧事抛开,没有再去细想其他的可能。
可是杨律师一句话,再次把这个残酷的事实摆在他眼前。他心里害怕起来,连忙问道:“杨律师,那如果我又被注册了企业,该怎么办呢?”
杨律师耸耸肩。“这种事,没有什么好办法啊。要是再遇到这个事儿,只能下次再打官司了。”他说着,也叹了口气,“现在,‘形式审查’都当了挡箭牌了,这种冒名注册太常见了。”
张浩波目瞪口呆。这次打官司,他付出了半年多的时间,花了六万多块钱,还错失了提干的机会,几乎和自己的美好前程失之交臂。而害人者,还在逍遥法外,而且听杨律师的话音,是永远会逍遥法外。人家只要再去找一趟关系,花个一天半天,再注册一个公司,难道自己就还要再花费半年的时间和大量的金钱去跑这件事吗?身份证肯定是拿不回来了,难道自己的余生,都要活在提心吊胆里吗?
他又恍然意识到,杨律师提到了一个他在那工商局办事人员口中听到的词——形式审查。想到当时的遭遇,他不由得满心悲愤,而且,他总觉得脑子里有一个地方迷迷糊糊的,好像事到如今虽然早已打赢官司,却仍然没有看透这件事情的本质。他想着,同时也问出了口:“形式审查,到底是什么意思?当时那工作人员说他们不对实质性问题进行审核,是符合规定的,可我想不通,国家怎么会允许这样一个危害人的政策通过呢?”
杨律师听了,也愣了愣。“当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了!”他连忙反驳,“不对实质性问题审核,这是他们钻的一个最大的空子!”
“怎么讲?”张浩波追问。
“我从头跟你说吧,”杨律师解释道,“形式审查,本来是中央出台的一个非常好的政策。在这个政策出台之前,要想登记注册一个公司,需要三个月,有的甚至拖到一年,拖到两年。对于中国经济的发展来说,这个工商登记注册就是一个主要的阻碍因素。这个流程效率太低,门槛太高,这种形式把很多潜在的好企业都挡在了外面,他们注册不了,没有办法正常经营。国家为了搞活企业经营,进行了商事制度改革,让他们加快登记周期,这就是形式审查。现在工商登记的周期大大缩短了,短的甚至半天就可以办好,长一点大概一个星期也办妥了,就能拿到营业执照了。这是个非常巨大的进步,对我们的经济发展有着非常大的好处。”
“但是进行这项改革的时候,有一个什么问题呢,”杨律师说,“就是这改革涉及到工商登记注册相关人员的蛋糕了。之前登记注册门槛很高,他们可以拿到很多来自企业的好处。但现在审查制度被修改了,中央说要形式审查,加快审批进度。原来他们可以卡着企业,不给牌照,可现在没有这个门槛了,都得给牌照。这个盈利方式没有了,那怎么办?于是,这项好政策到了地方之后,被基层人员拿来当做了挡箭牌。他们用刑事审查作为借口,寻求另外一种盈利模式,换了一种挣钱方式,就是允许一些代理机构冒用别人的身份证来注册。他们把形式审查曲解成不对登记注册者身份证件的合法性进行审查,名义上,还说是遵从形式审查。”
张浩波很是震惊。原来中央出台这个政策本意是好的,是帮助企业,促进经济发展的。可是到了基层,却被基层单位的某些人给扭曲了。他们是用着政策的威严,行私利之实。
杨律师说:“实际上,看一个制度最终怎么样,最关键是看基层的那些人是不是真的为人民服务,有没有私心。如果党性不强,所有的制度都能够被他们扭曲,为自己的私心服务;如果党性强,那每一件事情都可以做得更好。”
张浩波深感其然。本来对经济促进有很大作用的好政策,但基层人员私利性太强,实行的效果与预期甚至是相反的。这些人的做法,也给市场的发展造成了种种种弊端。如果纪检这一块抓的再严些就好了,张浩波想着。怎么能给这些只想着一己私利的人空子可钻呢?
天马行空地想了很多,他又猛然想到自己身上的危机。虽然打赢了官司,但危机其实并没有解除。曾经历尽艰辛的那半年,他不愿再去回想,可是一想到那些场景还有重现的可能,他就满心忧惧。“那我的事情该怎么办?我难道永远都要带着定时炸弹活着吗?”
杨律师见他面色慌乱,安慰道:“你先别急,最近不是没有什么动静吗?你先别往坏了想。”
他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我给你提个建议。你身份证丢失过,你没事儿的时候,时不时就用天眼查企查查啊这些APP定期查一查,看看你有没有在别的地方被人注册了公司。因为很多时候,在还没有遇到事儿的时候,被注册公司,你自己是不知道的。你有空的时候啊,就多看看,多查查。有备无患嘛。”
张浩波连忙点头。“是,是,您说的对。”他立刻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软件。本来就是随手一查,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他整个人都吓傻了。
他的身份证,又被注册了四十来个公司。
那一刻,他崩溃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定睛看着手机屏幕,只觉得眼前发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律师看了看,也吃了一惊。“怎么会这么多啊?这可真不少,四十多个公司啊!这样的话,官司都打不起了。往少了说,律师费一个也得三万。而且你这些企业,还都不在一个城市,之前就在本地还好些,现在上面这些天南海北的,你跑也跑不起。而且,每个都要做笔迹鉴定,光是笔迹鉴定,搞不好就要先垫上一百多万,再加上律师费,这个钱实在是天文数字了啊!”
张浩波略略回过神来。他自己也知道,这已经不是打一场官司就能解决的事情了。这个钱,他根本就出不起。怎么办?短短的几分钟,他脑子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了很多想法,但没有一个途径是能够拯救他的。他几乎绝望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到了跳楼自杀。
“老弟呀,实话实说,这次我不建议你考虑法律途径。”杨律师说,“首先肯定是钱的问题。之前你那个案子,毕竟是本地的,这边的行政诉讼,十万块差不多就能办下来。但你要是跑外地的,肯定比这个要高。再有就是,虽然我们之前胜诉了,但你不能对类似的案件太有信心。我跟你说实话,行政诉讼,能赢的概率,也就1%吧。”
张浩波犹愣在原地。杨律师看他如遭雷击的样子,也于心不忍。“实在没办法,”他补充道,“我给你一个建议吧。从法院下手,工程量实在太大。但如果可以把工商系统的关键人物解决,那整个事情会简单很多,也给你节省很多时间和精力。你去找一个有政府背景的人,让他来帮你。实在实在不行,再考虑法律途径。”
一顿饭食不知味地吃完,张浩波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家里。杨律师说的有道理。四十多个公司,他没有办法一家一家地去打官司。可是要他这么一个老百姓去找一个有政府背景的人,还要那个人来出手帮忙,谈何容易?说起人际关系,他顶多是和同事们来往多些,根本不曾花费心力去往上打通关系。现在突然要找这样一个人,他一个穷苦出身没有任何背景的人,根本找不到。
行尸走肉般地过了两天,他又一次接到了吴赫的电话。
吴赫这人,虽然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甚至在自己几次拒绝之后还态度良好,锲而不舍,颇有种礼贤下士的感觉,但其实张浩波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此人身上有一股狠劲儿,一看就很不寻常。要不是第一次见到吴赫的时候,此人就在冬洲集团的老总赵永盛身边,他还以为自己之前得罪了什么人。听说吴赫跟在这位赵总身边,已经有十几年了。能让吴赫这样一个人物死心塌地追随的人,必然不是等闲之辈。
至于赵永盛这个人,张浩波早就听说过。江洲市赫赫有名的业界“教父”,想不听到他的名字都难。第一次见到真人,就是之前冬洲集团和研究所的那次合作交流上。在业务合作期间,应领导的要求,张浩波把一些科研成果对冬洲集团的人做了一些展示。
研究所的核心技术,大半都是出自他张浩波之手。那时他还没有经历“被股东”的风波,一心都扑在科研事业上,讲起专业内容,那是滔滔不绝,意气风发。这一展示不要紧,不仅研究所的领导很满意,给合作的赵总也留下了深刻印象。看中了自己的核心技术,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吧。之后,此人又知道自己手里还有不少其他技术,便让其心腹吴赫前来找自己商量,想要掏钱把自己手中的技术全部买下来。
说实话,赵总能看得起他这些技术,他挺高兴,但是要花钱买,他却不能卖。虽然这些技术很多都是他个人的成果,是额外利用业余时间做出来的,但毕竟是利用公司的资源研制出来的。他原本打算把那些技术无偿送给研究所,要是这样转手卖给别的企业,不就相当于对公司的背叛吗?
所以,张浩波一次次拒绝了吴主任和赵总的好意。可没想到赵永盛虽然身为一个大集团的老总,却能屈能伸,一次拒绝,并没有让他放弃,还派吴主任三番两次给张浩波打电话,要和他吃饭,说让他再考虑考虑。
彼时的张浩波,一身正气,决定要送给研究所的技术,一项也不肯卖出去。每次吴赫代替赵永盛前来约他出去吃饭,他都一一婉拒了。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往岁的张浩波是一个无比正直的人,坚持着自己的原则,追寻着自己的理想,一心想要有所成就,报答社会。可现在,在研究所里,他自己尚且处境不稳,服务社会的心也淡了许多。不如说,他几乎已经不想着那些了。他很久没想起来这个愿望了。一想起自己名下的四十多个公司,他几乎生理不适,头晕目眩,一阵阵犯恶心。
他麻木地接起吴赫的电话。果然,没什么新奇的,吴赫依旧锲而不舍地邀请他和赵董事长一起吃饭。可这一次,他握着手机,沉默了许久。一个念头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杨律师对自己说,要找一个有政府背景的人,赵董事长不就是有这种背景的人吗?如果自己肯和他合作,如果自己把难处告诉赵永盛,请求他的帮助,对方会不会有可能,对自己伸出援手呢?
可是要人帮忙,不可能是白帮忙。自己能给对方的,只有手里握着的这些技术。电话那边,吴赫耐心等着他的答复。他犹豫不定,心跳加速,握着手机的手心里都冒出了汗。一直以来,自己都是坚守原则的,难道为了求人帮忙,就要把手里的技术,都卖给别家企业吗?
思虑再三,几度动摇,他还是不能决定。他咬了咬牙,依然一口回绝了。
挂了电话,他第一次有点后悔。他在原地发了半天的呆,简直是越想越后悔。但已经作出决定,他还是要尽量向前看。手头的项目已经有眉目了,他尽力压下心头的不安。一点侥幸的念头冒了出来,自己名下的那些公司,虽说是定时炸弹,但毕竟,还没有爆炸。就像之前,自己辛苦打官司的那家公司,他在发现它的那一天就采取了措施,其实那家公司还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实质上的危害。这样说来,在去解决问题之前,大概还有一个缓冲期。他打算尽快活动一下关系,去找一个有政府背景的人。只要能把自己的问题解决掉,即使动用存款,他也在所不惜。
然而,周一的早上,他收到了来自银行的一纸税费欠缴明细。他名下的一个公司,欠了上千万的税款。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衣服。定时炸弹爆炸了。
慌乱之际,张浩波记起杨律师曾告诉他,唯一的解决之道,是要找个大靠山。
他想尽了办法,搜肠刮肚,去寻找每一个可能搭上关系的人。过去他最在乎的尊严和自傲,被他一股脑儿丢进了尘土里。那些都不重要,就算低声下气,只要能找到一个有政府靠山的人,只要能把自己眼前的这个劫难给解决了,他什么都愿意做。
几天过去了,电话打了好多个,好话说了一箩筐,可还是没能找到一个合适靠谱的人。他也去了趟工商局问了问,据工作人员说,欠了税,公司根本就撤销不了。就算撤销了公司,已经欠下的税款也不可能抹掉。他心急如焚,眼瞅着事情瞒不下去了,他工作也抛下了,每天在外面跑关系。他甚至不敢面对妻子和岳父母,每天在外面徘徊,到了下班时间才敢回家。日子没过去几天,他整个人都心力交瘁。
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周末,他和妻子原本和孩子约好,要去北京玩一趟。他还没想好怎么把这天降之灾告诉家里人,只好硬着头皮,上网买火车票。结果,他发现他买不了高铁票了。
他手脚发冷,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抱着微弱的侥幸心理又试了一次。果然,他买不了高铁票,估计机票也买不了,他已经进入了限令。
鼓捣了半天,票也没买成,面对妻子的疑问,他终于再也无法隐瞒,只好摊牌,实话实说。
宋慧听了,半晌没有说话。出去游玩的兴致被毁了个一干二净,夫妻二人相对枯坐,一时谁也没有话说。这灾难实在太沉重,压到这样一个普通人身上,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身上,实在令人承受不起。
最后,夫妻二人讨论出了一个不算结果的结果。从前几天开始,张浩波就一直在跑关系,找人脉。二人商量着,先不把这件事情告诉双方父母。当下的事情,只有一个解决途径:这几天,二人都各自梳理一下各自的人脉,尽可能去寻一个能解决这件大事的靠山。
没过多久,又一个晴天霹雳砸了下来。因为他迟迟没有还款,他的银行账户已经被冻结。与这条消息同时到来的,还有三份来自三个不同其他公司的欠缴税费单。
他几乎被逼上了死路。
收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跑关系的路上,身处外地的一家小旅店。得知这个消息,一时间他竟保持了平静。他走上顶楼,平静地抽了支烟。
透过眼前的烟雾,他看到了自己短暂的一生。这就是他一生最后的时刻了吗?从天堂跌到地狱,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只因为一个小小的契机,因为自己丢失了那张小小的身份证。不,这个责任不能说是在于自己。丢失身份证,这并不能算作是一个过错。那是盗贼打破车窗偷走的,而且,如果身份证能像银行卡一样挂失,之后的问题也就不会存在了。可这就是社会现在最可怕的地方。丢失了身份证的人,因为拿不出丢失身份证的证据,只可以补办证件,而之前丢失的、已经不在主人手中的身份证依然可以完美的发挥其效用,丝毫不受影响。发生这样的事,是谁的错?难道不是这种制度的错吗?他张浩波,一路从穷乡僻壤中走出来,走到大城市,乃至在大城市里站稳脚跟,期间花费了多少努力?他一辈子都在苦苦奋斗。一个出身好的人,从出生就轻而易举拥有的一切,他几乎要累死自己,才能够得上边儿。他才认识到,一直以来,是他误会了,他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是社会看见了他的努力回报他的吗?根本不是。要不是自己拼着一口气、绷着一股劲儿,拼命向前,自己的命运在出生在那个贫困村落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这个社会原本就是不公的。他千辛万苦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可是上面的人相互勾结,为了一点利益,就可以把一个像自己这样的人打落谷底,碾作尘埃。一个普通人丢失了身份证,难道就该死吗?那些社会经济地位高的人,他们不仅起点就比自己高了何止千重万重,而且他们的人生也比自己少了多少困难和不确定的灾难。杨律师说,要拜托一个有政府背景关系的人,他或许可以帮自己解决这些问题。可是,那样的人是人,自己这样的人就不是人了吗?为什么身上带着老百姓的标签,就只能任人宰割,命运随风飘荡呢?自己有今天,是靠自己孤注一掷,数十年如一日的拼搏,是靠自己的实力,而不是靠这个社会。这么多年来,自己怎么就那么蠢呢?已经三十多岁了,还像象牙塔里不谙世事的大学生一样,一腔热血,满心志向,一心想着要造福社会,报答社会。可“报答”二字,从何而来呢?社会给过他什么?这个社会上的上位者,抑或说是这个社会本身的制度,都恨不得要了他的命,这个社会根本就对不起他,他又为什么要想方设法的去对得起社会呢?
他愤愤想了许久,最终化作满心的绝望。手中的烟熄灭了。他望着楼下,下面的街道依旧车水马龙,人们来来往往,麻木地、不知疲倦地奔走着。自己也曾是那里的一员,可是如今,他是如此迫切地想要摆脱掉老百姓这个标签。人活一世,他不想做任人宰割的韭菜,他想做上位者,他受够了公司里众人的排挤和欺压,他想让自己活得更精彩。
一时间,自尊和野心在他的胸膛里无限膨胀起来。可倏尔,他又泄了气。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空想罢了。即使读到博士,人人钦羡,成为人们口中的人才,可依然摆脱不了自己的阶层。如今的自己,不过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一切都好像离他远去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不然就放弃吧,他自暴自弃地想。
可是他没有跳下去的决心。他离天台的边缘依然隔着两米以上的距离。他不甘心,他怨,他恨。
他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恍惚了片刻。好像突然被从天人交战的内心世界中拉回人间,他动作僵硬地掏出手机。一看,是锲而不舍的吴赫。
他冰冷的四肢好像被灌入了一股小小的暖流。他急匆匆按下接听。
两个小时后,他在一家豪华的酒店里,面见了赵永盛。
赵永盛这个人,以惜才著称。他本以为这么大一个集团的董事长会架子十足,没想到,这位赵董意外地平易近人。为了他手中的技术,此人不惜软磨硬泡,不断向他抛出橄榄枝。而要说有背景的人,赵永盛可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是他第一次私下里见赵永盛。奇怪的是,他原以为这种行为,接近于背叛研究院,可是真正做出来的时候,他心里却并没有一丝的负担。
赵永盛五十多岁,但身材保养得很好,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他平易近人,而又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间,甚至很有一种风度翩翩的感觉。吴赫跟在他身边,见张浩波拘谨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样子,笑着招呼他坐。
吴赫亲自给张浩波倒了酒。张浩波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躬身接过来。
“这家酒店有几道菜还可以,不过比起我们冬洲大酒店,肯定是差一点。”吴赫说,“这次,就委屈张博士了。”
张浩波连连摇手。“吴主任客气了。”
菜一盘盘端上桌。张浩波见对面的二人不谈工作,不谈专利技术,只招呼他吃菜,便也只好客随主便。赵总偶尔跟他闲聊几句,问他最近工作可顺利,他也只是敷衍应答。他心里有些忐忑。这位赵总,到底是不是能救自己的人呢?
对面的二人也看出张浩波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赵永盛放下筷子,面带微笑地问道:“张博士啊,之前在贵研究所,听你讲解那些研究成果,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听说,你是从一个小山村走出来的,能走到今天非常不容易。不瞒你说,我也是从一个小村子里走出来的。曾经啊,我也想过要一直读书,读成家乡第一个博士呢。不过,小时候家里实在太困难,半道就去工厂里当学徒工了。当时觉得挺遗憾的,现在想起来,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毕竟,像张博士这样专业领域人才的水平,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的啊。”
赵永盛此言,让酒桌上的距离拉近了些。见赵总完全平等相待,甚至还很尊重他,一直有点拘谨的张浩波也放松了不少。“赵总过谦了。每个人各有所长,您是个管理者,管理着那么大一个集团,而我是做具体科研工作的,只是个普通的研究员,跟您差得远。”
“我一向非常欣赏,甚至可以说是佩服你们这种高科技人才,”赵永盛说,“每一个高科技人才,能给社会带来的价值都是非常巨大的。但是现在啊,在很多单位里,高科技人才并没有得到应有的礼遇。这实在是挺让人痛心的一件事。像我自己的企业,高科技人才只要能力摆在那,资历什么的都不重要。他有一个研究成果,我就绝对要给他记一笔功。创造多少价值,就能收获多少价值,这样才科学合理。人才也需要动力嘛。”
张浩波听了这些,心头微微一动。他很认可赵永盛说的话,点了点头。“您说的很对。”
赵永盛也点点头。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那就先不聊这些闲篇儿了。对了,之前我们沟通过的事情,张博士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张浩波听闻此话,不自觉地正襟危坐起来。他现在该怎么回答呢?要说起来,赵永盛此人自然是再可靠不过的一座靠山。张浩波也心知肚明,如果他能求得赵永盛出面帮他摆平这些事情,不可能是没有条件的。这个条件,无非就是他手中的那些技术。在电话中答应吴赫的那一刻,他就想好了,他想要用他的那些技术,来换取赵永盛的帮助。
可是刚才饭桌上,他迟迟没有找到机会说出自己的遭遇。要他开口求人,结果还是未知的,他知道这个脸面必须要拉下来,可是坐在座位上,几次三番,还是踌躇着开不了口。他不断对对面的两人察言观色,可左思右想,还是摸不准他们的意图。他们可以为自己的技术付出金钱,可是自己现在有这么大一个麻烦事,对方真的会愿意替自己摆平这么大的麻烦吗?
可赵永盛问到了这儿,他自己心里也觉得这是最后开口的机会了,他鼓足勇气,想着措辞。
张浩波心里想着这些,眉间神色也凝重起来。在他开口之前,倒是赵永盛先开口了:“张博士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没关系,我们都特别重视像你这样的技术人才,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我们也许能帮的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机会摆在面前,没有不试一下的道理。仅仅两个小时前,他还站在楼顶,差一点就要跳下去,这是他绝处逢生的机会。他放在膝盖上的两手攥紧了拳头。
他下定了决心,抬起头,面对赵永盛和吴赫,把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
让他没想到的是,赵永盛听了他说的这些,豪爽一笑,“这个简单。我是人大代表,我给他们提建议不就完了吗?人大代表,不就是督查他们的吗?”
几乎要了他性命的难题,在赵永盛的口中是如此简单,好办,轻而易举。张浩波瞪大眼睛傻愣愣地看着对方。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生怕自己理解错了对方的意思。
吴赫在一旁补充道:“张博士。如果是这件事情,你不用担心,我可以跟您交个实底。要去周旋去解决这件事,确实会有些麻烦,但是,我们赵总看中你是个人才,我们愿意帮你这个忙。”
张浩波有些呆呆地看了看吴赫,又转过头去看赵永盛。赵永盛冲他点点头。“这件事情说难也难,但说容易也容易。既然我们今天见了面,有这个缘分,我就帮张博士你这个忙。高科技人才嘛,不该把精力浪费在跑这种事情上,不该为这些奔波操心。”
“对了,张博士,”赵永盛微笑着,又添了一句道,“之前我们交流过的,技术的事宜,您考虑的怎么样了?”
张浩波犹沉浸在震惊之中。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顺利。赵总轻飘飘应承下的事情,不啻于是救了他的性命,改变了他的人生。既然人家肯帮这个大忙,自己没有不报答对方的道理。对方最需要的,也是自己仅剩的,也只有技术了。这年头,帮人哪里有白帮的,就算需要他付出手中的诸多技术,他也仍然对赵永盛千恩万谢。如果对方真能替他摆平灾厄,这救命之恩,简直无以为报。
面对赵总温和的询问,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考虑好了。”
达成了一致,三人碰杯。大事终于了了,张浩波长出了一口气。他想着,这下他的人生很快就能回到正轨上,可是心里还是没着没落的。原因显而易见,尽管赵永盛大手一挥,答应把四十多家企业的问题都给他解决了,但是,这未必是最后一次麻烦。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他该怎么办?难道仅仅因为丢了身份证,他以后的人生就永远活在提心吊胆中了吗?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赵永盛倒替他问出了口。“张博士,你的身份证还在外面,就算这次的问题解决了,以后不排除还被注册公司的可能。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这话正说到张浩波心坎上。他深深叹了口气。“是啊,以后怎么办呢?”
赵永盛看了他片刻,“像这种事儿啊,面对这种情况,一个人必须自强。张博士,你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你必须再把自己发展成一个有力量的人,这样以后在遇到问题的时候,才能更好地去解决。”
赵永盛说的道理,张浩波也懂。可是想想自己在研究院的现状,他也只能摇头苦笑。他已经错过两次提拔的机会了,如今,手中的核心技术也都给了出去,他在单位的核心竞争力已经没有了。在单位,被钱孝仁等人针对,又失去了领导的青睐,在研究所他不过只能混日子罢了,还有什么光明的前途可言?多年来,他一直努力自强,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有力量的人。原本他觉得自己几乎已经实现了理想,可现在看来,即使一直在研究院干下去,也只是庸庸碌碌罢了。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长叹一声。“唉,我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赵永盛听了,顿了顿,道:“其实,张博士,你眼前并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选择。”
张浩波看向赵永盛。赵永盛道:“不如这样。我们那儿,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是环境也不错。我有心想把你这个人才挖到我那儿去,不知张博士您,意下如何?”
张浩波知道,赵总是个惜才的人,他也不是没有看出来,此人对自己的看重。可是面对突如其来的邀请,他还是不能立刻一口答应下来。说起来,自己在研究院是打工,换了个企业,到了赵永盛那边,也还是打工,这么看的话,对自己身份证的这种问题,似乎没有什么改观。但是,他在两边的境遇完全不同。一边不受待见,一边备受尊敬,谁都能看得出来哪边更有前途。而且,自己这次出了这种事情,是赵总一口答应帮自己挽回一切的负面影响。就算这次的事,赵总真的帮自己解决了,但假如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如果自己还只是研究院的一个普通员工,那依然束手无策。而如果能跟着赵永盛,这种未知的担忧估计就不足畏惧了。
吴赫也说:“如果张博士愿意来我们冬洲集团发展的话,各种待遇肯定都是最好的。像住房问题,没两年就能解决。这还是保守的说呢。薪资福利,我们都可以再议。虽然跟你们这种高科技人才谈财务上的事情,好像有点俗气了,但这都是作为集团人才应有的福利待遇。毕竟安稳的日子,人人都想过嘛,这也是我们集团对张博士的一点诚意。我们冬洲集团,比起研究所肯定是氛围要更自由一点。你要是在体制内做得不舒服,觉得我们这种更有挑战性的公司不错,那我们公司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张浩波听了这些,心中的天平更加向赵永盛这边倾斜。自己的专利,自己引以为傲的核心技术,已经都给了冬洲集团,如果自己也加入对方,那不就还算是自己的业绩吗?而且在研究所那边,未来发展如何,可以想见。赵总这边,宛然是一条崭新的道路。
赵永盛见张浩波沉默,朝吴赫摆了摆手,笑说道:“老吴啊,你也别说太多了,不要勉强人家。”他又转向张浩波,“张博士,我们只是向你提出一个建议,如果你能过来,首先,你有你这些专利,而且,只要你能好好干,我可以给你一个政治待遇。我是一个懂得爱惜人才的人,你到了我那里,直接就是研发总监,我还可以把你发展成一个政协委员。这是我们对张博士你的诚意,不过具体的决定,肯定是要由你来做。我们不勉强你。你可以充分考虑一下。”
听到这儿,张浩波再无法不动心。面对如此优厚的条件和待遇,很少有人能心如磐石。况且,如果要坚持,总要有一个信念,可现在的研究院,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执着和坚持的了。如果能成为一名政协委员,他就不再是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个,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老百姓了。如果能成为一名政协委员,那谁还敢骑在自己头上?谁还敢冒用自己的身份证?他苦苦奋斗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上一个阶层,为了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过得更好吗?只要能达到这些目的,也不囿于一定要留在大城市,他在大城市,受的伤害难道还不够多吗?小一点的城市也没什么不好的,也许,还更有自己施展的空间呢。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质疑自己的付出。曾经那些坚持,那些理想,那些辛劳和付出,到底值不值得?曾经,他为了忠于研究院而三番五次拒绝吴赫,当然,也因为这个集团的理念与节水环保背道而驰。如今,他已经对研究所没有太多留恋,造福社会的想法也没有那么强烈了,可真要进入这样一家企业,他自觉心理上还是有点迈不过“水”的这道坎儿。
赵永盛看着张浩波犹豫的脸色,又开口道:“张博士,不管你最后决定怎样,有今天坐在这一张桌上的缘分,我们也算得上是朋友了。有两句建议,希望你能思考思考。”
“你这么多年一直坚持着一种信念,我很佩服,”赵永盛说,“但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想提醒你,你坚持那些理念,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现在回头看看,你得到了什么呢?为了节水事业,这确实很伟大,但如果弄得最后连自己的饭碗都快保不住了,这是何苦呢?理想和现实,到底哪个重要?君子审时度势,知道进退,知道得失。你还是要多为自己考虑啊。”
张浩波沉默了。赵永盛说的这些,他不是不懂。其实,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时不时感觉到,自己心中那曾经无比坚定的信念出现了裂缝,发生了动摇,曾经心中的热爱和执念,好像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慢慢变淡了。
他曾经为这种变化而感到困惑,甚至不安。可是赵永盛的一席话就像点破了窗户纸,他突然意识到,不就是这回事吗?自从那场无妄之灾,家里境况几度下降,精神压力也大得很,尤其是卖掉房子这件事,对他而言,简直是一场巨大的打击。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理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做到这个份儿上?眼前的这位赵总,正在向自己抛出别人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橄榄枝,如此难得的机会,他岂有不接之理?
他当即应下。什么水的情怀,什么节水的理想,他都抛到了一边。转天,吴赫就给他拿来了具体的合同,并给他详细讲解了一下公司的情况。经过了解,他更加认识到了这家公司带来的巨大污染。但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的是,他竟没有多少心痛的感觉。他心底里那个地方,似乎陷入了麻木。吴赫跟他讲的很详细,但即使看见了几个数据,对对方的用水量和污染程度感到了一些惊讶,却也没有一分一秒动摇过他的决定。
他心里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消失了,可他自己却仿佛没有意识到。或者说,那心底的声音太细微,他已经听不到,甚至已经也不在意了。
第二天,张浩波准时前往研究所。昨天,吴赫状似无意地提到一句话。他说:“张博士,你最好再考虑一下你自己主导的那些项目专利,考虑下那些技术,是不是要留在研究所。等你把那边的工作都交接完了,就可以来我们这边了。”
吴赫这句话,给张浩波提了一个很大的醒。自己研究的那些项目和专利,原先自己想着,都要无偿地送给研究院。而现在,他简直要对过去的自己嗤之以鼻。过去的自己真是太蠢了,怪不得被人欺压,被人看扁。研究所给了他什么?对他有什么恩情?他不都是靠自己的能力才取得今天的地位吗?而当自己遭遇了一些变故后,世态炎凉四个字,可算让他真真切切的体验了一把。自己那些技术,无论大小,都是自己无数个日夜,辛辛苦苦,耗费无数血汗得来的。那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东西,绝没有白送的道理。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移动硬盘,把自己平时研究用的材料数据,全部传输进去。他又翻了翻自己的抽屉,把有价值的实验数据都收进公文包里。当然,和同事合作研究的研究所的项目,他分毫未动。他动作干脆利落,很快把该转移的材料都转移好,并把一切都收拾好。
他把实验室的钥匙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他最后环顾了一下自己奋斗数年的办公室,然后一手拿着整理好的公文包,一手拿着辞呈走了出来。
不巧的是,刚出门就迎面撞见了钱孝仁。钱孝仁一见是他,顿时拿捏出领导的气势来,甚至还带了点冷嘲热讽:“小张啊,这么急匆匆的要去哪儿?最近我就想批评批评你了,你这工作态度有问题啊,三天两头请假早退,还想不想干了?现在那个项目,进行到哪个阶段了?十点之前,拿一份书面材料,来给我汇报一下。”
张浩波看见这人,心里就涌上一股无名火。看这人的嘴脸,他恨不得当面斥骂他几句才解恨,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一阵疲乏。他只轻嗤一声,从这人身边擦肩而过。
钱孝仁万万没料到,张浩波会是这种反应。被撞了一下,他惊愕不已。张浩波却顾不上看他什么反应,他直奔所长办公室,提交了辞呈。
走出研究所的那一刻,张浩波心情无比顺畅,简直是扬眉吐气。回想起马守东接到辞呈时的震惊神情,他很是畅快,但又有点五味杂陈。当年博士刚毕业的时候,得到了这份央企的工作,他是多么喜悦,多么珍惜。当初觉得,这就是在大城市站住了脚。在来到这儿的那一天,他从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从这离开,从这个人人羡慕的安稳位置辞职。
他虽然感慨,但这些感慨里,没有半分犹豫和悔意。他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研究所的大门,然后毅然决然地举步离开。
张浩波举家来到江洲市。
曾几何时,他拼了命也要留在大城市。如今,放弃了那个念头,来到江洲,他意外地发现这里的环境也还不赖。和天津这个直辖市比起来,江洲市自然是个小城市,但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风土人情。就拿江洲市来说,虽然有些道路可能没有京津的道路宽阔,早晚高峰的人潮也不像大城市那么熙熙攘攘,但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走在其中,张浩波竟也感受到了一丝自在。
生活节奏的略微放慢,并没有影响这座城市的现代化程度。而且,当他第一次走进冬洲集团的大门,他更是对赵董事长旗下这个大集团有了全新的认识。气势恢宏的办公大楼,规模庞大的厂房车间,无比豪奢的冬洲大酒店,眼前所见的一切,无一不让他震撼叹服。集团占地面积足足有上千亩,走进冬洲集团,简直就是走进了一个小王国。吴赫还以给他接风为由,张罗着请他去冬洲大酒店吃了饭。酒店里面金碧辉煌,简直晃花了他的眼睛,吴赫把菜单推到他面前,每一道菜的价格都让他咋舌。
让他震撼的还不止这些。在他把手中的技术都转给赵永盛以后,后者不仅给了他作为报酬的一大笔钱,而且此人说话算话,言出必行,立刻投入行动,替张浩波解决那个大麻烦。身为人大代表,赵永盛带了一个人大代表专家团,专门跑到工商局去调查这件事。赵永盛不愧是名声在外,实力雄厚,此人出手后,快到出乎张浩波的意料,他名下的那四十多个公司,没过多久就被尽数注销了。
他正式入职冬洲集团。他从研究所的一个科长,一跃成为了公司研究院的负责人,成为了研发部的部长。赵董事长替他出面解决了那四十多家公司的事情,他本就满怀感恩,更不用说现在优厚的薪水、福利、待遇,一样不少,在他心中,赵永盛俨然成了他生命中的贵人。他深知对于一个民营企业来说,最重要的无疑就是业绩。领导要看业绩,要看数字,要收效快,要结果。既然赵董事长如此赏识自己,又对自己有大恩,张浩波暗自忖度着,他势必要给人家干出点成绩来。
那些年轻气盛的梦想,被他通通抛之脑后。从此以后,他将只为赵董事长做事,为自己做事。有时他也会想起曾经的理想,什么专心科研,造福社会,为社会服务,在现在的他看来,是多么可笑。社会把他推入深渊,他又何必要回过头,还傻乎乎地想为社会谋福利呢?这个社会对不起他,他为什么还要以德报怨,非得要对得起社会呢?他突然想通了,他根本没有必要去回馈社会什么。他越来越坚定这个想法。没有什么比自己切实的利益更加重要,如果有的话,就是恩人赵董事长的利益。他要为冬洲集团创造效益,而且见效一定要快。之前赵董事长也对他承诺过,说可以把他发展成为一名政协委员。为了这个名额,他就更要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他说干就干。名牌大学毕业的博士,要说脑筋,自然差不了。要快速创造效益,最简单也最有效率的方法,就是多申报专利。经过思考,他详细总结了一套从各个角度多申报专利的方法。他带领研发部,不到半年时间,就申报了将近二十项专利。他又申请了各种奖项,收效也很不错。
效益直线上升,大家皆大欢喜。赵董事长也确实履行了他的承诺。经过推荐和选举,张浩波很快得到了政协委员的身份。自从丢失身份证,他一夕之间陷入了人生的低谷,可现在,他的人生被重新点亮了,他似乎又回到了巅峰,甚至比原来站得更高了。
技术,一向是把双刃剑,可以用的好,也可以用得坏,他早就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当第一次看到设备运行时,第一次亲眼看见大量的水被浪费、被消耗的时候,他的心还是微微震动了一下。他有点恍惚,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手,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想当初,吴赫说要买自己手中的技术,尤其是那个节水技术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以为这个企业是打算用自己的技术的。可是如今身在集团,他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吴赫甚至赵董肯放下身段,不断和自己联络协商,誓要把自己手中的技术买到手。道理其实很简单,就像曾经钱孝仁说的那样,自己的那个技术,确实厉害非常,甚至厉害到一旦被应用,可能会带来整个产业的变革。作为一个技术人员,他原来把问题想的很简单:技术是不断前进的,不断革新的,这是必然趋势。我们的社会不断进步,不就是这个原理吗?可现在他才明白,哪怕是一个真正的好技术,也不会让所有人都从中获利。尤其是他这种会带来巨大影响和变革的技术,如果真的应用下去,恐怕会给赵董的集团带来直接影响。表面上,是赵董看重自己的技术,吴赫话里话外也表示好像技术已经被应用到集团,但是事实是怎样,大家彼此都心照不宣。看着眼前哗哗流掉的废水,哪里有一分像是用了那节水技术的样子?想尽一切办法买到他张浩波手中的专利,不过是为了把它雪藏起来,不过是为了把这个技术废掉罢了。
他想得明白,也劝自己去接受,劝自己释然。但是,多年以来对水的热爱刻在他的骨子里,他大学就读的专业,他选择的研究方向,他曾经的执念和理想,他整个人生的一切都围绕着水。在哗哗的水流声中,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心里好像失去了点什么,空落落的。
可是这种细微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当他抬起头,看见赵永盛微笑点头,面露赞赏;当他看到公司的效益直线上涨;当他拿到手的奖金越来越多的时候,他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好像没有了,好像被填补了。
是啊,人总是要适应现实的,他告诉自己。从前吃的亏,难道还不够吗?曾经,他一心想要帮助社会,原来的他一直以来也就是这么做的。可是命运给他开了个玩笑,一把把他推下深渊。在危急时刻,有谁帮助了他吗?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在他满心绝望的时候,甚至在他站在顶楼,差点就要一跃而下的时候,有谁对他伸出了援手?与其说社会对他没有半点帮助,不如说社会就是加害他的那一方。对那个站在楼顶的人伸出援手的是谁?是赵永盛,是他自己。他是靠赵永盛的帮助,也是靠他自己,才撑了下来,才渡过了难关。过去的张浩波,与其说是满怀理想,满怀热忱,不如说是一个一腔热情的傻瓜。善良和愚蠢往往只在一线之间。他不想做一个善良而清贫的傻子,他要为自己而活,要做一个聪明人,要向赵董事长曾经提点他的那样,成为一个有力量的人。赵董想要效益,那就怎么有效益怎么来。如果浪费水能挣钱,那就浪费水好了;如果造假能挣钱,那就造假好了。别说是看着水哗哗的流掉,就算在这种情况下还让他出具节水证明,他也可以出具。技术只能达到二级水,没有关系,他一样可以给出合格的数据。集团做的这一切,对环保的影响,对水资源的影响,对社会的影响,对国家的影响,他心知肚明,可那又怎样呢?他何必非要去较那个真呢?
他看似继续做回了老本行,投身于科研事业,但是从前他满心想的都是如何能够更加节水,如何能够改善干旱地区人民的生活,而现在,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能够快速给公司带来经济效益。技术这个东西,仿佛已经从他的理想中脱离了出来,他看待技术仅仅如同一项业务,甚至可以说,他几乎看不到技术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些技术能够带来的东西,那些切实的利益。
他心里的那簇火苗熄灭了。这一次,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件事。刻在骨子里的理想和信念一朝剥离,他似乎感到了那些微的痛楚,可是他随即就释然了。或者说,他告诉自己要释然。能成大事者,不会拘泥于这些小节,看赵永盛,看吴赫,他就明白原先是自己站的太低了,眼界不够。每个人都知道要挣钱,这个目标很明确,但是为什么要挣钱,这种努力意味着什么,很多人都没有想清楚。他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他庆幸自己的醒悟还不算晚。人生在世,挣钱虽然是一个很重要的目的,但是还有一件事,甚至比挣钱还要重要,那就是要看清自己在这个时代发展过程中处于怎样的位置。就像之前的自己,名校毕业,学历很高,又获得了央企的工作,薪水不错,待遇优厚,他曾经以为。那样就是出人头地了,就是在社会上混得非常好了,但是现实给了他深刻的教训。仅仅是丢失了身份证,看似一件小事,却瞬间把他打回原形。这么多年的奋斗,给他带来的那些表面上的荣光,实际上,并没有使他的社会地位得到提升。原先他在研究所争取提干,更多的是出于对荣誉、面子和金钱本能的追求,其实自己想要什么,该去争取什么,他脑子里是不明确的。现在他想清楚了。为什么所有人都愿意当领导?大部分人穷其一生都想往上爬,因为一旦当上领导,就好似变成了神仙,就有了无穷无尽的特权。很多时候,这些特权并不是钱能买得来的,很多时候,花同样的钱并不能办同样的事。就像他走常规渠道,想要去维权的时候,简直千难万难,可是赵永盛一出手,这件事情却好像不费吹灰之力。
刚见识到冬洲集团的辉煌时,他心里既佩服又羡慕,羡慕之余,也冒出了一个想法:如果自己也能加入到这个集团就好了。这种加入,并不是入职,而是真正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和他们站在一个阶层上。一旦进入了上一层的圈子,很多界限就变得更宽广了,甚至很多原本严苛的界限也就没有那么分明了。这个社会的运作规律大概就是这样的,张浩波心想,他只是原先没有站到这个高度,没有清楚认识到现实。他再也不担心身份证的问题了。如今他张浩波身为冬洲集团的一名部长,更是江洲市的一名政协委员,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任人欺凌的老百姓。这几个月来,他上升到了这个阶层,这对他个人而言是巨大的一个跨步,比他之前十几年的埋头奋斗还要有意义。
他终于初步达到了他想要的高度。良心、道德,那些都是相对而论的,张浩波这样告诉自己。事实教育了他,如果一个人在社会上,自己都不能站稳脚跟,那一切都是虚妄。如果不能给家人带来富足稳定的生活,那自己再怎么奋斗也没有意义。人生在世,理想这种东西太过遥远,也太过虚无缥缈,他追逐了它很多年,已经累了,够了。
他站得高了,但看得更近了。只要是对自己有好处,对赵董事长有益处,能给集团带来效益的,他都义无反顾地去做。消耗水、污染水、浪费水,为国家和社会带来怎样的隐患,在他心中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只要能赚钱的东西就是好的,没有什么比效益、比赚钱更加重要。良心能当饭吃吗?好人就一定会有好报吗?他并非打算从此做一个恶人,只是遵守良心,努力做一个好人,这种事情他已经完全不去考虑了。那些曾经让他最在乎、最看重的东西,站在他现在的这个层次上,仿佛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他如自己所愿,成为了一个更有力量的人。可是曾经的伤害并不是全无痕迹的,或许是那段绝望的经历于他而言实在过于刻骨铭心,他偶尔午夜梦回,依然会惊出一身冷汗。那些绝望,那些伤害,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伤口,伤口虽然已经结痂,可是他的隐痛还在持续发挥效应,时刻提醒着他,绝不能回头,绝不能落到原来的那个位置,就算不择手段,也要保住现在的一切。设备能耗大?没问题。产品不合格?与我无关。他从未说他故意想要害人,可是这个社会不就是这样的吗?老百姓不就是任人宰割、任意欺凌的韭菜吗?他知道自己抛却了一些东西,可是如果说他这是没良心,是坑害社会,他倒不这么觉得。他的内心为自己辩解道,这不过是现在社会上再正常不过的自然规律罢了。这个世界、这个社会不就是这样运行的吗?回想起来,他能有今天,全都是因为丢失了身份证的那个契机,更是因为在工商局的屡屡碰壁。如果没有那个契机,他恐怕还得不到赵董事长的这个机会,还到不了如今这个位置呢,有时候他冷笑着如此想。过去永远成为过去,他现在是一个全新的人了,一个与原来完全不同的人,比起那些遥不可及的理想和虚无缥缈的道德标准,个人的利益取代理想,成为了他新的底线。
在张浩波的努力下,集团效益很快水涨船高。集团效益好,张浩波的腰包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鼓了起来。半年多的时间,他就开上了保时捷。一年以后,他在江洲市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区,为父母买了一所大房子。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把父母接到了城市。父母过了那么久苦日子,他满心愧疚。他竭尽所能,甚至变本加厉地想要补偿他们。他什么都给他们最好的,他想让父母也能体验到奢华的生活。可即使变着法地去弥补,他依然觉得还不够,不能补偿父母这么多年为自己付出的辛劳。
与此同时,他心中升起了另一种五味杂陈的感受。自己埋头苦干那么多年,就为了让父母能过上普通的好日子,可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却仿佛难于登天。而现在,赵董事长给自己的人生带来了转机,自从上了这个阶层,好像一切都变得容易了,一切都变得更加顺风顺水了。自己付出的辛劳还比不过在研究所的一半,可名利却仿佛唾手可得,这些金钱和荣誉是当年的自己远远想象不到的。曾经,虽然岳父母并没有看轻他,但他也总自觉在岳父母面前底气不足。现在的他,有地位,有实力,在给父母买下豪宅之余,对岳父母也是出手阔绰,权当报答。曾经最艰难的时刻,他差点交不上儿子的补习班费用,可现在,淼淼早就读上了贵族学校,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经济状况再也不是每天让他忧心焦虑的事情。
生活前所未有的富足和安逸,并没有让张浩波止步不前。他反省自己的过往,运用自己良好的学习能力,不断修正调整着自己的前进方向。他逐渐变成了一个很帮派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深知和政府人搞好关系的重要性。有了集团部长和政协委员的身份,他和几个官员也拉上了关系。一年年过去,他的地位越发巩固,事业蒸蒸日上,俨然成为了集团的中流砥柱。
年中,一次董事长出席的公司例会上,各部门的负责人都要汇报下半年的工作计划。轮到他的时候,他信心十足,豪言壮语道:“我们下半年计划积极申报,争取再增加二十项专利!除此以外,我们还要尽可能地向工信局争取科研补贴,给公司多弄些科研经费来!”
二十项专利,换了其他人,可能拼了命也搞不出来。可是他张浩波,就是有这个能耐,他说的可绝不是大话。和往常一样,自己的发言收获了众人的附和和赞叹,尤其是赵董事长,听了自己的发言,更是开口夸赞了几句,甚至说,如果能达到定下的这个目标,就给自己记上一功,到时候奖金也少不了。张浩波听着,心里美滋滋的。
“大家有没有不同意见?”董事长问了一句。
张浩波放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他双手抱胸,扫视了一圈会议室里的众人。当然没有人对董事长的决议有意见。张浩波抬了抬下巴。像自己这种业务能力如此优秀的人,是集团的中坚力量,理应享受众人尊敬和钦羡的目光。
他的目光扫到会议长桌的末端。他注意到一个人,那个人的神情似乎和众人不太一致。
这恐怕是这间会议室里唯一一个露出这种神情的人了。张浩波知道这个人,最近开会的时候见过几次,是集团新提拔的质量部部长。
那年轻的质量部部长看了看张浩波,又看了看董事长。虽然什么都没说,神色也还绷着,可眼神里的不赞同已经出卖了他。
张浩波不由得在心底嗤笑一声。这位刚上任不久的质量部部长,难道是觉得这种搞专利的方法不是真正搞科研吗?这不是废话吗?搞专利和搞科研,根本不就是两回事吗?
部长们都讲过下半年的工作计划后,最后还剩下一个人,就是这位质量部部长了。质量部的地位在集团一向是垫底的,就连座位和发言都要排在最末。看着这位由于即将发言而愈发正襟危坐的年轻部长,张浩波既觉得有点好笑,心里又升起了几分好奇。他倒要看看,这个明显不认同自己观点的人,会讲出些什么东西来。
那年轻人好像做了很多准备,手里拿了不少资料。那人看着赵董事长,说要采购检验设备,又说要重新完善标准。那人居然还特地提到了自己——说什么想要和研发部合作,重新推敲标准。自己不置一词,全无回应,对方竟也没有丝毫退缩。那人对着董事长又说了很多让人听不懂的话,什么过程控制,全面质量管理,卓越绩效,还说集团一定要走高质量发展路线,进行质量的改革和提升——高质量发展他倒是听说过,上任质量部部长也常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可是质量部这个部门,本来就可有可无,喊喊口号他能理解,有必要这么认真地去喊吗?
那人还在说着。张浩波看了看在座的其他部长们。众人有的一脸困惑,有的面露讥讽,有的已经开起了小差。让他有点意外的是,跟着自己来的研发部副部长倒是听的好像挺认真。他重新打量了一下质量部部长。说起来,质量部本就没什么用处,给集团带来不了什么效益,现在眼前这人还口口声声说至少要完善检验设施,要购入大量的检验设备。一个不能挣钱的部门,反倒还要花大把的钱,这人安的什么心思?
他转头看了一眼赵董事长。赵董事长神色不动,他看不出什么。董事长只是听着那人滔滔不绝,什么都没说,却也没有打断。
张浩波若有所思。他的目光又回到年轻的质量部部长身上。那人还在不断说着,颇有几分改革者的慷慨激昂。
直到回到办公室,他还有些恍惚。听到后面,他居然还真把那年轻人的话听进去了。不为别的,看着那个人的样子,他似乎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心中居然久违地翻涌起一阵辛酸。曾经,他也是这样不管不顾地逆流而上,不顾他人反对的眼光;曾经,他也坚持着自己的理想,好像追逐着旁人都看不见的光芒;曾经,他心中也燃着一簇火焰,觉得自己这辈子会为某个事业而献身,矢志不渝。
他现在过得很好,可以说,只要完全把内心忽略掉,他甚至找不出哪怕一个对现状不满意的理由。他明明应该释然了,可是当他回想起今天会议上那个年轻人的慷慨陈词时,他心里那个尘封已久的地方似乎又传来一点隐痛。
两个月前,他的一个大学室友来江洲出差,得了空闲,两个人小聚了一下。大学的时候他们关系就非常好,再次见到老朋友,张浩波非常高兴。可是饭桌上没聊两句,对面的老同学就说了一句:“我怎么瞅着你像变了个人似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时他打着哈哈应付过去,说哪有的事,推说最近太累了。可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当然变了个人。进入社会多年,谁还会像当年读大学时一样没有一丝改变呢?被抛到社会上的他就像一块橡皮泥,他很顺从地被捏成了各种形状,只要能得到利益,失去人格,又算得了什么呢?老同学一提醒,他才记起自己当年也曾是一个有着傲骨,年轻气盛的人。算一算,也就过去了几年,可是那个时光,已经远的好像上个世纪。
他不得不承认,他过得越来越不像他自己了。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告诉自己,良心、道德,这都不重要;他告诉自己,我从来没有想害人,我做的都是这社会上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曾经是一个好人,可是做一个好人,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有些时候,甚至不能保障他的安全。
他越想越烦躁,不知不觉又皱起了眉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老朋友见状,有点惊讶。“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你原来不是一点都不碰的吗?”
张浩波拿着打火机的手顿了一下。要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就是这几年吧。确实,这几年他抽烟抽的挺凶,妻子宋慧也提到过。妻子还说,你怎么总是皱着眉头,看看都要出皱纹了。你原来不是这样的呀。
他告诉自己水不再是自己的执念,可是为什么再也不肯去排水现场?他告诉自己抱有理想是幼稚的,可为什么看到那个年轻的质量部长,心绪会如此复杂?他告诉自己释然了,可为什么直到现在,自己还是没有真正释然?
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很久以来,他避开自己心中的众多问题,只管当下,只管眼前,只管利益。可是在很多事情上,他终究还是心有犹豫的。就像现在,他手里正握着一个即将完成的技术。按照他近几年的行事作风,他本应该毫不犹豫地把技术献给集团,并以此邀功。但是此时此刻,他竟有一些动摇。
人生方向的改变并没有改变他的技术水平,对于集团的要求,他从来都能完美完成。就像这次,集团想要进一步增加产量。现在手中的技术一旦形成,是可以达到这个效果,可是同时,产生的废水也将大幅增加。
排污现场他只去看过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可是他清楚把手中的技术交出去意味着什么。就算他不去看,废水也会无穷无尽地从那里排出去,每分钟,每天,每年,永不停歇。在他小时候根本难以想象的水量,会从这里夜以继日地白白流走。
可就算感到了心痛,他难道能够不交出这个技术吗?就算有过动摇,他也知道自己最后应该还是会把那个技术交给集团的。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现在在这种事上犹犹豫豫,还有什么意义呢?
在班上浑浑噩噩又混了一段时间,技术完成了。他抛开心中的那些“杂念”,想着这几天就可以把技术交上去了。
这天晚上,他接到了一个杨律师的电话。
这些年,他和杨律师还保持着朋友间的联系。突然接到杨律师的电话,他也不意外。没想到的是,他这边才刚寒暄了两句,杨律师就语气颇为欢欣地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
“当初刁难你的那两个工作人员都已经进去了,”杨律师说,“现在抓得严了。工商局有不少人都被抓了。你以后,应该不用再为这种事担心了。”
张浩波先是感到惊异,而后涌上来的是久违的畅快。当初结案的时候,杨律师就和他明说,官司虽然打赢了,但工商局的人并没有承担什么责任,而且冒名注册的人也没有什么处置。当时张浩波曾经质疑过这个结果,可是官司拖得他身心俱疲,自己的事情尚且应接不暇,他也改变不了什么,便只能郁郁作罢。曾经,工商局的人没有对错之分,就算做错了也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他当时就觉得这是最可怕的一点。可是现在,国家在这方面已经开始抓了,那些人那层安逸的保护衣,终于被剥下来了吗?
他又上网去查询了相关的新闻和消息,进一步确定了这件事。杨律师所说的并不是个例,在工商局的登记注册板块,被抓的人层出不穷。
看到这儿,他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好像敞亮了一些。他自认为现如今的自己已经看透了这个社会,他也尽量欺瞒自己的内心,忽略自己的动摇,可是这个好消息让他又看出点希望来。他内心那熄灭已久的火苗,似乎又冒了一点头。
到底哪条路才是正确的?是该遵从内心还是迎合社会现状?说起社会现状,此时此刻的社会和前几年让自己走投无路的社会,似乎也不是完全一样的。不久前的那次会议上,赵董事长为什么没有打断质量部部长的发言?董事长的想法和几年前相比,也有所改变了吗?是自己太迟钝了,没有意识到外界一点一滴的变化吗?人人都知道高质量发展,自己在研究所的时候所钻研的技术,不管是出发点还是技术本身,现在想来也都与高质量发展的思想不谋而合。高质量发展,其实不仅仅只是一个口号吗?这个社会,即将发生一场变革了吗?
自己手里的技术,平心而论,他并不是那么情愿交出去的。他原本想着自己的这些纠结没有意义,可是现在,他的想法有了稍许改变。也许,他可以听取会议上质量部部长的请求,和质量部对接,重新探讨一下集团的标准;也许,他可以拿着技术直接去找赵董事长,详细对董事长讲明这技术的利与弊,或许董事长会做出和前几年不太一样的选择。
也许,他可以再试一次。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想,他曾经是无辜的受害者,后来为了躲避伤害,他自我蒙蔽走向加害者的阵营。可是他心中的火种始终还在,就算被自己视而不见,也不曾真正消失。如今,他即将再次转换身份,成为一个前进者,甚至改革者。
是自己太悲观了。他眼前其实并不是一片黑暗。这个社会还是有希望的,这个国家还是在前进的。
想到社会和国家,他想起了自己身上政协委员的身份。当上政协委员这几年,回想一下,自己并没有尽到参政议政的职责,好像政协委员这一名头只单方面给他带来了阶层上的变化,而实际上,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难道不是一种责任吗?
他坐到桌前,打开电脑。想来有些惭愧,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想要撰写一份提案。严抓注册登记局的失职人员,这是一件大好事,可是他心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建议。在自己曾经历的那种案件中,这些失职的工作人员其实更像是从犯,或者说,是被动犯罪,而那些主要犯罪的人群还在逍遥法外。那些冒用他人身份证的人,才是真正该抓的人。
他要在政协上提议,抓住真正的犯罪者。抓住那些人其实并不是难事,就算冒用了别人的身份,但所有的经营痕迹都在。他们有财务的经营账,有客户,只要把对公和对私的账户都查一查,自然就会发现这些企业的各种问题。对于这些犯罪者,就应该严惩。身份证不是国家公文吗?从法律上讲,冒用身份证本身,就是冒用国家公务文件的违法行为。从前,自己虽然侥幸打赢了官司,这些人却完全没有受到处罚。他辛辛苦苦打赢官司,最好的结果居然只是判定他跟这个公司确实没关系,这就结束了,冒用身份证的人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这难道不是一件非常荒唐的事情吗?话说回来,凡是冒用他人身份证来做公司的,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是正常经营公司来盈利,一般人会挂到别人名下吗?就像没有人买套房子会挂到别人名下,凡是冒用他人身份的人,都是想用这个公司来做违法犯罪活动的,这种人把好处留给自己,把坏事都留给别人,像这种人,就应该严惩不贷!如果这些真正的犯罪者还躲在外面,这一定会是我们的社会一个最大的漏洞,会给我们的国家人民带来数不尽的危害。
提案写完了。张浩波靠在椅背上,感觉身心无比轻松。不知不觉间,他的眉头舒展开了。他心里的火种好像重新燃烧了起来。他想,他或许会见到真正的阳光。他想,或许这次,这簇火苗不会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