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暮春的周日上午,我往老母亲住的那栋单元楼去问安。每个礼拜如此,倒像是例行公事了。上周回来的时候,大门口的梓树打起了白朵,现在应该开了吧?
进了院,让我看到的却是更加“惊艳”的场面:三个警车把原已满当的小区挤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而在车与车的缝隙里插满了人,人们的表情紧绷着几丝惶恐,许多人的面孔很陌生,估计是临近小区的。前一栋楼的阳台窗户打开了不少,有人探出脑壳又缩了回去,接着又探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
一打听,原来是老唐,死了。自绝。
老唐已独居多年。倒不是没有老婆孩子,而是他们不愿和老唐住在一起。为什么呢?
我检索了记忆,只是一些片段:老唐大高个,烟抽得汹,脸黯黑,还坑坑洼洼的。走路腰板直、很快,还一挺一挺地,活像迅敏而高傲的鸵鸟。他曾是母亲的同事,后来当过某学校的校长,学校被毙掉后,回到某国企当了中层干部,当然是似有似无的闲职,当然,那时某国企和某学校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
有一年教师节,我虽小,记得还清楚。在一栋教室的露天黑板前,老唐带领高年级的孩子们,以汉隶篆刻的形式,用颜料画出一方“尊师重教”的大印,傍边辅之以文字说明。这枚印,周正、苍劲,虽说麻点也是画出来的,但很自然,古风韵味足,没有放大之后的失真感。母亲说起老唐,嗯,这个人有点歪才!
后来,父母退休,我上班了,也和他成了同事,但还是习惯叫他:唐老师。老唐对谁都客客气气,打着哈哈,但我感觉,总有一股子假惺惺的味道。我们之间没有工作上的往来,但有一次,我去他的科室办事,看到他桌子上有份材料,是某厂长上报职称的三五份表格,出于好奇,我多瞅了两眼,嚯!他忽然对我咆哮起来:(前面叫喊了一大堆,最后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吧!!!我没理他就走了,当时想,不就是拍马屁材料被我发现了吗?
现在想想,谁愿意让别人窥探到自己的“隐私”呢?何况这很可能是关乎他“命运”的东西。不能怪他,应责己。后来,他的小姨子嫁给了某书记的公子,但最终两人还是离婚了。
某天下了班,大家一起坐单位通勤车回家。车未开、人落座,老唐以发言人的方式唠起了“荤嗑”:现在我们讨论一下,某某和某某某的男女关系问题!当时“某某和某某某”都在车上,大家先是一愣神,然后突然爆笑起来,谁都知道是开玩笑,但那笑声里饱含着猥亵味道的意淫,弄得“某某和某某某”尴尬无比,只好还之以粗俗的笑骂,结果,车上就更热闹了……物去人非,现在,老唐随“某某和某某某”都去了彼国,他们的玩笑是否还在继续?
老唐可能真的研究出了什么,退休后,他准备出一本书,听说是关于民俗方面的。可最后落得被人骗去了署名和版权。
于是出现了这样的一幕:每当夜晚来临,老唐的叫骂声回荡在两栋楼之间,以及临近小区的上空。他是那样庄严、沉郁、排山倒海、气势磅礴地骂着,可能会持续一两个小时,偶尔有间歇,还可能更久。他的骂声更像是话剧旁白,在他的解说下,赋予了生殖器在黑白两道的碰撞声拥有了金属般的质感。
不知道,老婆孩子什么时候离他而去。不消说什么理解与否,他与妻子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在一起,就是折磨。
老唐在发泄,恼火变成了怒火、嗔恨变成了狂啸,也许只有发泄才能获得些许快感。周围居民不堪其扰,打电话报警。可教育完之后,回来依然故我。最后,派出所也没办法,索性不再管。我想,老唐,抑郁了,还是重度。
据说,老唐的家人一个月前就找不到他了,还报了警,其实他一直在“躲猫猫”,他把自己藏在自家沙发床的储藏箱里,自绝于世外。这是老唐跟世人开的最后一个玩笑。他给女儿取名“尚暖”,是来自陆游“金鸭余香尚暖,绿窗斜日偏明”之句吗?不知道他“躲猫猫”时,心中是否默咏过这阙词。
大门口梓树上的白花开了,人们只注意了警车,没工夫瞅它。
2019/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