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子
我们向北而去,沿着昆都仑河西岸。
秋既凉,便没了夏的烦腻。一过包钢中桥,眼前的昆河,亮亮地、滑滑地,与万米之上的深蓝呼应着。昆都仑河,自阴山出、往黄河去,是黄河流经包头段最大的支流,也是大青山与乌拉山的分界河谷。千百年前,平缓的河道是天然通衢,更是重要关隘,秦皇汉武曾走马、出塞明妃尚有痕……历史的烟尘总是掩映出一幕幕迷离的风采。
同行的李节大哥、文达兄都有一副黝黑脸膛,这是太阳佬馈赠的别致大礼。我同李节大哥、文达兄结识在一场读书会上,李节大哥主讲“内蒙古长城的历史演进与现状”,文达兄是水文水利专家,甘当引水开源的幕后英雄,他们一山一水,一武一文,讲得风生水起,饶是动听,自那以后我们便结下不解之缘。他们是蒙古高原的行者,更准确地说是“长城卫士”,两人对内蒙古及周边地域的遗址遗存,特别是长城古迹的研究和保护颇有见地,这是他们多年来“坚守”草原、戈壁、阴山、黄河的结果。
行走是喜悦的、也是艰辛的,而在他们内心,总是激荡着拳拳热忱——对阴山脚下,这片山川大地的热忱,持久且恒定。
一
昆都仑召是我们的第一站。
环顾周遭,几座殿宇反衬着天地更加辽远。西望,包钢“绣”出结实的臂膀正舒展着鹿城新的传奇,倒和这里的白塔古今嵌合、交相辉映。微风和经幡说着什么,敖包上浑圆的石头露出微笑,静静地端详着这一切。三、五个骑行汉子,在殿前广场大杨树下纳着凉,估计这是归途中的小憩,而我们的旅程刚刚开始。
大殿门首喇嘛师父和李节大哥是老相识,短不了寒暄一番。我也沾沾福气,随之握住师父的大手,感觉触碰到的是牧人家的驼毛毡,厚实、温暖,还有些许毛糙的质感。此时,诵经的声浪从旁殿溢出,一波接一波,环绕在殿宇上空。
昆召修葺一新是近几年的事。自老父离世,安卧在昆都仑公墓,年年都要路经宝刹几遭,却不曾驻足片刻。今日得宽馀。进得山门,原来的黯然破败已换成红檐白墙的新妆,似与“修旧如旧”相违。这座始建于雍正七年(1729年)的召庙,还保留着蒙文诵经的传统,这是藏传佛教中独一无二的“额尔德尼”(蒙语,“珍宝”之意),更是一个古老民族的心灵家园和精神密码,历经近三百年的兴衰磨难,走到今天。
大家鱼贯而入正殿,四周壁画精美绝伦,历经光阴熏染,越发展示出蕴涵在岁月深处的魅力。画壁上,无论是敏慧超群的舍利弗、神足第一的目犍连,还是见多识广的阿难、苦行授记的弥勒……每个人物面部表情都是那样细致入微、情韵丰满,而整体又显示出恢宏的气势。佛陀开导群生,想必这画匠也是大愿满满,让来此拜谒佛祖的人们,绕壁三匝之后,便能解法谛、慰心灵、了尘缘。壁画损坏了不少,有的因年久失修、屋漏雨湮;也有时代劫难、人为的破坏。吾心安处是故乡,此岸的人类无论如何强大,但每颗心灵是孤独和柔弱的,尤其是在不安、受伤、终了的时刻,我们需要庇佑和抚慰,需要信仰来救赎。当人们泅渡兵荒马乱的昏暗,抑或拷问碌碌劳作的一生,单纯的宗教其实充当了人类心灵原乡的角色,非“鸦片”也。这壁画,就是这种渴望的表达、顽强的写真。
大殿后,还有一座小黄庙(注:昆都仑召创始人甲木森桑布活佛,深受清乾隆皇帝赏识,御赐该召为“法禧寺”,是一座享皇家礼遇的黄教寺院),三位师父正在为一家人做法事。左手边坐台上坐着母亲和一个女孩子,右手边是父亲和一个男孩。年轻师父开始诵经了,先徐后疾、且有节奏;右侧是年长一点的师父,口里发出呼麦般低沉的声音,盘旋于高高的天井下,仿佛在伴奏。一会儿他站起身来,用几圈儿白线绳缠住男主人和那个男孩的脖子、手、脚。酥油灯的火苗跳起了舞,把诵经的声音也映成了师父衣袍的酱红色,弥漫在这小而深遂的空间。忽而,师父找出一把剪子,将父子俩的白线绳纷纷剪断,还有一位岁数更大的师父,用一种黄澄澄的液体给爷俩洗了脸和手,或许这仪轨就是演示佛经里“调伏众生、解诸缠缚”之义吧。
出得殿门,李节大哥言道,小时候,他和伙伴们经常来此玩耍。解放后到“文革”结束,部分殿宇遭到损毁拆除,一些寮房也住进了附近的厂矿人家。他对一棵上百年的木瓜树印象尤其深,根深叶茂,常是孩子们攀援的对象,如今只剩黑魆魆枯木一根,缠了些经幡,矗立在新建的藏经楼后,从它的身姿,依然能想见它当年的雍容仪态。
不经意间,一对青年男女忽至,步入殿门,双双拜叩在佛像面前。也许这一拜就把二人的前世、今生紧紧勾连。让相爱的人在一起,“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普罗大众最朴素、最真切的愿,这也是种缠缚吧?谁来持剪呢?
二
我们沿着包白线(包头—白云鄂博铁路)北进,虽与固阳大道(高等级公路)并行,但相距甚远,且一路颠簸着。李节大哥戏称,找的就是野外的感觉……
包白线,包头与巴彦淖尔两市的界线。不经文达兄说起,我们未曾察觉已身在巴彦淖尔界内了。白云鄂博是包钢的主矿区,电力火车不时来回穿梭,蓝皮的是货车,红皮的是客车。我们几人年龄相仿,都有少时看到蒸汽机车呼啸而过、欢呼雀跃的记忆。一列蓝皮货车慢慢驶来了,忽想起《千与千寻》那趟时光列车,湖光山色之间,倏然有种莫名的感动涌起在心头。
来到昆都仑水库“五八八”抗洪烈士纪念碑前观瞻,这里属文达兄的管片。碑身为极其普通的石柱,不注意看,会以为是铁路段的地标。它处于石门水坝之后,极目四望,千里舒阔奔来眼底,此时,天际飞来一队“人”形雁阵,真是美不胜收!然而我们的到来,打扰了众多栖息的水鸟,波光粼粼中,惊起一滩鸥鹭,实是愧疚。又跑几里路,就到了昆河中上游。此时已接近枯水期,河道宽大,水流已十分细小,且一段充沛一段干涸,丰歉不一。有的农户在河槽里种上了葵花、苞米等大片作物,河槽肥力足、有后劲,庄稼长得旺,就连野生的苍耳子也是胖胖的,远远望去,就是一幅醉人的丰收图。
路过已废弃的桃儿湾站,李节大哥说,这里原来是一大站,一些农牧民、铁路厂矿职工居住于此。站前的小屋还在,是典型的五、六十年代平房建筑,屋脊虽有破损,但还能看出木质檐边。
途中,还为一辆陷入泥泽的越野车解了围。
我们是招手即停的,此时那二人已是汗粒满头、两脸无奈。李节大哥下车一看就知道了问题所在,拿出自己车里的备用锹,铲出后轮的淤泥,垫上硬石,一脚油门就把车拯出了泥潭!二人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李节大哥挥挥手,我们再启程。路上他言道,多年来,身在旅途中也会遇到这种窘境,行走多意趣、亦多艰险,以善行长养善心,济人之困也是帮助自己。
三
下车了。野风,呼呼掠耳,我们终于开到未名汉古城。李节大哥手一指,遥看草色间泛着片片青灰,由疏至密。秋草微黄,各样野花晃动着阳光,起伏的山丘坦裸着无限延伸的臂膀。汉家陵阙,已不止一次经见,此刻,空对苍茫默默无语。
低头、下蹲、把玩,瓦片大小不拘。辨之识之,有陶器(生活用具)、瓦棱,陶纹分绳纹、布纹、菱形纹……绳纹好似楔形文字;布纹更是模印清晰可辨,仿佛那瓦片是刚刚制成、摔裂;菱形纹应该是陶器烧制之前,先用薄薄的木片或铁片切划成痕。看到这些美丽的陶片,文达兄兴奋不已,拿出他的“看家宝贝”,拍个不停。文达兄在其著作《水润包克图》中写道:“两千多年过去了,昆都仑沟古道就这样静静地躺着。马嘶声被凝固了,赶道行人的话语声也被凝固了。几年来,当我数次穿越群山环抱的古道之际,宛如一场穿越时光之旅,接受文明与自然的双重洗礼。”此时此刻,面对这些文明的碎片,他依然绽放着赤子般的笑容。
这里只有屋瓦、陶器,没有砖石,说明这是生活区,砖石原是做墓室之用。忽想起孩提时,家住据此向南约百里之外的厂区平房,再向南,就是翦伯赞先生造访过的麻池古城。我们住的地方,平日里如遇居家有刨沟、铲渠、挖菜窖的活计,十有七八能挖出青砖来。明白了,小时候住的地方就是墓葬区,且面积大、埋层浅。而春秋战国乃至秦汉时期,是以黄河流域文明为主导,也是最为活跃的时期。同战国时期赵长城一样,北方房舍大都就地取材施建,夯土打垒、顶部落瓦、冬暖夏凉、结实耐用。我想,墓室是不能用土夯筑的,就算再结实,埋于地下,潮湿则坍、遇水则毁。欲保持结构稳定和经济实用,最好用烧制砖石来造建。后来人们发现用砖石建房兼具经济、耐用、可塑、抗灾和美观,所以,时至今日砖石建筑成为主流。
先民逐水草而居,昆河河道就在不远的地方。沿着瓦砾,我们慢慢绕城,总体来看城界已模糊不清,只能循着瓦砾缓缓而行,至一沟口戛然而止。再向东走,我们来到河道之中。2018年夏,昆河暴涨、洪水肆虐,固阳县一些农户还遭了灾。也许受到洪水冲击,古城东北角部分墙体的横断面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不仅发现了瓦片,还有铁器、木炭和动物骨殖,有一段铁器把周围很大一圈土层染成橙黄色。据李节大哥分析,这里有可能是主生活区。
忽然,脚跟前一个残缺的圆形陶片吸引了我,虽然残破,幽美的云头纹与其它图案的陶片区别开来,这是半块瓦当,虽然非常普通,顿觉此行不虚。最后,我们还是把它放回原地,李节大哥说:“就让这些文化遗存,慢慢消逝在荒野夕照中吧。”
昆河两岸,乃至阴山深处,散落着很多战国、秦、汉、北魏等时期的古城,如麻池古城、孟家梁古城、燕家梁古城、冯湾古城、昆都仑沟障城、怀朔古城、梅令山古城……设关隘、必值守,欲值守、定作息,有作息、须生活,从眼前的汉古城到延安的三五九旅,保家卫国、屯垦戍边,自古一理,这就是古城的功用吧!
赓续有代、其来有始。溯源,就是寻找自己,那个真实、质朴且遥远的我、我们。繁华还是落寞、平和还是凶险、丑陋还是美丽,都已深深烙在血脉之中,印在浩如烟海的字里行间。
来时路,往而返,但远方的诗,永远召唤着我们去寻觅、去发现、去铺陈、去写就,还原历史与命运交错的细节。
2019/10/10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