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子
母亲做的这个梦,跟我讲过好多遍了:“天,昏昏地,我爹孤零零站在河沟里,他戴一瓜壳,长袍马褂穿着齐楚,但水已漫膝,手里的文明棍杵在水里,就这么望着我,一句话没有。”大梦醒来,她心里直踉跄。第二天,她就给老家弟弟写信说,去看看爹的坟,还不放心又寄了钱给弟弟!不久,弟弟回信,说,爹的坟确实让水冲了,已经修好、让她放心。
女人天生胆小,我妈也不例外,她老是爱在枕头下面放把剪子,说这样就不做噩梦了。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父亲最是宠她。有一年我姥姥要她裹脚,前头裹上、后边扯,反复几次,姥姥的耐心已到了极限,这时她爹不知从哪儿回来了,母亲可抓着了这根“稻草”,最后七先生甩下句话:“今后不兴给荣姑(她小名)裹了!”
七先生就是她的爹,我姥爷。家族里一辈辈人里头,姥爷行七,所以都叫他七先生。
母亲回忆道,我爹耳根子软、手松,佃户们一来交粮,就会偷偷绕过管家:“七先生,唉!今年收成不好,俺们少交点吧。”这时候,我的脑瓜立马闪过葛优那句拖着长声的经典台词:地主家也没余粮呀!不过,七先生总是:行、好吧。
七先生最喜欢的就是他唯一的宝贝闺女,只要他在,这宝贝儿想怎么疯,就怎么疯。母亲总说,深井刘家是大户,良田千亩、屋舍百间,有染坊、酱坊、油坊……(每逢说到这,我爸脸一酸,什么大户,就是破落地主!)母亲也承认,到七先生持家,这时又跟六伯分了家,家道日渐式微,她生于一九三五年,正逢乱世当道、妖魅横行。过两年,日本鬼子又来了,这下妖呀、鬼的全有了。鬼子一来,就把祖屋正房强占了,全家上下逼仄在几间偏屋,所以在她的记忆里,深深埋着对鬼子刻骨的仇与恨。
深井不安稳,他们就频繁跑到我姥姥的娘家益堵泉躲着,深井属宣化;益堵泉属阳原。“益堵泉童家”远近闻名,是比深井刘家还大的地主,在母亲记忆里,姥姥家就是天堂,成片的果林遮阴蔽日,有吃不完的红枣、花生,村里还有防空洞可以躲避飞机炸弹。有一次,她和弟弟在林子里耍,一阵飞机飞过“噼噼啪啪”落下来好多弹壳,这下孩子们开挂了,比赛谁捡的多;还有一次,奶娘带着母亲躲空袭,防空洞阴黒无比,母亲年岁小,一进去就哇哇大哭不停,洞里的人全都避之如蛇蝎,最后,把她俩都推了出去,她们没处躲藏,只好萎缩在山坡听天由命,飞机一掠而过,竟然没有投弹,母亲却还在“哇哇”……少小不识愁与困、危情难抵孩提心。益堵泉,无疑成了护佑母亲一家的宝地。
抗战胜利了,国共又开始“拉大锯”,中间还夹着土匪,解放战争时期华北形势犬牙交错,母亲说,张家口就解放了两回。七先生还把益堵泉当做安乐窝,有事没事往那跑,有一次,不听我姥姥的劝,又去会几个烟友,结果益堵泉成了他的黄洼泉,再也没回来。到底是什么人害了他,无从知晓。
爹死了,家也塌了。娘病了,也要往黄泉路上赶……
我的姥姥忧愤成疾,病入膏肓。母亲说,记得那是一个晚上,兄弟姊妹都已入睡,老管家火急火燎把孩子们都喊起来,领到娘跟前,娘已经奄奄一息,郎中跟孩子们急急地说,快快,喊你娘、喊你娘!!!不让我们歇,我们就不停地喊:娘、娘、娘……
娘终于醒了,病渐渐好了。母亲回忆,娘后来说她做了一个梦,说管家驾辕带她正往娘家走,走啊、走啊,走到半道,就听娃们喊她,不停地喊啊、喊啊,她只好回来了。
母亲的母亲活了七十二岁。母亲说,那年我娘三十六岁,清楚记得娘说过:还不如就让我在三十六上死了,还阳后的日子苦啊!可以想象,一个寡妇带着五个孩子,在那个动荡的岁月,日子有多苦。姥姥的一句话,就把自己的人生分为两截。
还有一个夜晚,是母亲难忘的。一天晚上,打杂的长富忽然说起了爹的话,一模一样的,老家人管这叫“撞克”,说他想孩子们,来看一看。娘劝了半天,只好把我小舅找来,这才罢了。据说长富醒来后,啥也记不得了。
还有个故事特别逗,她家有个厨子叫二兴,有一次用饭,二兴就问母亲:荣姑子,要上半碗,还是下半碗?母亲说:下半碗。结果二兴用碗底儿盛饭端了上来。
老母今年八十五岁了,其实在她的心性里总还藏着一种孩子般的顽皮。一次,陪她看电视,老太太忽然狡黠而神秘地伏耳过来:没想到,我都活八十多了?!我把手握成筒状,故意悄声道:您就没事儿偷着乐吧!她哈哈哈笑了。
也许在这笑声里,她暂时忘却了那些彼岸的回望。
2019年岁末